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穆禄氏点心铺
2017-11-28白天光
白天光
木香镇是一个古镇,大约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最早这个镇上都是满族人,就连镇的名字都是满族姓氏,叫钮祜禄氏。满族人很宽容大度,对后迁来的俄罗斯人和达斡尔族人,不排斥,并且与他们和睦相处。后来有一个药材商发现这个镇子的东山,也叫三泉山,长了许多草药木香,按说,木香主产地应该是云贵,但三泉山也长出了木香。镇上的老中医毛十六先生说,木香喜温热潮湿,而三泉山又三面朝阳,空气湿润,木香生长适宜。所以这个镇子就改叫木香镇了。
木香镇的建筑也很别致,房屋都是青砖到顶,屋顶是鱼鳞瓦,飞檐像鸟翅,窗户都是红松,喜字格,窗户上糊的纸也都是棉布和麻粘上去的。门口有一对石狮子,但这石狮子并不挺直身子露出凶相,而是互相对视,看着很喜庆。这就是典型的满族建筑。高屋顶是塔状,墙是石头打底,大约有一丈高,上面是红砖。屋顶既没有瓦,也没有笘草,全部是白铁皮。这些房子都有台阶,屋子里有壁炉,一到冬天壁炉里就烧着木炭。这是俄罗斯的建筑。还有一类房子很怪异,椭圆形,像蒙古帐篷,但这帐篷的围布有很多皮子,大都是羊皮,帐篷的外面有炉灶,在帐篷里是见不到炉灶的。这是达斡尔人的房子。
木香镇的街道是当年俄罗斯人用方石铺的,无论发多大的水,绝不会被冲垮。木香镇的街道很宽,可以并排走三挂马车。街道两侧是并列的商铺,有卖盐的,凡是卖盐的都有官方的许可,有酒铺,酒铺里有坛子装的酒,也有木桶装的酒。这些酒大都是白酒,六十度居多,这种商铺的后院大都有烧锅坊。这酒生产限量,一天也只出两桶或者十坛子。还有茶铺,这里买不到别的茶,都是老红茶,这种茶俄罗斯人离不开,满族人也喝,但他们喝的红茶都很清淡。茶铺里还有饮茶间,还有八仙桌和方凳,重要位置还有太师椅。这茶铺有点像是休闲娱乐的地方,因为茶铺里三五天就要来一个说书先生,说完书就走,过几天就又来一个说书的,到这茶铺里休闲的中老年人居多,还有一些年轻人,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喝茶,是为了听书。
木香镇上的商铺至少也有六十多家,除了有六七家是饭馆和酒馆,有些重复,其他的商铺基本不重复。镇上有个大的商铺,专门卖满族点心,名字叫:舒穆禄氏点心铺。店老板的满姓就叫舒穆禄氏。店铺里的满族点心不光品种多,包装也精致,有装点心的匣子,叫果匣子。这果匣子做的非常精致,分六层,就是说可以装六样点心。果匣子用的都是红木,做果匣子的木头在做的时候,要用辣椒油刷上三遍,然后又要用麻和蜂蜜去打磨,所以果匣子里无论装什么果子都不会变味。果匣子适合送礼,一般姑爷到老丈人家头一次都要拎果匣子。当然这里也卖平民百姓买得起的果箱子。这果箱子只有三层,用桦木做的,桦木也有一股淡香的味道,适合装点心。别看这种果箱子简单,但装点心的时候却十分讲究,大部分都是底层是槽子糕,二层是粘糕,三层是萨琪玛,这些点心都包着蒲叶子或者是荷叶子。送这种果箱子的大都是学生送私塾先生的礼品,或者是送给姐姐姐夫,舅舅舅母的礼品。舒穆禄氏点心铺有三个点心师傅,傅佳氏叫傅师傅,那木都鲁氏叫那师傅,福塔氏叫福师傅。点心铺里还有一个管家,是舒穆禄氏的弟弟,还有一个服务员,叫佳莉姑娘,是汉族。三个点心师傅各自有个自的拿手点心,傅佳氏擅长粘食,能做三层豆馅的粘糕,卷着豆面的驴打滚,五仁馅的豆包,这些点心的包装,用的都是蒲叶子,习惯装在桦木果箱子里。那木都鲁氏擅长槽子糕、萨琪玛和八裂酥。福塔氏擅长大、小八件。佳莉姑娘的主要工作是包点心,用纸包或蒲叶包,柜台后做活还得需要嘴甜。来买点心的人五花八门,但满族人占多数,和满族人做交易需要会几句满语的。比如西赛运(您好),希塞云 耳德布么 嗯呃了布喽(欢迎光临)。
舒穆禄氏掌柜主要负责销路,他们点心铺做出的点心大都销往江南江北的一些满族村,还有省城的满族食品点。舒穆禄氏掌柜的点心铺至少也有三十多年历史了,有一些固定客户,按时送货即可。舒穆禄氏掌柜送货的車也很讲究,是四个木头轱辘的轿车,车上有棚子,棚子上有满族文字:
舒穆禄氏掌柜穿的服装有些不伦不类,大部分是棕色丝绸的长袍马褂。这挂棚子车很大,里边能装三十多只果匣子。拉车的马是两匹白色蒙古马,马鬃梳理的很干净,脖子上的响铃很清脆。一般舒穆禄氏掌柜送货到了目的地,大都是中午或者是中午刚过。他总是到一家饺子馆去吃饺子。他不吃牛羊肉馅的饺子,却吃鱼肉韭菜馅的饺子,这饺子很香也很鲜,然后要一盘花生米和一盘拍黄瓜,还有一碗低度的玉泉大麯酒,然后就慢慢的吃慢慢的喝。吃饱喝足了,他捎带着到街上的商行买一些干果或汽水。这两样东西不是他自己用,是他夫人用。每隔半个月,他还要赶着车到洋货店买四五袋东洋的面粉。这些洋面粉是专门用来做槽子糕和沙琪玛的,每次送货回来,天就傍黑了,他的点心铺还开着,一般都在八点前后才能关门。点心铺关了,他的夫人还要给他做一桌酒席,让他和他弟弟一块喝,三个点心师有两个要回家,一个住在铺子里。这样,一桌酒席就他们四个人吃喝。舒穆禄氏掌柜还有个儿子,半年才回一次家,他在奉天城也开了一个满族点心铺,点心铺的名字也叫舒穆禄氏点心铺。儿子二十八岁,在东洋读过书,回来后一直未娶,但是也有一个未婚妻,是个日本姑娘,叫山口枝子。儿子开的点心店除了做一些满族点心外,还有一些西点,比如披萨饼、三明治、巧克力布丁。这些西点和满族点心放在一块儿,很难分出伯仲。各好一口嘛。
舒穆禄氏点心铺晚上的这桌酒菜往往要吃到半夜,他们也都喝低度的玉泉大麯,一顿四个人要喝两瓶,在席上舒穆禄氏掌柜舒穆禄·泽说话很少,但他的弟弟舒穆禄·浦话很多,他在木香镇的私塾读过四年书,虽然他对满族文化不如汉族文化精通,他说话的开头语,总是要说,满汉一家嘛,然后他就能讲出许多汉族的奇闻轶事,包括木香镇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舒穆禄·浦是管家,也是账房先生,他不光能打一手好算盘,毛笔字写的也好,尤其他的草书和魏碑笔力苍劲,很让人佩服。
桌子上的菜必有几样,皮冻、老汤炖干豆腐、凉拌拉皮,拉皮里要放麻酱和芥末油。芥末油是由那木都鲁从家里带来的,自己家轧出来的芥末油加上一口芥末拉皮无论是谁都要把嘴捂上,使劲打一个喷嚏,然后眼泪就能下来,这道菜几个人都喜欢,老汤炖干豆腐显得有点复杂,要用猪大骨头加上豆瓣酱放在锅里炖,要吃饭前的两个小时把干豆腐放进锅里,这干豆腐吃起来比老汤炖肉还要香。endprint
几个人在吃菜的时候,舒穆禄氏掌柜的夫人还要泡一壶老红茶放在桌子中间,这桌酒席就算齐了,撤桌子,吃罢了菜,舒穆禄氏掌柜开始趴在桌子上打瞌睡,这时候一整天算是结束了。
大伙儿睡到五更天的时候,最早起来的是福塔氏,开始处理大小八件的备料,然后和面。
随后那木都鲁氏从家里回到了点心铺,也开始在自己的单间里打鸡蛋,和面,因为沙琪玛和槽子糕都需要鸡蛋,然后就冲洗沙琪玛和槽子糕的模具,洗完以后要在模具上抹上豆油,这些豆油是炸熟的豆油,生豆油有豆腥味。
傅佳氏点心师傅,开始搅拌已经发酵了的江米。在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新做出的点心就都出炉了。
舒穆禄氏掌柜的点心是不能长时间压着的,最多也就在库里存放两天,他也就隔一天一送货,有的商行货走的快,就得需要一天送一次。舒穆禄氏掌柜不觉得不耐烦,他愿意送货。送货的大路小路他都很熟,送货就如同散心。说起舒穆禄氏掌柜的散心,是因为他在他的棚子车上还挂一个鸟笼子,里边放着两只八哥。车走出几十里的时候,这个八哥就要说话,它们总是说,泽掌柜快走!泽掌柜快走!拉货的棚子车在过一条叫莲草河的地方,车要停下来,这时舒穆禄氏掌柜要在河边上撒泡尿,喂两个八哥喝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劳作,舒穆禄氏点心铺也没出过什么大事,没发大财也没出现灾祸。这一年,出事了,他拉货送货的半路,到獾子山脚下的时候,遇上了劫匪。舒穆禄氏掌柜是知道这伙儿劫匪的,这伙儿劫匪中的大瓢把子他认识,姓袁,叫袁麻子。这个袁麻子是个义匪,他下山打劫的时候有几个不准,不准抢劫寺庙中和尚的僧物,二不准抢劫残疾人,三不准抢劫怀孕的女人。舒穆禄氏掌柜是该抢的,但他不等袁麻子下山打劫,就拉了一车点心恭敬袁麻子,袁麻子就成了他的朋友,只要舒穆禄氏掌柜一上山,袁麻子保准留他在山上吃顿饭。其实招待他的就是三样,烙油饼,烀狍子肉和烈性高粱烧酒。今天遇到的这伙儿劫匪,对舒穆禄氏掌柜显得有些凶狠,这个匪舒穆禄氏掌柜觉得很面生,就自报家门是木香镇舒穆禄氏点心铺的掌柜,和老袁是朋友。陌生人冷笑道,你说的是袁麻子,但袁麻子已经不是我们山上的大瓢把子了,他已经被我砍了脑袋。山头换了主人,我现在就是这山上的大瓢把子。我姓卞,原来是袁大麻子的军师,他犯了山规,就是抽大烟,我就把他杀了。我的山上又增加了新的规矩,就是可以娶亲,但是不准逛窑子。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找你去,我怕到木香镇劫了你,让你往后在木香镇没面子,所以就到这儿来等你。我们不要你的点心,眼见得要过冬了,一冬的粮食和我们要穿一身棉,就需要你舒穆禄氏掌柜给我们备足了,三马车粮食,还有二十包棉花,这对你来说也就是举手之劳。
舒穆禄氏掌柜在心里盤算,三马车粮食和二十包棉花至少也得一千块大洋,而他的点心铺一年的收入也只有一千块大洋左右,一年下来就等于白干。舒穆禄氏掌柜想了想说道,卞老爷,山上山下这些年我们相处甚佳,袁老爷当年跟我们交情如同朋友,所以我每年都要给他送一挂车的点心,而我在有困难的时候,袁老爷也都帮我的忙。我的点心坊后边接出了五间房作为点心的作坊和仓库,所用的松木柁和松木檩子也都是袁老爷给我们送来的。其实今年我们是有打算的,想在过年的时候,给你们送去两头活猪,一车点心……
卞大瓢把子说道,你这个情,我不领,那是你和老袁的交情,现在山上易主了,我们是有正经番号的,那就是獾子山护国局,我们的最高长官就是张作霖张大帅。我们要的三车粮食和二十包棉花,是你献给我们的军饷。
舒穆禄氏掌柜说道,不过你这价码也实在太高了,木香镇上的人都知道,今年开春的时候我的点心坊着了一把大火,不光点心没救出来是,三间房子也都塌了,现在我们做点心都是借的钱。
卞大瓢把子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们山上的人在木香镇是有眼睛的,你们镇上发生所有的事,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你说今年开春的时候你的作坊着火了,纯属胡说八道,你们点心铺的一个作坊有一台洋烤炉,这个洋烤炉是烧煤油的,因为不小心煤油着火了,镇上的人只看见了你们院子里冒出的滚滚浓烟,但一会儿周围的邻居和镇府衙门的衙役就把火扑灭了,没有房倒屋塌,只是坏了一台洋机器,这台洋机器是俄国产的,原来是烤面包的,这洋机器如果在阿穆尔河口岸,五十块大洋就可成交……舒穆禄氏掌柜,我说的没错吧。
这个原来在袁大麻子的手下做过军师的卞大瓢把子,有智有谋,还善辩,舒穆禄氏掌柜自觉得敌不过这家伙,就服输了,说道,你朝我要粮食和棉花,粮食可以解决,但是棉花是政府专卖,有钱也买不着。那我就把粮钱和棉花钱一并给你。刚才我算了一下,总共五百块大洋足够了,但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愿意出一千块大洋,我的点心铺一年的收入也不到一千块大洋,把钱给你,那就等于我的点心铺这一年白干了。
卞大瓢把子说道,好,痛快,你这么痛快,我也不会亏待你,年底的时候我请你上山,我送给你五棵老山参。舒穆禄氏掌柜知道卞大瓢把子的许愿是谎话,根本就不能兑现,但他还是说,那好吧,一会儿你们就派人和我下山,到木香镇去取钱。
这次舒穆禄氏掌柜在生意上狠狠地摔了一个跟头,第二天他就病倒了。舒穆禄氏掌柜的夫人对管家舒穆禄·浦说道,去奉天把我儿子叫回来,要跟我儿子讲清楚咱们家是怎么遭土匪敲诈的。
第二天舒穆禄·浦就去奉天了。
木香镇镇府衙门知道了舒穆禄氏点心铺被土匪打劫了,镇长常伊凡就去点心铺看望舒穆禄氏掌柜,舒穆禄氏掌柜一见到镇长常伊凡就哇哇大哭说道,我这次被土匪坑的不浅啊,我这一年算是白干了。
常伊凡说,土匪袁大麻子这些年和我们镇上一直交往不错,我们镇上年年往山上送粮食,送白酒,这袁大麻子也是个义匪,从来也没下山打扰我们,为什么现在他们变脸了呢?
舒穆禄氏掌柜说道,山上的大瓢把子已经不是袁大麻子了,而是原来的军师卞大仓,他把袁大麻子杀了,他成了大瓢把子。这家伙心狠手毒,既然他打我的劫,说不准他在哪一天带领他们的土匪下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