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国侦探小说出版观察
2017-12-04◎周洁
◎ 周 洁
清末民国侦探小说出版观察
◎ 周 洁
侦探小说风行中国出版市场,恰逢中国近代侦查制度兴起之时。知识分子试图通过译介侦探小说推动司法变革,开启一条传播新知与制度启蒙之路。清末民初翻译界紧跟世界潮流,译介侦探小说蔚为大观,成为彼时的超级畅销书。本土作家也积极模仿创作,依托民国时期出版市场的成熟运作,逐渐形成中国侦探小说的作家群体和发行阵地。作为一种启蒙读物,侦探类小说在出版时十分注重内容的益智性,以亲和的姿态向读者传递科学知识、理性分析和缜密思维,努力实现“法治科普的通俗教科书”的出版价值。
清末民国;侦探小说;出版;法治科普;市场化
侦探小说自其引入之初就带有明确的政治诉求,无论译作、仿作还是原创,都将科学理性、民主法治、人权平等、人道主义等现代观念贯穿始终,既有反映制度弊端、推动司法变革的社会意图,又有塑造理想国民、提倡知识逻辑的价值目的,它显然属于带有某种启蒙启智色彩的文学作品。重新回归历史语境,从清末民国出版市场上观察侦探小说的发生和发展历程,也有助于我们客观地理解和重估早期侦探小说的历史价值与时代意义。
一、晚清侦探小说的出版缘起:译介新小说的时代担当
19世纪末叶,清朝内忧外患加剧,康有为发起“公车上书”,拉开维新变法的序幕。清廷重臣与幕僚智囊也意识到中国旧司法体制混乱落后所带来的严峻后果,仿效泰西、改革官制和律法,由此势在必行。
光绪二十四年(1898),湖南保卫局创办,揭开了中国近代警察制度的序幕,也标志着中国近代侦查制度的萌芽。光绪三十一年九月十日(1905年10月8日),清廷成立巡警部,作为全国警政的最高管理机构。全国侦探学堂也陆续开办,培养专业化的侦探人才和科学严谨的侦探素养,成为彼时的警界趋势。
西方侦探小说正是在这个时候与中国侦查制度发生联系的。译籍东来,学术西化,世纪之交的中国知识分子将译介西方现代小说视为新思想、新学术的输入,以“俾跻吾国于强盛之域”。大量翻译文学在此期面世,其中尤以侦探小说最受欢迎,并被寄予改革旧中国的厚望。近代翻译名家林纾在翻译侦探小说《神枢鬼藏录》时就曾激动地写道:“果使此书风行,俾朝之司刑谳者,知变计而用律师、包探,则广立学堂以毓律师、包探之材,……下民既免讼师及隶役之患,或重睹清明之天日,则小说之功宁不伟哉!”他从西洋侦探小说中看到中西法治建设存在天壤之别,呼吁朝廷应大力培养现代法律人才,以革新中国的司法现实。
西方侦探小说在中国开启了一条法治科普与制度启蒙之路,不仅面向大众,“为启弊之钥,为针盲之砭”,近代小说家陶祐曾更是直言,《月月小说》杂志上所载的侦探小说都有明确的读者对象,那是“预备给警察看的”。作为全新的司法人物形象,小说文本中的“侦探”,遂成为改良“吾国刑律诉讼”之弊的切入点,在彰显着科学理性、公平正义的人格特点,焕发着理想的西方司法体制之光。
二、译介侦探小说的出版景观:紧跟潮流的超级畅销书
1896年,黄遵宪、汪康年、梁启超等人在上海创办《时务报》。在这份由中国人创办的第一份杂志、以变法图存、传播新义为宗旨的维新派机关报的创刊号上,第一篇文学类文章正是《英国包探访喀迭医生奇案》,这是目前能考证的中国最早的翻译侦探小说。一个月后,《时务报》再次刊载侦探小说,显示出编译者对这一西方小说类型的重视和推崇。从第六册至三十册,张坤德以连载方式陆续发表彼时英国最为炙手可热的侦探小说家柯南道尔的四部福尔摩斯探案故事,这是福尔摩斯第一次进入中国,并在此后若干年内掀起一股经久不衰的侦探小说译介热潮。
短短几年间,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系列就有数十个中译本,并且多年盛行不衰。据《晚清戏曲小说目》和《民国时期总书目》所载,署名为“柯南道尔”的出版物共有69个版本,这还不包括那些广泛存在的再版版本。1916年,中华书局组织若干翻译名家,出版一套高质量的文言文版《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十二册),并在此后二十年间持续再版二十次;1930年,世界书局邀请各位翻译家,重新推出白话文版《福尔摩斯探案大全集》,同样在市场上引起巨大反响。美国的埃德加·爱伦·坡,英国的狄克多那文,法国的莫里斯·勒勃朗,日本的黑岩泪香等众多外国作家的经典侦探小说纷纷有了中译本,其数量之多、范围之广、速度之快,使这一类型文学几欲与世界文学潮流同步。阿英在《晚清小说史》中称:“当时的译家,与侦探小说不发生关系的,到后来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如果说当时的翻译小说有千种,则翻译侦探,要占五百部上。”晚清四大小说杂志之一《小说林》主编徐念慈更据该杂志所载小说类别作粗略统计,“记侦探者最佳,约十之七八”。侦探小说堪称彼时文学市场上的超级畅销书。
现有资料显示,大部分英语侦探小说的翻译是在1906-1909年间完成的,到1910年,多半国外著名作家的侦探作品在中国都有了中译本。长期致力于中国清末民初小说研究的日本学者樽本照雄进一步指出,在他们搜集整理的1840-1920年间的2054篇翻译小说中,标明原作者国籍的有1748篇(大约占70%),英美小说占最大数量(1071篇),其中“数量最多的是侦探和冒险小说,柯南道尔的作品共有96篇”。他同时还提到,虽然从日语中转译外国文学很常见,但“令人惊讶的是,没有一个福尔摩斯故事是从日语中重译过来的”。清末民初翻译界紧跟世界潮流,他们对侦探小说的热衷,由此可见一斑。
三、本土侦探小说的出版概览:日渐成熟的群体与阵地
几乎在侦探小说译作大量涌进中国文坛的同时,中国作家也开始尝试模仿和创作。他们不但有意以“东方福尔摩斯”“东方亚森罗苹”“中国土产侦探小说”等进行自我命名,从事本土化的仿写,不少作家还开始塑造有个性、有特点的侦探系列。据笔者统计,民国时期有名可考的系列侦探案竟有五十余个之多,而其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广的当属程小青模仿“福尔摩斯探案”的“霍桑探案”和孙了红模仿“亚森罗苹奇案”的“侠盗鲁平”—前者以人物之机警博学、侦查之科学严谨、断案之合理公正著称,他扮演现代法治文明的倡导者角色,为民国警界塑造了一个理想范型;后者则反其道而行之,表面看似玩世不恭、放荡不羁,游走于法律边缘,实际却是以现代律法逆反者的形象,为失序的社会格局维护传统道德正义。
在发行阵地上,民国年间上海繁荣的市民文化和出版市场为侦探小说提供了必要的发展空间。早期原创侦探小说大多在报纸副刊上发表,随后《中华小说界》《小说旬报》《礼拜六》等刊物陆续开辟侦探小说专栏,不定期刊载短篇作品。1920年代,两个过去不太引人注意的小书局—大东书局和世界书局主推商业文学,以与倡导新文学的商务印书馆相抗衡,其中,广受大众喜爱的侦探小说正是刊物中的重要板块。
大东书局先后推出彩色精印的《半月》杂志(共96期,1921-1925年)和《紫罗兰》杂志(共96期,1925-1930年),办刊持久,市场反响也甚好。另一本以侦探小说为主力的月刊《游戏世界》(1921-1923年)也同样畅销,前三期就已行销五万余份。针对大东书局的“紫色系列”(主编周瘦鹃继《紫罗兰》后又创办个人刊物《紫兰花片》),世界书局推出“红色系列”《红杂志》(共100期)和《红玫瑰》,刊登了不少侦探作品。而真正致力于侦探小说发展的当数《侦探世界》(1923年创刊),这本以“侦探”命名的专门性刊物主打原创小说,与侦探有关的小说、知识科普和文学研究文章大约能占到百分之八十以上。
《侦探世界》一共办了24期,因稿源不足只能宣告暂停。之后,专门性的侦探刊物沉寂了很久,直到1940年前后才又掀起了一次侦探小说热潮。出版市场上先后出现了《侦探》《每月侦探》《新侦探》《大侦探》《小侦探》等专刊,艺文书局还发行过英文版的《侦探文摘》(Detective Digest),专载“英美侦探小说的精华”。层出不穷的期刊杂志推动民国本土侦探小说日渐成熟。
四、中国侦探小说的出版价值:法治科普的通俗教科书
晚清维新派知识精英讴歌西学,希望为古老的中华帝国输入西方新鲜的现代血液,并试图通过新小说来构建一个具有崭新面貌的民族国家。“五四”进一步强化这种输入学理、再造文明的热望,并在最初就将其简明扼要地概括为“德先生”和“赛先生”,使之成为一种新的世界观和文学观而迅速流行起来。“科学”几乎成了现代文明的同义词。当唯科学主义欲以一种具体的表现方式进入文学创作时,以案件的勘探—审查—侦破为中心、喻教育于小说、启民智于科普的侦探小说成为绝佳的文学试验场。
为了使自己成为“科学话语共同体”中的一员,刊载侦探小说的各类杂志源源不断地译介国外侦查技术的研究成果和最新动向,为市民阶层传播各种裹挟着科学知识的精神食粮。1924年,通过函授在美国大学进修《犯罪心理学》《侦探学》等课程的程小青,就在《侦探世界》上连载《科学的侦探术》,内容包括如何运用显微镜和特定化学试剂对足印、头发、血迹、灰尘、指印等犯罪现场提取证据进行技术检验,如何运用犯罪心理学对嫌犯作形态鉴别等。文章带有明显的科普性质,内容极其严谨专业,但又写得十分通俗易懂。之后的《侦探》杂志也曾刊登过美国最新研发的侦查工具,并配以图片说明,介绍美国警务总局对证据作物理化学分析的分光镜和光度分析计、带有防越狱设计的未来牢狱等,既是新闻报道,同时也为侦探小说家们提供一些事实依据和创作启发。这显示了侦探文学从业者的严肃态度,他们出于文学创作的需要,高度关注现代科技发展,对侦查技术的应用具有较强的前瞻性,希望在这一领域内实现小说创作、科学普及与科技推介的三重目的。
注释:
① 周桂笙.译书交通公会试办简章序[A]//程翔章.近代翻译小说选题简论[J].外国文学研究,1993(1).
② 林纾.神枢鬼藏录(序)[M].上海:商务印书馆,1907.
③ 邯郸道人(吕粹声).月月小说(跋)[J].1908(12).
④ 报癖(陶祐曾).论看《月月小说》的益处[J].月月小说,1908(1).
⑤ [清]阿英.晚清小说史[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190.
⑥ 觉我.余之小说观[J].小说林,1908(9).
⑦ 孔慧怡.还以背景,还以公道:论清末民初英语侦探小说中译[J].俗文学评论,1996(4).
⑧ Tarumoto Teruo, A Statistical Survey of Translated Fiction 1840-1920 [A],DavidPollard ed. Translation and Creation: Readings of Western Literature in Early Modern China,1840-1919.[C].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1998. 37-42.
⑨ 包括汤桂秋、谢芝田、程小青等在内的多位作者先后创作过“东方福尔摩斯探案”系列侦探小说,刊载于《快活》《礼拜六》《新月》《侦探世界(上海)》等杂志上,其中以程小青为最佳。
⑩ 包括俞慕古、何朴斋、孙了红等在内的多位作者先后创作过“东方亚森罗苹(奇)案”系列侦探小说,刊载于《礼拜六》《快活》《侦探世界(上海)》等杂志上,其中以孙了红为最佳。
⑪ 吕大吕.中国土产侦探小说:狐皮裘[J].礼拜六,1916(95).
⑫ 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下卷第二部)[M],北京:三联书店,2008.1123.
⑬ Teale.E.美国警务总局对犯罪战争之新科学工具(高明君译)[J],侦探(创刊号),1938.
(周洁,北京师范大学与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联合培养文学博士,中国传媒大学文化发展研究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