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骥骜入梦(中篇小说)

2017-11-27朝克毕力格

草原 2017年11期
关键词:丹巴雅尔马群

朝克毕力格

丹巴和师父离开罗波曾家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他右肩搭着小马褡子,跟在师父后面一步一回头,似乎对营地恋恋不舍的样子,师父不回头却频频催促他快跟上。二人走过营地西侧土包,走入稀疏的榆树林里。此刻,太阳正在山头,周围被覆盖在暗红色氤氲中,包括那片榆树林中栖息的麻雀群。师徒二人顺着牲口小径穿过林子后,在一处芨芨草丛中发现一具瘦弱不堪的棕毛二岁马。马横躺在草丛里蚁穴堆上,黑压压的蚂蚁正在其身上忙碌,還有一只喜鹊站在一旁,为啄食小马眼珠而跃跃欲试。师父对马熟视无睹,直接从一旁走了过去。丹巴又是跺脚又是抖动手,还哈腰捡起块石头,朝喜鹊撇去。喜鹊惊飞后,他把肩上的小马褡子放地上,蹲在马旁边不走了。师父独自向前,走到不远处接触地面的雨后彩虹附近,才发现身后脚步声消失了,于是停下来,像老骆驼一样缓缓回头望。“丹巴,快跟上啊。”师父大声呵斥。丹巴依然蹲着,还挥手招呼师父,用那比同龄男孩迟来的变声期嘶哑嗓音喊:“师父,您快过来看,这二岁马还活着呢。”

师父满是责备,嘟囔着来到徒弟身边。丹巴拽着小马,把它从蚁穴堆挪到小径旁,正手忙脚乱地清除其身上攒聚的大黑蚂蚁。师父手里数着念珠,观察小马片刻后,摇了摇头说:“它已经成不了牲口了,唵嘛呢叭咪吽。”丹巴说:“刚才还睁开眼,看我了呢。”“那也没用,我们走。”师父气汹汹地边说着边伸手掐住丹巴的左耳,把他提了起来。丹巴被迫站起来,但目光依旧在马身上。丹巴护着耳朵,向师父乞求道:“师父,您就救救它吧,马褡子里还有放血针啊!”师父撒开丹巴的耳郭,说:“那放血针是人身上用的,又不是扎牲口的,再说了,给它放血也没用,估计主人已经抛弃它了。”“那不更好吗,我们治好了病,把它带回寺里。”师父说:“你说得倒轻巧,世上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情?马死在这里喂狗、喂狼倒是没人在乎,一旦把它救活就有主人了。”丹巴歪着脑袋,左思右想,问:“师父,小马会不会是罗波曾家的?”师父说:“这,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罗波曾家的马倌。”这时,来了一位带从马的路人。路人下马,与师父寒暄几句后,二人盘腿坐在小马旁,互递鼻烟壶,开始聊天。显然,师父跟这位路人很熟,他们谈论牲口群与秋季连绵细雨,就是不说眼前小马的死活。丹巴侧耳倾听片刻,突然,向罗波曾家营地撒腿跑。师父从背后大声喊:“干什么去?”丹巴边跑边回答:“师父,您在这儿等着吧,我去去就回来。”

当丹巴跑到罗波曾家营地前时,病恹恹的女主人跟她二儿子巴雅尔一起站在马桩西侧停放的一串牛车旁,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丹巴靠近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蹲下说:“巴拉姆大娘,你们家一匹棕毛小马病倒在路旁,快要死了……”女人听了,思索片刻,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勉强露出笑意,说:“是啊,中午听牧马人说过,榆树林南面死了一匹二岁马,怎么了?”丹巴说:“那马还没死。”女人显然不想继续谈论马,岔开话题问:“你师父呢?”“师父在小马旁边坐着呢,我是特意跑回来告诉您,马还活着。”“可怜见的。”女主人长叹一声,问:“是你师父让你来报信的?”此刻,丹巴已经呼吸平稳,立起身说:“不是,是我自作主张跑来的,师父还不让我来呢。”女人问:“那你的意思是……”丹巴说:“你们不要那匹小马就把它给我吧,行不?”女人勉强微笑着说:“它中午前就死了,早已不是我们家牲口了。”丹巴说:“那么,小马是我的了?”“那当然,你能救活就把它带走,也算是干了一件积德行善之事。”丹巴不再搭理女主人,转身往榆树林跑去,女人从身后细声细气地吩咐,让他慢点跑。

路人已经离去,师父盘腿坐在棕毛小马旁边,为其放完血,正在往小马褡子里收拾治疗器械。丹巴跑到师父前面,趾高气扬地宣布:“师父,马已经归我了,是巴拉姆大娘亲口答应的。”师父看都不看他,薅一把青草,擦拭溅在靴子上的血渍。这时,棕毛小马挣扎着站了起来。丹巴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抚摸着小马鬃毛喃喃道:“师父你听到了吗,罗波曾家女人答应把马送给我了。”师父这才仰脸看他,不以为然,道:“给了又怎样,不给又怎样,依我看,这马驹能不能活成目前还难说,快把腰带解下来。”“解腰带?”“对。”师父从丹巴手里拿过旧黄布腰带,系成简单笼套后递给丹巴。已近黄昏,细雨又开始滴落,这回师父把小马褡子搭在自己肩上在前面引路,丹巴把外套脱了,盖在马身上,牵着它跟在后头,离开牲口小径,选择就近陡坡路,在雾霭朦胧中向寺庙方向逶迤而行。

达尔罕贝勒寺是一座藏式结构院落群,在它的西北角一座院子里棕毛小马逐渐康复起来。丹巴几乎把念经、舂捣药材以及伺候师父以外的所有闲暇时间,都用在小马身上。他清早提着镰刀上山,从山顶割一捆新鲜碱草回来喂马,中午从庙宇院落下方的岩壁旁,提两桶泉水回来,一桶饮马,一桶师徒二人使用。师父拉布杰不仅医术高明,还腿脚勤快,只要附近牧户来请看病,随叫随到。所以在这高僧云集、等级森严的庙宇中,虽然地位不算显赫,但在众多被病痛折磨的信徒眼里,却丝毫不比活佛差。

拉布杰师徒在途中得到二岁马回寺半个月后,一天中午,罗波曾带着老婆和孩子们来到院门外,不声不响地站了片刻,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走入院子里,用诧异的眼神观察正在沙砾上打滚、撒欢的棕毛小马。罗波曾一家人是来庙里烧香,顺便来看望拉布杰上师的。此刻,师徒二人在药房里用石臼捣药,根本无暇顾及客人来访。当罗波曾一家推推搡搡地出现在药房门口时,正在筛药粉的拉布杰先发现他们,立刻吩咐徒弟说:“丹巴,别捣了,赶紧去熬茶。”丹巴放下捣药杵,去火房熬茶,拉布杰把客人们引入会客间。罗波曾向盘腿坐在炕上的拉布杰献上两块砖茶与黄色哈达,接着跟家人一起跪下磕头。见面仪式结束,主人与客人恢复到平常状态,罗波曾与拉布杰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交谈。罗波曾说:“多亏上师把老伴的胃病治好,她现在挑水、舂米已经都不碍事了。”拉布杰点头说:“那就好,佛爷保佑了,至少得每隔两三个月来一趟寺庙,在佛龛前烧烧香,那样就能够远离晦气了。”坐在一旁的罗波曾老婆,对拉布杰敬佩得五体投地,双手合十,说:“上师不愧是药王爷再世啊,不仅能医治人,还抚摸一下死马就能让它站立起来。”拉布杰摇头说:“过奖了,那天在你们家营地南面,遇到那棕毛二岁马时,它还活着,只是脾脏受损,给它放放血就活过来了。”这时,丹巴一手拿碗,一手提着铜壶走进会客间。罗波曾家大女儿查娜看到丹巴手里只有三只碗,知趣地把她三个弟弟领出屋子去。

丹巴给师父和罗波曾夫妇敬过茶后,来到院子里,观看罗波曾家三个男孩——德力格尔、巴雅尔、敖其尔玩一种踢打公狍拐骨游戏,他们的姐姐查娜也在一旁蹲着当裁判。小马见了丹巴,嘶鸣一声,从墙角走过来,用嘴轻轻触碰他后背。巴雅尔离开游戏圈,对丹巴说:“这匹二岁马是我们家的。”丹巴说:“它是我的‘宝日(棕毛)。”巴雅尔说:“不要脸!难道你是盗马贼吗?我们回去时候把马带走。”这时,当裁判的女孩转过身,对弟弟呵斥:“巴雅尔,你闭嘴。”巴雅尔说:“我就是要说,马是我们家的,是我的。”女孩子拿耍赖的弟弟没辙了,朝丹巴吐舌头,表示歉意。男孩耍过脾气后,似乎瞬间又忘掉自己说过的话一样,再次回到游戏中。于是,丹巴悄悄牵着马,离开院子,朝山下跑去。

本来罗波曾一家根本就没打算要回棕毛二岁马,可丹巴却把小男孩巴雅尔的话当真了,晌午时分他从院子牵走马,躲避在寺庙东侧山林里,一直等到黄昏来临时才疑神疑鬼地返回寺院。拉布杰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扬起马鞭,先狠狠地抽他两下,才问:“大半天不见踪影,到底去哪儿偷懒了?”丹巴回答说:“师父,你打吧,只要罗波曾不把马要回去就行。”师父仰起脸瞅屋顶,想了想,明白了事情原委,把马鞭挂在墙橛子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呵斥道:“赶紧去挑水、搬柴火。”第二天早晨,丹巴先把小马送到泉水边的草坪上,然后自己去诵经堂例行念经。小马吃饱喝足,离开草地来到诵经堂门前的舍利塔背面纳凉。一些从远方来的信徒陆续走入诵经堂。马站在舍利塔下,默默地注视着信徒和来回忙碌的徒弟们。不一会儿,丹巴从诵经堂出来,跑到台阶下迎接几名穿着华丽的女信徒,并引领她们走入诵经堂。于是小马也不由自主地尾随女信徒们悄悄混入诵经堂。此刻,诵经堂内,十几位喇嘛正在按照信徒事先预约的,同声念祷文,都无暇顾及一匹马的存在。坐在高位的领唱喇嘛念完一段祷文,拿起面前的铜铃摇晃,一股刺耳的金属声响穿堂而过。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闻听铃声,回转身欲逃离时,踩到一位老年妇女的裙摆上。妇女发现站在她身边、足足半个时辰听祷告文的竟然是个浑身长满棕色毛发的畜生,于是惊叫一声就昏厥过去。马似乎忘记刚才进门的路径,原地打转,鼻孔张大、双眼瞪圆,从跪着听经文的人群里蹿出,越过一位念经的喇嘛头顶,向佛龛扑去。马跑到为佛灯添油的丹巴跟前停下来,并不断地打着响鼻。

当天下午,总管道尔吉亲自来与拉布杰谈话,他说:“拉布杰师傅,最近寺院里有一匹棕色二岁马像幽灵一样随处转悠,甚至毫无顾忌地闯入诵经堂。我按照活佛吩咐,跟踪足迹,找到你这药王爷院子,您说怎么办?”拉布杰放下手里装满药物粉末的鹿皮袋,看着道尔吉半天不说话,把视线移开,又看了看正在敬茶的丹巴,摇了摇头。丹巴说:“师父,小马虽然闯入诵经堂,但没毁坏任何器物啊。”总管说:“器物倒是没毁坏,可把一名女信徒给吓昏了,这事还小吗?”拉布杰拿起茶碗,呷了一口,放下说:“总管大人,你安排马倌来把小马带走吧。”丹巴说:“马是我的,不是庙仓的呀。”总管撇嘴笑了说:“呀哈,药王爷这徒弟伶牙俐齿啊,难道你不知道,在这寺庙之地,除了活佛,任何喇嘛都不能拥有私人财产吗?”丹巴说:“我不管那些,反正马是我的,庙仓也不缺这一匹死过一回的二岁马。”“敢顶嘴!”拉布杰拍了一下膝盖,大声呵斥。

第二天,师徒二人去山上采药时,棕毛小马依旧跟在后面,途中遇到一群马,小马朝马群嘶鸣几声就奔了过去。拉布杰说:“这下好了,不用劳驾庙仓牧马人,它自己找到了归宿。”丹巴在小马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跑,又是打呼哨又是喊“宝日——宝日——”,但马却闯入马群中消失了。丹巴尾随马跑到半山腰,垂头丧气,呜呜哭着回到师父身边。师徒二人看着不远处越过山头的马群,放下包裹歇脚。丹巴咬牙切齿地嘟哝,棕毛小马是白眼狼,找到了马群就连回头瞅一眼都不肯,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救它。师父拉布杰早已看破红尘恩怨,更何况一匹二岁马的背叛。他斜了一眼没出息的徒弟,盘腿坐在草地上,从怀里掏出鼻烟壶,用挖勺抠出一小撮烟末放在左拇指指甲上,吸进左、右鼻孔里,然后打了两下喷嚏,惬意了,说:“算啦,就由它去吧。”丹巴哽咽道:“早知它这么无耻地趁我不备逃离,就应该给它戴上绊子,让它天天受罪。”拉布杰说:“这又是何必呢?你我都是皈依佛门的人,可它却只是个浑身长毛的畜生而已,别哭了,快把眼泪擦拭干净。”

黄昏前,师父拉布杰肩上扛着装有罕见珍贵药材的小马褡子,徒弟丹巴背着装满平常草药的布袋,步履艰难地顺着牲口小径下山。路过罗波曾家营地附近榆树林时,小男孩巴雅尔突然从路边草窠子里蹿跳出来,堵截去路:“阿爸请拉布杰上师来家里喝茶呢。”丹巴替师父抢先回答说:“不去。”男孩说:“你是盗马贼,我阿爸根本就没请你。”丹巴扔下背上沉重的布袋,摆出欲抬脚踢男孩的姿势,说:“不去就是不去,你要是再敢说盗贼,我就把你踢趴下,让你永生回不了家。”男孩往后退两步,突然转身,朝营地方向拼命逃去。“你要干什么?那男孩才多大呀,至于跟他没完没了地较劲?”拉布杰师父边责怪徒弟,边注视黄昏中若隐若现的营地。丹巴背起布袋,祈求道:“师父,我们不去他们家,直接回寺庙得了。”师父却说:“太晚了,去罗波曾家过夜。”

罗波曾家把拉布杰师徒二人安排在供佛包房里。用餐之后,拉布杰端坐在佛龛下,念了一段经文就和衣躺下歇息。丹巴毕竟是年轻人,虽然采药徒步跨越几座山与几十道沟壑,但吃饱喝足之后,又有了劲头,来到户外跟罗波曾家三个男孩捉迷藏。本来他与巴雅尔之间有些情绪抵触,但捉迷藏几个回合之后,二人又忘掉了过节。丹巴躲避在营地北侧蒿草丛里,等待被对方发现。这时,罗波曾家女儿查娜担着空水桶,从毡包西侧绕了过来。女孩走到丹巴跟前停顿了一下,揶揄道:“我都替你害臊,他们三个才多大呀,你跟他们捉迷藏就像一峰骆驼跟三只山羊赛跑一样可笑。”女孩说着朝沟壑里有泉水的地方走去,肩上的扁擔在摇摇摆摆,似乎也跟主人一样在嘲笑他。丹巴突然感觉到耳朵脖子都在发热。他不想继续在蒿草丛里蹲下去,从隐蔽处立起身,傻傻看着从牛粪堆北面向他跑过来的巴雅尔。巴雅尔靠近他三四步远停下,问:“嗨,我要捉住你了,怎么还不逃跑呀?”丹巴说:“我不玩了,跟你们捉迷藏,太没意思了。”巴雅尔说:“不玩就不玩,谁稀罕。”于是,丹巴和巴雅尔之间的隔阂再次出现,二人不欢而散。巴雅尔悻悻离开丹巴,跑回德力格尔和敖其尔隐藏的地方。

丹巴不由自主地顺着查娜走过去的柳丛间小径来到泉水附近,看见女孩查娜正蹲在水边岩石上,往木桶里舀水。此刻,黄昏最后一抹暗红就要消失了。查娜回头瞅一眼,说:“你怎么不玩了呢?”丹巴说:“我本来就没想跟那三个小不点儿玩耍,只是饭后无事可做,太无聊了才跟他们捉迷藏的。”查娜说:“那你来这里干什么?”丹巴说:“帮你挑水。”女孩说:“男人是不能挑水的。”丹巴说:“谁说的?我在庙里天天从山下泉眼提水。”女孩说:“那是寺庙,可这里是俗人住的地方。”丹巴说:“都一样。”说着提起查娜面前两个灌满水的木桶,往岸上走,查娜拿着扁担和水舀子也跟了上来。一群灰色野鸽从头顶呼啸而过,留下的哨声久久回旋。查娜看着鸽群飞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鸽群睡觉去了。”丹巴拿起扁担欲挑起水桶时,深深叹息道:“今天早晨,我把棕色小马给弄丢了。”“怎么弄丢的?”查娜问。“它看到庙仓马群就跟着瞎跑,估计再也找不回来了。”丹巴说着挑起扁担顺着柳丛中的羊肠小径往前走。查娜从后面小跑几步,跟上说:“小马肯定丢不了,你可以去找庙仓马倌要回它。”过了柳丛,丹巴边走边把扁担从右肩挪到左肩上,说:“要回马是不可能了,本来庙仓总管亲自来,想把它纳入到马群中去来着,这下好了,那没良心的家伙,自投罗网了。”“你确定卷走小马的是你们庙仓马群吗?”查娜问。丹巴突然把水桶放地上,把扁担扔在一边,蹲下,用袖口擦拭眼泪。查娜哈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马肯定丢不了,只要它在你们庙仓马群里,早晚会有让你骑够的时候。”丹巴瞬间从少女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草芸香,他依然蹲着哽咽道:“卷走小马的是不是庙仓马群,我都没看清……”“刚才你还说庙仓马群来着,这么快就改口了?真没出息,还是个男人呢,快别哭了。”查娜说着,把水舀子扔进水桶,哈腰捡起草丛里的扁担。

拉布杰在供佛包房北側床板上有节奏地打着呼噜,丹巴却在西侧床板上枕着自己臭烘烘的靴子,辗转反侧。日落前在泉水旁的一番谈话,依旧萦绕耳边。尽管女孩子查娜的语气中暗含责备,但那悦耳的声音以及草芸香的味道却有着无尽的穿透力,直接把身体薄膜内隐蔽多年的混沌雾气给捅破了……北侧床板上师父拉布杰跟户主罗波曾在昏暗中促膝交谈,却不知谈话从什么时候开始。丹巴好不容易打了个盹,却被二人吵醒。火撑子快要燃尽柴火,偶尔闪射火光,时而照亮师父拉布杰和罗波曾的脸颊。罗波曾说:“那就说定了,我三个儿子当中,巴雅尔最聪明,将来肯定不会辱没师父好名声。”拉布杰师父朝黑暗角落里的丹巴瞅一眼,对罗波曾悄声说:“你二儿子巴雅尔今年几岁?我这徒弟丹巴是八岁入门的。”罗波曾说:“巴雅尔是秋末出生,再过些日子就满八岁了。”拉布杰点了点头,说:“那就等到巴雅尔满八岁那天,你把他送庙里去吧。”罗波曾喘息着穿上靴子,下床板,欲出门时说:“夜深了,上师您也早点歇息吧,不打扰了。”

第二天晌午,从罗波曾家回庙后,拉布杰对班弟丹巴交代一番晒干新采摘药材的一些技术细节后就歇息去了。丹巴独自留在药房里,看着芳香扑鼻的各类药材发呆。他八岁来这寺里当徒弟,跟拉布杰师父学习蒙古文、藏文、医术、药理知识已经五年,可从未像现在这样心神不定。刚来寺庙不久,他因为想家,思念母亲而连续几天以泪洗面,但很快适应了出家人的生活,心中的惆怅也就渐渐淡漠了。可如今却不同,他既不想家,也不怎么思念母亲,却有一股莫名的感觉在内心形成暗流涌动起来。想起棕毛小马,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想象棕毛小马跑瘸了一条腿,可怜兮兮地看着马群离去的踪影,甚至诅咒它,被儿马踢翻在地,挣扎也起不了身。清晨他和师父在罗波曾家洗漱时,查娜悄悄告诉过他一个秘密:她说,她经常独自在营地西侧土包附近平放的篷车里过夜,因为睡毡包内经常无意间被弟弟们踢醒,总是睡不踏实。可是查娜为什么要把这件无聊的事情,当作了不起的秘密悄悄告诉他呢?丹巴虽然很是萎靡不振,但师父交代的事情又不得不完成。他去院内搭好药材晒干架,把新采来的药材分门别类放置在不同夹层,然后,回屋提起两个空水桶,摇摇晃晃地向山脚下泉眼走去。边走边不由自主地观察四周,似乎在期待着奇迹发生。但奇迹没发生,直到泉眼旁,除了四方来的那些虔诚信徒们以及戴绊马匹之外,根本就看不到自由游荡的小马,哪怕不是棕色的。

入秋后,一天中午,拉布杰师父把刚刚受戒的小徒弟巴雅尔从活佛那里领到药房来,对丹巴瞪大了眼睛说:“丹巴你听着,以后巴雅尔是你师弟了,再也不准欺负他。”丹巴说:“师父,我没欺负过他呀,他倒是几次三番诬陷我,说我是个盗马贼。”拉布杰清一清嗓子,绷着脸说:“你们两个听着,以前说过的相互伤害、侮辱的话,从现在开始一律忘掉,听明白没?”丹巴瞅着正在擦鼻涕的巴雅尔,说:“我是听明白了,倒是巴雅尔听没听明白就难说。”拉布杰蹲在巴雅尔面前,和蔼地问道:“巴雅尔,你听清楚了没有啊?”巴雅尔捂嘴笑了,接着回答说:“那就以后不说丹巴是个盗马贼吧。”“什么叫盗马贼吧,丹巴根本就没有盗过马,以后,提都不准提‘盗马贼这三个字。”“知道了,师父。”巴雅尔很不情愿地回答。

收徒弟巴雅尔以后,喜好清静的拉布杰上师,多少也受到一些干扰,所以从药房几个隔间里腾出一间,让两位徒弟住宿。师父的这项决定,对于丹巴来说,等于是自己当徒弟的这些年里,梦寐以求的愿望实现了。因为跟师父一起住宿时,夜间稍微弄出动静,师父就立刻咳嗽一声,警示他:僧人夜间不许出寺门四处游荡。如今不一样了,只要把巴雅尔哄睡了,他就可以随时爬出隔间窗户,越过院墙,逃之夭夭。既然计划已定,丹巴就从晚餐后开始逐步实施。对于师父的生活习性,他是再熟悉不过了。拉布杰晚餐后只喝一小杯温开水,然后,拿出藏文书籍开始灯下阅读,大概半个时辰后,收起书籍,去外头找个隐蔽地方净身,然后,回屋简单洗漱就上炕,在褥垫上盘腿而坐,嘴里默念一段经文就躺下盖被子睡觉。

丹巴领着巴雅尔洗涮碗筷,擦拭厨房锅台之后,进隔间,先是监督巴雅尔读一段蒙古文字母表,然后煞有介事地让他背诵、默写字母。这时,师父拉布杰从堂屋出来去解手,回来欲上炕默念经文,丹巴特意领着巴雅尔到师父跟前,向他汇报自己和巴雅尔的学习进展情况。师父满意地点头道:“好,好。回屋歇息去吧,早睡早起。”说完上炕,开始默念经文。丹巴和巴雅尔回到住宿间,把被褥卷打开,脱衣,吹灯,躺下。可巴雅尔却毫无睡意,求丹巴给他讲一段蟒古斯(蒙古族英雄史诗中的魔鬼)故事。丹巴说:“睡觉。”巴雅尔说:“你不讲一段故事,我怎么睡?”丹巴说:“好,你不睡是吧,那你就起来,默写十遍蒙古文所有字母。”巴雅尔立刻连连打哈欠,闭眼转身装睡。果然不出丹巴所料,巴雅尔很快呼吸就变均匀,过了一会儿,身子转过来,把身上棉被踢开。

丹巴越过院墙,跑到寺庙西侧扔垃圾的沟壑附近时,月亮刚刚从山头露出。猎猎寒风中树叶纷纷掉落,星星在头顶眨巴眼睛。他被冻得瑟瑟发抖,有些后悔了,想立刻返回寺庙,但又有些不甘心。于是咬牙继续往前跑,很快浑身发热,感觉不到秋末夜晚的寒冷了。等他来到罗波曾家营地西侧查娜所说的平放篷车附近时,三条牧羊犬吠叫着围过来,闻到熟人气味后,又退了回去。

距篷车十来步处,丹巴发现车上的确有人在睡觉。他压低嗓门招呼一声:“查娜!”篷车似乎稍微颤动一下,但也许根本就没动。既然跑这么远,为的是来与查娜约会,那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当丹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欲把车上人盖的羊皮袄掀开时,篷车顶架突然晃动,硕大的羊皮袄下传出男人低沉呵斥声:“谁?”丹巴转身抬腿就跑,但恍惚间选错方向,穿過土包上歇息的羊群,钻入一片密集的山楂树林里。身后有人在追,还朝天放了一枪,山楂树刺撕扯着他的衣服和手脚,甚至像猫爪子一样抓挠他的脸颊和头发……丹巴像无头牛虻,慌不择路,拼命奔跑了大半宿,天蒙蒙亮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寺庙后山的白桦林里。他知道,再过一会儿师父就起床,开始环绕寺院围墙行走了。要是那样,后果不堪设想:不仅自己最近十多天以来精心策划的在查娜家与寺庙之间自由往返的计划泡汤,弄不好还当着巴雅尔的面挨鞭子呢。丹巴扶住一棵粗壮的白桦树,喘息片刻后,继续往上爬。他心里琢磨,只要在小半个时辰内爬过山顶一切还有救。只要师父拉布杰看不到他从外面鬼鬼祟祟回来,那么,即使巴雅尔发现了也奈何不了他。当然,师父是肯定能看出破绽的,因为身上的喇嘛袍子已经有好几处被山楂树刺撕破,黄色布腰带也不知什么时候丢失,脸上和手上有了一道道血痕,还隐隐作疼。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他会利用三寸不烂之舌,编造出一系列合情合理的谎言。他坚信自己是遇到窘境就会特别机敏,张嘴就能说出一大堆理由来自圆其说。他也知道,自己从小所掌握的这些本领在师父眼里就是一些不入流的雕虫小技。可雕虫小技虽然荒谬,但师父听了还一时不好反驳,只能微笑着原谅他,于是他屡试不爽。

丹巴从隔间小窗户气喘吁吁地爬进来时,巴雅尔还在睡觉。虽然外面天色已经大亮,可屋内还是有些暗淡。他坐在炕沿上,边侧耳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边脱掉衣服和靴子,匆忙钻进被窝躺下。可还没来得及摆好酣睡的姿态,师父拉布杰就推开门走了进来。师父扯开嗓门,厉声呵斥道:“小畜生,你给我滚下炕来!”听到师父歇斯底里的叫喊,巴雅尔从被窝里一跃而起,光着身子战战兢兢地跳下炕。师父压低了嗓门,对巴雅尔温和地说:“没说你,赶紧上炕穿衣服吧。”巴雅尔上炕坐下,不断地吸溜着鼻涕,开始穿衣服。拉布杰慢慢走到炕沿,伸手把丹巴身上的被子掀开。这下丹巴不得不睁开眼睛看师父的脸了。“下炕!”师父已经气得青筋暴鼓。丹巴光着上身下炕,低着头站在师父面前。师父问:“说!这一宿你去哪儿了?”丹巴挠了挠后脑勺说:“哪儿也没去,一直在睡觉,不信您问巴雅尔。”“还敢狡辩!”丹巴说:“我没狡辩,只是天亮前闹肚子,所以钻窗户出去一趟。师父要是不信,我可以现在就领您去看看沟壑里排出的稀便。”“闭嘴!脸上那一道道血痕也是排便时候弄破的吗?”丹巴转动眼球,思量片刻后,回答说:“不是啊,师父,我拉完屎刚要回屋时,看到了丢失的棕毛小马,所以朝山坡追了它一段,结果摔倒在沟壑里了。”“嗯,你撒谎的本领又有长进啦。”拉布杰师父说着,回头看炕上正在叠被褥的巴雅尔。巴雅尔卷起被褥,下炕穿靴子。师父说:“巴雅尔,快去把惩戒鞭取来!”巴雅尔把皮鞭拿来交予师父。拉布杰指了指丹巴的臀部,对巴雅尔说:“抽他!”巴雅尔拿着鞭子在犹豫。师父说:“丹巴你说说,谁要打你啊?”丹巴说:“是师父要打我,不是巴雅尔。”“那就给我狠狠地抽!”拉布杰再次喊叫。

秋末的一天,查娜独自赶着牛车来寺庙烧香,顺便给巴雅尔送来一些奶食以及一双毡袜。巴雅尔见到姐姐后,为了显摆,特意把她领到后山腰岩石旁,让她从高处观赏烟雾缭绕的寺庙,还向她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离开家的这两个月内所见所闻。姐弟俩从山坡下来后,巴雅尔跑进药房,对正在石臼里捣药的丹巴耳语道:“师哥,我姐姐要回去了,她让你出来一趟呢。”此刻,拉布杰师父在自己寝室内睡午觉。丹巴问:“巴雅尔,你去山上对你姐姐都说了什么?”巴雅尔笑眯眯地捂住嘴,吞吞吐吐道:“什么也没说啊,你怕我说话干什么?”“还明知故问,你就等着吧!”丹巴从巴雅尔那捂嘴的下意识动作中已经猜出,一个月以前自己狼狈不堪挨鞭子的经过,肯定毫无保留地灌进查娜耳朵里了。丹巴把捣药杵交给巴雅尔,让他继续捣碎药材,自己却蹑手蹑脚地去师父寝室门前,在门板上贴耳倾听片刻,然后,拍打着粘在前襟上的药粉,大摇大摆地走出屋子去。

查娜在药房院门外,把牛套好,等着丹巴出来。她跟丹巴有话要说,但实际也没什么要紧话可说。迟迟不见人影的丹巴,总算从院门露出,低着头,看着靴尖,靠近她站住。丹巴问:“叫我出来,有什么事?说吧。”查娜看着他那窘态,捂嘴笑了,说:“没想到我弟弟来寺里当徒弟,恰好跟你住在一起了。”“那又怎样?”丹巴冷冷地回答。“要好好待我弟弟,要不我饶不了你。”查娜说完,吆喝牛。牛车轱辘吱吱响着开始转动。丹巴尾随牛车快速走了几步,跟上查娜,说:“我发现你们家人各个说话前都有捂嘴的习惯。”“是吗?”查娜说。“是的。”丹巴回答。“那天夜里我父亲的猎枪没吓着你吧?”查娜边走边爬上牛车时揶揄。“我就知道,巴雅尔肯定没管住嘴……”丹巴留在原地,看着牛车上查娜的背影嘟哝。

几天后,拂晓时丹巴梦到了一匹血红马。马从半山腰雾霭中跑出,踏着露水,来到寺庙院门外拴马桩附近停下,用前蹄不停地刨着地面。丹巴死死盯住它的左眼,并伸出右手渐渐靠近。马从扩大的鼻孔喷出一股股热气,往后退缩几步,但还是似曾相识一般注视着他。丹巴突然把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抓住马匹鬐甲鬃,一跃而起,跨上马背。马并没有跳跶或尥蹶子,而是很温顺地驮着他,按顺时针方向围绕拴马桩走三圈,然后,顺着众信徒来往的大道向西飞奔而去。风在耳旁呼啸,马匹背上的柔软毛发在不停地抚慰饥渴难耐的青春体魄,舒适无比。途中不断遇到穿得花花绿绿赶着牛车的妇女,似乎查娜也在那些妇女们当中。众妇女看到有人骑着光背马从旁边驰骋而去,纷纷议论开来。马越过赶路的妇女队伍,没跑几步就把速度减下来,丹巴怎么呵斥催促都不管用,甚至拍打它鬐甲,用脚后跟踢它肚皮都不管用。马匹终于停止不前,妇女们从后面步步逼近。这时,丹巴的裤裆里开始无耻地变硬,在马背上立了一顶小帐篷,他想用衣襟遮挡都来不及,一名妇女觑见对一旁的查娜说:“你们看那骑马的小徒弟,他多么可爱啊。”查娜却毫不避讳地回答道:“可爱什么呀,他最不要脸,难道你没看见马背上那顶小帐篷吗?”妇女们都捂着嘴笑了。丹巴骤然间浑身发热,羞耻感转化成莫名的舒适感,毫无反抗地就被朝着他熙熙攘攘跑过来的几位妇女拉下马去,内心却无比惬意……丹巴醒过来发现,自己掉在地上,光着上身仰躺着,裤裆里湿漉漉一片。他梦遗了,而且还是平生第一次。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蜷缩在炕上昏暗角落里的巴雅尔,看到丹巴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战战兢兢地说:“师哥,不是我故意挑衅,是你横躺在炕沿,把臭脚趾伸进我嘴里了,所以我才把你推下炕的。”丹巴扶住炕沿勉强站起来,不好意思直视巴雅尔,对他那喋喋不休的解释似听非听,只是看着窗外微明,痴痴发呆。

当丹巴睡眼惺忪,披着棉袄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子,来到院门外枯草丛里解小便时,突然发现距他十步开外站着的棕毛小马。眼前的马跟梦里的血红马,有些神似,但身材区别不小。几个月不见,瘦弱小马已经很壮实了,但原来的毛发颜色还是依稀可辨。丹巴赶紧系好裤腰带,左手捂住前襟,伸出右手,嘴里一边招呼着“宝日,宝日”,一边靠过去。马并没有立刻逃跑,站在原地让丹巴抚摸身体,还闻了闻他伸出的手。丹巴受到鼓励,伸出双手欲抱住马脖颈时,马却闪开朝着庙宇院落间小径撒腿跑去。马逃走不一会儿,师父拉布杰清清嗓子从院门走出,来到斜坡蒿草丛里蹲下,丹巴也模仿师父蹲下,假装解手。“你又拉肚子了?”拉布杰师父解完手,疑神疑鬼地观察着周围问。“是啊,师父。”丹巴回答。

入冬以来,拉布杰师父出诊或因事外出时,只带着巴雅爾走,把丹巴留在药房捣药或让他温习药理学。丹巴不再按时完成师父拉布杰交待的任务,原因不是偷懒或成心糊弄师父,而是一心想着尽快找到棕毛小马。师父拉布杰领着巴雅尔前脚离开院子,丹巴后脚就撇掉手里工具,去寻找寺庙周围的马群。临走时,携带一些拉布杰师父特意为牧户调制的一种保健药粉,这样走累了,进牧户家里做客时,就不用吃白食而能够保持体面了。牧户们知道,丹巴是拉布杰上师的得意门徒,所以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地拿出好吃好喝来殷勤招待。作为回报,丹巴煞有介事地为他们号脉,并从怀里拿出装有所谓的适合治“百病”的药粉鹿皮袋,舀一勺出来,让病人服下。至于能不能治好病,丹巴是不在乎的,也不用担心毒死人,因为师父经常把这种药送给别人吃,从来没听说过谁中毒之类的。

自从在罗波曾家营地遇到猎枪恐吓以来,丹巴再也没跨进过他家门槛。他知道棕毛小马不在罗波曾家马群里,但沉睡的青春活力一旦苏醒,肉体是难以锁住它的。丹巴是想尽快找到棕毛马,但却身不由己,三番五次走到罗波曾家附近,从远处窥探查娜的身影,哪怕看不清脸上表情,也在寒风里颤颤抖抖地站着。丹巴自作聪明,以为寻找马匹时所耽搁的药房琐事,从未被师父发现,也未曾让他当场抓到把柄。每当师父领着巴雅尔回来时,丹巴浑身散发着百草味道,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从药房出来迎接。可这一切没逃得过师父慧眼。有一天中午,拉布杰把丹巴叫到身旁,向他摊牌。拉布杰说:“丹巴,我已经跟庙仓总管打过招呼了,你从今天下午开始,可以去马群敖特尔,当自由自在的牧马人。”丹巴听了师父的话,有些发蒙,过一会儿,又恢复到清醒状态,很坦然地直视拉布杰的眼睛问:“师父,我做错什么了?”拉布杰摇了摇头说:“你没做错什么,但我不在时,药房里的活计毫无进展,鹿皮袋里的药粉也经常减少。”丹巴听了此话,一时无言以对,低下头说:“师父,我错了。”拉布杰师父斜一眼没出息的徒弟,叹了口气道:“过一会儿,从马群敖特尔有人带从马来接你,赶紧收拾好盘缠吧。”说完就拿起扫把开始扫地。

马群敖特尔在距寺庙四十里开外的山谷里。那里只有一座毡包、三辆牛车、一辆储存冬储的平放篷车以及提水工具等。毡包内北侧和西侧床板上各放置一件行李卷。牧马人喇嘛萨尼奇尔少言寡语,带从马去接丹巴一直到二人骑马奔走近四十里路途中,从头至尾只跟丹巴说了奇奇怪怪的三句话。第一句是:“听说,你经常独自一人漫山遍野四处游荡,是吧?”丹巴回答说:“是的。”二人大概消耗十多里路途后,他说了第二句话:“你肯定觉得,当牧马人很自在,是吧?”丹巴再次回答说:“是的。”二人看到前方稀疏的白桦林里影影绰绰的马群敖特尔毡包后,萨尼奇尔乜一眼眼神四处游荡的丹巴,诡谲一笑,说了第三句话,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好好当药王爷的徒弟,却来这里受罪。”这次,丹巴不知如何回答对方,却再次把话题转移到别处,问他:“师傅,马群敖特尔上还有别人吗?从哪里提水?挤不挤马奶喝?”每当丹巴欲把话匣子打开时,对方却不再搭理他,不是蹬起马镫朝山坡离他而去,就是跟踪雪地上野兽留下的脚印纵马过去,不一会儿又闷闷不乐地返回。一路领教了萨尼奇尔的喜怒不定,丹巴很是费解。

毡包内像冰窟窿,阴冷异常。萨尼奇尔指了指西侧床板上既油腻又肮脏的行李卷,对丹巴说:“你睡这儿。”丹巴打了个寒战说:“师傅快点火吧,冻死了。”萨尼奇尔根本不把包内寒气当回事,上北侧床板盘腿坐下,从怀里掏出鼻烟壶,准备吸食。丹巴出去,绕毡包走一圈,终于在串放的三辆牛车旁边积雪下面,发现了柴火车堆。划火镰冒一股蓝烟不久,毡包内总算有了热度,但木桶和铁锅内一滴水都没有。丹巴问:“师傅,泉眼在哪里?”萨尼奇尔枕着行李卷躺下时说:“找什么泉眼啊,雪堆化开了不就是水吗?”丹巴端着茶锅出去,不一会儿端回来满满一大锅积雪,放置在撑子口上。萨尼奇尔保持躺姿,瞅了一眼,摇着头,唉声叹气地说:“那点儿雪不够啊,提两个水桶取雪去吧。”

熬过茶,又煮了一锅羊肉。吃肉时,丹巴说:“师傅,听说,汉地和尚都不吃肉,是真的吗?”萨尼奇尔想了想,说:“也许是吧。”丹巴接着问:“那我们为什么可以吃肉?”萨尼奇尔答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有的地方,喇嘛们可以娶妻,我们这里却不可以,这不是一个道理吗。”说完,打了个饱嗝,把刀装入鞘内,沾满油渍的手在皮裤膝盖处擦拭几下,起身走出包去。傍晚时,萨尼奇尔把马群赶到毡包附近白桦林里来,以便让丹巴熟悉情况。丹巴在马群周围不停地来回走。他在寻找他的棕毛小马。在他的想象中,没有母亲的棕毛小马一定在马群外围,孤苦伶仃地徘徊着。萨尼奇尔从远处向他挥动套马杆,喊道:“喂,别来回走了,你一匹一匹地看能记得住吗,主要是能够识别那几匹儿马的毛色就可以了。”丹巴回答说:“哦,知道了。”说归说,他还是继续寻找棕毛马。周围渐渐变暗,最后一抹红霞也从天边消失。萨尼奇尔实在看不下去了,把丹巴撂下,扛着套马杆朝毡包走去。马群依然待在原地,给驹子喂奶的骒马随处可见。丹巴发现有一匹二岁小马,总是站在骒马屁股后面与驹子挣奶吃,一旦被发觉,它立刻躲开,去寻找另一匹喂奶的骒马继续偷吃。小马连续偷吃了四五匹马的奶,似乎已经吃饱喝足,缓缓来到一棵歪脖桦树旁,用前蹄刨雪地。丹巴朝它慢慢挪了几步停下,观察它的反应。这时,马群开始朝山坡移动,但小马依然站着不动。丹巴嘴里嘟哝道:“宝日,宝日,是你吗?”小马停止刨地,但并不急着追赶马群。丹巴:“你真是我的宝日啊!”说着毫不犹豫地靠过去,伸出手抓挠马匹脖颈,马往后退却两步,臀部靠在树上,丹巴顺势摸到了马匹眼角,轻轻抠几下眼屎。离开棕毛小马回毡包后,丹巴变得判若两人,一改午后垂头丧气的状态。他贸然跪在萨尼奇尔面前,频频磕头道:“师傅,你赶紧把放马本事统统教予我吧。”萨尼奇尔从枕头上抬起脑袋,瞪大了眼睛呵斥道:“起来,你要干什么,放马有啥教的,快上床睡觉,要不撑子火灭了,这一宿都焐不热被窝。”以萨尼奇尔看来,蒙古男子各个天生就会放马,与其讲述牧马窍门,还不如向年轻人炫耀一下自己对佛经的记忆呢。实际上放马也没什么可讲的,于是他在被窝里开始念叨:“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丹巴问:“师傅这是在念佛经?”“难道,你觉得不像佛经?”萨尼奇尔反问。“不像。”丹巴摇头。“说说,怎么不像。”“摇经筒却不为超度,转佛塔却不为修来世,哪里会有这样的出家人啊?”丹巴感到疑惑不解。“你小子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萨尼奇尔清一清嗓子,往地上吐口唾沫,饶有兴味地接着说,“听我师父讲,这是西藏一位高僧所作,此人写完就从尘世间像烈日下的水滴一样蒸发,瞬间消失了。所以,你我以后就别再念了吧。”萨尼奇尔说着,莫名其妙地叹息。

在白桦林附近众多背风沟壑中放马将近三个月后,马群敖特尔迁徙到寺庙北面山谷中。丹巴几乎每天都跟棕毛小马“幽会”一次,每次都给它抓挠耳根、抠眼屎,却从来都没被萨尼奇尔发觉。棕色小马依然每天偷吃不同的骒马奶,长得明显比其他二岁马高出半拃。因为身高,偷吃都有些困难了,可它还是跪在骒马后面与马驹挣奶吃。丹巴有时候对小马嘟哝,别再偷吃奶了,你已经很壮实了,一旦被萨尼奇尔发现,你肯定会受惩罚的。小马对他的自言自语,似乎听懂了一样,用嘴唇触碰他的胳肢窝,频频点头。开春后的一天早晨,萨尼奇尔对丹巴说:“你去一趟庙里,找总管道尔吉,跟他要回来一些干粮、肉干和砖茶,顺便提醒他新一批公马该去势了,多安排些人来。”于是丹巴喝完早茶就带着从马出发。

有了两天自由活动时间的丹巴,一路欣赏着旧年枯草处处被新绿覆盖的山坡,中午时分来到离寺庙不远的山谷口。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赶紧去罗波曾家营地,与查娜见上一面。但来到榆树林近处才发现查娜家早已迁徙,营地遗痕上除了啄食牛尸体的几只喜鹊以外,什么都没有。他牵着两匹马,走过查娜挑水经常走的小径,来到泉眼饮马。看着饮水的马匹,自己也趴在地上喝了两口清凉的水,擦干嘴唇,还哼哼一小段思念情人的小曲子。虽然没能见到查娜一面,但心里很是惬意,因为泉水是查娜喝过的泉水,如今他也喝了。丹巴在浮想联翩中骑上马,向庙宇方向驰骋而去。

见到总管道尔吉,丹巴向他汇报了最近一段时间马群的损失情况,还有萨尼奇尔的口信。接着把马匹留在道尔吉家马圈里,徒步来到药王爷院落,看望师父。拉布杰见到久违了的徒弟,似乎没什么心理波动,反而用淡淡的口气说道:“皮肤黑了,肩膀也宽了,蛮好的。”丹巴说:“师父,我已经找到棕毛小马。”师父摇了摇头说:“棕毛马找到了,却把药理知识全给忘了。”晚上,丹巴歇息在以前跟巴雅尔一起睡的卧室。巴雅尔说:“自从你走了,我始终跟师父一起住宿,今晚是个例外。”丹巴说:“师父对待你,就像过去对待我一模一样,你好自为之吧,我就是个反例。”巴雅尔问:“那我以后,像你这样大了,会不会去放马?”丹巴不屑一顾地回答道:“就你,拉倒吧,别说是驯服烈马,连鼻涕都清理不干净,还想放马,真是的。”

返回马群敖特尔时,丹巴虽然沿途打听清楚了查娜家新营地的位置,但萨尼奇尔只准许他在寺里住一宿,所以不敢造次,还是乖乖回去交差。萨尼奇尔问:“道尔吉说没说公马去势什么时候开始?”丹巴传话说,大概二十天后,寺里组织人员来山谷祭山神敖包,就那天上午把所有三至五岁公马集中在山崖下,一起去势。既然日期已定,萨尼奇尔就领着丹巴,开始一小群一小群地巡逻马群,提前了解那些不适合留种的公马,以便去势活动的顺利进行。当萨尼奇尔领着丹巴来到一匹白色儿马领头的马群跟前时,棕毛小马正在沟壑里与五六匹带驹子的骒马一起吃着草。萨尼奇尔指着棕毛小马,对丹巴说:“你看看那偷吃百家奶长大的畜生吧,别的小公马都开始脱毛了,可它还是一身纠结蓬松的毛发。不知是谁家马群里走散的,從去年秋末开始一直在我们的马群里瞎混,也没人来认领。”丹巴试探问道:“没人来认领,也许它是神马吧,依我看留种合适。”萨尼奇尔嗤之以鼻道:“神马?给它留种?哼,到了去势那天,我亲自把它套住,摘除掉那两颗没用的卵蛋。”丹巴斜一眼满脸横肉的萨尼奇尔,缄默不语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丹巴先是找到了查娜家新营地,还没来得及下马打招呼,就 向查娜冒冒失失地提出请求,要让她暂时收留一匹马。二人是在查娜家新营地东面芦苇荡里的溪水边见的面。查娜觉得,人一旦出家,心会渐渐变冷酷是有道理的,眼前这位年轻人就是证据:二人互相心仪,离别都快半年了,好不容易见一次面竟然张嘴就提出要让她看护一匹马。查娜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瞅着丹巴那黑而发亮的脸颊说:“我没那工夫。”丹巴说:“求你了,就几天时间。”“半天都不行!”查娜说完就赶着一头瘦弱的母牛朝营地走去。丹巴下马,牵着马跟了几步说:“就是我师父救活的那匹棕毛小马。”听到此话,查娜停了下来,但不回头瞅身后的人。丹巴说:“求求你了,明天从寺庙来人,给马群里所有三四岁的公马去势,我不想让它遭罪。”查娜依然不回头,但明显是让步了,她问:“马呢?它在哪儿?”“在芦苇荡南面柳树丛里拴着呢。”“那就把它牵过来吧。”查娜说。

傍晚前,从寺庙来了以道尔吉为首的二十多位青壮年喇嘛,搭帐篷驻扎在马群敖特尔营地上。吃过斋饭后,喇嘛们各自开始打铺。帐篷里人满为患,有五六名徒弟从帐篷跑出来,挤进毡包,抢夺床位,结果,北侧床板上有包括萨尼奇尔在内的五个人;西侧床板上有包括丹巴在内的三个人,脚和脑袋互相交错参差不齐地躺下。虽然已到春暖花开季节,但夜晚还是寒冷异常,脱掉棉裤或皮裤的人根本无法露宿。丹巴贴近哈那,忍受着包内弥漫的脚臭与口臭的混合气味,心里默默地向无所不在的神祇祈祷:让棕毛小马顺利逃过这一劫吧!依他看来,在这纯粹由男人组成的喇嘛教世界里,硬着头皮强行背诵自己理解不透的藏文经书是一劫;触摸不到心仪女人的身体是一劫;被迫让心爱的马匹去势,也是一劫。丹巴的躺姿,面对着哈那,所以,还能闻到从毡帐下面缝隙穿透进来的青草味道,闻着青草芳香渐渐入睡。

给公马去势和打烙印是在祭祀敖包之后进行的。喇嘛们把马群赶到营地东侧山崖下面,从三面围住,开始用套马杆抓捕那些事先物色好的去势马匹。不到两个时辰,几十匹公马失去传宗接代能力,成为骟马,每匹马的腰侧都被烧红的烙铁打下了印痕。仪式结束,喇嘛们纷纷骑上马,向寺庙方向离去。萨尼奇尔注视着最后一批远去的骑者身影,问:“那匹偷吃奶的棕毛马怎么不见了?”丹巴犹犹豫豫地回答:“我没注意。”萨尼奇尔想了想,说:“算啦,这次暂且饶它一回,等到了秋天阉割时节,再给那畜生补一刀吧。”

敖特尔营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下过一场小雨之后,山坡突然间彻底变绿了。喝过午茶时,萨尼奇尔对丹巴说:“这几天多留意那些阉割过的马匹,一旦发现有伤口感染的,立即回来告诉我,以免死了马匹,道尔吉没完没了地数落。”丹巴满口答应道:“知道了,师傅,您就一百个放心吧。”说着束腰带,提起马鞍从毡包哈腰出去。马群在营地西面敖包山的北侧大面积散开吃草,显得很安闲,连嘶鸣声都很少听到。丹巴绕着马群外围走了一圈,没发现异常情况。于是,套住一匹烈性马,换掉正在骑的贴杆马,急匆匆下坡,朝查娜家营地驰骋而去。

不出丹巴所料,查娜早已在事先说好的约会地点——罗波曾家营地南面芦苇荡里迫不及待地等着他了。冷不丁一看,他差一点没能认出眼前这两个宝贝:先不说查娜打扮得如何艳丽,就说她手里牵着的马,已经不是几天前的那匹其貌不扬的棕色马,它已经完全脱毛,变成血红色。丹巴诧异道:“这是我的马?”查娜嗔怪道:“难道你眼里只有四条腿的牲口吗?”丹巴表示歉意,含含糊糊地说:“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棕毛马竟然蜕变成血红色。”查娜更加生气,把手里偏缰绳递给丹巴,说:“你还在说马,我走了!”查娜转身向芦苇荡深处跑去。芦苇荡里有一条小溪,水流淙淙,鱼儿游荡。当丹巴把两匹马拴在柳树上,跟踪查娜来到溪边时,她坐在沙砾上,痴痴看着水流发呆。丹巴问:“你怎么了?”查娜看都不看他,悻悻回答道:“你滚吧,冷血动物。”丹巴迟滞片刻说:“不管怎样,你挽救了血红马的命根子,我很感激。”查娜说:“你又不是骒马,感激我什么呀,回你的营地去吧。”有一只母野鸭领着一群小雏,出现在溪水边咕嘎叫着纷纷跳入水,往下游漂去。丹巴靠近查娜蹲下,嘴里喃喃道:“连野鸭都年年繁殖后代,喇嘛却不能娶妻,这是为何呀?”查娜抬头瞅一眼丹巴,脸红了说:“因为你们是佛家弟子呗。”丹巴说:“见鬼!我肯定是误入歧途了。”“你怎么说这话,亏你还是个出家这么多年的人。”“可我心里不仅没有佛,连佛龛的残骸都没有,是早晚要还俗的。”骤然间,查娜抿嘴微笑着从地上一跃而起,使劲把丹巴推倒在沙砾上。她毫无顾忌地倒骑在仰躺的丹巴腰部,边解开自己侧襟上的银扣,边嘻嘻笑着说:“那我就舍身让你这半生不熟的徒弟,彻底脱胎换骨!”丹巴伸出手,抱住她后腰,顺势翻转把对方压在身下。查娜不再挣扎,仰躺在丹巴身体下面,闭紧双眼准备接受进一步冒犯,可丹巴却突然间收住手脚,从她身上滚下来,一跃而起,抬腿就向马匹趔趄跑去……

红马宝日,自从被丹巴从芦苇荡带回敖特尔营地以后,不再偷吃奶,反而与往日曾偷吃过它们奶的骒马们亲近起来,频频与那些骒马交头接耳,甚至趁白色儿马不备,企图爬跨。到了夏末,红马不再回避白色儿马的权威,开始公开与它作对,这让老练的牧马人萨尼奇尔很是头疼。有一天早晨,萨尼奇尔把挤过奶的两匹骒马放走,提着奶桶来到毡包门前,指着正在东侧山坡上跟管理种群的白色儿马交战的血红马,咬牙切齿地对丹巴说:“那血红马又开始跟白色儿马撕扯起来了,不如,我自己动手把它阉割算啦。”丹巴看了看山坡上在温柔阳光下互相交错的两道红白闪电,试探着商量:“要不,把那血红马留种得了。”萨尼奇尔对丹巴的商议不屑一顾,自言自语道:“那畜生的确是当儿马的料,可惜是如今的活佛以及众僧各个都讨厌血红色,将来满山遍野的红马奔跑就没法向寺庙方面交代了。”

喝过早茶之后,萨尼奇尔煞有介事地开始磨刀。丹巴问:“师傅真要自己动手阉割血红马?”萨尼奇尔用指甲试探着刀刃,回答说:“那当然。”“您会阉割吗?”“不会阉割,还不会捅死它?真是的。”萨尼奇尔说着,把磨好的刀装入鞘内,再把刀鞘插入靴筒内,走到门边提起马鞍出去了。萨尼奇尔气汹汹地离去后,丹巴在佛龛前烧了三炷香,开始祈祷:神祇啊!各路神祇!护佑我的宝日,让它安然无恙吧!他把这句话,在心里反复念叨了几次,然后,嘴里嘟哝道:“血红马呀,血红马,你要是连萨尼奇尔这样的糟老头子都斗不过,还有何颜面苟活在世上?”佛龛前的三炷香还没来得及烧尽,萨尼奇尔满身灰尘,一瘸一拐地回到毡包,上床板就躺下,嘴里还直哼哼。丹巴问:“师傅您怎么了?”萨尼奇尔朝他斜一眼,说:“套马杆被那畜生带跑啦!还害得我从贴杆马上摔了一跤。”丹巴终于安下心来,长吁一口气,但为了掩饰内心的高兴,他从坛子里舀一碗酸马奶,放在萨尼奇尔面前的茶桌上。

萨尼奇尔与血红马对阵,不仅没能征服它,反而把自己的左膝盖弄伤,这回丹巴再见到查娜时,就有充足的笑料可讲了。他发挥想象,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描述得玄而又玄。热恋中的少女查娜,对方说什么都深信不疑。听完血红马的故事,查娜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说:“萨尼奇尔会不会记恨在心,动手杀死血红马?”丹巴说:“有这可能,但凭他一人的本事,目前很难靠近血红马。”查娜满意地点了点头,伸出手,踮着脚尖,从树上摘下几颗桑葚,送进丹巴嘴里。此刻,二人的约会地点已经从芦苇荡挪到山坡上一棵桑树下,熟透的桑葚不断从树冠掉落,这里,不仅清凉,蚊虫还少,即使光着膀子也不碍事。自从在芦苇荡里互相冒犯以后,再见面时不知什么原因,二人都变得异常矜持,不再动手动脚,打闹戏耍了。丹巴注视着树冠,突然说:“查娜,我要离开这里。”查娜问:“你们迁徙到哪个营地?”丹巴说:“敖特尔营地暂时不搬迁,只是我要带着血红马离开这里,要不它的命根子就保不住了。”查娜不禁打了个寒战,但没被对方发觉。丹巴继续说:“也许我们俩以后还会见面。”“你真的要离开这里?”“真的。”“去哪里?”“不知道。”“不知道去哪里,还要走?”“是的,不走不行。”“那每年这时候,姐姐就在这棵树下等你。”“可以,不过我不一定能来。”“你不来没关系,我等我的。”

傍晚后,萨尼奇尔在撑子上烤羊排,独自喝酒,还沒完没了地讲,明天如何阉割血红马,如何就着那两颗血淋淋的睾丸喝酒。丹巴躺在被窝里,感觉自己的睾丸也在隐隐作痛,于是半信半疑地问:“不用烤熟?”萨尼奇尔说:“不用,睾丸这东西生吃才解恨。”“你自己能对付得了?更何况你左膝盖还受伤了呢。”萨尼奇尔朝他眨巴眼睛,说:“我说过独自对付吗?到明天你就知道了。”“从庙里来人?”“那当然。”丹巴不再搭理萨尼奇尔,蜷缩在被窝里,等待他醉倒。可萨尼奇尔久久不醉倒,反而更清醒了似的,自顾自地说下去:“一个出家人,随心所欲,把人家姑娘骗到芦苇荡里、桑树下蹂躏,如此行径,要是活佛知道了会怎样处理?会不会指使行刑喇嘛,把他也像马匹一样阉割呢?”丹巴听了,连在被窝里翻身的勇气都没了。等他忽忽悠悠打了个盹醒来时,萨尼奇尔已经在北侧床板上打起呼噜了。他拿起事先准备好的包裹,蹑手蹑脚地从包房走出,来到马桩前,先把萨尼奇尔的坐骑放跑,然后,骑上另一匹贴杆马,朝着毡包门,嘟哝道:“萨尼奇尔,你这可恶的东西,想吃红马卵蛋,你做梦吧。”说着骑着马飞奔而去。

红马宝日所属的小马群,正在山背面陡坡上吃夜草,月光照得周围如同白昼。丹巴来到跟前时,白色儿马和宝日还在打架。早晨萨尼奇尔留在宝日脖子上的套马杆已经被撅折,剩下的皮套绳和细杆梢耷拉在其身下,当宝日后腿直立起扑向对方时,细杆梢像皮鞭一样不停地鞭挞它的腹部。丹巴招呼“宝日,宝日……”,宝日听见丹巴的声音,暂时放弃攻击,警惕地交错双耳观察周围,此刻,白色儿马突然转身,朝它的胸脯狠狠地踢了一脚。宝日被激怒,再次投入战斗。半个时辰后,白色儿马败下阵来,灰溜溜地朝山脚沟壑退去。整个交战过程中,丹巴嘴里始终招呼着“宝日”跟在后头。宝日终于安静下来,朝逃离的宿敌背影前蹄刨着地面嘶鸣。丹巴卸下鞍子,放走贴杆马,接着又给宝日鞴鞍,猛然间才意识到自己还未曾想好去往何方。

天蒙蒙亮时,丹巴骑着宝日来到一处草木葳蕤的山谷口。斜坡下影影绰绰的灌木丛附近,有一股蓝烟正在缓缓升起,瞬间又被晨风吹散。丹巴想:要是有个能容纳自己的家就好了,那样就把宝日骑到营地前,拴在马桩上,清清嗓子,给家里人听,那是最惬意不过了。可他早已没有家了。自从父亲无缘无故失踪,母亲去世以后,他的家就不复存在了。他八岁那年成了孤儿,还好遇到了恩师拉布杰。师父把他从营地废墟领到庙里,见了活佛说:这孩子有佛缘,也有灵气,将来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医师,就让他当我的徒弟吧。于是他在拉布杰师父的监督下,去泉边洗了个凉水澡,洗掉身上污垢,成了佛门弟子。可如今,他不仅没成就当医师的夙愿,连马群都没放好,反而选择了叛离佛门。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就因为他捡到了一匹快死去的棕毛小马。“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就是为了留住血红马还有我自己的两个卵蛋啊。”他嘟哝道。当丹巴催促宝日逆着溪流来到冒烟的地方时才发现一帮运输马队人员在泉眼边喝早茶。显然,商队准备出发了,人们收起碗筷、锅瓢纷纷起身,离开篝火,去柞树林中的马匹跟前,开始装载货物。货物大部分是大木头箱子,每匹马驮两个箱子,两个人协力合作才能把货物艰难地举到马背上。

留在篝火边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用脚蹭出一些浮土,把火炭埋掉,转身从上到下看了看丹巴,不无揶揄地说道:“小师傅在哪座庙宇里深造啊?”丹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去乌兰巴托。”大胡子爽快地回答。“我,我……”“我什么我,你想说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大胡子瞪大了眼睛说。“我可不可以跟你们一起走?”“你要去哪儿?”“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哟哈,你不想在庙里念经了?”“是的。”丹巴低下头回答。货物驮载完,有人在柞树林中喊:“出发啦,出发啦。”大胡子朝树林望着,边走边回答说:“出发。”“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吗?”丹巴尾随大胡子走了几步问。“腿长在你身上,爱去哪里别人管得了吗?你说对不对啊。”“对。”“那就一起走吧,千万别后悔。”大胡子说。运输马队越过几座山,到下午时,影影绰绰看到了远处的沙漠蜃气。马队人员互相传话,准备扎营歇息。正在这时,丹巴诧异地看到:跟红马宝日连续数十日征战不休的那匹白色儿马,出现在运输马队的中间。白色儿马毫不畏惧地穿过众多马匹与人群,来到宝日近处停下。两匹宿敌见了面,并没有刨地表露恶意,反而像久别重逢的伙伴一样,间隔二十步远,就朝着对方频频打响鼻。

傍晚,在篝火堆旁边,商队领头大胡子男人向丹巴介绍自己说,他叫郝日劳,算不上商人,只是给别人提供脚力罢了。作为回报,丹巴也简单介绍自己。郝日劳听后摇头,半信半疑地问道:“就因为不让阉割马匹就逃离家乡?”丹巴说:“是的。”郝日劳用下巴颏朝白色儿马点一点,问:“那跟随商队的白色儿马也是你的?”丹巴说:“不是。”“那它为什么跟着我们?”丹巴说:“它是想跟我的血红马比拼高低。”“既然白色儿马不是你的,那它就归我了。”“随便。”丹巴回答。马队人员从见到白马的那一刻起,三番五次企图抓住它。但白马警惕性异常高,只要看到手里拿着绳索的人靠近,它就立刻逃到很远,过一两个时辰,又出现在马队周围,不离不弃。运输马队踏上戈壁滩之后,郝日劳不再怀疑丹巴会有什么不良动机了。他说:“你不能这样无所事事地浪费食物和水,干脆加入马队,在休息地点上给我们放马吧。”丹巴说:“我愿意。”“不过你得记住,丢一匹马,我立刻用你的血红马来顶替,如果丢失两匹马,那我只能把你一刀捅死。”“你放心,我曾经是庙仓马倌。”“既然说到你当过放马人,那你一定有办法抓住那匹跟随我们数日的白马,能不能?”“能。”“好,就这么说定了,如果你真能抓住白马,我立刻给你半个月的工钱。”“好,一言为定。”丹巴回答。

既然郝日劳已经允诺他入伙,丹巴也就有了归属感,不再是吃白食的可怜虫了。他靠近火堆,大大方方地盘腿坐在分別叫特木勒和巴桑的二人中间。此二人从午后开始,一路在马背上下蒙古象棋,如今,到了宿营地还没分出胜负。特木勒说:“我只剩一匹马了,不可能赢你了,我们握手言和吧。”巴桑说:“不行,我还有两个卒子呢,根本就没想过跟你言和。”于是,二人边喝茶边继续下棋。对于丹巴来说,这种既没有棋盘,也没有棋子的博弈新鲜极了。他问特木勒,棋盘和棋子在哪里?对方不仅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气汹汹地说:“小屁孩,别在这儿捣乱,赶紧放马去。”巴桑抿嘴一笑,对丹巴说:“就别惹那傻子,让他安安静静地想,要不他输了棋,会赖在你头上。”

商队马匹在距宿营地二三百步开外的长满碱草的洼地上吃草,除一匹领路骒马带着绊子之外,其余的马匹可以自由活动。头上星星在闪烁,但周围却一片昏暗,灌进耳朵里的只有马匹喷鼻声和偶尔刺猬的呼声。丹巴想,虽然月亮还没从山头露出,但应该数一数马匹,以免出差错。离开篝火旁时领队郝日劳向他开着玩笑说:“我们有二十六匹骏马和一匹骒马,要是把你的血红马和那白色儿马都算上,总共二十九匹。等清晨商队出发时,马匹数量只能增多不能减少。”丹巴骑着血红马,围着吃草的马群缓步绕了一圈,朝着一个一个朦朦胧胧的黑影反复点数,马群忽而二十六匹,忽而二十八匹。他干脆放弃点数,哈欠连连地下马,一屁股坐在草丛里。天空正在降露,脖子接触到湿漉漉的衣领时,他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当他想到查娜时,对自己跟随商队的盲目行为感到异常后悔。但后悔早已失去意义,商队在无边无际的蒙古国戈壁滩上足足行走了五天,回头是不可能了。他放长偏缰,仰躺在草丛中,尽量让宝日围绕着自己多吃些草,他不时地嘟哝道:“查娜,等着我啊,我们肯定还会见面的……”“查娜是谁啊?”有人来到附近,呵呵笑着问。他仔细辨听之后,认出来者是巴桑。“那盘棋下完了?”丹巴问。“刚刚下完。”巴桑回答。“赢没赢?”“不赢才怪呢,到乌兰巴托后,特木勒得给我一匹二岁马呢。”巴桑说。巴桑是来接替丹巴看护马群的。但丹巴没有立刻回宿营地去,继续留在马群旁边,心里暗下决心:等月亮出来后,非要亲自捉住白色儿马不可。巴桑从怀里拿出鼻烟壶,站着吸两下,连连打喷嚏,等喘息止住后,怪里怪气地问:“刚才说的查娜是你相好?”丹巴沉默不语。巴桑接着说道:“明白了,你是亵渎佛门,为了躲避惩罚才逃离庙宇的,对不对?”丹巴抬头看了看远处山峦的轮廓,沉默不语。

丹巴被宝日的嘶鸣声惊醒时,偏缰勒住他的腿弯阵阵生疼。月亮已经从远处山头露出,雾气中看起来像是一口肮脏的血盆。巴桑不在身边,马群也不见踪影,只有宝日撕扯偏缰,朝著山坡频频嘶鸣。宝日的异常举动告诉他,白马已经来到不远处了。“好吧,我这就让你们对阵,决出胜负。”丹巴嘟哝着,从草丛里起身,快速卸下宝日的鞍子。宝日在原地立起嘶鸣,等丹巴把笼头和辔头摘下,它像离弦的硕大箭头一般,向山坡冲去。

已经是商队出发的时候了,可宝日和白色儿马还是不见踪影。郝日劳埋怨道:“丹巴,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怎么能为了抓住一匹野性充足的畜生,就把自己的坐骑给放走了呢?”丹巴说:“我的宝日肯定会回来的。要是它不回来,我也没必要跟着你们远走他乡了。”“好,那就你自己看着办吧,商队是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了。”“我等我的宝日,你们出发吧。”丹巴说着,枕马鞍躺下,商队给丹巴留了一些烤熟的肉干和空酒囊,吵闹着出发了。晌午时,丹巴从睡梦中醒过来。梦里他见到了母亲:不知什么原因,母亲手里拿着细柳条,在狠狠地抽打他,他受委屈哭了,但始终没看清母亲脸上的表情。醒来后发觉,马镫在硌后背,腰部隐隐作痛。哭是真哭过,眼泪还在顺着脸颊流淌,他揩掉眼泪坐起来,勉强回过神来:篝火已熄灭,商队也走远,可四周却不见宝日。“宝日要是真的离我而去,那就没必要远走他乡……我这是何必呢……”丹巴嘟哝道。他嚼几口商队留下的肉干,拿着空酒囊去泉眼打水,喝两口水,洗掉脸上泪痕,返回原地刚要提起马鞍时,听到了马匹的嘶鸣声。

宝日和白马互相撕咬着出现在商队宿营地附近的土包上。丹巴朝土包又是打口哨又是喊宝日。宝日听到招呼,迅猛转身,向对方故意挑衅一般踢了一脚,没踢到对方身上,自己却退到宿营地篝火灰烬旁。白马从后面气势汹汹地追过来,距他们十多步远停下来。丹巴给宝日戴笼头,牵着它,逐渐靠近白马。白马打着喷鼻,目不斜视地看着丹巴的一举一动。丹巴往前挪几步,停下来,用左手把笼头从宝日脑袋上摘下,用右手把辔头给宝日戴上,宝日毫不犹豫地咬住衔子,还频频点头。丹巴再往前迈两步,又停下,把宝日的辔头摘下,给宝日戴上笼头。如此反复几次后,白马几乎触手可及了。丹巴把刚从宝日脑袋上摘下的辔头,试探着让白马闻一闻。白马闻一下衔子没有反感,丹巴就把辔头给白马戴上。白马被驯服了。为驯服白马,丹巴在商队宿营地上又住了一宿。他知道,商队已与他拉开整整两天的路程,到达乌兰巴托以前赶上他们是几乎不可能了。再说,商队人员与他非亲非故,没必要非得找到他们不可。于是第二天早晨,山雾散去之后,他不紧不慢地走到泉眼旁,往酒囊里灌满水,又煞有介事地用皮梢绳把皮囊拴牢固,把吃剩下的烤肉干揣进怀里,骑上白马牵着宝日,信马由缰,离宿营地而去……

三年之后。入冬的一天中午,衣衫褴褛的乞讨僧人丹巴,手里拄着打狗棍,来到离别三年之久的达尔罕贝勒寺南面山脚下的泉眼附近。寺庙周围的环境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跟几年前的冬天一样,泉眼依然冒着雾气,寺庙依然为了迎接络绎不绝的香客而敞开着大门。他蹲在泉眼旁冰层上,掬水喝,刚要起身,看到了提着水桶来取水的两位小沙弥。他问:“你们认识拉布杰师父吗?他还好吧?”两个小沙弥眨巴着眼睛,从头到脚足足观察他一分多钟,其一回答说:“拉布杰大师圆寂了。”“什么时候?”丹巴淡定地问。“一个月以前。”另一位沙弥回答。“那么,拉布杰师父的徒弟巴雅尔你们认识吧?”丹巴继续问。其中一个摇头说:“不认识。”另一个却吸了吸鼻涕说:“我认识。”

丹巴在诵经堂门前台阶下看到了巴雅尔,抓住对方的手,就直接问他,姐姐现在在哪里?巴雅尔迟钝了一下,勉强认出师哥丹巴,然后悄声回答说,他姐姐查娜今年秋末嫁人了。丹巴继续问:“嫁到哪里去了?”巴雅尔低下头,依然悄声摇头回答:“不知道。”说完就甩开丹巴的手,跳上台阶,跑进诵经堂不见了。这时,一群香客从诵经堂里出来,陆续走下台阶,朝山脚下的马匹走去。他跟随众香客来到山脚,左右窥探,寻找熟人,却连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找到。丹巴靠近一位手拿套马杆的牧马人,打听寺庙马群营地的位置。牧马人用套马杆含含糊糊指一个方向就策马而去。他目送四处散去的众香客,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喟叹道:“红尘啊,丹巴离开此地只有三年多,可这里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丹巴离开不再属于他的寺庙院落,去了一趟曾经与查娜约会过许多次的桑树跟前。桑树孤立在山坡上的积雪中,不停地摇晃光秃秃的枝杈。他感到心灰意冷,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树下:“查娜,听巴雅尔说,你已经嫁人了。远走他乡之前你肯定来过这里,也肯定哭过……我离开你以后,绕了个大弯子……返回这里却发现什么也没有了……”桑树为了回答他的胡言乱语,在风中不停地摇晃着。丹巴离开桑树,按照牧马人的指引,饿着肚子继续徒步行走四十多里路,终于在黄昏来临前找到冬季寺庙马群营地。牧马人萨尼奇尔喇嘛依然健在。他对丹巴的贸然出现并没感到意外,说:“自从三年前你逃走的那一天起,我心里就有一种预感,你肯定还会回来。”“您的预感简直能够与佛祖比试高低。”丹巴说。“那倒不敢,不过预测未知,我还是有自己的一套秘籍。”萨尼奇尔笑呵呵地说。二人在猎猎寒风中寒暄几句后,走入毡包,萨尼奇尔往撑子里添劈柴,边熬茶边烤羊杂、羊排。他从行李卷里抽出鼓鼓的满皮囊马奶酒说:“入冬以前别人送给我的,一直没舍得喝,今晚我们爷俩把这酒囊倒空算啦。”“我可是空着手来的,什么礼物都没有。”丹巴感到有些不自在,喃喃道。“没关系,不过我知道,你肯定有东西送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带来。”丹巴说。“身上仔细找一找。”萨尼奇尔说。丹巴终于从怀里掏出一小纸包东西献与萨尼奇尔。纸包里是他从红马尸体上割下的一绺尾毛。“我早就知道你是不会空着手来的。”萨尼奇尔把纸包捏一捏,放在面前说。“太可惜了,逃跑时带走两匹儿马,如今却独自一人回来了。”丹巴说。“这是两匹马的?”萨尼奇尔问。“这只是从红马尸体上割下的,它死在诺门罕战场。”丹巴回答。“那我的白马呢?”萨尼奇尔问。“有一位叫列夫捷特的苏联军人把白马带到俄罗斯去了。”丹巴说。“那也好。”萨尼奇尔说。

二人就着羊排与羊杂,边喝马奶酒边聊。萨尼奇尔问他,今后有何打算?丹巴说,他已经适应居无定所的生活,走一步算一步,绝不勉强自己。“既然还俗了,那就娶妻生子,过安生日子吧。”萨尼奇尔劝道。“不,我想娶的女人已经嫁人了。”丹巴坦言。“不娶也罢,免得天天听女人在耳边唠叨。”萨尼奇尔附和道。夜深后,皮囊里的马奶酒见底,丹巴推开小餐桌,横倒在北侧床板上,萨尼奇尔向西侧床板爬过去,头朝南不太雅观地趴下,开始打呼噜。大概过了两个时辰,丹巴口渴难耐醒过来,光着脚下地,摸索着找到撑子上的茶壶,嘴对嘴地把小半壶凉茶灌进肚里,又踅回北侧床板。这一次,入睡不久就开始梦到了白马:它来到三年前曾经与红马角逐过的夏季营地北侧山坡的背面,疲惫不堪地停下。几个月以来,每每梦到白马时总能清清楚楚看到蜻蜓模样的红马精灵,骤然间从白马头顶消失……

丹巴醒来时,撑子里已经生火,毡包内暖和了。萨尼奇尔盘腿坐在西侧床板上,手里拿着刀,在削小木头块,膝盖旁边还放置着斧头、钻子以及细皮绳等用具。“做什么?”丹巴问。“风标。”萨尼奇尔回答。丹巴看到,萨尼奇尔正在解开装有红马尾毛的纸包。“你用红马的尾毛给你的风标当穗子?”丹巴质疑道。“有什么不妥吗?”萨尼奇尔反问。“我刚才又梦到你的白马已经穿越俄罗斯雪原回来了。”丹巴说。萨尼奇尔回头看一眼丹巴,嘴角流露出不屑道:“你以为你是谁啊?走了一圈蒙古国和俄罗斯土地就觉得自己已经无所不知了?”萨尼奇尔把造好的风标拿到外面固定在长杆上,立在毡包南面。风标头朝西北,开始吱吱响着转了起来。马群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聚堆在一起安安静静地站着,只有几匹小马在来回走动。“怎么会这样?”丹巴注视着马群惊叹道。“怎么了?都见过世面的人了,还一惊一乍?”萨尼奇尔很是费解。“我是说,几年不见,这马群的颜色怎么蜕变成红白相间了?”丹巴疑惑不解地问。“红颜色都是你那匹红马留的种,我是顶讨厌杂色马群的。”萨尼奇尔嘟哝。

这时,白马那消瘦的影子出现在山顶,朝着马群,像野驴一样怪里怪气地嘶叫,状态跟丹巴梦里的白马毫无二致。“我说过,你的白马回来了。”丹巴似乎宿醉未醒,睡眼惺忪地说。“回来也没用,它已经不再是儿马了。”萨尼奇尔不屑一顾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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