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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制信仰:华花圣经书房的印刷术与印刷品

2017-12-04吴永贵彭春艳

现代出版 2017年6期
关键词:活字传教士圣经

◎ 吴永贵 彭春艳

复制信仰:华花圣经书房的印刷术与印刷品

◎ 吴永贵 彭春艳

宁波华花圣经书房是鸦片战争后中国口岸城市中出现的有代表性的西式宗教出版机构。本文从宗教传播效果与中国读者接受的角度,探讨三方面的问题:一、书房印刷字体的改进与创新,前者为了契合中国读者一贯对文本书法审美的传统需求,后者为了增加读者阅读文本的易读性和易识性;二、宁波方言著作出版,以最接近地方口语的在地化方式,表现出了与后来各地的白话报(俗话报)如出一辙的出版策略;三、非宗教类知识读物出版,可视为一种迂回的知识传教方式。这三个方面都不为该书房所独有,而共生于当时宗教界整体华花圣经。书房是将印刷技术往前推进的接力者,也是落实宗教传播观念共识和方法的实施者。从改进印刷技术和出版知识读物这两点上,它对中国出版的近代化做出了贡献。

华花圣经书房;中文金属活字;宁波方言著作;知识读物

一、引论

鸦片战争之后的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初中期,在中国境内同时出现了三家有规模的西式印刷出版机构,它们都分布于中国新近开放不久的条约口岸城市,都有共同的基督教或者说新教的身份背景,都是从原来中国边陲地带的印刷所迁移过来而不是在新地白手起家。这三家机构是:1843年创建于香港的英华书院,其前身可追溯到马六甲英华书院;1843年创建于上海的墨海书馆,直接来源于巴达维亚印刷所;1845年创建于宁波的华花圣经书房,是由澳门的华英校书房整体搬迁过来。前两家机构类属于英国的伦敦传教会,后一家则属于美国的长老会,均有着毫无疑问的宗教出版性质,之所以不约而同地择地重建,是为了因应鸦片战争后中国传教新局势的变化:从过去帝国森严的禁教政策下只能无奈地选择在中国周边地区生存,到现今南京条约签订后得以在中国口岸城市自由活动,传教新景带来了各教会差会在中国的重新布局,也随之带来了与各差会传教活动相辅而行的印刷出版格局的变化。这些教会主导的印刷出版机构,相比于同时期中国本土的印刷出版生产,显得相当异类。无论是印刷复制的技术,还是出版物的知识内容,乃至生产的组织与发行方式,都有着迥异于过往的西式新面孔,而恰是这些看起来异类的新面孔,标定了未来中国出版的某些新趋向和新特质,因而有其近代出版史开端意义上的研究价值。

曹汝平博士发表在《现代出版》2017年第5期上的《抉择与启蒙:宁波华花圣经书房及中文金属活字印刷技术》(以下简称曹文),从技术史角度相关探讨。作者身在宁波高校任教的研究便利以及他博士期间设计史方向的知识背景,使他得以把关注重点集中在审视对象的活字设计主题。他在文中提炼的关于西式中文金属活字设计的“模块化”和“系统化”的概念,是迄今为止中国近代出版史研究中不曾有人关注过的课题,对本文的研究也深有启发。本文同样以宁波华花圣经书房为研究个案,但把视角焦点转向对印刷(出版)的传播工具属性的探讨上,试图阐明印刷(出版)何以被包括宁波华花圣经书房在内的各宗教组织共同重视,并解释在具体的宗教传播实践中,印刷(出版)如何被分派为一个接近大众的福音使者角色。

二、字体与字号设计

将印刷广泛用于宗教传播目的,并非十九世纪来华传教士们的独创。早在三百年前的马丁·路德时期,新教改革运动就曾大大受益于印刷机的出现,而得以在欧洲全面铺展开来。来华基督教传教士热心于印刷出版,不过是步其先祖们的后尘而在异国他乡的中国又一次实践。这种印刷实践也同样被运用于他们海外传教的其他国家和地区。他们准备将西式印刷技术移植到中国的时候,却遇到数以万计的中文活字必须从头铸造的瓶颈问题。到了四十年代初,经过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伦敦会传教士戴尔(Samuel Dyer)和巴黎铸字商赖格兰德(Marcellin Legrand)的分头进行,终于有了两套活字系统。戴尔的活字系统采用的是全字形方式铸造,为同属于英国伦敦会的墨海书馆和英华书院所采用;赖格兰德的活字(又称巴黎字)系统,则利用“模块化”的设计思路以拼合(又称叠积)的方式铸造而成,美国长老会率先购买了其全套字模,华花圣经书房使用的就是从该字模中铸出来的活字。两个不同设计思路下的活字系统,在各家使用初期,各有各的不便和担忧。戴尔系统的问题是其数量不足,遇到活字不敷应用时则雇佣中国工匠随时在空白金属柱体上逐字雕刻;巴黎活字系统的问题是某些拼合出来的字,在字形上“洋相”外露,这一点,特别让初期实际负责宁波华花圣经书房的传教士娄理华(Walter M.Lowrie)感到担忧。

顾及中国人根深蒂固的传统书法观念,担心宗教印刷品的字形“洋相”不被中国读者接受,从表面上看是一个审美问题,实质上则牵扯到对传播效果方面的考量。如果把宗教印刷品比作“安静的布道人”(silent preacher),如果说布道现场的听众总是愿意看到一个在声音、态度、举止等方面以情动人的布道者,那么同样担负着宣教使命的印刷品,就当然不希望它出现有因字形方面的怪异而可能导致读者望而止读,以至于减损其传播效果的问题。娄理华的担心并非独虑,正如曹文所谓,当初戴尔在赖格兰德之前就曾因为数以万计的汉文活字铸造成本过大,而细细地考虑过“模块化”设计的方法,但他最终放弃了他的研究成果,而改用全字形的设计路径,就是顾虑到拼合字审美后遗症可能对福音传播效果造成的戕害。作为弥补,娄理华早在澳门校书房时期,就让美国长老会派遣来的印工柯理(Richard Cole),对这些活字进行局部改善,例如在有些部首的字模上修整,或者在铸出活字后随手磨去笔画过长或过粗的部分等等。在澳门校书房次年迁到宁波改名为华花圣经书房之后,这一活字改进的工作还由柯理与其他传教士一起,依据1845年1月澳门校书房排印的《拼合活字可排字表》,评鉴每一个活字的优劣。结果他们弄出了三批要求新铸与重铸的字模清单,共147个字和一些部首,由美国长老会海外部寄给赖格兰德让其善后。

与字形相对的字号问题,则从另一个阅读层面上关联到基督教读物的传播效果。不同层级字号的大小文字在标题和文本上的灵活运用,有助于读者更好地理解福音传道内容,增加读者阅读文本的易读性和易识性,从阅读体验上提升读者与文本之间的阅读友好关系,因而在传播媒介的意义上,字形与字号同样显得重要。由此就能理解尽管当时活字字模价格高昂,美国长老会海外部在斥巨资购买了巴黎活字之后,又花了大价钱为宁波华花圣经书房购买了一套柏林铸字匠贝尔豪斯(Aug ustus Beyerhaus)在柏林铸造的中文活字字模。这套被称为柏林活字的字模也是拼合体设计,字体比巴黎活字稍大,但在质量上后出转精。华花圣经书房又从香港英华书院购买了一套戴尔的大活字,一套由戴尔首创后经跳槽到英华书院的柯理等人逐渐完备的被称为香港字的小活字。这样,宁波华花圣经书房在其后期,就形成了四套不同大小、可以自由组合的活字系列,这种曹文所说的“系统化”设计成果,是同期的墨海书馆和英华书院所难以企及的。1858年10月专业技工姜别利(William Gamble)来到宁波华花圣经书房任职主任时期,着手革新中文活字排字架,试验电镀中文活字字模技术,这两项被称为对中国印刷史做出杰出贡献的发明,后来在华花圣经书房迁移到上海美华书馆时期,姜别利将其发扬光大并最终形成了六大系列任人拣择的活字系统。

中文金属活字作为西式印刷术东进中国过程中最需要攻难克艰的技术环节,宁波华花圣经书房通过对当时所见的各种字体字号的活字所做的集大成式应用和改进提高,成为推进这一技术发展的重要力量,因而在中国近代印刷出版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一席之地。印刷固然是一种技术,当它被一个宗教出版机构赋予其福音传道的使命的时候,它就超出了单纯的技术史层面,具有了社会传播学意义上的功能性特征。苏精教授在他的著作《铸以代刻——传教士与中文印刷变局》中统计了华花书房200余种、300余版本的产品;160余万部、7000万页的产量;指出了这种技术所带来的宗教上的价值:“不仅供应长老会自己各布道站之用,还有余力供应各在华传教会的需求或为他们代工印刷,因而在基督教的整体中国传教事业中承担重要的角色,发挥以印刷出版辅助传教的积极功能,可说是已经达到长老会建立中文印刷所的目的”。正是印刷在复制宗教信仰上的巨大价值,才是传教士们积极进行技术引进和革新的原初动力。

三、方言著作与知识读物

理解了这种宗教动力意义上的福音传播诉求,才不会对宁波华花圣经书房出版的多达80%左右的宗教读物感到奇怪。事实上,这样一种在出版物结构中宗教品类独大的现象,并非宁波华花圣经书房一家所特有,而共见于十九世纪所有西式在华宗教出版机构。

宁波华花圣经书房较受研究者们瞩目的是它的出版物中,含有一大批用罗马字母拼写的宁波土话(方言)著作。熊月之在其知名著作《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所列出的《传教士在宁波出版中文书刊录(1843—1860)》一表中,已注意到将其中的宁波方言读物标示出来,只是没有做出专门统计;黄时鉴在2005年刊印的《宁波华花圣经书房刊本知见述略》一文中,增补了熊氏漏列的28种宁波土话书籍;田力在他2012年的博士论文《美国长老会宁波差会在浙东地区早期活动研究(1844—1868)》中,又进一步作了专门考证,并将其修正与增补的结果同样以表格的方式详列出来,结果是讫至1859年(含),宁波华花圣经书房共出版了52种宁波土话书籍。为什么会出版这么多的本地方言读物?这是不是宁波华花圣经书房独有的做法?

翻开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一书,对他在书中那些按区域列举的传教士在各地出版的“中文书刊录”表,不难发现诸如福州方言、上海方言、广东方言读物,同样普遍见之于门户洞开初期的各当地宗教出版机构的出版物目录中。显而易见,此时的传教士们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方言的特殊传播价值,并自觉地把本地的方言出版纳入到了福音布道的宗教传播策略之中。这一共性做法,也许是传教士们长期布道过程中某种经验的总结,因其效果良好而将其普遍推广;若从传播学的观点上来理解,确也有其内在的逻辑理路:方言读物的有效性在于,它以最接近地方口语的在地化方式,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文字与当地普通读者的语言理解障碍,而日常化的口头语言所产生的熟悉感和亲近感,也令读者容易产生对文字文本的吸引力。这一出版路径与清末中国知识精英们在各地出版白话报(俗话报)进行民众启蒙,在策略方法上如出一辙。

出版走进普通俗众的方式,不仅仅是为他们提供量身定做的土话著作,还提供了某些引人好奇的知识性读物,作为吸引他们走上前来的契机。就像传教士们希望把办学校和办医院作为领人信教的手段一样,为大众提供中国人不曾见闻而又有兴趣了解的天文、地理、历史、医学等科学知识读物,也同样能以迂回的方式引人归化信主。虽然在现实中,可能并没有一个中国人主要因为阅读了这些书而成为基督徒。在宁波华花圣经书房,这一类读物的数量约占全部出版物的20%左右,其中著名者,如天文地理方面的《日食图说》《航海金针》《指南针》《平安通书》《地球图说》和《天文问答》,历史方面的《古今万国纲鉴》《万国纲鉴》,综合性科学的《博物通书》,经济方面的《生意公平聚益法》等。据苏精推测,宁波华花圣经书房最受中国人欢迎的读物是袆理哲(Richard Quarterman Way)的《地球图说》(1856年时改名《地球说略》),从1847年到1856年的十年间共印四版,13200部。该书也是华花圣经书房产品中唯一出售而非赠送的中文书,居然如此畅销,反映了在“再度对外战争中挫败的中国人渴求天下新知的心理”。

就像刊印土话作品一样,宁波华花圣经书房对知识性读物一定比例的出版,也共同于墨海书馆、英华书院等其他出版机构的类似性做法,甚至可以说是继承了鸦片战争前就在中国沿海地区活动的先驱传教士们的同一做法,并不显得十分特别。其之所以被后世研究者特别关注,是因为这些读物在中国近代化过程中所起的知识启蒙作用。从出版史的角度来看,这些读物所具有的显而易见的西学新质素,改变了中国过去出版传统中以经史子集为主体的出版物内容结构,从而在此意义上被视为中国近代出版的开端。当初传教士们的意图也许只是知识传教,但最终的结果却达到了知识启蒙和出版变革,这种种瓜得豆的错位,怕是传教士们当初出版这些书籍时没有完全料想到的吧。

四、结语

2003年美国孟菲斯大学Li Hong在她的博士论文《“对风说话”:1840—1860年代在宁波的美国长老会传教士》中,认为中国门户洞开以后的二十年时间里,以宁波美国长老会传教士们为代表的在华各教会,辛劳传教的效果就如同“对风说话”一样乏善可陈,因为没有多少人改信基督教。在作者看来,传教士们强烈的西方道德和文化优越感,以及“自下而上”的传教方法,让他们将注意力投注到了使穷人归信,而忽视了精英对他们的容忍与支持,是造成这一失败的主要原因。作者所分析的这种传教大方向上的偏离,也许有她的道理,但从本文所讨论的宁波华花圣经书房在对印刷术和印刷品的态度与策略上来看,传教士们的印刷与出版实践活动,无不贯穿着宗教传播的一贯思路,将印刷辅助传教的工具理性发挥到了尽可能达到的限度:不仅花大价钱购买或改进各种大小字号的中文金属活字,以便于机器高效率生产出来的印刷品在量上无虞短缺,在质上也尽可能靠近读者的审美心理和解读能力;而且在出版的品类上也尽可能顾及本地文化水平不高的下层民众,那些本地方言著作的出版,其实就是一种有目标性的照佛和亲善。而一定数量的西学读物的出版,尽管都是普及性的,但也不能说就没有靠近知识精英的诉求。在以印刷复制信仰方面,宁波华花圣经书房有其可圈可点的代表性;在推进中国印刷和出版的近代化转型方面,宁波华花圣经书房也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尽管这一贡献的程度可能没有曹汝平博士文中所说的那么大。

注释:

① [英]戴维·芬克尔斯坦、阿利斯泰尔·麦克利里著;何朝晖译.书史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94.

②⑤⑥⑦⑧⑫ 苏精.铸以代刻—传教士与中文印刷变局[M].台北:台大出版中心,2014:183,337-338,388,392-394,439,436.

③ BFMPC/MCR/CH,Loomis to Lowrie,3August,1846,Ningpo,roll 190

④ 曹汝平.抉择与启蒙:宁波华花圣经书房及中文金属活字印刷技术[J].现代出版,2017(5):74.

⑨⑩ 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171,176-181.

⑪ 田力.美国长老会宁波差会在浙东地区早期活动研究(1844—1868)[D].杭州:浙江大学,2012:117-120.

⑬ 转印自田力.美国长老会宁波差会在浙东地区早期活动研究(1844—1868)[D].杭州:浙江大学,2012:10-11.

(吴永贵,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教授;彭春艳,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2015级硕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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