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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年(短篇小说)

2017-11-27刘宝凤

草原 2017年11期
关键词:黄莺寡妇婆婆

刘宝凤

香秀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好媳妇,手脚麻利,锅上灶上迟早都干净利落,地里活儿更是不输于人。她舍得出力,大把的时间都投入到地里,自然不少打粮食,肯定不用为这一料子苞谷发愁。可香秀唯一的缺点是结婚七年了,怀里还没抱上娃娃,就像今年这一料要荒的地。“唯一”这两个字偏偏是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把香秀吃得死死的。香秀一急手底下也慌乱起来,针悄无声息就扎到了手上,等痛得回了神,低头一看指尖已经冒出了血珠珠,她吮了吮手指,咸涩和腥气让她的心更堵得慌,便不想再做手中的小衣了,赌气扔到了炕头上。

可是站起来的香秀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干嘛,喝口水,还是出去看看。果不其然,没等她做出决定,婆婆的话锋一转,矛头开始对着自己了。指天骂地,上蹿下跳的样子香秀不看都能想象出来,这七年多来,她已经习惯了婆婆稍不顺心就借题发挥,往自己身上带扯。可那又能怎样,婆婆说得没错,不出庄稼的地再好都不能叫好地。再者说了,婆婆又没有指名道姓骂自己,香秀何苦傻不拉唧迎上去,白惹一身的臊气。

别说在农村,好像在哪儿都一样,没有娃娃傍身的女人总是缺些底气。香秀长长的一口气叹出来。刚结婚的时候她还鼓着劲到处寻医问药,可走到哪儿医生给出的结论都是香秀的身体机能很正常。“可正常为什么总是不怀娃娃?”香秀心里的疑虑并没有消除,“那只能问你自己了,从医学检验的角度看你没病,你男人也没病,要不你看中医调理调理。”医生的话冰冷到刺骨,一次次粉碎着香秀的心,香秀宁愿自己有病,有病起码还有得医治,这没病吧总是不见结果,还真是把人难住了。

信与不信,香秀这几年来吃的中药渣都能把门前那条土路铺到县城去,一直没有结果,她的心便也凉了,转念一想便开始见庙烧香见佛磕头。经过“有缘人”的点拨香秀意识到自己缺少“儿女缘”,便按着有缘人的指点开始对自己的侄子侄女甚至村子里任何一个小孩亲厚起来。

香秀虽然没有生过娃,但疼起娃娃来,并不比其他女人差。两个弟媳一个接一个下蛋样给炕头摆上了三个男娃两个女娃,香秀哪一个都疼得紧,哪一个都是抱起来舍不得放下。弟媳也都乐得轻闲,你爱抱抱去呗。可一旦香秀提出想抱养一个时,弟媳便像防贼一样防着她了。这让香秀心里很不得劲,再不得劲也不能把人家的娃硬抢来吧,于是夜里舔着心底的伤,到了白天却还是忍不住捉针给小侄子侄女做鞋缝衣裳,好像只有这样把时间全占着日子才不那么空旷。

这些年支撑着香秀的,便是男人大强的心了,香秀想上天对自己还算不薄。结婚头一年,香秀的肚子没反应,婆婆虽然有些怨气,但并不明显,毕竟大强是长子,后头还跟着四个光葫芦弟弟,这当婆婆的也不能太张扬,否则后面的媳妇就难娶了。可到了第二年第三年,香秀还是一副稳稳当当的样子,婆婆便再也忍不住,开始指桑骂槐了:“不下蛋的鸡还叫什么母鸡,还不如公鸡宰了吃肉。”香秀当时在锅上做饭,自从二弟媳怀孕,锅上灶上的事全扔给了自己,一家八口半的嘴便全挂在香秀身上,她想着忍一忍算了。可婆婆的嘴巴并不饶人,上天入地日娘到老子地骂,骂香秀她忍得住,可上升到骂娘的地步,她便不能再忍,扔下烧火棍噔噔地跑出去:“妈,你骂谁呢?说话咋这么难听!”婆婆冷哼一声,好像对香秀捡骂的行为很不屑,“我想骂谁骂谁,你觉着我是在骂谁就是在骂谁。”

婆婆这人平时跋扈惯了,也知道香秀性子面,这个面才让她敢于随时随地拿捏。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香秀居然回嘴了,这下她反倒不用遮掩了,扯开了嗓子骂着香秀:“结婚七年多了,连个蛋都没下一个,还有脸问我骂谁呢?有本事你赶紧怀一个生一个啊,好让我这当婆婆的真正当婆……”香秀嘴笨,气得半天说不出来个子丑寅卯来,婆婆便更加恣意。眼见着邻居有几家人已经探出头朝这边张望了,香秀急得想捂住婆婆的嘴,但婆婆防备心很重,二话不说便把香秀推倒在地,要死要活地跟香秀拼命。香秀让她的大儿子断了香火,现在还想谋害婆婆,这罪名可大了去了。婆婆越想越恼火,手底下的功夫也见长。不一会扭打成一团的香秀便败下阵来,被婆婆薅下一把乌黑的青丝,青着眼窝跑回了娘家。

香秀感觉好像一口脓痰堵在了嗓子眼儿,上不来下不去膈应死个人。娘家妈好言好语劝解着:“医生说你又没有毛病,等有了娃就好了,再忍忍。”香秀又急又气直捶打着自己的肚子:“你咋不争点气!做女人真是难死了,要是有病我也认了,可这没病也没娃,才真正地要命。这次这事丢死人了,我不管,我要离婚!”香秀觉着这日子过得憋屈死了,婆婆欺负她,现在连弟媳都敢不拿她当人看!娘家妈见劝不下,便扔下香秀出去做飯了,不然儿媳妇木桃回来又该摔盘子碗了。没办法谁让木桃端着公家的饭碗,是咱这小学的临时老师。别小看这临时的饭碗,也不是谁想端就能端的,再加上木桃又生了两个男娃娃,更是增加了她在家挑三拣四的资本。

尽管娘家妈小心翼翼地,木桃回来看见香秀还是不高兴,脸顿时就拉得老长,一会儿说家里粮食不多了,一会儿又说地里的菜让老鼠咬了。香秀正在气头上,也没留意嫂子的脸色,坐下准备吃饭。木桃问:“哟,这是怎么了?回娘家人家都是大包小包地往回拿东西,你这倒好,红眼青脸地这是给谁看呢?晦气。”香秀再添一口闷气,饭都没有吃,就在床上死躺着。

香秀冷静下来也在想,自己真的要离婚吗?别的不说大强人憨厚,对自己也是实心实意地好,这要是其他人结婚这么久没个一儿半女,早被男人打个半死,可大强从来不舍得动她一个指头。这样一想,香秀的心就有些松动了,可松动归松动,这口气咽不下去咋办呢?打人还不打脸呢,婆婆不光打了自己的脸,更打了大强的脸面,这让她怎么好意思再面对村里人,让大强咋好意思面对村里人?本来看医生的结果是两个人都正常,很有可能明天或者后天就能生一个香喷喷的娃出来,可被婆婆这一嗓子吆喝得,好像香秀有病大强也不中用了。想到这里香秀更是难受,觉得自己带灾了大强,痛苦得真恨不得一根绳子吊死了事。

香秀性子倔,最终还是把要离婚的话捎回了祝家庄。她以为婆婆一听这消息会立马坐不住,让大强来找自己一拍两散。可隔了两天也没有动静,倒是让木桃知道了,气得饭都吃不下去了,走出走进都带着一股子邪气,骂香秀的话就像飘树叶子:“有能耐到祝家庄闹腾去,在娘家耍的哪门子威风!”娘家妈又心疼香秀,又不敢重话说木桃,只好苦劝着香秀多往前想一步路。香秀哪是不愿意多想一步路,而是这一步路要逼人死啊。香秀也懂娘家妈的意思,自己住在这里惹人眼黑,木桃除了对香秀指指戳戳,连带着对香秀妈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香秀妈也只好装聋作哑,但这毕竟不是长事。没有长住的娘家,再拖下去,木桃跟香秀有可能闹得更不好看。

想到娘家妈的难处,香秀有些动摇,只是她把架子已经搭上去了,自己撤下来脸上实在是无光,也只好硬着头皮死扛。让香秀没想到的是,她跟嫂子死人脚一样冰的脸硬扛了五天,大强就来接她回家了。大强绝口不提离婚的事情,就好像香秀只是平常地回了一趟娘家。娘家妈见大强来接,自然是好话哄着,巴不得这件事就此打住,要知道香秀现在这样子,即使再嫁也好不到哪去,大强起码还是个知冷知热过日子的男人。

香秀心早都跟大强回去了,可嘴上还强撑着:“我不回,我嫌丢人。”“我都不嫌你嫌什么,要是实在不行,咱分开另过?”香秀知道大强说的是耍话,因为还剩一个弟弟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婆婆还指望着大强给家挣钱呢。可想到大强为了她能做这样的决定,香秀心里还是暖了又暖。

大强又开劝道:“我妈性子急,但心肠不坏,你想想这些年她也没有亏待你。再说了她一把年龄,如果真给你一个晚辈回话,她脸上也搁不住。”“那我这脸往哪放,我在村里还咋抬得起头来?”香秀心里有些小确幸,嘴上还是不松口。“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她个台阶下。这事情都拉倒不提了,我保证从今往后我妈再也不会给你脸色看。你就给她个台阶下吧?”看着大强赔小心的样子,香秀便狠不下心来,她跟婆婆的事另归一码,大强对自己总是不错的,现在这样的男人也并不好找。最终跟自己过日子的是大强,这么一想香秀便觉着豁亮了,忍吧,多年的媳妇总能熬成婆的。

婆婆看到香秀进院子,只说了句“回来了”便不再多说,扭身去厨房忙活了,香秀闷着嗓子嗯了一声,也没有直接上锅,掀开门帘就进了自己的屋。她隔着窗看到婆婆在灶间忙活,弟媳黄莺依然嗑着瓜子倚在卧房的门板上显摆肚子,眼睛却不时地往香秀的屋子里瞟。香秀知道她是还想看热闹呢,可她偏不让黄莺得逞,冷哼一声坐下享轻闲。

吃饭的时候是大强过来叫的香秀,说是妈让他来叫香秀的,香秀也没再拿捏,直接上锅吃饭算是领了婆婆的情。吃完饭,婆婆就顺势把锅碗推给了香秀,从那天开始,又彻底把厨房交给香秀。

婆婆除了香秀回来时,第一句话说得生涩些,其他时候还是老样子,该叫你做饭叫你做饭,该叫你下地叫你下地。香秀开始以为自己赢了,毕竟是婆婆先跟自己说话的,可很快她就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大强弟兄五个,婆婆光给娶媳妇就头大得不行,如果自己真跟大强离婚了,最愁的就该是婆婆了,她可没有精力和钱给大强再娶一房媳妇的。这么想着,香秀又愤愤不平起来,谁让自己开始没想到这点呢,要是早知道她肯定还要再拿捏一段时间,不那么轻易就范,不过就算想到了,香秀也觉得舍不得大强。

大强平时在家务农,不忙了就出去给人打胡基,虽然辛苦吧,但好在有收入心不慌。大强就是香秀的主心骨,村里谁嚼舌根说她什么了,她都可以给大强讲,讲着讲着就进入温柔的梦乡,也可能讲着讲着就扭成一股麻绳。总之大强在家,香秀心里就平和,大强一出门,她就特别容易慌乱,就像今天这样。

这么些年香秀也看明白了,婆婆虽然舍不得大强跟自己离婚,可看自己不顺眼是肯定的。一般她啰唆几句过个嘴瘾就过去了,今天她偏偏揪住荒年糟蹋了庄稼不撒嘴。这让香秀有些摸不透,可她不想再出去跟婆婆顶,说难听点狗咬狗一嘴毛,给几个妯娌平添嚼头。

香秀不出去,婆婆就有些无趣,像一个人的戏台,没有搭档,演着演着演不下去了,不一会儿就草草收了场。香秀却在想地跟人一样,地好墒不行,中看不中用,可不长庄稼的地就沒人喜欢。就好比自己当姑娘时,皮肤白眼睛大,头发又黑又长扎成麻花辫子,走到哪里都有人追着要给说媒。可一结婚,肚子不争气,渐渐就讨了人嫌。就算大强嘴上不说,香秀还是感觉得到大强心里不好受。尤其是在院子里逗几个侄子侄女时,大强总是背着人让他们叫自己爸爸,而不是大伯。有一次三妞刚叫了声爸爸,大强眼里就有泪花闪动,还没等他答应出声,三弟媳却一把把三妞从大强怀里抢了出去,好像大强就是个偷窥自己宝贝的小偷。一想到这些,香秀总觉得自己欠了大强的。大强当着香秀的面是从来不会露出这种神情的,因为除了给香秀添难过,没有任何作用。

晚上亲热的时候,大强有时候会停下来喃喃地问:“没有病为什么总是不行呢?”香秀不知道怎样应答,心里却像长了草一样荒,神情也蔫下来,好像欠账不还被人抓住了一样。尤其是最近,香秀都感觉出大强的心不在焉,草草应付。她嘴上不说心里也在埋怨自己,女人缺什么不好,偏偏缺了一块好墒。她宁愿自己丑点傻点,或者聋子、哑巴?总之比现在这样耳聪目明要好,太煎熬人了。要是有什么大毛病,香秀便也死了心。可偏偏医生给出的结论是没有,这让人抱着满怀的希望,却落个满心的失望。有一次香秀两个多月都没有来例假,肚子也鼓鼓胀胀的,她欣喜得差点跳起来,最后还是按捺着稳稳妥妥地等到四个月时间,才去医院检查。结果谁也没有料到,精神压力太大以至于产生假孕现象。这都谁扯淡想出来的名词。香秀哭过,痛恨得捶打着肚子,几天不沾米水,最后还是大强苦苦哀求着,她才慢慢缓过神来。

大强从邻村打胡基回来的时候,婆婆的骂人大戏已经唱完了。香秀只看见大强的影子在院子闪了一下,便被婆婆叫进了正屋。香秀知道无外乎就那几句,戳戳是非的话,便没有太在意,继续给三弟妹的娃儿织毛线袜子,天气凉了,娃脚上还没有个合脚的鞋呢。

香秀不知道是该怪自己太能干,还是该怪三弟妹不走心,两个娃的妈了,针不拿线不捉,全凭着香秀操心做衣做鞋的。香秀做着活儿心里也觉着幸福,要是没有几个侄子侄女,自己这心里指不住更恓惶。

眼下见着大强进了院子,香秀的心便觉得妥帖多了,可那种心慌还是没来由地往心里钻。她知道婆婆肯定又要数落大强了,便钻进厨房去做饭,希望婆婆能看在自己一天勤勤勉勉的份上少说几句。

邻村的活儿很快就干完了,村东头小寡妇托人捎话问大强有没有时间给她家打胡基,她想盖个烧火棚子。小寡妇是外乡人,因为木匠脚跛娶不上媳妇,才托人从深山里说来的媳妇。刚来的时候,小寡妇也是本本分分的,可跟了木匠后生活条件好了,小寡妇也喜欢收拾打扮了,还别说,高山出俊秀,小寡妇渐渐就脱了山野气息,成了一个娇俏的小媳妇。不幸的是木匠给人做活儿时,没注意电线漏电,电锯一插上被打死了,这下能掐得出水的小媳妇就成了寡妇。木匠的兄弟眼热木匠留下的几院房子,便想把小寡妇赶回山里去,说她生的是个闺女,想带想留都行,但没有儿子顶门立户,这里的东西一根不许拿走。“让回就回,你凭什么,我生是木匠的人死也是他家的鬼,闺女咋了,照样给他顶门立户。”撕破了脸皮的小寡妇便想着给自己盖一个烧火柴棚,不再跟叔伯们搅勺子了。

“行么,上了门的生意肯定要做,而且都在一个村,大强回家吃饭也方便。”香秀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大强听了倒是有意见:“小寡妇家一摊子粘牙事,让我去打胡基这不是寻事么。”香秀说:“她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负责把胡基打好,把工钱收回来就行,管那么多干什么。”香秀掰着指头算了下,虽然活儿量不多,但钱这东西能攒一点是一点,谁也不嫌钱多扎手。大强见香秀不听劝,便叹着气应下了。

开始几天大强按时按点回来吃饭,回来后还要说几句小寡妇的是非,后来便慢慢回得晚了,一会儿说小寡妇家凳子坏了给修修,一会儿是小寡妇做了饭,非让自己吃了再回来,还说是他胡基打得好,真心感谢他。香秀也就没往心里去,都在一个村里,小寡妇还能吃了大强不成。

小寡妇还真就吃了大强。这事情说起来不怪大强,那天做完活儿,他就收拾工具准备回家。小寡妇非要留他吃饭,大强觉得晚上不像中午,给人的感觉除了不方便,还有点说不出来的怪异。小寡妇似乎看出来大强的为难,便指使着自己六岁的女儿去给香秀“知会一声”。这下大强也不好意思硬走,只好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小寡妇这坦荡的行为反而弄得大强不自在。吃完这顿饭,小寡妇也并没有什么不妥的行为,这让大强放下心来,同时也为自己的多心惭愧,人家小寡妇已经够可怜了,他还要把人家往坏处想,真是不应该。

晚上大强回家给香秀解释,是小寡妇非要留他吃饭,饭已经摆上桌了,他总不能不给面子。香秀倒没在意,说不回家吃才好,给咱家多省粮食。虽是玩笑话,大强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两个女人都没有说什么,自己倒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这不是自找不自在么。

于是,晚上小寡妇再留大强吃饭,他也没那么拘谨了,还别说小寡妇做饭真不错,有时候是煎饼,有时候是葱油饼,换着花样来。不像自己家里兄弟几个都在一起,大锅饭,香秀也不能给自己弄得太精细,饭菜多数时候都是捞面汤面,偶尔给大强碗底卧个鸡蛋,都是偷偷摸摸的。哪像在小寡妇家,吃得这么自在,这么一想,大强便觉得单过的日子真是好,自己什么时候也能熬到头,凡事都和香秀做主就好了。

最后一天干完活儿,小寡妇像往常一样又留下大强吃饭。大强知道这段时间香秀几乎都不管自己的饭了,便留了下来。吃着吃着,小寡妇便开始默默掉泪,这让大强很是手足无措。小寡妇说叔伯们怎么欺负她了,一个女人家带一个孩子多么不容易,大强开始低头吃饭,直到小寡妇紧逼到他面前,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大强便有些傻愣了。这是和香秀完全不同的感觉,香秀美在圆脸大眼睛,小寡妇则美在神韵,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之大强的心一下就酥了。剩下的事情水到渠成,完事后大强才傻眼了,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自己这下掉到择不干净的是非里去了。

小寡妇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会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别人,大强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巴掌后匆忙逃回了自己家里。回了家大强还一身的冷汗,香秀不怀疑他,招呼着大强赶紧收拾睡觉,外面冷风飕飕的别冻着了。随后的几天,大强一直深陷在忐忑与自责中,好在小寡妇并没有张扬这件事情,大强才慢慢放下心来。

大强没有活儿干了,香秀便叫上大强去地里拔草,说是拔草,还不是想着能单独跟大強待会儿,在家里总是不清静。那片拔了苞谷苗的地早都翻过了,有些草便明目张胆地招摇着。“这地也真是怪,种了庄稼不好好长,可草籽到了地里是找个空隙就成了片。”香秀一边嘀咕一边开始动手拔草,大强却站在地边上看,紧挨着自己家的是小寡妇家的地。“你干什么发愣,快跟我一块拔草啊。”香秀嗔怪道,“我那天看小寡妇种黄豆,还说她地没墒不是白出力么,谁知道还真给长出来了。”“哦,是。”蹲下身子的大强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突然很慌张,好像见不得人的事情已经被香秀发现了,要不然香秀好好地怎么提起小寡妇。

“呀,这是什么?大强,你快过来,你看咱地里咋也长了黄豆呢?”香秀突然叫道。大强凑过来看:“咦,就是,咋这么奇怪,还是一簇一簇的。不对啊,咱今年这片地种的是苞谷,咋长出来是黄豆呢?”大强站起身数一数,起码是10多簇,还别说这黄豆长得比自己撒种的还要繁实。香秀便欢喜起来,这比自己种的庄稼丰收了还要喜人,因为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喜兆。大强却不这么想,非要刨根问底这是怎么回事,两个人在地里研究来研究去,最后一致认为是老鼠干的“好事”。小寡妇家的黄豆种得晚,是大强家苞谷拔苗后种的,随后就下了一场零星雨。可能是老鼠从小寡妇地里把黄豆种子,拖到在大强地里的老鼠窝,谁知道一场小雨下得给长出来了。

这事让香秀很高兴,不管怎么说黄豆长在自己地里那就是自家的收成。香秀给婆婆说起这事时,婆婆露出一副很奇怪的表情,让香秀很是摸不透,像喜像恼又像是恨。大强则被婆婆叫住,香秀明白这时候没自己什么事,赶紧回去歇着才是正理。

香秀人不出去,黄莺却悄悄没没地来找她了,香秀不喜欢二弟妹,她嘴像刀片子,凡事得理不饶人,还爱看个热闹。可有理不打笑脸上,二弟妹能进自己的屋,她还能赶她出去不成。

“哎,你还不知道吧,老家伙给大哥上眼药呢。”黄莺跟香秀说起婆婆时,从来不叫妈,都是老家伙长老家伙短地叫着。香秀笑笑没有搭话。黄莺扯着脖子往外面瞧着,小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南头小寡妇刚才来找老家伙,两人关着门嘀咕了好一阵子。”香秀嗯了一声,用手等了等长短,袜子该加针了。哎呀,黄莺一把夺过香秀手中的活计啪一下扔到了床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织袜子?”“咋了?”香秀不解。“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呸呸呸,我才不是太监。”黄莺压着嗓说道,“小寡妇想给老家伙当儿媳妇呢。”

听了这话,香秀着实惊了一下,老四已经订婚了,家里只有老五兄弟还没娶媳妇,“小寡妇那年龄不小了吧,还带着一个女娃,咱老五年龄还小着呢啊。”“哎呀,我说你是真瓜实了么,”黄莺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香秀的额头,“她哪是看上老五了,分明是看上大哥了!”

“什么,你说什么,看上大强,那我咋办呢?”香秀终于被惊得站了起来,这简直是天大的玩笑。黄莺撇了撇嘴:“咱姊妹里我就跟你对脾气,要是小寡妇,哼,我可不认她的卯。”

“现在不是认谁卯的问题,我才是大强的媳妇,小寡妇她凭什么横插一杠子?”香秀不信有这样的事情。“凭什么?就凭她生了个丫头片子,你想想老家伙成天跟你唠叨原因是什么,还不是……”黄莺看向香秀的肚皮:“哎呀,反正你知道就是这意思。这小寡妇是个女娃,就算跟大强过也不费什么事,多一双筷子就能成人,长大了一嫁出去什么心不操。可人家一过门,是能生孩子的,老家伙能不心动?”二弟妹慢条斯理地分析着,香秀的心早都兜不住了,如果真那样,自己怎么办?想到婆婆刚才古怪的表情,香秀越想越气!不行,凭什么叫她这样欺负我。大强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扔下一颗炸弹的黄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剩下香秀心里猫抓样难受,想去质问婆婆,万一不是真的,岂不是提醒了婆婆?可无风不起浪,如果不是听到了风声,黄莺也不可能跟自己说这些。自己该怎么办?不吃凉粉腾板凳,把大强让给小寡妇?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大强可是自己心疼了六七年的男人,谁想领走都不行!决定了主意的香秀,在心里给自己鼓气,再一想到地里的黄豆苗,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原来是这意思,我还当是好事呢,真是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臊。再想到小寡妇让大强去打胡基,难道是早都存下的心思,再思及自己的粗心,任由大强在小寡妇家吃吃喝喝半个月,香秀真想把自己打一顿了事。说不定他们两个已经……想到这里,香秀一身冷汗下来,不敢往下想,越想越憋屈。不行,这事不能这么算了,我得知道大强跟她到底有没有什么?

等大强回来时,香秀已经冷静下来了,她决定静观其变。她小心地观察着大强,除了脸臭些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香秀想大强不提这事,我也不提,只是更加尽心地伺候着大强。大锅吃饭,香秀想疼大强也不能做得那么明显,只好在两个人的时候更显出自己的好来。之前,是大强有点兴头便对自己示好,现在香秀想主动一些。没想到的是大强似乎并没有多少心思,不一会扒拉着要香秀从身上下来。香秀知道大强以前最喜欢这样,她不动声色地问道:“大强,你怎么了,得是身体不得劲?”

大强摇摇头,说没有,就是有些累。见香秀缠得紧了,大强便有些烦躁,说了句:“成天净做些无用功,没意思。”一听这话,香秀揪了几晚上的心更疼了,硬憋着眼泪问大强是不是嫌自己了,如果是这样她给大强腾地方。

大强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捅了马蜂窝,连忙说不是那意思。香秀不依不饶地闹起来:“你就是嫌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这神思都不对,得是有什么想法呢?你要是有相好的,你给我说,我不会拦着你……”大强下意识地说道:“我妈逼我,你也逼我,得是非要我找下个相好的,你才高兴?”

“好,你总算承认了,你得是准备跟小寡妇勾搭上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点心思,哼,平时看着挺好的,这遇上事情了,脚一蹬一个被窝躺了七年的媳妇说不要就不要了。”香秀闷闷地哭着,委屈无比,没有娃也不能怪她呀,又不是她不想生,而是上天不给她这个福分。再者说了大强你要是为这事恼我,你直接说,我香秀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你跟小寡妇要是有瓜葛,那就是扇我的脸。我肯定不能忍。

大强心里正烦着,也没有心思去哄香秀,便说了句“无理取闹”,索性拉了被子躲到床角去。香秀这一晚上几乎没有睡,她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要不然大强怎么不跟自己说清楚。这一晚上香秀想了很多,想儿时在娘家时的好,想现在嫂子的不待见,想娘家妈的为难,也想自己在祝家庄的憋屈……想得越多,香秀心越凉,感觉亲人都离自己越来越远,浑身冰冷的,就好像谁把全世界的温暖都收走了一样。

第二天,大强跟公公去集上了,香秀知道大强这是在躲事。没有亲口听到大强承认,她还抱有一丝丝希望,便躲闪着去厨房做饭。香秀红肿的眼泡只留下一条缝隙,虽然她尽量避着,还是被婆婆看到了脸上的光景。婆婆正愁没时机说香秀呢,便借机发挥骂道:“这不下蛋就算了,还咒着我大强日子不得安生,你哭成这样子咒我大强不得好,我说香秀你到底安的什么瞎心?”

香秀本来准备和面做饭,听了这话更气了:“我就安了瞎心,那也比做那拆人夫妻的歹毒老婆子强。”香秀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嘴上也就没留情。

婆婆好像被人踩住尾巴的老鼠:“你不生娃还有理了,咋,我给我大强谋后路哪里错了!小寡妇咋了,小寡妇能生养,还一分钱彩礼不要,我为什么不能撮合我儿子?本来小寡妇还心善,说等她怀上娃再赶你走,你倒好,给脸不要脸,你现在就从我家滚出去。”

“心善?心真善啊,心善到拆散别人好好的夫妻,给自己谋日子。你这心是马蜂窝里长的吧,怎么这毒的!这些年我当牛当马,给你老祝家出的力还少,老二、老三娶媳妇,哪个不是我从前跑到后?她两个坐了五回月子哪次不是我伺候?哪个娃不是我从头管到尾,现在你去看,老大老二身上的衣服,老三老五脚上的鞋哪双不是我做的?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我哪点对不起老祝家。是我没有生养,可医生也说了不是我的问题。你觉着好,你觉得好就行?门都没有!我告诉你有我在,大强谁也抢不走!”婆婆的话让香秀绝望,心像被人用刀从中间劈开了一样,说出来的话便也生辣子一样呛人。

婆婆自知理亏,只好骂着香秀不尊老,两人再次扭打到一起。二弟妹三弟妹也都上来劝架,香秀觉得弟妹们都比婆婆强,起码多年的付出还有点回应。不管两个弟妹安的是什么心,总之这一刻香秀是感激她们的,是她们让自己冰冷的心里还有一个暖地方。

跟婆婆斗争完,香秀觉得毕生的力气都用光了,想到夜里大強厌烦的样子,想到婆婆丑恶的嘴脸,想到自己的命运,香秀觉得一点光亮都没有了。活着有什么意思,与其让人家赶出家门,回娘家看嫂子的冷脸,还不如给他们也添添堵,这在这屋子里了结吧。不相信自己真要吊死在这间屋子里,小寡妇来了住着就不隔应。这么想着香秀拿出珍藏多年的嫁衣,整整齐齐地穿戴起来,鬼使神差就把自己挂在了大梁下面。

一直听着嫂子动静的黄莺,很快发现不对劲,赶紧撞开香秀的房门,把香秀从梁上放了下来。这时候大强急忙忙地赶回来了,他今儿一天心都慌得难受,总想着早点回家,结果回家却是这样的结果。大强飞奔着出去叫村医生,村医生给香秀抠人中扎针,香秀就是不见醒,“赶紧送县医院吧,迟了小心出人命”。

大强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是气极了,对着母亲喊道:“我都说了不行不行,小寡妇再好,我都不要!你为什么非要逼我,逼我还不行还要把香秀逼死。小寡妇好你跟小寡妇生娃去,你不要给我说这些,我不听,香秀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上山当和尚去。”大强歇斯底里地呼唤着香秀,这些年的相濡以沫香秀早已经成为大强身体的一部分。大强喊道:“香秀,香秀,你真要这么狠心丢下我不管吗?我昨晚只是心烦,我没有多嫌你的意思……”

飞奔着的大强,此刻才知道香秀在自己生命里有多么重要,想到母亲学说小寡妇的那些话,大强更恨小寡妇了,说好的谁都不告诉,却偏偏要来拆散自己的家。这时,不长眼的小寡妇拦住了大强:“大强,我有话跟你说。”

“你躲开,我跟你没话说。”红着眼的大强真让人陌生,小寡妇看着大强停也不停地离开,急急喊:“你不听我说你会后悔的,你真忘了,那天晚上咱俩在一起……”

“我早都后悔了,香秀是个好人,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跟她离婚。你死了这条心吧。”大强留下这话急急去拦住过路的拖拉机。小寡妇急了,跑上来抓住大强的胳膊:“我怀孕了。”大强的脚步顿了一顿还是把香秀抱上了拖拉机,并催着司机快走。

香秀已经心如死灰了,可是冰冷的水滴答着在自己的脸上砸下来,让她想要安心地睡一觉都不行,被水呛到,她烦躁地咳出了声。“醒了醒了,香秀醒了。”惊喜的声音不是大强又是谁,香秀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这不是自己的家,这是哪里?

不等香秀问,大强喊道:“香秀,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大强把香秀的手紧紧的拽着,生怕一个眨眼香秀就不见了。

香秀不想理他,隐隐约约中的声音,让她一看到大强便觉得恶心,没忍住,便干呕起来。大强以为香秀没好彻底,赶紧去叫医生,医生查来查去香秀各个机能都正常。突然灵机一动,问香秀例假多久没来?香秀有些蒙,问这个干什么,一回头发现自己也想不起来多久了。医生说验尿看看。大强说好好好,不管咋,只要能把香秀治好,查什么都行。

香秀躺在床上,想着自己以后的路该咋走,香秀还没想出头绪,就见大强疯一样跑进了病房,抱住香秀就亲,吓得香秀愣住了,大强对自己好,但也不至于在这一屋子人眼里这么疯癫。“香秀,香秀,”大强一遍遍叫着香秀的名字,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你怀孕了怀孕了!”“什么?!”香秀说:“怀孕了需要这么激动不?什么?你说什么,我怀孕了?”香秀看一眼自己的肚皮,怕又像上次一样空欢喜,随即失望地说道:“没有什么变化啊?”

“现在才一个多月,当然看不出来,医生说了确定没问题。一会让你再查个B超。”大强激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在病房里来回打转,他紧咬下唇,双拳紧握,死死将欲夺眶出来的眼泪逼回去,对着窗户长叹一声,“我祝大强终于有后了。”

香秀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儿女缘说来就来了,这幸福让她措手不及。她眼前已经被水帘遮住了,只用手轻轻地抚着肚皮,一声声喊着:“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大强重重地点头:“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跟我妈说好了,回去咱就分家另过,以后不在一个锅里搅和了。”香秀看着大强认真的脸,忽然间就释然了,追究那么多干什么呢,现在大强在,儿女也要来了,多好的日子,还去打破有什么意思?孩子总是有亲爹亲妈才叫好。

做完B超,大强更加高兴了,香秀怀的居然是双胞胎。这下大强的腰杆都不由得挺直了,一进村见人就夸:“还是我媳妇厉害,别看这地成年荒着,这见了好墒就能出好庄稼。”或者哼着曲,别人一问就说:“好饭不怕晚,你看我大强不生是不生,一生就是两个带把的。”那嘚瑟的样子让听的人恨不得抽他一鞋底。

吹牛吧,你。村里人笑着说,可还是羡慕,双胞胎这村子上百年都没见过,还真叫大强给弄成了。只是这期间听说小寡妇呕吐不止晕倒在村头,村长媳妇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慢性胃炎,怪的是小寡妇居然把医生的办公室给砸了,说医生不会看病。众人笑一笑,讳莫如深的样子,香秀也笑,意味深长的样子。只有大强低着头偷着瞄香秀,看她面上没有恼也没有怒,便略微放下心来。

从医院回来,大强跟母亲正式分了家,其实也就是围墙竖起来两个世界,大强又给香秀另起了锅灶。就算不分家,婆婆也再没有可以挑剔香秀的地方了,但香秀想还是分开吧,合在一起心太累。经过这些事,大强也算想明白了,他跟香秀的日子还是得靠他们两人自己过。

跟小寡妇家挨着的地大强本不想要,但香秀非要留下,那便分给了他们。说起地里的豆子,大强说不是自己下的种子,拔了算了,谁知道有毒没毒。香秀却不同意,一定要让大强把豆子颗粒不丢地全收回来,摆在自家的院门口。小寡妇经过时,香秀离老远便喊住了她,嬉笑着说道:“哎呀,这本该不是我家种的豆子,可偏偏长到我家地里了,那就是我的收成。你,不会见怪吧?”小寡妇忙说不会不会,咋可能。香秀挺著略略隆起的肚皮,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我想也是,你就是想怪也怪不成,地是我的,庄稼自然也是我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小寡妇只好点头快步离开。背后香秀的话飘过来:“这豆子什么都好,就是臊气太重了。大强,大强,你把这臊豆子给咱倒猪圈里去吧。”

当看着两个丑成包子样的儿子一溜儿摆在炕头时,第二年的麦子已经开始收割了,香秀想这个荒年啊,终于过去了。只是偶尔看到大强时,心里会没来由地疼一下,那种疼,微微,却深邃。香秀知道这心里的荒年怕是永远都过不去了。

门响,大强割麦回来了,香秀说一声“回来了”,便起身去锅灶端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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