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三傻(短篇小说)

2017-11-27王永利

草原 2017年11期
关键词:铁柱营子顺子

王永利

三傻姓葛,大名儿叫葛长才,家住在营子南头,三间半砖半土的房子,屋里屋外挺干净。三傻是老疙瘩,原本和爹媽住在一起,他大嫂坐月子爹妈就搬到大哥家去住了,从那以后就留在大哥家没回来。大哥和二哥也早已分家另过,没啥事也不咋过来,所以三傻家里就他一个人。三傻家里头有一头骡子和一头草驴,有小鸡也有猪,山上有几亩好地,虽说一个人,但是日子过得不困难。

三傻小名叫三牛,十一岁那年才上学,上课尿憋了也不朝老师请假,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跑到教室门口就尿上了,全班学生哄堂大笑,他那班里女生挺多,老师也是个女的。等他尿完了老师就问他你叫啥来着?那时候他刚上学还不太习惯别人叫他葛长才,三傻一边提裤子一边说,报告老师我叫三牛。老师说,我看你应该叫三傻。班里又一次哄堂大笑,老师说完这句话也后悔了,可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从那以后三傻这个外号就叫响了,一开始是同学们管他叫,慢慢地全营子都管他叫,一叫就是十几年,看起来他这辈子也就叫这个了,人们早已经忘记他的大名了。

三傻有力气,人长得不丑,为人又厚道,营子里有啥大事小情找他帮工他从不推辞,大伙儿都对他挺好,可就是没人给他当媒人,二十五六了也没定下一门亲事。

但是三傻并不相信自个儿是打光棍的命。

三傻心里头装着个人,是营子西头陈桂山的二女儿,陈翠翠。

陈翠翠比他小好几岁,那长相没得说,是营子里数一数二的姑娘,鹅蛋脸,大眼睛,樱桃小嘴,时不时就朝人笑。不光是长相,那身段儿也受看。不胖不瘦的,穿啥衣裳都好看,从大街一过,村里头的男人们就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一直到她走远了才回过神来。

三傻明知道自个儿配不上陈翠翠,心里头却还是惦记着她,白天黑夜地想,有时候做梦也梦着她,一寻思她心里头就麻酥酥的。寻思归寻思,三傻却并没打算娶她当老婆,别说人家不同意,就算是同意了也不行,因为他明白那样的一个好姑娘如果跟了他就把她毁了。这些想法,营子里别人不知道,三傻从不对别人说。

三傻惦记陈翠翠是有原因的,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她,她长得那么好,男人们谁看见不动心啊,看见一次两次的也没啥,天天看见不惦记才怪。

陈翠翠在镇里一个饭馆上班,是个服务员,三傻的房子东面就是通往镇里的大道,翠翠每天上班下班骑着自行车就在他的门前走。陈翠翠经过的时候三傻总能闻到一股子香味,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长这么大,三傻从来没在别的女人身边闻见过,他一直寻思那就是天上仙女的味道吧。也不知道是咋回事,那香味儿传得特别远,陈翠翠经过的时候,他坐在炕上透过玻璃窗户都能闻见,在地里干活的时候,隔着那么长的垄头也能闻见。

那年夏天,三傻正在院里给牲口填草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开大门,一抬头看见陈翠翠已经进院了,三傻当时就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就是陈翠翠,那大眼睛,那脸蛋儿,那小嘴,那让人看一眼就再也忘不了的笑,还有,还有那再熟悉不过的香味儿……陈翠翠笑着说,三哥,我们家今年盖房子,木匠和瓦匠都找好了,就是缺帮工的人,我爹自打去年就一直腰疼干不了啥活儿,你要是有空就过来帮帮忙,她说着就掏出烟来给三傻点上了。三傻说,没事儿,没事儿,盖房子搭屋不是自个家的活儿,乡亲们都不会干瞅着的,三哥啥也不会就会干粗活,你要是不嫌弃就中。陈翠翠说,三哥你说啥呢,谁嫌弃你了。三傻听完她这句话脸就红了……

那天过晌,三傻啥也没干,就洗衣裳,挺长时间没洗的衣裳都拿出来洗了,连鞋也洗了。洗完了衣裳和鞋就开始一个劲儿地照镜子,一个劲儿地照。把胡子也刮了,刮完了胡子又觉着头发也长,就忙着去找营子南头的来顺子。来顺子会剃头,营子里谁头发长了都找他。

看见没?那样式的,你就照着铰,给我铰一个那样式儿的。三傻指着墙上挂历上一个香港明星对来顺子说。来顺子好像很为难,给三傻铰了十多年的头,不是光头就是凉头,最难铰的也就是锅盖头,今儿个是咋了,非要铰一个挂历上那样式的。

有啥不时兴的,让你咋铰你就咋铰得了,磨叽啥,三傻嚷了起来。来顺子害怕了,他怕三傻发火,三傻发起火来那可不是闹。

第二天一大早,三傻就起来了,穿衣服、洗脸、刮胡子就用了一个钟头,觉得快到吃早饭的时候了才迈开步子向营子西头走。

他开始寻思陈翠翠了,他盼望陈翠翠能多瞅他几眼,能多和他说上几句话,仅此而已。他心想虽然我葛长才有点儿撵香港潮流,但我还是葛长才,比她大好几岁,家里头也没啥存钱,陈翠翠是个好姑娘,她将来应该在镇里头找对象,镇里头有饭馆、有百货商店、有公路、有汽车、有好房子,比咱营子可强多了……

他就这样一边走一边寻思,一直到了陈翠翠她家院里。陈翠翠系着个花围裙,端着一盆洗菜水正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看见迎面走过来的三傻,她瞅着三傻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三哥来得正好,饭刚做好,屋里头刚放桌子,快上屋吃饭吧。三傻说,你忙着吧,不用管我,说着用手捋了捋头发就进了屋。屋子里炕上放了两个大炕桌,老少爷们儿已经围着桌子坐下了,他脱了鞋上炕坐下来。陈翠翠一直笑着往上拿酒端菜地伺候着,三傻惊奇地发现陈翠翠时不时就偷着瞅他,而且总把最好吃的菜放到他跟前,他一边吃一边心想为啥呢,是看我穿得干净板正,还是因为我这香港潮流的发型……

三傻在陈翠翠家帮工帮了七天,那些天三傻使出浑身的力气干活。这些天,陈翠翠时不时地给三傻盛饭倒酒端茶点烟不算,最让三傻感动的就是陈翠翠有时候竟然拿毛巾亲手给他擦汗,这让营子里好些人闹不明白,时不时就有人在犄角旮旯小声地议论着。

你看看,又给他擦汗呢,挺大个姑娘对一个单身汉这么近乎,真闹不明白。

让我看,背不住他俩早就有一腿。

陈翠翠相中三傻了?哪可能?一朵鲜花往牛粪上插?

这年月啥事不出啊,人们都看电视电影里的爱情片看坏了,你看三傻那头发铰的,多特!

他们俩要是搞了,三傻可就干挣了。

三傻艳福不浅哪……

陈翠翠对三傻好有些人看不惯,最看不惯的就是苏木匠。苏木匠是南营子人,营子里好些人不知道他叫苏旺牛,就知道他是个木匠,手艺挺好,就是长相有点儿不济,尖嘴猴腮的。营子里大多数人管他叫苏木匠,也有人管他叫苏猴子,八成是长得砢碜的缘故,到现在也没娶上媳妇。

苏木匠是陈翠翠家请来的,盖房子搭屋没木匠不成。请苏木匠的时候是陈翠翠他爹去的,请他的时候他有点儿摆架子,都不正眼瞅陈翠翠他爹,工钱也讲得挺高。可是也说不上是咋回事,自从到陈翠翠家来看木料那回态度就变了,陈翠翠给他点烟倒水他就点头哈腰的,一直笑眯眯地眯着小眼睛往陈翠翠身上看。他对陈翠翠说,妹子,我看你也挺懂事,你这人挺好,别看你爹我俩把工钱都讲好了,但看在妹子的份儿上我再少要点,钱这玩意儿不常花,只要情意在比啥都强。陈翠翠说,苏大哥,谢谢你拿我当朋友,我家这活儿就麻烦大哥加点儿细,咱哥俩慢慢赶着来。听到她这么一说,苏木匠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开工的头几天,苏木匠整天笑呵呵的,一边干活一边哼着小曲儿,他不停地摆弄着锛凿斧锯挥汗如雨,看见陈翠翠在他身前身后来回地转,他就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是自从三傻来帮工以后陈翠翠就不围着他转了,围着三傻转,于是他就不高兴了。小曲儿也不哼了,笑模样也没了,时不时地摔这摔那的,最让他不高兴的是他看见陈翠翠拿毛巾给三傻擦汗,他就忍不住发火。

帮工的,把那几棵檩子给我扛过来。苏木匠朝三傻大声地喊,说话声挺横。

三傻没说啥,开始给他扛檩子。

哎呀,你眼睛瞎呀!没看着这檩子大头都朝西摆么?苏木匠又嚷。

三傻没说啥,开始给檩子调头。

把南墙外那三十多棵也扛过来。苏木匠还是嚷。

三傻还是没说啥,继续扛檩子,他心说苏木匠你等着,等翠翠的房子盖完了你看我咋收拾你,到时候我让你满地找牙,我让你管我叫爹。

吃晚饭的时候,帮工的围着桌子刚坐下,苏木匠就对着大伙儿扯开嗓门说,有的人干活没长眼,笨得要命,说他几句他还不愿意,我说谁谁明白,在这帮工就得听我的,我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要不明天你就別来了。

三傻没吱声,不理大家伙独自喝闷酒,他知道苏木匠是在说他,他心说一个木匠就狂这样,有点手艺都不知道姓啥了。

陈翠翠给三傻递上来一碗饭,三傻吃了几口,发现饭底下全是肉,他一抬头看见她正在门口偷着瞅他,脸上挺严肃,看得出来她明白苏木匠正欺负他。三傻大口地吃着肉,身上的酸痛和心里的委屈都消了。他朝她笑了一下,她低下了头。

三傻吃完饭回家的时候苏木匠从后面骑自行车追了上来,三傻装作没看见,可苏木匠把自行车骑到他前面一刹车就停住了,连人带车挡住了他的去路。三傻说,你干啥,有事就说吧。苏木匠说,有事,还不是小事呢。三傻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还忙着回家呢。苏木匠说,有些事可能你也不明白,我和陈翠翠处得挺好你知道不?给她家盖房子那工钱我也没实打实地要。三傻说,你跟我说这个我就更不明白了,这和我有啥关系!苏木匠说,我看你是装不明白,我把话说到这儿就拉倒了,你自己琢磨着办吧。三傻没吱声,也没正眼瞅他,苏木匠却还是挡着他的路没让开,三傻刚要发火一抬头却看见苏木匠正给他递上来一根烟,三傻看见他挺心诚,他寻思八成是他为过晌的事想赔个不是就没推辞,他把烟接过来苏木匠就笑呵呵地给他点上了。苏木匠说,我看人们都管你叫三哥我也管你叫三哥吧。三傻说,爱叫啥叫啥吧。苏木匠说,三哥呀,你家里一准也有地,最近这阵子天挺旱,苞米也该浇水了,还听说这附近营子的苞米有不少都生虫了,我看你明天不应该再来帮工了,就在家给苞米浇浇水捉捉虫吧。三傻瞅了瞅苏木匠没吱声,苏木匠骑着车子就走了,走挺远了又回过头来喊了一句,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回家好好寻思寻思,说完就使劲地蹬车子,眨眼功夫就没影了。

三傻不傻,他明白苏木匠为啥让他扛檩子,也明白他刚才说那话是啥意思,他一边揉着酸痛的肩膀一边寻思,我葛长才图个啥呢,给人家帮工累这样却闹个里外不是人,我这人也太不值钱了……他越想心里就越委屈,想着想着就来了眼泪,他的酒劲儿上来了,身上难受,心里头也难受。

三傻走着走着就听见有脚步声,一回头就看见陈翠翠追了上来,三傻站住等她,她跑了过来。她气喘着说,三哥,你刚才没吃好吧?三傻说,吃好了,你都给我盛肉了我能吃不好吗?陈翠翠眼尖,一眼就看见三傻的双眼汪着眼泪,心里头当时就咯噔一下,三哥,你咋了?你咋哭了?三傻说,没咋,我喝酒喝多了。陈翠翠说,三哥,给我家干活你最累,苏木匠还欺负你,一个帮工,工钱挣不着还得受着气,那可不行,我明天得跟苏木匠说道说道。三傻说,妹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咱一个营子住着还说这些干啥,苏木匠跟我嘚瑟我让着他,我不是怕他,谁家盖房子都图个心顺,图个吉利,三哥在你家就是牙掉了也咽下去,不跟他扯。陈翠翠说,那可不行,你咽下去我可咽不下去,在我家想欺负人可没门儿。三傻说,你们俩处得挺好,可别因为我闹生了。陈翠翠说,三哥你说啥呢,你这话我不明白。三傻说,妹子你回去吧,我喝多了,脑袋迷糊,得回家睡觉了。说着就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了,陈翠翠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第二天,三傻没去陈翠翠家帮工,头天晚上他没少喝,再加上扛檩子累够呛,那一宿他浑身难受,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下了,天都亮了他还在炕上躺着。躺着躺着,迷迷糊糊他就听见有人开外屋门,他还没睁眼就闻见一股香味儿,那香味儿他再熟悉不过了,莫非是陈翠翠来了?他睁眼一瞅果然是陈翠翠,没错,就是她,她正站在炕边瞅着他笑。

妹子,你咋来了?三傻说着就坐起来了。

我来看看你,今天你也没去我家,是累坏了还是生气了?陈翠翠瞅着他问。

我累坏啥,我生啥气。三傻说。

三哥,真对不住你。陈翠翠说。

有啥对不住的,当营子住着说这干啥。三傻说。

你别做饭了,上我家吃吧,我炖了肉,不用干活,就吃顿饭,要不我心里头不好受。陈翠翠说。

你回去吧,我不去。三傻说着又躺下了。

三哥——三哥——她喊了两声他也没答应。

陈翠翠转身走了,三傻听见她关门的声音,不一会儿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三傻就觉着有人推着他的肩膀摇晃。

三哥——三哥——你醒醒。是陈翠翠在叫他。

三傻睁开了眼睛。

你还没走?三傻惊奇地问。

我回去又来了,给你送饭来了。陈翠翠笑着说。

三傻再一瞅,炕头上放着一个柳条小筐,里面是一大碗饭两个馒头,还有一个头号大饭盒,里面全是肉,满满登登的。

你这是干啥?大老远还端过来多麻烦。三傻不好意思再躺着了,嗖一下就跳下了地。

你一个人,还得做饭,怪费事的。她说。

你这是干啥?三傻又说。

你快吃吧,一会儿凉了,我先走了,家里头人挺多,我回去照应。说完她转过身走了。

他送她出门,她回过头来又朝他笑了一下,三傻默默地瞅着她走远,心里头麻酥酥的。

營子里来放电影了,放电影的人和营子里几个小嘎子忙乎了半过晌,在学校房后那片大空地上竖起了两棵杨树杆子,天还没黑就把黑边白底的幕布挂上了。

三傻喜欢看电影,虽说营子里几乎每家都有了电视但还是有人喜欢看电影,看电影热闹,一大帮人坐在大空地儿上有说有笑的,大热天坐在屋外也凉快,比坐在闷热的屋里强多了。三傻早早地吃过了晚饭就拎着个小凳子往学校房后走,时不时用手捋一下头发。

头发又该铰了,三傻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

营子里的男女老少陆陆续续都来了,学校房后的空地上渐渐闹腾起来,小嘎子们叫着闹着跑着,老爷们抽的烟味和女人们的雪花膏味以及嗑瓜子的香味混在一起在黄昏的微风里弥漫着,时不时就听见一两声卖冰棍儿的叫喊声。

天慢慢黑下来,放电影的摆弄了一会儿放映机,手指头一摁那小钮钮,啪的一声幕布就亮了,人们渐渐地安静下来,电影开演了。

三傻坐在人群的最后边,背后是空场边上的一棵大榆树,每次演电影三傻都喜欢坐在那儿,后脊梁可以倚在榆树上,比坐椅子还舒坦。

电影是香港拍的,演的是男男女女的事,三傻惊奇地发现里面有好几个男的那发型和他的一模一样,更惊奇的是他发现那里面有来顺子家挂历上的那个男明星,有好几回他差点没喊出声来。那电影挺好看,里面时不时就出来些好看的女的,那些女的穿得挺开放,不单单是露着白大腿,肩膀头和后脊梁也有露着的。

就在三傻入神的时候,从榆树后面悄悄地走过来一个人,也拎着个小凳子。她慢慢走到三傻身后,把小凳子悄悄放下,冷不丁伸出双手把三傻的双眼给蒙住了。

谁?闹啥?三傻喊了一声。

你猜猜。那女的学着男人的声音说,但学得不像。

三傻听声听不出来,但闻味闻出来了,那味道三傻再熟悉不过了。

陈翠翠!三傻说。

她松开了双手,一下子跳到三傻的面前,瞅着他笑。

三哥你真厉害,你咋知道是我?陈翠翠问。

知道就是知道。三傻也笑了,他不敢说他是闻味闻出来的。

陈翠翠紧挨着三傻坐下了。三傻觉得有点意外,但也没说啥。

三哥,我家快上梁了,到时候你去不?陈翠翠问。

上梁那天人们都去,三哥不去也没啥。三傻说。

三哥,你一准儿是不想看见苏木匠,一准儿是。陈翠翠说。

三傻没吱声。

我都跟苏木匠说了,不行再欺负你,他要再嘚瑟工钱一分都别想拿。陈翠翠说。

我不是怕他,是膈应他,在你家我不想跟他干仗。三傻说。

上梁你得去,要不我心里头不好受。陈翠翠说。

三傻没吱声。

陈翠翠忽然想起了什么,就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是盒烟,她递给三傻。

差点儿忘了,给你的,我知道你一准儿来看电影。陈翠翠说。

这是干啥?我不要,盖房子费烟,留着给干活人抽吧。三傻推辞说。

陈翠翠没说啥,硬是把烟塞在他手上。

放到第二部片子的时候,人们都困了,陆陆续续往家走,再后来回家的人就多了起来,快到结尾的时候空地上就没几个人了,放映员时不时站起身来看看还有几个人。铁柱和他媳妇儿也时不时走到放映机跟前瞅瞅这儿瞅瞅那儿,看那样子是在等放映员放完了帮着往他家拿东西。

三哥,你送我回家吧,我自个不敢走。陈翠翠说。

大月亮地,有啥怕的。三傻说。

三哥,我真害怕。陈翠翠说。

中。三傻答应了。

三傻和陈翠翠走在通往营子西头的大道上,那天晚上天气真好,凉风吹过来,身上舒坦得像神仙。

三哥,你有啥话就对我说吧。陈翠翠说。

没,没啥。三傻说。

说吧,没事儿,怕啥?陈翠翠瞅着他笑着说。

没啥。三傻说。

陈翠翠不吱声了,三傻也再没说啥,两个人在月亮底下慢慢地走着,营子里安静得很。

到陈翠翠家的大门口了,陈翠翠停下脚步对三傻说,三哥,天晚了,就不招呼你上屋了,你回去吧,上梁那天我告诉你。三傻说了一声中,转过身来就走。刚走了几步就听见陈翠翠在身后喊他。

三哥?

干啥?三傻转过身来问她。

三哥你真没啥话对我说么?陈翠翠瞅着他的眼睛说。

三傻抬起头来,他看见陈翠翠家快要完工的房子,月光下更显得带劲。

这房子盖得真好。三傻说。

哦……好……陈翠翠说。

三傻转过身走了,陈翠翠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三傻走出老远停了下来,月光下,他把那盒烟拿在手上摆弄着,他抬起头来,头顶是一轮明净的月亮,月光像水一样干净明亮,三傻对着月亮说,妹子,三哥不傻,三哥明白你的心,三哥是装傻,三哥配不上你呀……

三傻又去找来顺子,他觉着头发又长了。

再给铰铰吧,这头发比狗尾草长得都快。三傻对来顺子说。

这回铰啥样的?来顺子问。

看见没?还照着他铰。三傻还是指着墙上的挂历说。

一个庄稼人,整那洋里洋气的有啥用!来顺子有点儿不情愿。

有啥用?有大用,现在都有人看上你三哥了。三傻说。

吹牛不上税。来顺子撇着嘴说。

真事,三哥啥时候跟你撒过谎。三傻认真地说。

谁?那你说,谁?来顺子问。

说出来你别给我传出去,咱倒是不在乎,人家可是个好姑娘。三傻说。

谁?来顺子又问。

陈翠翠。三傻说。

哈哈哈,吹牛不上税。来顺子乐了。

三傻不是好眼神瞅来顺子,来顺子不敢再笑了。

那你就追她唄!现在时兴自由恋爱。来顺子憋住笑说。

关键是三哥配不上人家呀!三傻叹着气说。

有啥配不上的,虽说你比她大几岁,论长相你也挺俊,你们家也没饥荒,陈翠翠也不是百万富翁……来顺子一边说一边给推子上油。

三傻不吱声了,好一阵子没说话。

追她,那有啥,你没看见电影里那刘巧儿吗,你看看人家那思想,五尺五的汉子还赶不上一个女的!来顺子说。

现在是三角关系,还有一个男的也相中她了,那个人追得挺紧……三傻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

谁?那男的是谁?来顺子问。

苏木匠。三傻说。

你要是条汉子就追她,你真的忍心咱营子姑娘嫁给苏猴子?你咋也比苏猴子强吧?配不上陈翠翠的是苏猴子!来顺子说着就在三傻的后背上捶了一拳。

陈翠翠家上梁那天三傻去了,那天挺热闹,营子里有人家上梁就和过节似的热闹,乡下人除了娶媳妇儿就是盖房子,这两件事都是喜事。一大早就能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听见鞭炮响就有人赶过去,杀猪宰羊蒸馒头,男女老少的脸上都挂着笑,大家伙笑着闹着忙活着,那闹腾的叫嚷声能传出去好几里地。

上梁那天是木匠最风光的时候,好几十条汉子都得听木匠的。附近营子不缺木材,那梁柁粗得吓人。屋里最当中的那架柁要拴上红布,木匠的腰上也要扎上半尺宽的红腰带,一群汉子抬起大梁柁往前走,还要用绳子杠子连抬带拽地弄到房框子上去,既是个力气活又是个技术活。干大活人多,人多就得有个头头当指挥。那天的规矩很多,但是最重要的是干活的时候大家伙儿不许七嘴八舌瞎嚷嚷,不管来了啥大人物,谁也不行瞎指挥,摆弄梁柁的时候必须得听木匠的是规矩。

上梁那天的规矩还有一条,那就是摆弄梁柁的时候大家伙儿必须得同心合力,谁和谁有啥恩怨都要暂时放下,抽过了木匠亲手点的一根烟,暂时就成了爷们儿,因为上梁是个危险活,大梁柁往上拽的时候底下全都是人,稍有差错的话梁柁就得掉下来,底下一大群人不是死就是残,骑在梁柁上钉大钉子嵌脊檩的木匠也得摔下来,房尖子那老高,摔下来就没好。

人来得差不多了,一大群汉子站在院里排成一排,三傻一眼就看见来顺子也来了。

苏木匠扎着红腰带挨个给他们点烟。

麻烦大家伙儿了,麻烦大家伙儿了。他一边点烟一边点头。

抽完了这根烟,人们喊了一声走哇,就开始抬梁柁,苏木匠领着头喊号子,人们也跟着喊。

第二个梁柁上房了,梁柁架子顶尖上拴了两条绳子,东边一群人西边一群人就各拽一条绳子,柁架子慢慢地竖起来了,那两条绳子越绷越紧。苏木匠一手拿着大斧子一手抓着一把头号大钉子,从柁头往架子尖上走,他要到正尖上绑立杆嵌脊檩。那时候底下的人静下来谁也不乱说话了,大家伙儿的心也像那两条绳子越绷越紧。就在苏木匠走到正尖儿刚蹲下来的时候,东边儿那条绳子忽然松了,柁架子慢慢开始往西斜,苏木匠一看不好,紧忙就把柁尖子抱住了。苏木匠和梁柁一起缓缓地往西翻,眼瞅着就要完……

东边的使劲拽呀。有人大喊。

东边的再不使劲我操你祖宗。有人骂上了。

骂也不管用,东边的眼瞅着就要坚持不住了,苏木匠吓得喊都喊不出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东边绳子又多了一个人,他本来是在西边拽绳子的,一瞅东边的坚持不住就跑过去了,那个人是三傻。

谁不使劲就是狗娘养的,拽啊!三傻嚷着骂了一句,那声音就和打雷似的。

十几条汉子使足了劲叫着嚷着,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好几十条胳膊连青筋和血管都凸起来了。三傻这一骂人们也都急眼了,一急眼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梁柁架子尖慢慢开始往东走,慢慢地就立直了。苏木匠缓缓地松开了紧搂木头的胳膊,他没绑立杆也没嵌脊檩,站起来往柁头走,走到前檐墙的时候把大斧子往地上一扔,扶着梯子就下来了。

底下的人谁也没吱声,全都吓傻了。

兄弟们,今天这梁是上不成了,我现在心哆嗦,今天干不了了。苏木匠说这话的时候脸都青了。

木匠都不干了,咱们还干啥?上屋等熟饭吧。有人这样说。

不干就不干,好像谁愿意干似的,挣工钱的都不干了,咱们帮工的还扯啥!也有人这样说。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想把绳子松开的时候,人群里忽然有人大声的骂了起来。

苏猴子我操你八辈儿祖宗。骂他的人是三傻。

你骂谁?你骂谁?苏木匠急眼了,猫腰就把大斧子捡起来,看样子想砍人。

就骂你,你能咋着?你这干的是人事吗?活儿干到半道就撂下了?人家又杀猪又宰羊花多少钱你心里没个数?盖个房子容易吗?三傻也急眼了。

听他这么一骂,苏木匠就蔫了,把大斧子往地上一扔说,我先抽根烟定定神。

三傻对大伙说,让他抽烟吧,咱们上梁不能停,我上去。

他说着就把大斧子捡起来,又从钉子箱抓了一把大钉子。苏木匠走过来,从腰上把红腰带解下来递给他说,把这个扎上,图个吉利。三傻不是好眼神瞅了他一眼也没说啥,接过红腰带扎上了,踩着梯子嗖嗖就上了房。

兄弟们,好好干啊,这回听我三哥的。来顺子喊了一句。

人们答应了一声,把绳子拽得更紧了,立杆很快就绑上了,脊檩递上去不大工夫,三傻抡起斧子几下子就把头号大钉子砸没影了。

好,整得好!人们嚷。

三傻好样的!人们嚷。

猪血肠刚煮下锅的时候梁上完了,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三傻从房上刚下来,人们就疯了似的把他围住,大家伙几十条胳膊把他往天上抛,落下来又抛上去,落下来又抛上去,欢呼声叫喊声和鞭炮声掺和在一起,整个院里就像开了锅似的闹腾。

陈翠翠站在院里瞅着三傻笑,三傻看见她正对着自己笑,心里头又一次觉着麻酥酥的。

最蔫巴的就是苏木匠,人们又是叫又是闹,就他自个儿躲在墙旮旯里闷闷地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吃饭的时候苏木匠端起一碗酒来到三傻坐的那桌,苏木匠对三傻说,三哥,我啥也不说了,前些日子我整过你,我不是人,你别记仇就好,今天这梁上得我挺丢人,全仗着三哥了,要不这梁也上不成。三哥我敬你一碗酒,你要是还拿兄弟当个人的话就把它干了。

三傻站了起来,他对苏木匠说,兄弟,我今天也着急了,我一瞅这梁要上不成就骂了你几句,你也别往心里去,我这人是个粗人,说过了就拉倒了。

三傻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几大口就喝了个底朝天,苏木匠也几大口把酒干了,三傻瞅着苏木匠笑了,苏木匠的眼圈却红了。

陈翠翠也端了一个酒碗走了过来,她拿起酒瓶子把三傻的酒碗倒满了,自个儿的也倒满了,她端着碗对三傻说,三哥,从打我家盖房子你就一直帮忙,没少受累,客气的话我就不说了,所有的话都在这碗酒里,你要是瞧得起妹子就干了。她说完就把酒干了。

三傻头一回看见一个姑娘这样喝酒,他直愣愣地瞅着陈翠翠呆住了。

三哥,你咋不喝?你瞧不起妹子还是咋地?陈翠翠对三傻说。

妹子你说啥呢,三哥是那样的人吗!三傻的脸刷地就红了。

三傻把酒干了,几大口就喝下去了,连着喝了两碗,酒劲当时就上来了,他瞅着陈翠翠傻傻地笑,陈翠翠也瞅着他笑,又过了一会儿,他就觉着眼前有好几个陈翠翠,好几个都对着他笑。

好!三哥是条汉子!不知道谁喊。

三哥厉害!也不知道是谁喊。

三傻喝多了,来顺子扶着他往家走,陈翠翠回屋的时候走上几步就回过头来瞅瞅三傻,走上几步就回过头来瞅瞅三傻……

来顺子扶着三傻往回走,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唠嗑。

三哥你今天可没少喝,跟我们哥几个喝的不算,又跟苏猴子和我翠翠姐喝了两整碗,真吓人。

没事,你三哥我……我没喝多……三傻嘴上这样说,身上却摇晃得厉害。

你也倒是,跟那苏猴子有啥喝头儿。来顺子说。

苏……苏木匠人也不赖。三傻说。

不赖个屁,想当年我爷爷快不行的时候请他给打棺材,我们爷俩给他磕了好幾个响头他还是要翻棺钱,他就不是个人,我这辈子都记着这事!来顺子骂骂咧咧地说。

说……说那干啥,早都过去了的事。三傻说。

他过去了我可过不去,今天头晌我一松绳子差点儿没给他摔死……来顺子说。

啥?你说啥?你松绳子了?怪不得……三傻的眼珠子瞪挺大。

对,我松绳子了,摔死他个苏猴子。来顺子说。

人命关天啊,你是个人么?三傻站在那里不走了,他急眼了。

来顺子扶着他的手松开了,他害怕了。

三傻又骂了一句,不单骂,拳头也抡过去了。

三傻一拳就打在来顺子的鼻子上,血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三哥,你孬种,我早就听说苏猴子净欺负你了,你不精……来顺子要哭了。

一边去,以后别管我叫三哥。三傻说完气呼呼地就走了,他一急眼也不用人扶着了,身子也不摇晃了。

房子完工那天,陈翠翠请人们吃饭,头两天就招呼大家伙了,有不少人都去了。三傻没去,三傻那天正赶上浇苞米,营子北那块地机井忙得很,排好的号要是错过了再浇就说不准啥时候了。三傻侍弄苞米很认真,他总觉着人对苞米好苞米就对人好,到秋天就能多打粮。

三傻虽然没去,苏木匠却去了,苏木匠惦记他的工钱,也不单是惦记工钱,他也惦记陈翠翠。

苏大哥,你数数,看看给你这些对不?吃完饭人都走了,陈翠翠把一叠票子递给苏木匠。

还数它干啥,我还信不着妹子吗!苏木匠把钱攥得挺紧,眼睛却盯着陈翠翠高耸起来的胸脯。

苏大哥,你还是数数吧,当面银子对面钱,不数的话出了岔儿两头抹不开。陈翠翠说。

那好,听妹子的。苏木匠开始数钱。

不对呀,妹子,我不是跟你说好了少要点儿么?苏木匠一数,那工钱还是和翠翠爹他俩讲的那个数。

大哥你拿着吧,你干活也不容易。陈翠翠说。

那可不成,你把大哥寻思成钻钱眼的人了。苏木匠抽出两张票子塞到陈翠翠的手里。

大哥你还是拿着吧,你不拿我心里不得劲。陈翠翠把票子又递给苏木匠。

苏木匠没接,他说,大哥的活儿也没干好,上梁那天……他说不下去了。

那也不怪你,怨那些帮工的。陈翠翠说。

你真的不怪我?苏木匠小眼睛闪起了光。

不怪。陈翠翠说。

苏木匠乐了,张着嘴乐,一张嘴就显得下巴更长了。

妹子,你真体谅人!苏木匠盯着陈翠翠的眼睛说。

陈翠翠没说啥,把目光躲开了。

妹子,你看哥这人咋样?苏木匠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你这人也中,挺好。陈翠翠说着就把头低下了。

行,有妹子这句话大哥就高兴。他说着就又抽出两张票子递给陈翠翠。

陈翠翠没接,不但没接,把先头那两张也还给他了。

苏木匠把四张票子摔在炕上转身就走了,出了屋他骑上自行车就跑,陈翠翠在后面拿着钱追着喊着,他也没停下来。

苏木匠头一回这么大方,头一回上赶着抹工钱抹了这么多,也是头一回抹完工钱还这么高兴。他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又是哼小曲又是打口哨,不大工夫就出了营子。

三傻咋也没想到苏木匠会去找他,而且是拎着一整只烧鸡和两瓶好酒去找的他。那天天傍黑的时候,三傻正在外屋刷锅准备做饭,一抬头才瞅着苏木匠在屋里站着,不知道他啥时候进来的。三傻呆住了,他寻思苏木匠来干啥。

你来干啥?有事?三傻问。

三哥你这话说的,没啥事就不能来?你也不让我上里屋坐会儿?苏木匠眯着小眼睛笑着说。

上屋上屋。三傻说。

别做饭了,现成的,咱哥俩喝点儿。苏木匠把烧鸡和酒放到炕桌上了。

我这些日子喝不动了。三傻说。

三哥你咋这样?我大老远来了,你咋也不能撵我走吧?苏木匠说。

撵你干啥,你拿我当啥人了。三傻说。

那就别磨叽,痛快喝点。苏木匠一边说一边到柜上拿酒杯。

三傻没说啥,上外屋拿筷子和碗,一进屋看见苏木匠把酒都倒上了。

两个人上了炕,炕桌一头坐一个,两只酒杯放在两头,当中是一整只烧鸡,没别的菜,苏木匠把包烧鸡的塑料袋一打开,小屋里就满是烧鸡的香味,还有酒的香味。

喝。三傻把酒杯端起来。

喝。苏木匠也端起来。

两个人把酒杯一撞就砰的一声,各自都喝了一大口……

又砰的一声,各自又喝了一大口……

连着碰了好几回,苏木匠话多了起来,三傻话也多了起来。三傻心里寻思自个儿和苏木匠一直也没啥深仇大恨,两个人闹了两回半红脸也不是啥大事,来自个儿家喝酒的就是朋友。

三哥,你这人中,挺讲究,一等好人,原先我对你不了解。苏木匠说。

好啥好,三哥就是个直性子人,没啥坏心眼儿。三傻说。

心眼儿好就行了,人这一辈子太坏也没用,算计来算计去最后都一样。苏木匠说。

人这一辈子吃点儿喝点儿就对了,要不然到死啥也带不走。三傻说。

来,喝哇!苏木匠又把酒杯端起来了。

喝。三傻说。

砰,两只酒杯又撞到了一起,苏木匠的酒洒了出来,他拿杯的手有点儿哆嗦了,看那样他酒劲上来了。

男人这一辈子,就是为了吃喝,为了钱,为了女人。苏木匠说。

那是,那是。三傻说。

两个人都不吱声了,他们同时都想到了女人,他们同时都想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陈翠翠。

三哥,我有句话得跟你说说,不说出来心里太憋得慌。苏木匠说这句话的时候小眼睛不瞅三傻,瞅着手里早就啃得没皮的鸡爪子。

说呗。三傻没瞅苏木匠,也瞅着苏木匠手里的鸡爪子。

三哥……蘇木匠就说了俩字儿。

说吧,没事,不说出来心里头憋得慌。三傻把目光从鸡爪子上移开,瞅着苏木匠的小眼睛说。

三哥,我心里头有个人……他把鸡爪子放下了,鼓起勇气瞅着三傻。

有个人就有个人,说呗,有啥怕的。三傻说。

要说不怕是假,我就怕三哥心里头也有个人。苏木匠壮着胆子说了这么一句。

你怕的不是三哥心里头有个人,你怕的是你心里头有的那个人和三哥心里头有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三傻说。

三哥,你一点儿都不傻,你太精了。苏木匠说。

你心里有谁是你的事,我心里有谁是我的事,陈翠翠……陈翠翠心里有谁是陈翠翠的事。三傻说。

苏木匠的小眼睛瞅着三傻就直了,瞅了一会儿没说啥,冷不丁地他就把酒瓶子抓起来,他把酒瓶盖拧下来啪的一声就扔地下了,端起酒瓶就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你疯了?三傻伸手就去抢那酒瓶子,没抢着。

苏木匠喝了不少,冷不丁地来这么一下子,把三傻也吓坏了。

他把酒瓶砰的一声往桌子上一放,说,三哥,你说,你说我还有机会不?

三傻说,机会不大。

苏木匠哇的一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说,我命真苦哇,我命真苦哇!

三傻咋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三傻真的傻了,让苏木匠吓傻了。

你别哭了,让窗外人听着还寻思我欺负你了呢。过了一会儿三傻才回过神来。

三哥,三哥我半辈子了就相中一个女人,别的我谁都没相中,就相中陈翠翠了你还跟我抢……苏木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连哭带说。

别哭了,挺大个男人这像个啥?这像个啥?喝不了就别喝。三傻慌了。

我机会不大……我机会不大……苏木匠还是哭。

别哭了不中吗?我见不得人哭。三傻的眼圈也红了。

三傻见不得有人哭,一哭他就心软。

三傻也哭了,那时候他就觉得苏木匠命苦,苏木匠可怜,比自个儿命苦。

三哥我活够了,我这么吃苦受累图个啥,相中个姑娘也机会不大……呜呜……苏木匠还是哭,不单哭,而且听出来他想死。

大兄弟,三哥不跟你抢了,不管咋说我也是你哥,三哥这辈子不娶了,你们俩好吧,你和陈翠翠好吧……三傻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三哥,苏木匠不哭了,瞪着小眼睛惊奇地瞅着三傻,那时候他就觉着眼前的三傻不是三傻了。

三哥不跟你争,你跟翠翠好吧。三傻抽噎着说。

三哥。苏木匠把身子往前一探,隔着个炕桌就把三傻抱住了,两个人不再出声了,眼泪却一个劲儿地流……

天快黑了,苏木匠该回家了,三傻送他一直送到营子南大榆树那儿,苏木匠推着自行车,三傻陪着他走。

骑上吧,就着亮。三傻说。

三哥……我今天喝多了。苏木匠说。

我也喝多了。三傻说。

不喝多能哭吗!苏木匠说。

骑上吧,就着亮。三傻说。

中,我有空再来看三哥。苏木匠说着就把车子骑上了,一边骑着走,一边回过头来朝他摆手。

三傻也瞅着他摆手。

唉!真可怜,唉!三傻叹着气说。

天黑下来了……

三傻把营子北那块苞米地刚浇完的时候又是傍黑天了,他扛着铁锨往回走,刚走到地头就听见营子里的大喇叭响,大队会计干咳了几声说,大伙注意听一下啊,咱营子来放电影了,还是那样,在咱营子演三天,还在学校房后演,大伙抓紧吃饭,吃完饭都去看电影啊……

三傻回家拿了小凳子和手电筒就往学校房后走,那天晚上没月亮,拿个手电筒回来的时候有个亮。

到空地的时候不少乡亲们都来了。还是像每回一样,三傻首先就去找空地边上那棵大榆树,他在那儿坐惯了,后脊梁倚着榆树舒坦。他往榆树底下一瞅,大老远就瞅着那榆树底下已经有人坐了,不但是有人还是两个人。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仔细一瞅,心里咯噔一下子,他咋也没想到那两个人是苏木匠和陈翠翠。

三傻没去榆树底下,他坐到了放映机跟前的人群里。人群里热闹,但是三傻的心却空荡荡的。那时候,老爷们天南海北地忽悠扯淡他听不见了,老娘们嘻嘻哈哈的笑他也听不见了,铁柱媳妇扭着屁股在他眼前来来回回地走他也好像是瞅不着了。三傻的耳边就回荡着一句话,那是他对自己说的,你们俩好吧,你们俩好吧,我葛长才说话算话……

电影演上了,但是三傻没心思看,他眼睛没往电影幕上瞅。他的心在那榆树底下,眼睛瞅也瞅的是榆树底下。他瞅着苏木匠正连说带笑地跟陈翠翠说着话,陈翠翠的眼睛却四下里张望着,好像在找谁……

三傻的心空荡荡的,空荡得就像秋收后的苞米地,啥都没有了。

又过了大概一袋烟的功夫,三傻往榆树底下再一瞅,榆树底下没人了。苏木匠不知道啥时候走了,铁柱媳妇可能也回家了。三傻寻思苏木匠是南營子人,天又黑了道又远,再加上陈翠翠一走苏木匠也没心思再看电影了吧,苏木匠骑车子回去也快,现在没准儿都到家了吧……

三傻没打手电筒,去解手谁都不希望有人瞅着。借着电影幕的光亮他就往苞米地走,进了苞米地又钻进去挺远。他寻思这苞米都一人多高了长得又壮又密,蹲下来谁还能瞅着?

三傻把小凳子放到一边的垄沟里,手电筒没敢撒手,他寻思手电筒要是没开着在黑天丢到地里可就不好找了,上回在东大地晚上就闹扯了那么一回,找半宿也没找着,天亮了又去一趟才找着,要不咋说有钱不置哑巴物呢。

三傻紧忙解开了裤腰带,刚要蹲下来的时候就听见身后的苞米叶子哗哗地响,他寻思这地里八成是进猪了?要不就是谁家毛驴子跑出来进地吃苞米了?

正寻思的时候他就听见有人说话了,是两个人在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能听得清楚。

快点儿吧,咋整也是那么回事。一个女的说。

给你盖房子我得干半个月,连工钱也捞不着。男的说。

快点儿吧,放电影的晚上还得吃顿饭呢,我得回去做饭。女的说。

你就这样招待木匠?男的说。

接下来那两个人就不说话了,只听见那两个人喘着粗气的声音和他从来都没听见过的动静……

三傻脑瓜子嗡的一声,他知道是谁了,是苏木匠和铁柱媳妇,肯定没错,百分之百是他俩,苏木匠的说话声他再熟悉不过了,铁柱媳妇那细声细气的调他也熟悉,再说了,那说的是木匠盖房子和给放映员做饭的事,百分之百是他俩,他俩正在苞米地里那个呢……

三傻心里寻思,你个苏猴子,你还是个人吗?你咋对得起陈翠翠?你咋对得起我葛长才……

三傻把裤腰带系上了,肚子虽说不胀了,但是他就觉着脑袋胀,胀得嗡嗡响……

可别认错了人,这事要是把谁赖屈了跳到黄河都洗不清,我得看看,如果真是你苏猴子你看我咋收拾你,不为别的,咋也得给陈翠翠出了这口恶气……三傻冷不丁地又有了这么个想法。

三傻决定看看到底是谁和谁。

三傻啪的一声把手电筒打着了,手电筒一打着锃亮锃亮的,他们两个真的在玉米地里,两个人都光着腚。不是别人,正是苏猴子和铁柱媳妇……

谁?

谁?

唉呀妈呀……

铁柱媳妇惊叫了一声就开始穿衣服,苏木匠却站在那里愣住了……

三傻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啪的一声把手电筒关了,头也没回就往回走,虽说是走,可是比跑都快,踩断了几棵苞米秆他也不管了,那时候他就寻思抓紧走出那块苞米地,他一着急连小凳子丢在苞米地里都忘了……

半夜了,三傻躺在炕上咋也睡不着了,他在心里一直骂苏木匠。苏猴子,你个没良心的,你还是个人么?我葛长才真是瞎了眼,竟然还拿你当兄弟,竟然还把陈翠翠让给你,我真的是太傻了,怪不得人们都管我叫三傻,我是真不精啊……苏猴子你等着,我要不把这件事告诉陈翠翠我就不是我爹生的,来顺子说得对啊,苏猴子真不是个人,陈翠翠要是跟了他可就是跳了火坑了,那天上梁的时候把他摔死就对了,摔死他才好呢……

第二天,苏木匠又来了,三傻没想到他还敢来,他还有脸来。

苏木匠把三傻丢在玉米地里的小凳子给送过来了。

三哥,我一眼就认出这小板凳是你的,我们当木匠的眼睛毒,不管谁家的东西只要是用木头做的,只要是到那家去过一回就都记住了。他一进屋把凳子放到地下嬉皮笑脸地说。

三傻没吱声,不是好眼神地瞅着苏木匠。

苏木匠的手开始往裤兜里摸,摸了一会儿就摸出一把钱来。

三哥,我在这营子也没少挣钱,你也没少帮过我,我这回来也没给你买啥,你想吃啥就自个儿去买吧。我希望三哥还是那样,以后多照顾我点儿,外营子木匠进来不容易,人们说啥的都有,三哥咋也不像有些人,不管黑白尽扯闲话……苏木匠把一把钱递给三傻。

三傻没接钱也没吱声,还是不是好眼神地瞅着他。

三哥,昨晚上铁柱家的毛驴子缰绳断了,钻学校房后苞米地里吃人家苞米,我帮锁住媳妇给找回来了……苏木匠一瞅三傻的眼神紧忙把目光躲开了。

三傻把钱接过来,苏木匠当时就乐了,心想钱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

三哥,我昨晚是找驴……苏木匠用嘱咐的口气对他说。

啪,三傻一把把钱摔在苏木匠的脸上。

苏猴子,你给我滚,以后别上我们营子来,我以后不想看见你。三傻大声地喊了起来,喊完转过身就在菜板上把菜刀抄了起来。

苏木匠拔腿正要往外跑,三傻又在背后喊了一声,站住!

苏木匠回过头来瞅着三傻,吓得浑身都哆嗦了。

你把你那臭钱给我捡起来再走,别脏了我的屋。三傻用菜刀指着地上散落的票子说。

苏木匠开始猫腰捡钱,一边捡一边往头上瞅,他害怕头顶的菜刀真的落下来。

他捡完钱站起来了,站起来却忘了走,浑身哆嗦成一疙蛋了。

滚!三傻又喊了一声。

苏木匠转过身就跑,到当院嗖一下就跳上了自行车,使劲蹬了两下溜出了大门。

咔,三傻一挥手菜刀就飞了出去,正好砍在大门旁边的木桩上,菜刀嵌进木桩里一指多深。

苏木匠听见咔的一声,回头一瞅那木桩上的菜刀,魂儿都吓没了,一溜烟儿就跑了……

三傻在营子里头这么多年从来没怕过谁,人们都认为他是个响当当的汉子。自从他用菜刀把苏木匠吓了个半死之后,就越来越觉着一个男人活在世上就要活个光明正大。有啥怕的,谁都不用怕,自古以来就是邪不压正。

但是真正让三傻害怕的人出现了,三傻怕她怕得要命。

那个人就是铁柱媳妇。

三傻在东大地割草的时候碰上铁柱媳妇了,铁柱媳妇也正在那儿割草。三傻装作没瞅着她,只顾低着头割草。

哎呀,这不三哥吗,你割草呢?铁柱媳妇细声细气地问。

三傻没吱声,他懒得瞅她,他忘不了那天他在苞米地里看见她和苏猴子在一起的事。

三哥,我跟你说话呢。三傻一抬头,她已经站在他跟前了。

三傻不敢细瞅她,那娘们穿的裤子也太瘦了。

三哥,你架子真大,我还寻思我家来年盖房子找你帮工呢,你都不理我,我也不敢开口啊!铁柱媳妇说。

来年的事呢,早着呢,现在说这干啥。三傻不得不回了一句。

我们家也没盖过房子,啥也不懂啊,你经常给人家帮忙干活儿啥都知道,你有空帮我计划计划。铁柱媳妇说。

中。三傻说完这句背起草捆子就走了。

那我哪天去找三哥吧。铁柱媳妇在身后喊。

三傻没吱声,只顾背着草往前走。

三傻寻思铁柱媳妇是没话找话,她只是为了缓解那天晚上的抹不开,没想到她第二天就去找他了。

那天晚上正好赶上营子里停电,三傻正在吃晚饭的时候冷不丁就停电了。他翻了好几个抽屉想找蜡也没找着,没办法就摸着黑吃了。还好窗外有个月牙儿,稍稍能看见点儿。

三傻刚收拾完桌子上的碗筷,就听见外屋门响。一抬头就瞅着屋里进来一个人,是个女的。

三哥,停电了你咋不点蜡?她一说话三傻就听出是铁柱媳妇。

没,没点,没找着。三傻说。

他咋也没想到她真的来了,而且还是在黑夜来,不但是黑夜,还是个停了电的黑夜。

炕上坐吧。三傻只好这样说。

嗯。她嗯了一声就坐在炕沿上了。

月光从窗户外斜斜地照进来,能瞅着墙上贴的年画,柜上放的暖壶和茶碗,也能瞅着炕梢铁柱媳妇衬衫上一朵一朵的小花,更能瞅着坐在炕沿上的铁柱媳妇那圆鼓鼓的屁股。

三傻只顾着抽烟,他不敢往炕梢瞅,那娘们穿的裤子也太瘦了,冷不丁一瞅就和她光腚坐在炕沿上一个样。

三哥,这黑夜连个电也没有,你又不点蜡,你不觉着害怕?铁柱媳妇问。

怕啥,我一个人惯了。三傻说。

你不害怕我可害怕。铁柱媳妇说。

三傻沒吱声,只顾着抽烟。

你这炕几天没烧了?冰得慌。铁柱媳妇说。

我天天烧,柴火有得是。三傻说。

你不信你过来摸摸,是凉是热。她说着就把半个屁股抬起来。

三傻没吱声,只顾着抽烟。

我看看炕头热不。铁柱媳妇说着就把屁股往炕头挪蹭,一直挪蹭到三傻的身边才停住。三傻有点儿慌了,但也不好说啥。

我摸摸你那儿热不。铁柱媳妇的手就朝三傻这边伸过来。

三傻的心跳得厉害,他明白了,他明白她来不是研究盖房子的事。她来干啥呢?这种人啥都干得出来。

铁柱媳妇的手没摸炕,摸在三傻的大腿上。

你……你干啥?三傻慌了。

三哥,你甭问我干啥,你不想干点儿啥?她笑着问他。

你给我走,抓紧走。三傻喊了一声,从炕上一下子就跳到地上了。

你喊啥?显摆你嗓门高?她用责怪的口气跟他说。

你快走,要不我就喊。三傻又喊了一声。

来人啊,大伙都来看看啊,三傻真牲口啊……三傻咋也没想到铁柱媳妇也喊了起来,而且喊的话把他吓了一大跳,浑身都吓哆嗦了。他紧忙用手把她的嘴给捂住了。

铁柱媳妇一把就把他的手给挪开了,她说,你吓唬谁呀?你喊我就喊。

大妹子,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三傻的汗滴滴答答就下来了,说话声小得不能再小了。

三哥,我这趟来是想给你个警告,你别在我面前跟我嘚瑟。在这附近营子你打听打听,老娘是个啥样人?不管啥样男人,在我面前要是会来事我就给他点儿甜头,要是跟老娘对着干,我就让他没好下场!铁柱媳妇声音不大却把三傻说得一激灵一激灵的。

是,大妹子有两下子,是,大妹子有两下子。三傻急忙说。

北营子赵羊倌儿现在还在大狱里头,强奸一个女哑巴,判了三年。三哥,咱们都当营子住着,我可不想给你赖上,更不想让三哥也进去待三年……铁柱媳妇说。

是……是……三傻出汗出得更厉害了。

三哥,演电影那天晚上你在学校房后苞米地瞅着啥了?她问他。

你们家驴跑出来了,在那儿吃苞米,让你和苏木匠给找着了。三傻回答得挺痛快。

唉!这就对了,我三哥一点儿都不傻,没那么精的了,哈哈哈……铁柱媳妇笑出了声。

三傻没说啥,身上和脸上一个劲儿的流汗。

三哥,你挺懂事,妹子就喜欢懂事的男人,我估摸你到现在也没碰过女人吧,今儿黑夜没电你也怪孤得慌的,妹子就陪陪你吧。她说着就在炕上躺下来了。

三傻只瞅了一眼就忙着把脸扭过去,那娘们穿的裤子也太瘦了……

你走吧,我求你了……三傻哆嗦成一疙蛋了。

好吧,你是个好人,妹子不难为你。她说着就从炕上爬起来下了地。

下了地,她冷不丁就在三傻的脸上亲了一口,叭的一声。

肉到嘴边了都不吃,三哥你真傻。她盯着他笑着说。

三傻用手捂着脸,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他让她吓傻了。

你心里只有陈翠翠,但是她快订婚了。她要出门时对他说。

你骗我,你咋知道?三傻问。

我劝你趁早断了对陈翠翠的念想,啥时候想通了就把炕烧热乎了去招呼我,妹子的身子有你一份儿……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三傻傻呆呆地瞅着她走出大门,浑身都湿透了……

三傻不相信陈翠翠订婚的事,铁柱媳妇那样的人说话还有个准吗。这些日子他正盘算着要见陈翠翠一面,他想把苏木匠跟着别人的事告诉她。他寻思铁柱媳妇咱惹不起,惹不起咱就不说那女的是谁。陈翠翠她一个姑娘家咋也不会追问下去,反正把苏木匠跟着别人的事告诉她就得了。她对苏木匠死了心,在她心里剩下的只有我葛长才了,到那时候就好办了。

三傻不好意思去陈翠翠家里找她,就在营子北苞米地头等她。苞米地头就是通往镇里的大道,陈翠翠每天上下班都打那儿经过,要见到她不难。

果然,第二天过晌的时候他真的见到了陈翠翠。她正从镇里骑自行车回来,大老远就看见她穿的一身花裙子,大老远就闻见一股香味儿。他拿着一把铁锨在垄头站着,她骑车子到他的地头就停下了。

三哥,你忙啥呢?陈翠翠笑着向他打招呼。

没忙啥,我看看苞米是不是该浇了。三傻说。

三哥,有些日子没见着你,我看你见瘦了。她说。

唉!这几天吃不下饭。三傻说。

三哥,我看你好像心里头有事吧?她端详着他的脸说。

没……没啥事……三傻把头低下了。

三哥,有啥话就说吧。她说。

没……没啥大事……他说。

那不还是有事吗?她说。

我就想告诉你,苏木匠不是啥好人,你甭和他来往。三傻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她说。

我们俩也没啥来往,我家房子也盖完了,工钱也给他了。他抹了点儿工钱也是他自己上赶着的,就那样,没啥来往了。陈翠翠说。

真的?三傻高兴起来。

真的。她笑着对他点头。

那太好了,我没有对手了。三傻一激动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三哥你说啥?陈翠翠的大眼睛盯着他问。

三傻又把头低下了,有些话还真的不好开口。

翠翠……在你心里……在你心里我和苏木匠到底谁重要?三傻鼓起勇气把头抬了起来,他瞅着陈翠翠的眼睛说,也说不上哪来的勇气。

三哥……三哥你咋不早说这句话……现在晚了……陈翠翠的大眼睛瞅着他流下了眼泪。

你说啥?晚了?三傻的眼珠子瞪得挺大。

晚了,头些日子咱营子铁柱他三姑到我家提亲去了,我们家里人都答应了,镇里头杂食店刘叔的儿子,是个邮递员……陈翠翠一边哭一边说。

答应了也不算,你就告訴他们你又不同意了。三傻说话的声音大了起来。

我爹把头半礼儿的钱都收下了……陈翠翠哭着说。

那也不行,咱把钱给他退回去,你爹要是不往外拿钱我就给张罗上。三傻拍着胸脯说。

三哥,晚了,我已经是小刘的人了……陈翠翠哭得更厉害了。

啥?你说啥?三傻愣住了。

我已经是小刘的人了……陈翠翠越哭越厉害。

三傻没说啥,把身子转过去瞅着他的苞米,眼泪滴滴答答就流了下来。

三哥,你咋不早说……她一下子就从背后把他紧紧地抱住了。她抱得挺紧,眼泪滴在他的肩膀上,滚烫滚烫的……

三哥,你是个好人,我陈翠翠命薄没这个福,下辈子吧,下辈子我等着你。她泣不成声地说。

翠翠,我见过小刘,长得俊又读过书,是个不错的后生,祝你们俩幸福。三傻说话的声音很低沉。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眼泪把他的衣服都湿了……

有些日子了,三傻吃不下饭,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上顿下顿地喝,黑夜里也不睡觉,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夜整夜地抽。

三傻走在大街上人们几乎认不出来是三傻了,胡子头发挺长,脸上也有了褶子,他老了……

半年以后,三傻又去找来顺子铰头。

三哥,我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呢。来顺子说。

这不是来了么。三傻说。

三哥,你还记恨我不?来顺子问他。

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三傻说。

三哥,你这头早就该铰了。这回,还铰挂历上那样式的?来顺子问他。

不介了,你給我铰个光头吧。三傻低沉着声音说。

来顺子给推子上完油,咔嚓咔嚓就开铰。

大把大把的头发掉下来,光亮亮的头皮露了出来,三傻的眼泪也流下来了,滴在来顺子的手上,滴在地上,滴在那一缕缕头发上……

三哥,你啥时候头发长了就来,兄弟伺候你。来顺子送他回去的时候说。

三哥不来了,从这以后,这营子再也没有葛长才这个人了,也再也没有葛三傻这个人了……三傻抬着头瞅着营子上空飘浮着的炊烟说。

来顺子没说啥,他知道他是因为陈翠翠伤了心,这时候的人哭上一鼻子再说几句胡话也正常。

三傻走那天,天上下着雪,营子里没人知道他走,那场雪下得挺大,过了好几天人们才知道三傻走了,大队会计干咳着在大喇叭里喊人们都出来找他,乡亲们顺着他的脚印往营子外走,那脚印在大雪里踩得很深很深,一道上还在脚印窝里看见好些个抽过的烟头,一直到了火车站就再也没有了……

十年转眼就过去了,三傻一直没回来。营子里有人说是在大兴安岭看见过他,但也不敢肯定就是他,也有人说他现在在上海卖手机发了大财,但也是个没影的话。还有人说他早就死了,但是营子里一直也没收到他的死讯。甚至有人说在大连火车站看见过他正要饭,头发长得像个疯子,也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

铁柱倒是死了,前几年和那个放电影的放映员喝了不少酒吵了起来,跑到火车道上睡着了,火车一开过去他就死了,他老婆和苏木匠结了婚,搬到镇里去开了个木匠铺,据说日子过得还挺好。

正月的时候,陈翠翠和丈夫开车拉着女儿回营子给老人拜年。走到三傻那几间房子的时候她让丈夫把车停了下来,陈翠翠说要下车看看,女儿和丈夫也陪她下了车。

她抚摸着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又瞅了瞅长满荒草的房顶。她对丈夫说,开春,咱们找几个人把这房子修修,买点瓦,拉点砖,花不了多少钱。

行,听说三傻这人心肠蛮好的,半辈子尽给人帮工了,你家盖房子他也没少出力。她丈夫说。

妈,这个人看样子很多年不在家了,他还回来吗?女儿八岁了,总喜欢缠着妈妈问这问那。

如果他还活着,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她说。

猜你喜欢

铁柱营子顺子
相亲
内蒙古喀喇沁旗安家营子金矿蚀变及其分布研究
再谈河北省滦平县马营子乡高锶天然矿泉水特征与开采量估算
张北—围场地层小区红旗营子岩群变质岩时代及接触关系探究
收场
黍地里的秘密
慈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