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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琳·诺比斯·菲利普《宗!》的形式策略

2017-12-25吴丽

山东外语教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黑奴菲利普文本

吴丽

(济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马琳·诺比斯·菲利普《宗!》的形式策略

吴丽

(济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1781年,英国“宗”号贩奴船船长为牟取保险赔偿金下令把150名非洲黑奴扔进大西洋。当代非裔加拿大女作家马琳·诺比斯·菲利普的长诗《宗!》用匠心独运的形式策略重述“宗”船大屠杀事件,为死去的黑奴辩护,为逝去的祖先命名。本文从空间布局、声景塑造、排版印刷三方面分析《宗!》的形式策略,从艺术创新和政治书写两方面探寻菲利普的创作动因,解读其复杂多变的实验性文本所蕴含的历史意义和政治诉求。

马琳·诺比斯·菲利普;《宗!》;形式策略;空间布局;声景塑造;排版印刷

1.0 《宗!》的创作背景

1781年,英国“宗”号贩奴船满载470名黑奴从非洲西海岸驶向牙买加。船主为所有黑奴投了全额保险。由于船长科灵伍德(Collingwood)经验不足,航线错误,原定6-9周的航程延长到4个月,导致淡水、食物供给不足。部分黑奴由于疾病和缺少淡水丧生。为保全船上船员、水手和其他黑奴的性命,同时替船主牟取保险赔偿金,船长下令把“宗”船上的150名黑奴扔进大西洋溺死。回到英国利物浦后,船主格雷格森公司(Gregson)向吉尔伯特保险公司(Gilbert)索赔。保险公司认为应该由船主承担溺死黑奴所造成的损失,因此拒赔。船主遂将保险公司告上法庭,法官判定保险公司赔付船主的损失,保险公司不服,上诉至王座法庭,大法官决定重申该案。史称“格雷格森诉吉尔伯特案”(Gregson v. Gilbert, 1783)。

由于1783年“格雷格森诉吉尔伯特案”,“宗”船屠杀黑奴事件被曝光,受到英国反奴隶制度运动领导人格兰维尔·夏普(Granville Sharp)的极大关注,进而引发了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英国废奴运动。通过废奴主义者的不懈努力,1807年英国废止奴隶贸易。19世纪上半叶,“宗”船大屠杀成为托马斯·克拉克森(Thomas Clarkson)、欧特巴·库高诺(Ottobah Cugoano)、詹姆斯·拉姆齐(James Ramsay)、约翰·牛顿(John Newton)等一批英国废奴文学家创作的重要题材,只是这些废奴文学作品统统隐去了贩奴船和船长的名字,用以说明类似虐杀奴隶的事件可能发生在大西洋中间通道(middle passage)的任何一条贩奴船上。托马斯·克拉克森发表于1839年的《废除非洲奴隶贸易运动的兴起、进展与成就》(HistoryoftheRise,Progress,andAccomplishmentoftheAbolitionoftheAfricanSlaveTrade)便讲述了“宗”船大屠杀。也正是这本书激发了英国风景画大师特纳(J. M. W. Turner)的灵感,成为其1840年著名画作《贩奴船》(“The Slave Ship”)的创作源泉。然而,随着英国废止奴隶贸易,世界范围内的奴隶贸易成为历史,此后近一百五十年里,很少有杰出的文学、艺术作品聚焦“宗”船大屠杀,这段血腥的历史也几乎被世人遗忘。直到1990年,英国约克大学历史学家詹姆斯·沃文的《黑色象牙》(JamesWalvin,BlackIvory)重新唤起人们对这段历史的记忆。1997年,弗莱德·德·阿吉亚尔的小说《喂鬼》(Fred D’Aguiar,FeedingtheGhosts)讲述了一个“宗”船大屠杀幸存者的故事。2007年,英国戏剧家玛格丽特·巴斯比的戏剧《非洲货物》(Margaret Busby,AnAfricanCargo)在格林尼治戏院上演,再现了“宗”船大屠杀的场景和1783年的保险纠纷案审理过程。

当代非裔加拿大女作家、1988年“美洲人之家文学奖(The Casa De Las Americas Prize,拉丁美洲最重要的文学奖项之一)”获得者,马琳·诺比斯·菲利普(M. NourbeSe Philip,1947- ,或译为“努贝希·菲利普”、“马莱·诺比斯·菲力普”)以詹姆斯·沃文的《黑色象牙》为依据,以“格雷格森诉吉尔伯特案”的卷宗为基础,创作了长篇诗作《宗!》,重述这段骇人听闻的历史,为死去的黑奴辩护,为逝去的祖先命名。

2.0 《宗!》的形式策略

《宗!》共分六章,外加一份词汇表、一个货物清单、一份备忘录、一份“格雷格森诉吉尔伯特案”的卷宗。前五章构成诗歌的主体部分,均以拉丁语命名,分别为“骨头 (Os)”、“盐(Sal)”、“风(Ventus)”、“原因(Ratio)”、“铁(Ferrum)”。第六章以约鲁巴语命名,为“水下的魂灵(Ebora)”。六章的形式变化多端,不拘一格。本文从空间布局、声景塑造、排版印刷三个方面解读《宗!》的形式策略,探寻其复杂多变的实验性文本所蕴含的历史意义和政治诉求。

2.1 空间布局

菲利普第一种形式策略是巧妙的空间布局,通过打破常规的空格与留白表达更加直观而丰富的含义。兹以 “Zong!#1”、“Zong!#5”第4页、诗集第59页的空间布局为例加以分析。

“Zong!#1”的空间布局如下:

如何理解如此支离破碎,几乎不可解读的文本?把这些字母和单词拼凑起来,可以获得的有效信息仅为 “一天的饮用水(one day’s good water)”和“缺水/需要水(water of want)”。读者借助史料,通读全诗,方能明白菲利普的用意——“宗”船大屠杀发生在大西洋上,当船上的饮用水只剩一天的供应量时,船长下令把150名黑奴扔进大海,海水夺去了他们的生命。因此,水(“water”,既表示海水,也表示淡水)作为屠杀黑奴事件中的关键因素,成为全诗的核心意象,反复呈现。“Zong!#1”是水的形象与义象的完美结合,通过加大文字之间的空格,将页面空间变成一片恣意汪洋的大海,“以艺格符换的方式”(Fehskens,2012:408;欧荣,2013:229)创造出像特纳的画作《贩奴船》一样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感——诗歌页面恰似再现屠杀场景的油画布,而那些支离破碎的字母既模拟汹涌的波浪,又形似被抛入大海的黑奴。“菲利普的水搭建起文字的舞台。地点虽在大西洋,但water一词支离破碎而富有诗意地分散在几个诗行之中,模拟出从黑奴的躯体撞击海面到四肢没入水中那一刻的时间间隔。在此间隔中,水分开,为躯体让出空间”(Fehskens,2012:408)。那些支离破碎的单词和字母之间的空格“既表明海上的境况越来越危急(海水即将变成坟墓,淡水很快就要耗尽),又替代了打破海平面的那些躯体”(同上)。因此,这些空格便是当年在汪洋大海中痛苦挣扎的黑奴,是两百年多年过后沉睡在海底的尸骸,是菲利普向大海索要的“骨头”,也是非洲后裔向历史追讨的真相和祖先的身份。菲利普深信“我们进入过去的通道是记忆。还有水”(Philip,2008:203)。中间通道的海水无异于一个历史档案馆,保存着大西洋奴隶贸易长达五百年的记忆和非洲人永远无法抹平的创伤。潜入海底,就能发现真相。有了水,那些被剥夺了话语权的、销声匿迹的黑奴就能发出声音。恰如中国当代诗歌《中国话》所说“干渴的舌有了水便是活”。“把水注入风干的历史就能还原真相,那些被谋杀的黑奴就会复活,他们的生命就会重新变得丰满、盈润”(吴丽、赵晶,2015:81)。“Zong!#1”的空间布局也是菲利普空间诗学的形象图解:“在我加大单词(之间和内部)的空间时,眼睛会在整个页面上搜寻,力求把整个页面组合起来,发现更大的意义——眼睛努力把不守秩序的东西秩序化,试图发现意义所在。这就像试图理解当时‘宗’船上发生的事情……从碎片中发现整体,或者说,从整体中发现碎片,从无逻辑中发现逻辑,从无理性中发现理性”(Philip,2008:192)。

当船上的淡水仅剩一天的余量,船长下令把50名黑奴扔进大海,却从未受到惩罚。如果不是因为保险赔偿案引起公众关注,该事件也不会留下任何档案记录或历史痕迹。菲利普在“Zong!#5”第4页的页面中间用非常规的空格和留白开掘了一个大洞,既隐喻了缺乏淡水造成的危机,又预示着“宗”船上的黑奴即将淹没在英国殖民时代法律的漏洞和帝国历史的空白之中。在大屠杀发生的三天里,“船长科灵伍德坐在船舱里,透过窗户目睹黑奴被一个接一个扔进大海”(Baucom,2005:189)。菲利普也用她的“写作行动”(王卓,2005:164)在诗歌页面上用空格和留白开了一扇窗,让读者透过这扇窗见证非洲黑奴的血泪史。

诗歌第59页是诗集第二章“盐”开篇,页面90%是空白,只在页面右下端写下五个单词“water parts / the oba sobs”(Philip,2008:59)分成短短的两行,中间还空了一行。寥寥无几的文字,大片的留白,直令读者困惑。而在菲利普的眼中,这大片的留白和诗行之间非常规的空行恰恰象征着被剥夺了本族语言和话语权的黑奴和他们的沉默,象征着他们被边缘化的生存困境和他们被所谓正史抹煞、湮灭的主体存在。菲利普要 “在文本之中创造,或者说打开,一个空间,让那些无人哀悼的、被剥夺了姓名、家园和家人的死者的灵魂站出来”(Antwi & Austen & Philip:http://jacket2.org/interviews/)。因此,“盐”第59页上的空白就是黑奴生存的“文本空间”(王卓,2015: 170),是死者灵魂的容身之地,也是他们从海底复出的必经之路。或者说,菲利普的空白之页正是约鲁巴人的王“欧巴”(Oba)看到自己的族人被屠杀时无声的抽泣(“水分开/王抽泣”)。而那无声的空白、那无处不在的沉默本身就是诗,是比文字更有张力的叙述,是比声嘶力竭的呐喊和哭天喊地的哀号更震撼人心、振聋发聩的声音。

2.2 声景塑造

《宗!》的第二种形式策略是声景(soundscape)塑造,集中体现在第一部分“骨头”中的“Zong!#1”和“Zong!#26”。

“Zong!#1”不仅用独特的空间布局创造出水一样浮动的文本,而且用破碎成音位的文字塑造了逼真的声景,生动地再现了大屠杀发生时的情景。“water”一词在这首短诗中被重复了7次之多,表达了船上的黑奴对赖以维系生命的淡水的渴望。“w, wa,ah, oh”等音素和声响不断重复,则是拟声法,用以模拟黑奴的哭嚎和呜咽。菲利普认为“相比空气而言,水是更有效的传声介质”,她常常在想“那些被谋害的非洲人是否会在水下不断地发出声响和回音”(Philip,2008:203)。因此,她曾多次在加拿大和美国带着她的学生们一起大声朗诵《宗!》,模拟那些声音和回声,同时精彩呈现《宗!》丰富的音象所展现的音乐性和表演性。在多伦多表演的一段录音中,菲利普多次清晰地重复音位“wa”,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似乎不仅在强调它的重要意义,也在模仿某个回声,我们无法寻根溯源的回声。它所创建的声景,尤其是单词的重复和延长,则是伏笔,预示着菲利普对法律施加的越来越复杂的压力,从‘盐’开始,一直延续到‘铁’刺耳的尖叫,直至‘水下的魂灵’厚重的、灰色的沉默。音位的重复使得能指在有声的表面之下激增”(Fehskens,2012:408)。“Zong!#1”的声景极大丰富了语言的能指,“增强了诗歌文本在文字与声音之间的张力,赋予文本多维度的意义空间,从而增大了诗歌文本的密度和开放度”(罗良功,2015:68),也成为读者深入其文本的必由之路。

“格雷格森诉吉尔伯特案”的卷宗记录了原告的申诉和举证过程,列举了陪审团成员对这一不同寻常的保险纠纷案发表的意见。具体内容包括:航程延误的原因、海上危险的逆风加之淡水短缺等特殊情况、船长的失误及其后果、把黑奴扔下船是否必要、有无停靠其他海岛的可能、原告申诉的证据是否充分、船长和水手的行为是否合法、损失是否可以得到赔偿等。“Zong!#26”是陪审团成员争论的核心问题和关键内容不断的聚合、重组和重复。该诗高度浓缩,既没有空格也没有标点。其音象形象地模拟了控辩双方激烈交锋的辩论过程,塑造出法庭辩论的声景。然而,无论把卷宗的核心词汇重复多少遍,读者听到的都只是陪审团在说来说去(“was the this was the that”)陈述自己的逻辑(“was the therefore”),完全听不到黑人(“was the negroes”)——案件的当事人、奴隶贸易的牺牲品——为自己辩护的声音,真相依然令人质疑(“was the question”)。该诗以原因(“was the cause”)开头,再以原因(“was the cause”)结尾,最末一行刻意留下半行空白,形象地暗喻“宗”船屠杀黑奴的原因依然是争论的焦点,案件依然没有结论。该诗停顿的消失不仅暗喻黑奴生存空间的消失,也形象地模拟出菲利普的情感从逐渐积累到瞬间爆发的过程。笔者与菲利普本人用电子邮件交流数年,对全面、深入解读其作品意义重大。在菲利普发给笔者的一段音频中,菲利普用一气呵成、没有停顿的朗读呈现了这首诗的声景。笔者分明从她逐渐局促的呼吸和不断提高的音调中感受到了不断增强的压力和不断积聚的愤怒。当压力和愤怒累积到无法承受、无法遏止的时候,词语就会像火山喷发般爆炸、喷涌,构成26首诗之后碎片化的诗歌文本,成为狂欢化的“词语的符号之舞”(王卓,2015:173)。

2.3 排版印刷

菲利普的第三种形式策略是独出心裁的排版印刷,用打破常规的脚注、浅淡的灰色墨迹和文字的相互穿插、交叠、覆盖表达传统排版印刷模式无法表达的丰富涵义。兹以诗集前26首页面底部脚注的排版模式和诗集最后一部分(176-182页)的印刷方法为例加以分析。

诗集前26首页面底部的排版模式是菲利普的空间诗学与非洲传统的完美结合。在全世界任何一种文化中,姓名都非常重要,因为姓名即身份,标志着一个人不可替代的唯一性和主体性。而在非洲(包括非洲流散族裔)的传统文化中,命名系统则更加神圣。在“西非氏族文化中,命名被看作是相当严肃而神圣的行为,因为它能使一个人存在,使命名前仅仅被当作奴隶或者非动物的‘活体’变成实实在在的人。人们相信,在命名仪式中未被命名的婴儿实际上还没能以一个人的身份存在,只是属于‘活体’范畴”(荆兴梅、刘剑锋,2011:15)。“宗”船贩奴者把船上470名非洲黑奴的姓名统统隐去,既完全抹杀了他们的人性,把他们降格为活体“货物”(cargo),也给后人查证他们的身份造成了巨大的障碍。对此,菲利普出离愤怒地呐喊 “‘宗’船上的那些非洲人必须被命名!”(2008:200)于是,她在诗集前26首(第3页-第45页)每一个页面底部以脚注的方式列出了43串非洲姓名,共计228个。这些脚注既不是对页面正文内容的注释,也不一定是船上470名黑奴的姓名,而是菲利普在提醒读者“这些遇难者是真实的人,曾经是真实的生命”(吴丽、赵晶,2015:77),“他们会像鬼魂一样飘浮在文本之下——在水下……那些脚注的整体思想是:承认——这里曾经有人——《宗!》里的脚注等同于足迹。‘宗’船上的那些非洲人的足迹”(Philip,2008:200)。这228个姓名分布在43个页面的底端,每页3-6个,用一条横线与正文隔开,那些横线召唤读者一页接一页地读下去。“这些名字之间没有逗号和连词,貌似毫无关联的个体,但它们的排列形式鼓励我们想象他们是串联在一起的”(Fehskens,2012:415)。这些被长线串联起来的、不可分割的名字也令读者联想到另一个场景:贩奴者为防止奴隶逃跑,用长长的锁链把他们连接在一起。用这种打破常规的脚注,菲利普不仅完成了她为死者命名的历史使命,也在巧妙地提醒读者:非洲历史的连贯性不应被打破,它的完整性也不应被破坏。

诗集最后一部分(176-182页)用浅淡的灰色墨迹,将多种语言文字穿插、交叠、覆盖,仿佛打印机出了故障,把内容不同的几页文字重复打印在了同一个页面上,令读者无法辨识。这一形式策略可以用“失控、疯狂”、“灵魂、信仰”、“轻盈、轻松”三组关键词进行三重解读:

(一)用失控的、疯狂的文字和不可读的文本隐喻真相的迷雾重重、遥不可知,人性的疯狂和历史的失控。贩奴者视黑奴如货物,为了牟取利益居然泯灭人性把150名黑奴活活扔进海里淹死。法庭上,陪审团仅就船主是否应该得到保险赔偿金展开讨论,却未判定船长及其帮凶的行为违法,更没有对他们进行处罚。保险公司上诉后,该案件是否经过重审,重审具体情况如何,没有法律卷宗可供查阅,没有历史文献可供考证,这段历史也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菲利普用浅淡到几乎无法辨识的灰色墨迹隐喻被世界淡忘的非洲黑奴血泪史,用相互穿插、交叠、覆盖的排版隐喻真相被白人的所谓权威历史遮蔽、掩盖,用失控的印刷方式隐喻“奴隶贸易的暴利驱使下殖民者白人人性和价值观的失控、法律的失控、历史的失控”(吴丽、赵晶,2015:82)。《宗!》的扉页上印着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And Death Shall Have No Dominion)”中的诗句“他们虽然发狂却一定会清醒,/他们虽然沉沦沧海却一定会复生(Though they go mad they shall be sane,/Though they sink through the sea they shall rise again…,巫宁坤译)”。这段引言既说明了菲利普的写作目的——透视殖民者疯狂的人性,让钩沉的历史浮出水面,让沉入海底的生命重新站立起来,也诠释了她的创作技巧和形式策略——透过失控的、疯狂的文本寻求有秩序、有理性的历史意义。

(二)祭拜祖先的灵魂,回归非洲的宗教信仰和文化传统。任一鸣说:“生活在非洲土地上的各土著民族都有着各自根深蒂固的传统的宗教信仰,他们的祖先在他们的宗教中有着神圣的地位,是他们祭拜的主要对象。他们的传统宗教相信生命的轮回,认为人死了以后,灵魂还活着”(2003:100)。非洲的宗教信仰和文化传统不可或缺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自然崇拜,包括对水神Oba的崇拜。菲利普将祖先祭拜和水神崇拜结合在一起,塑造了诗集最后一章“Ebora”(约鲁巴语,即“Underwater Spirits, 水下的灵魂”)的核心意象——水下祖先的灵魂。菲利普在接受采访时说:“这部作品一切都不甚清晰。意象转瞬即逝,似乎无法抓住,仿佛鬼魂” (Saunders,2008: 69)。那些相互叠加、穿插、捉摸不定的文字正是那些逝去的祖先在水下不死的灵魂。在水的浮力和洋流的作用下,那些祖先不断以轻盈的身姿移动、飘浮,时而聚合,时而分散,相互触碰、摩擦、叠加。流动的海水让那些水下的魂灵打破单一的向度和纬度,打破时空的界限,运动起来、活跃起来,开始一个新的生命轮回。海水还会把真相从法律文书的坟墓里释放出来,让它浮出水面,也把《宗!》的文字从法律文档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让菲利普获得梦寐以求的表达自由。

(三)菲利普用墨迹浅淡,不甚分明的灰色文字建构起诗集最后一部分质地轻盈的文本,隐喻像长了翅膀一样轻轻飘飘地浮动在海水中的祖先的灵魂,也表达了自己完成创伤叙事后如释重负的轻松和释然。为了讲述这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菲利普花了整整七年的时间,前几年一直由于“被一代又一代人的头骨和魂灵纠缠不休”(Philip,2008:201)而痛苦不堪,直到她从加纳实地考察回来,突然豁然开朗,找到合适的叙事方式和形式策略——“让文字浮动起来”,“文本也是一个轻盈之地”( Saunders,2008: 79)——才感到轻松释然。

3.0 菲利普的创作动因

诗学界把一类通过文字艺术揭示人类苦难的诗歌称为“见证诗”(poetry of witness,或译为“目击诗”)。《宗!》正是这样一首书写非洲黑奴血泪史的见证诗。有西方学者指出“相比想象的再创作而言,报道文体中人为的、虚假的成分较少。因此,纪实文体大概是见证诗更好的表达模式”(Williams,2009:786)。菲利普却摒弃更为客观、真实、可靠的报道文体,采用反传统的先锋实验性形式策略,对当年“格雷格森诉吉尔伯特案”的法律卷宗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写,呈献给读者一个背离传统诗歌标准的、实验性的、几乎不可读的复杂文本,令众多普通读者大惑不解。事实上,这正是菲利普匠心独运的艺术创新和政治书写策略,恰如她在个人网站上所说:“诗歌就是要说出真相,但要说出真相你需要谎言——形式策略”(Poetry is about truth telling, but you need the lie - the artifice of the form to tell those truth,www.nourbese.com)。

3.1 艺术创新

如前所述,19世纪上半叶“宗”船大屠杀成为托马斯·克拉克森、欧特巴·库高诺、詹姆斯·拉姆齐、约翰·牛顿等一批英国废奴文学家和英国风景画大师特纳创作的重要题材。1990年詹姆斯·沃文的《黑色象牙》在史学界引起巨大反响。20世纪末弗莱德·德·阿吉亚尔的小说《喂鬼》、21世纪初英国戏剧家玛格丽特·巴斯比的戏剧《非洲货物》均在文学界影响深广。当菲利普重拾“宗”船大屠杀题材进行创作,如何在继承前人创作传统、汲取前人艺术表现形式营养的基础上实现新的突破,便成了一个巨大的挑战。经过7年的努力,菲利普终于用她独特的形式策略完成了她的艺术创新,通过《宗!》崭新的、先锋实验性的诗歌形式完成了对特纳的绘画艺术、沃文的历史书写、托马斯·克拉克森、欧特巴·库高诺、詹姆斯·拉姆齐、约翰·牛顿和弗莱德·德·阿吉亚尔的小说叙事、玛格丽特·巴斯比的戏剧再现等,或纪实性、或虚构性的艺术表现形式的继承与突破,带给读者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和极具震撼力的视觉与听觉冲击。

3.2 政治书写

非裔美国女作家、女性主义者奥德莱·劳德(Audre Lorde,1934-1992)说过:“我们不能利用主人的工具去破坏主人的房子”(Antwi & Austen & Philip:http://jacket2.org/interviews/)。菲利普同样清醒地意识到:不能用帝国的语言和文本模式解构西方的语言和文化霸权。她接受访谈时说:“(在第五章‘铁’中),我看到英语在退化,并开始重塑自己,通过碎片化,变成另一种语言。这是由结巴、口吃和咕哝构成的语言,有时清晰到灼人的程度。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是我的语言,是对一直带给我痛苦的英语的报复。但我不得不深潜到英语文本之下,才能发现另一种语言”(同上)。因此,《宗!》的形式策略不仅是一种艺术创新,更是“一种思维方式、言说方式和行动方式,是一种语言的力量”(王卓,2016:174)。事实上,菲利普不仅在缔造自己的语言,在对帝国语言和文化霸权发动的一场“文化的词语战争”(175),也在缔造一种属于自己的诗歌形式和叙事策略,并把它们作为工具,实现自己的政治意图——“虽然用英语写作,却是在挑战西方经典的诗歌表现手法和体裁标准,反叛英语的既定表达模式,解构英语的语言霸权”(吴丽、张雪,2013:437),“破坏主人的房子”(Antwi & Austen & Philip:http://jacket2.org/interviews/)。

“某种程度上说,族裔文学史就是一部文本在艺术与政治之间游走的历史,如钟摆一样在二者之间摆动。而摆动的幅度常常成为种族地位、族裔身份认同、族裔主体意识等状态的预报器”(王卓,2011:165)。从1980年发表第一部较为传统的诗集《荆棘》(Thorns),到2008年发表颇具实验性的诗集《宗!》,菲利普28年的诗歌创作史同样是她在艺术与政治之间游走的历史。美国黑人文学的丰碑兰斯顿?休斯用“艺术与政治互渗互补塑造了独特的美学特征”(罗良功,2010:221)。《宗!》的形式策略同样呈现出独特的美学特征,体现了菲利普艺术与政治的互动——继承和回归本民族的美学、文学、文化和艺术传统,采用更自由的表述方式开拓更广阔的表达空间,实现填补帝国历史空缺、重写本民族历史的政治目标。

4.0 结语

综上所述,菲利普运用巧妙的空间布局、逼真的声景塑造、打破常规的排版印刷等变化多端的形式策略建构起《宗!》复杂的实验性文本,“不仅形成了独特的叙事技巧和文体特征,而且突显了后殖民文学的解构特征;不仅实现了解构与重构的目的,而且呈现出文学样貌的多样性和无限可能性,体现出后现代叙事的美学价值”(吴丽,2017:208)。《宗!》的形式策略同样是一种历史书写策略,将种族记忆和历史经验重新整合,打捞起一段钩沉的历史,建构起被害黑奴的主体性,控诉暴利驱使下殖民者人性的泯灭,揭示英国殖民时代法律的无理性和历史的失控,也通过“对历史的重构施加影响”(李常磊,2008:8)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直面本民族的记忆、“为死者辩护,与档案对抗”(Saunders,2008:63),实现了她的艺术创新和政治诉求,同时启发当代族裔作家通过各种形式策略实现文本的历史与政治意义增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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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ArtificesoftheForminM.NourbeSePhilip’sZong!

WULi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UniversityofJinan,Jinan, 250022,China)

In1781,tocollectinsurancemonies,thecaptainoftheBritishslaveshipZongorderedtothrow150AfricanslavesoverboardintotheAtlantic.M.NourbeSePhilip,acontemporaryAfro-Canadianwriter,retellsZongmassacreinherbook-lengthpoemZong!withherinventiveartificesoftheformtodefendthedeadslavesandnamethelostancestors.ThispaperattemptstoanalyzePhilip’sartificesoftheforminsuch3aspectsasspacearrangement,soundscapecreationandtypographicdesign,toexplorePhilip’scomposingmotivationinsuch2aspectsasartisticoriginalityandpoliticalwriting,andtointerpretthehistoricalsignificanceandpoliticalaspirationofthecomplexexperimentaltextofZong!.

M.NourbeSePhilip;Zong!;artificesoftheform;spacearrangement;soundscapecreation;typographicdesign

10.16482/j.sdwy37-1026.2017-06-009

2017-03-20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后殖民女性主义视阈中的马琳·诺比斯·菲利普诗歌研究”(项目编号:11YJC752030)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吴丽(1972- ),女,汉族,山东济南人,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族裔文学、比较文学。

I106

A

1002-2643(2017)06-0076-08

王金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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