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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三题

2017-11-27刘泷

草原 2017年11期
关键词:化验单村长医生

刘泷

儿 戏

暮春了,霜冻忽然对铜台沟开了个玩笑,像狡猾的刺猬,冰凉的铠甲滚过去,大地红红绿绿的花花草草即刻遍体鳞伤。

陆贵皱着眉头,扛着锄头去田里补种。路上,迎面被村长黄志国给截住了。

黄志国说,老陆,跟你商量个事儿。

陆贵:村长,你说。

扶贫办给咱村一批安装自来水材料,堆积在施工现场。这不,骤然一场春冻,扶贫办忙着去救灾,咱们的工程被耽搁了,你给守护一下?

不是你小姨子俞涵看护来吗?

她呀,毕竟是女孩,不方便。再说,她去城里打工了。

噢。

你这个人忠心报国,还不会乌漆麻糟的。黑白班,就安排你一个人。怎么样,你干不干?

村长,那要看你给多少银子啦?

反正你就是出个工,甭出力气。每个工,给你八十。

不成啊。俞涵看护一个星期,就上白班,才八个小时,每个工还八十呢。

那你说,多少?

俞涵一个小时十元,我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每个工,怎么也得二百吧?

不行,太多!

那,你给开个价。

九十。

前有车后有辙。村长,有俞涵比着,你好意思吗?

一百。

陆贵摇头。

一百一。

陆贵还是摇头。

一百二。

陆贵继续摇头,很痛苦的样子。

黄志国一跺脚,挥了一下拳头,说,老陆,你要有大局观念,体谅一下村委会的苦衷。这样,每个工一百三,不能再多了。工程结束,给你开钱!

那我得好好想想。

想什么想?没有张屠夫,照样不吃带毛猪。你不干,我去找别人,想挣钱补贴家用的人有的是!

陆贵说,好吧,我去地里把冻坏的谷子补种一些黄豆,晚上上工。

好嘞!黄志国迈着四方步,一跩一跩,向村部踱去。身后,传来他有些嘶哑的小调:正月里,正月正,刘伯温修下北京城,能掐会算的苗广义,未卜先知徐懋公,诸葛亮草船把东风借,斩将封神姜太公……

一个月之后,自来水工程竣工,家家户户吃上甘洌的山泉水。村委会顺应民意,请一家唱评剧的剧团,来村里广场演出致贺。什么《铡美案》,什么《借东风》,什么《茶瓶记》《四郎探母》,戏台上,顷刻间千秋事业,方寸地万里江山;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万雄兵。南朝北国,悲悲喜喜,热闹了一个星期。

黄志国这个戏迷蹲蹴在紧挨戏台的地方,眯着眼睛盯着戏台。

是《牧羊圈》,赵锦堂得胜归来,跪在席棚祭奠亡妻:望残月迎寒风泪如泉涌——

陆贵上前拽黄志国一把。

黄嗔怒,问,好好看戏,别拉拉扯扯的。

找你有事。

看戏呢。有事散戏再说。

那我去外面等你。陆贵橐橐走到广场那边杨树下抽烟。树叶哗哗响。烟雾缭绕,笼罩着他。

中午,散戏了,黄志国依旧一跩一跩,迈着四方步,背手前行。陆贵跟在后面,嗫嚅说,村长,我孙子他们幼儿园老师要孩子买腰鼓庆六一,我家真是没钱了。

没钱?没钱去借呀,找我干嘛,我又不是造钱厂?

村里该我钱呢。

该你钱?该什么钱?

那不是,一个月以前,我给自来水工程看建筑材料,没黑没白,二十一天呢……

哦。

那……

没钱!

没钱?我孙子忙着用呢。陆贵的脸倏地红了,脖子也像眼镜蛇陡然直立起来,粗胀得厉害,俨然谁在一旁给充了气。

黄志国依然背着手:你先自己想办法。村委会又是搞工程,又是演评剧,把个家底儿扑腾得差不多了。等秋后,秋后给你想辙。

村长,马踩着車呢。

老陆,你不要别象眼嘛,真的没办法。

那一言为定,就秋天啊?

阎王不欠小鬼的账,这么大个村委会,还该下你了呀?快去吧,我忙着陪客人呢!

秋风劲,黍谷黄,大地沉寂,田野缄默,那些绿色的金色的植物,皆在默默地酝酿熟稔的果实。

一大早,陸贵便急急火火跑进村委会,对黄志国喊,村长,我老伴闹眼睛,医生说不抓紧治疗,会瞎的!

有那么严重?不要听医生的,他们那是唬人呢!

指定不成。家里外离不了我那老婆子。

你忙着用钱也成,那就每个工八十?

我说大村长,我家真的是没辙可想了,这么大个村委会,应该帮衬我啊。

帮衬你?村委会该你的?

你看看,这不是抬杠吗?不该我的,我敢找你吗?

找我也成,就每天八十!

你这个村长,怎么滚锤呢?当初不是讲好的一百三吗,应该吐口唾沫撵个钉啊。

其实,给多少也没用。村里根本没钱!

我不信。

不信,你去问牛彩芝。

牛彩芝是会计。她说,既然要给老伴看病,你就找村长批条,我就是挖窟窿盗洞,也一准给你兑付!

陆贵再次跑到黄志国面前:村长,火上房啦,我,我……说着,见他一翻白眼,一吐白沫,栽倒在地。

黄志国慌了,对牛彩芝说,快,给他支钱,送医院。

多少?

二十一天,每天一百三。

中秋节,一家人围在月下海棠边吃月饼,黄志国的孙子蓦地说,爷爷,我们班陆国相同学说,你该人家钱不还,逼得他爷爷用苦肉计讨回来的。你们大人都有病,告诉我们诚实,自己却演戏!

砸 牙

冯仁义有时候挺瞧不起自己的,觉得自控能力差,有些和毛驴差不多。毛驴不就是被眼目前的萝卜缨所诱惑,一圈一圈拉磨吗?想到此,他就自卑,妄自菲薄。

冯仁义有个毛病,爱喝酒。好酒不进茶坊,他见到酒或闻到酒香,眼睛即刻如通了电的灯泡一样熠熠发光,炯炯有神。他老婆奚落他,我不是你老婆,酒才是你的老婆,见着酒你就拿不动腿,挪不了窝儿。

喝酒,他就一个选项,白酒。只要是白酒,不论是名酒,还是廉价的瓶酒,还是装在塑料桶的“大老散”,他都爱喝,不醉不归。

就因为爱喝酒,铜台沟二百多户人家,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有他在場,谁家的酒桌上,也离不了他。

没办法,他是村主任。

一村之主任,相当于一个家庭的家长。谁家有了喝酒的重大事项,岂肯让家长回避或者缺席呢?

关键是,在村民家喝酒,他可以放松心情,不至于喝得昏天黑地,头晕脑涨,甚至东倒西歪。毕竟,村民没人敢逼他,灌他,和他较劲。但陪上面来人和一些前来洽谈、考察的企业家,他就摇身一变,几乎沦为孙子了。因为要求人,要靠人家施舍,要看人家脸色。于是,人家让怎么喝,他就怎么喝,人家让喝多少,他就喝多少,每每喝得红头涨脸,上吐下泻,不省人事,第二天后悔不迭。

他一次次下决心,要戒酒。可是,每每让决心一次次落空。

他是蚊子,白酒是血液,蚊子在血液面前,就是一个字,叮!

他也纳闷,自己不是没有毅力没有血性的男人,就说骑自行车吧,二十多年前,他一大早骑自行车去乡政府开会,由于忙着赶时间,一迷糊,连人带车栽到了路旁一土坎下,摔折了肋骨,从此,他长途坐汽车、火车,短途步行,不再骑自行车。有时,有人托付他将自行车骑回铜台沟,他宁肯推着,也绝不骗腿儿跨上座包。

只能制裁自己!制裁的方法简单,除非公务接待,再去村民家饮酒,他就自己带一瓶酒。是一瓶当地产白酒。这酒便宜,每瓶不到六元。而且,他控制总量,不酗酒,专门喝自己携带的白酒,不会超过一瓶。

近日,他还是决心戒酒啦!

春天,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乌云如愁绪雨丝似忧弦,他的内弟给他打电话说,姐夫大人,我是朱希三,下雨天,喝酒天。来我家,请你!

他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从来不请客,都是跟着我沾光喝蹭酒,居然有如此雅兴?

内弟说,你不要隔着门缝瞧人,把人看扁了。今天小舅子一定陪你喝个透。

他说,休想。老章程,我自己带酒,就一瓶!

内弟准备的菜肴非同一般,野鸡炖蘑菇,红烧野猪肉,蕨菜,榆钱儿,煞费苦心。

他馋意即刻涌上来,说,珍馐呀。我说,野鸡、野猪是不能乱吃的呀?

内弟狡黠,睒着眼,放心,这是从饲养场买的,不违法。

他动箸连吃几口,夸赞,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好东西!

姐夫,好马配好鞍,这么好的菜,干脆,喝点好酒吧?

朱希三,我告诉你,不要破坏我的底线。就这一瓶!

内弟嘿嘿笑了,说,好,这样,我陪你喝。可是,这酒度数高,不能凉着喝,要烫一烫。

也好。

朱希三搬出六瓶一箱的酒来,取出其中一瓶,和冯仁义的那瓶一同去烫。烫酒简单,打开瓶盖,在玻璃瓶内放一根竹筷,将两个瓶子放在铜盆的滚水里温。

内弟递过一瓶酒,说,姐夫,都是自家人,甭上酒盅,我们就对着酒瓶吹它?

吹就吹,谁怕谁?

一瓶酒下去了,他也醉了,烂醉如泥。

傍晚,醒转来,他说,这酒一烫,真厉害!

内弟说,其实,不是你拿来的酒。

什么?

姐夫,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是老喝家子了,这么好的酒,一瓶两千多块,难道没喝出来?

啊!我说呢。你小子,打我的闷棍呀!

姐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不能白请你,你也不能白喝我的酒。这样,村外修垃圾场的活儿,就包给小舅子我吧?

你,休想!倏地,冯仁义火了,说,那是村委会活动下来的项目,要让穆树立干的,干完能赚个一万两万的。你也知道,他为了赡养瘫痪在床的老妈,穷得一贫如洗,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你是怎么想的,竟要和他争?

一步没有两步近,能赚一两万的活儿,还不给自家人?我是你的亲小舅子呀!

不成。你把买酒的发票给我,我给你买一瓶,补上。

看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亲是亲财是财,一码是一码。我白喝你的酒,才是打我的脸。

翌日,冯仁义用河卵石打掉了自己一颗门牙。他擦着满嘴的鲜血说,戒酒啦,如果再喝,我就把满口的牙打落!

心 病

这天,反常,都六月末了,居然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

朔风吹涌,彤云密布,漫天大雪窸窸窣窣,让往日红的花、绿的草、葱郁的树林,皆披上银白的铠甲、银白的胡须。

红莲乡海拔高,地处偏远,一场六月雪,猝不及防,连乡政府后院池塘盛开的莲花,也害羞似的躲在了白雪的后面。

庞大年起得早,尚在惊诧天气何以如此反常呢,接到了一个让他愈加惊诧的电话:县长老武被双规啦!

晴天霹雳。

庞大年蒙了。他这个乡党委书记的官帽,正是老武五个月前帮忙运作的。这,这,老武进去了,城门失火,岂能不会殃及池鱼?

他告诉办公室主任,他有事回县城,今天的党委会取消。

庞大年本来和老武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没有关系的。他们虽然年龄接近,都在官场打拼,却一直是一个在县城,一个在乡下,难以推心置腹,更不可能相互提携。是他们的儿子,于冥冥之中成为二人亲近的媒介。他们俩的儿子是大学同学,还是同桌,走得近,二人竟开玩笑称双方是“闺蜜”。老武儿子小武第一次去他家时,他告诉儿子给小武买了一块手表,OLMA,瑞士名表,奥尔马,价格人民币四千七。他懂得,五千元是纪委立案红线,马虎不得。后来,他家春节杀猪,通过儿子把老武全家喊过来,吃了一次猪肉、血肠、杀猪菜、年糕,走时,又在他家汽车的后备厢放了一些猪肉和年糕。老武高兴,说道,这个好,纯天然绿色无污染,我喜欢!

于是,一步到位,他这个乡党委副书记擢升乡党委书记。

就这么简单。

有时候,他自己都禁不住偷偷乐出声来。

他整不明白,老武这么和蔼可亲一個人,怎么说双规就双规了呢?

谁也不知道个中原委。

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头晕,血压高,一下子,人瘦了下来,有些麻秸秆披衣服——浑身不得劲的感觉。

他找同学,悄悄住进了县城医院。

住院不能声张,仿佛偷来的锣鼓,是万万敲不得的。

为啥?你想,老武这边一出事,你就在那边住院,无私也有弊啊!人家能不疑心吗?

可是,两个多星期过去了,他依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头晕,血压高,像个瘦瘦的竹竿子。

医生同学摇头,说,你这病蹊跷,我建议,去北京大医院,好好查一查,咱们这样的年龄,五十多岁,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能掉以轻心。

同学给他介绍了北京一家大医院,一个有名的大医生。

于一个月冷风清的黎明,他自己驾车来到了北京。

大医院就是大医院,大医生就是大医生,人家热情、爽快,无微不至。几乎无缝对接,什么CT,什么超声,什么心电图,流水线一样,该检查该化验的关口,一个环节都不能少,面面俱到。仅一天时间,结果出来了。大医生把化验单、诊断书递给他,说,庞书记,你开什么玩笑,你身体各项指标都没毛病,超棒!回去吧,回去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上班上班。

他把化验单、诊断书抓过来,狐疑地觑着,鸡蛋里挑骨头一样觑着。没错,患者名字是他庞大年,各项指标各个器官确实正常,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不可能呀!不然,那县城医院的同学怎么可能把自己介绍到北京来呢?而且,大医生表情也不对头,让自己回去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这不是敷衍吧,说不定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他在演戏给自己看呢。

就在他心里犯嘀咕的当口,大医生说,你走好,我还得去接待病人。说罢,对他挥挥手,就进了病房。

他愈加觉得坐实了自己的想法。是的,人家连手都不愿意跟咱握了,避之唯恐不及,这是一定的了,自己不可救药了!诊断和化验单写得清清楚楚,自己没病呀?唉,诊断和化验单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掩人耳目,大医院,大医生,难道不会偷梁换柱吗?

他欲哭无泪,云里雾里,是如何将汽车开出北京城的,自己亦稀里糊涂。

当汽车行驶到密云水库附近,他到底坚持不住了,头一歪,栽到方向盘上。

待家人知道消息赶到现场,庞大年早已“呜呼哀哉,伏惟尚飨”了。

在现场,庞大年的医生同学给大医生打电话,大医生说,不可能呀,庞大年书记根本就没有病,所有指标正常,化验单、诊断书写得再明白不过啦!

医生同学说,他上学时就胆小。

大医生沉吟道,唉,他是疑心生暗鬼,自己吓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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