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麦香,荞麦甜
2017-11-28刘学刚
刘学刚
我们村种小麦,也种大麦,还有荞麦。
我们村管小麦大麦叫麦子。麦子在我们这里读作mèizi。我们村的妹子长得都很漂亮,“顺河葱,梁河蒜,朱耿的闺女不用看”,不看也好,看了,当心夜里失眠找上门去。
芒种时节,田野村庄都被麦子的香气塞得结结实实的。麦熟一晌,机畜人齐上阵,抢收抢运,村里人打个照面,送出一些香香甜甜的赞美。你家的麦子穗头真大。今年雨赶趟儿,麦子圆实着呢。一到芒种,我们村在外打拼的人就刷屏微信朋友圈:还记得故乡那种叫妹子的植物吗,田野的妹子熟了。乡情如麦浪,大面积地汹涌澎湃。镰刀。麦穗。牛车。有人冷不丁儿甩出一串漂亮的水泡:野妹子还记得还记得吗,它就等在村庄的这边童年的那边。
我们村为什么把荞麦叫作野麦子,小时候我对这个问题纠结了很久,甚至用它的株型花色比对我们村的野丫头女汉子。现在想来,简单得很。荞麦没有出现在小麦大麦生长的农田里,而是在野草遍布的洪沟河河滩。客观地说,生活在这样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情。洪沟河河滩得风得水,荞麦们长得任性而率真,自在而坦荡,不像平头麦子那样排成一个方队,服从一个指令。我记得那些写字出格的同学被训斥为“像杂草一样乱”。杂草乱吗?譬如荞麦,生三角状的绿叶,开五深裂的白花,结三棱形的黑果,茎而叶,花而果,色彩饱满而有层递性。跟着荞麦走一程,多好。
在我们村,奶奶是一个例外。唯有她,把荞麦叫作口粮。口粮,我对这个词一直怀有深深的迷恋。大凡入口的,能填饱肚子的,奶奶都叫它口粮。我家吃过柳树叶榆树皮,也吃过南瓜藤地瓜蔓,奶奶经常自己喝点汤水打打牙,却决不容许我们的肚皮贴着脊梁骨。奶奶颠着小脚往返于水缸和灶台的声音,细碎,紧凑,犹如铁镐开采荒地。端着热粥,她边走边轻轻吹着碗上的热气,脸上挂了一些白白嫩嫩的汗珠。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咬嚼着生硬的食物或者词语,依然会想起口粮这个词,想起这个词所蕴含的绵长的体恤。它有色彩,黄澄澄或者花绿绿;也有温度,明亮亮甚至热腾腾。冷的时候,我一头扎进口粮这个词里,似有一双枯瘦的手在抚摸着我的脸颊,我的脖颈,顿觉周身俱暖。
奶奶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老人。老了的她穿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饱满的发髻,这使得她的脸看上去更加光洁明亮,似乎闪着月亮的清辉,粮食的光芒。奶奶的娘家是西岭上的一个小村,叫流河官庄。我们这里,女子出嫁以后,娘家人不再称呼她的小名大名,而是以夫家的村庄称之。我母亲就嫁在本村,外公人前人后一口一个“前庄”地夸奖我的母亲,似乎母亲一个人撑起了村庄南面的天空。当年,奶奶就像山上的一条小溪从流河官庄顺流而下,流到西朱耿,又改道东朱耿,娘家人就朱耿长朱耿短地喊她。
朱耿以河为界,分东西两村。东边我的故乡西边根系长。明初,韩氏迁至朱耿河东岸建村,初名朱耿庄;曹氏筑巢西岸,故云曹家朱耿。东边耕种小麦玉米,西边也耕种小麦玉米。朱耿河潺潺北去,宛若一条长蛇,探进洪沟河。如果从空中俯瞰,东西朱耿犹如两枚果实,悬挂在朱耿河的藤蔓上;又像洪沟河托着的两个鸟巢。这种和谐对称的地理布局,使得两村的人们恪守着相同的习俗和自然的节律。可是,1940年代浅浅的朱耿河,依旧是奶奶竭力跨越的一条鸿沟。
我从没见过我的爷爷。那一年,我五岁,或者七岁,父亲把我牵到了朱耿河西岸的一片树林,指着一个状若馒头的土堆:给你爷爷烧纸,磕头。有一年清明,父亲想去流河官庄走一趟,让我自己去上坟。我努力压低着身体,好像要把脑袋手臂收缩到肚子里,嗫嚅着:我找不到,林子那么大。那一次,我像一个被爷爷赶出家门的孩子,在林子外徘徊了许久。树林西边是西朱耿,高树荫蔽,一些屋舍如斑斑驳驳的泥巴,糊满了树木之间的空隙。清晨的空气湿冷,黏稠,一种东西在我幼小的心里悄悄发芽,细长而柔韧,就像草的茎,那种东西叫孤独。后来,一个大人指点我,到十字路口烧纸吧。那些土馒头都十分相似,爷爷在啃食哪一个,我真的找不到。我在路口画了一个圈,纸钱,馒头,替代奠酒的井水,都在里面了,都在。冷的风从树林里窜出来,一些纸灰像是受了惊吓,落叶一般,颤颤悠悠地飘向朱耿河的河床。
关于爷爷的死因,最初是父亲告诉我的。二鬼子提溜着烧火棍一样的长枪,进村征粮,搅得村里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那时,为了保住自家那一點活命的口粮,人们机警地同二鬼子周旋,有的把口粮藏在炕洞里,有的塞进柴火垛。二鬼子端着烧火棍,这儿捅一刀,那儿扎一枪。人们掀开黑漆漆的铁锅,陪着笑:道堵(烟囱)好几天都不冒烟了。爷爷站了出来,身板硬硬地戳向二鬼子冷而且硬的目光,二鬼子有些吃惊,哗啦后退几步,听上去好像戳破了一个大窟窿,碎石沙砾稀里哗啦地往下落。旋即,那些烧火棍像马蜂一样围了一圈,对着爷爷的身体一阵乱咬。爷爷重伤,倒地不起,抬到炕上不几天,就换了一个睡姿,整个人头东脚西,面上盖了白布,这叫“倒头”,死亡的一种委婉的说法。后来,我听一位本家爷爷说,爷爷是保长,心肠好,很会同二鬼子周旋,二鬼子征粮不利,恼羞成怒,爷爷一个人承受了密如雨点的枪捣脚踢,最终一病不起,悲愤而终。
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不满周岁,只会咿咿呀呀的。他讲的爷爷的故事,一定是从别处听来的。你听过瞎话吧?我们这里,掰瞎话是大人哄孩子的一种方式,或哄孩子睡觉,或教孩子行善,瞎话是多么生动的口头文学,“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流行歌里也有记载呢。有一天,父亲忽然想讲一个真实的故事,讲讲他的父亲。也许,面对木讷、怯弱的儿子,他决定动用父系家族的叙事资源,以此来加固我的骨骼,他多么希望他的儿子是根顶门棍儿。爷爷为一口粮誓死抗争的故事,在父亲那里,具有原创的意义。在本家爷爷的讲述里,我爷爷更像一位智者,当然,也有担当,为了乡亲们的口粮。
我说了,奶奶是一个利落的老人。男人都是能顶住门户的顶门棍儿,可是,爷爷的去世迫使奶奶站了出来,拉扯着三张吃饭的嘴,跨过刘氏家族的门槛和朱耿河,改嫁东朱耿。从西朱耿到东朱耿只有二里路,一碗热粥端过去,喝起来也还顺口。按理说,农村再婚的女人大都走得越远越好,嫁到一个无人知道她的过去的地方,以便开启崭新的生活。我常常想,当初,奶奶为什么选择东行,而且是近在咫尺的东庄?是三个饥饿的孩子缺少足够的体力,还是奶奶在迷惘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了东边早醒的太阳,以及在晨光中升腾着的缕缕炊烟?我这样揣测,是有意模糊奶奶的艰难,而把我的出生地描绘成一个晨雾缭绕的仙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