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剧的民间色彩
2017-11-24叶海声
叶海声
琼剧的民间色彩
叶海声
作者通过琼剧在广场与戏院演出效果的对比,琼剧戏班人员的构成,演出的种种情形,琼剧起源、发展雏形,最初与神灵、庙宇的关系,较为详尽地描述了琼剧的草根性与民间色彩,有助于从源头和发展形态上对琼剧加深了解。
广场戏;剧院戏;戏台纪念
琼剧(海南戏)的民间性明显,海南戏若在堂皇的歌舞剧院里演出,估计买票前往观看的人不会太多,这有文化消费意识、票价、交通、人口聚居程度等问题。海南戏似乎更适合广场,在广场中更能找到知音。这种现象有个内在的缘由:琼剧的前身——斋戏尽管名义上是敬重神仙和先祖,但事实上一开始就是当着平头百姓的面表演的,没有讨好达官贵人的意思,所以希望越多人前来观看越是热闹当然最好,所以戏台极少设在“大雅之堂”。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与五六十年代,琼剧在海府地区和各市县县城戏院演出之多及其盛况,证明琼剧的演出场地还是需要戏院的,之所以“苟且”在广场,往往是因为经济的落后和物质的贫乏,使得文化设施跟不上时代和人们的精神需求,如何让琼剧发扬光大值得探讨。
一、 琼剧更多时候是“广场戏”
据历史考证,戏曲艺术首先产生于民间。戏剧按演出的场地分为“剧院戏”和“广场戏”。海南地处偏远,气候炎热,早些年交通不便,经济也不发达,别的文化项目不甚先进,娱乐生活有些单调,旷野中显神威的琼剧反而是很接地气的“广场戏”,除省级调演和全国一级调演,琼剧很少“登堂入室”,除了京剧,全国所有其他地方剧种基本如此,难得享受鲜花簇拥的厚遇。
海南戏在各乡镇的演出,观众可以人山人海,但他们通常无需买票,就算是要买票,象征的意义大于实际意义,“逃票者”大有人在。
就是琼剧团到海外演出,未必全是光鲜的事情,也同样会面临是“登堂入室”还是成为“广场戏”的问题。这与邀请方的条件和文化设施也有着直接关系。
据琼剧著名演员陈育明讲述,1991年,他随海口市琼剧团受马来西亚华人文化协会的邀请,到马来西亚演出。在马来西亚的七天里,全国的中、英文报纸都在为海口琼剧团到马来西亚的演出跟踪报道,发表了几十篇消息和文章,两家英文报纸还登载了长篇的专访及照片,全马各州主办演出的琼州会馆主席都汇集首都吉隆坡……照常理说如此这般的隆重接待,演出场地应当没问题,事实并非如此。当天琼剧团在下榻的酒店稍加休息后,接着就去参加槟城琼州会馆举行的欢迎宴会。为了迎接第二天的第一场演出,宴会后,琼剧团就匆匆去查看演出场地,到槟州华人大会堂的演出地点一看,心凉了半截,这里仅仅是一间平时供集会和小型晚会演出的礼堂,简朴得很,不是想象中的“大雅之堂”,舞台顶上空洞洞的,没有基本台架,布景、灯光,横直布幕往哪里挂?怎么办?
远道而来的琼剧团不可能马虎应付第二天的演出。琼剧团领导召集舞台有关人员商讨对策,大家都认为,海口市琼剧团是第一次到马来西亚演出,槟城又是第一个站点,演出的成败和效果将影响今后的声誉,关系到整个访马演出的全过程。后来马来西亚方面大力配合,上下团结一致,从卸戏箱到装置舞台,个个都抢着干活,苦战几个钟头,才把舞台布置好,为第二天的演出创造了基本条件。《刁蛮公主》的首场演出博得了观众的高度赞扬和评价。
当然,琼剧团出访演出也有特别荣光的时刻,比如1985年海口市琼剧团到泰国国家剧院的演出。
1985年2月21日,是海口市琼剧团到泰国义演的头一天,演出的剧目是《三看御妹》,泰皇储妃、国会主席和议长等政要到剧场接见主要演员并观看了演出。到泰国之前,义演接待委员会早已在曼谷各街头(特别是华人聚居的街道)醒目地挂着大幅的欢迎标语,中国海口市琼剧团演出的好些剧目,几乎都一票难求,《梁祝》演出尤为精彩。泰国的琼剧观众极少能看到用现代技术的声、光、电结合来演出的舞台时空效果。海口琼剧团演出的《梁祝》最后一场的(裂幕、化蝶)两节,正好用现代的技术手段营造了舞美气氛,因此反响强烈,有轰动效应。海口琼剧团的多数出国演出,基本都是在大雅之堂里完成的,如泰国首都曼谷的国家剧院、新加坡加龙剧院和黄金剧院、马来西亚雪兰莪天后宫,香港新光戏院、澳门永乐戏院、台湾陆军俱乐部、台北剧场、教育俱乐部等。
在上述的“大雅之堂”中,编剧、导演、表演、音乐和舞美的共同努力都能达到最佳境界,舞台营造的雾、雷电、风雨和阳光明媚等时空之美得以显现,———琼剧在这样的情境中展现了格外魅力。
但就常态来讲,琼剧的观众大都在民间,在广大城镇和农村,因为它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和顽强的生命力,很接地气。
因琼剧突出的草根性和民间色彩,陈育明建议:在有条件的海南岛的城镇建上一所“平民剧院”。它既有别于像“海口人大会堂”那样高档次的场所,又不同于居民小区或街心公园里演出条件极差的露天剧场“草土台”,“平民剧场”不应该没有座位和任何演出设备,它应该是一所比较规范标准的,有座位、有基本演出设备(包括舞台、美术、灯光音响等),也有演员化妆室、休息室、服装更衣室、卫生间等。“平民剧场”应该是省、市、县各级演出艺术团体能负得起演出租金,观众能买得起戏票的中档次戏院,就是岛外甚至是国外的游客来了,也可随性、随意地欣赏琼剧。如此对琼剧的长足发展意义重大。
二、戏班种种
海南戏也有个“从乡村到城市”的过程。海南早期戏曲班社与当地的神庙崇拜有关,这类事体农村人比城里人更为热衷,但资金的赞助方则部分乡村或城里,出资人出资后交由管理人员聘请艺人组班,所为管理人就是班主,班主代表出资方管事,或是由已具备相当经济实力的名生、名旦与资方合资组建戏班,再邀请其他被看上艺人入班,班主再戏班的组成及演出的过程中举足轻重,甚至有的班主本身就是戏班里的重要角色。
解放前的戏班,根据其组成部分的主体,分为班主制和兄弟制两种。
有些戏班为了突出主要角色的重要,干脆以某个名角的名字命名,以名优命名的戏班有实实在在的号召力,如“成桂班”“歧彩班”“长和班”等,戏迷根据戏班的名称就可以知道戏班里有无自己的偶像。按照海南各地每年的风俗,“公期”都要请戏班来助兴,即“绑班”演戏。所谓“绑班”,像现今所说的“定制”。每年农历正月至六月是“绑戏”的好时节,尽管也有风雨,但通常是白天下雨,晚上天气就晴好了,是戏班演出旺季,称为“戏春”,戏班的收入能否丰厚,就看旺季的情形了。
每年十月至十二月,期间戏班的演出通常较少,因为这几个月雨水频繁,有时甚至是不分白天和黑夜地下,而多数戏台都是露天模式,戏班因风大雨多,要求戏班少演或停演。
新中国成立之前,戏班一直是以班主制为主,班主在散班时还是要选好“十大台柱”,不能让他们真跑了,“十大台柱”以正生、正旦为主,贴生、贴旦、梅香旦、须生、婆脚、杂脚为辅,加上掌板(鼓师)、首手(琴师)组成,这些台柱得有事先约定,并预付定金。其他次要角色及文武牌(即乐队)由“十大台柱”提名组成,次要艺员待来年再聘并议定演出薪金。这有点像现今俱乐部足球队给队员薪水的方式。
戏班人数一般都在30多至40多人。早期旦角都是男扮女装,极少看到女子演主要角色。那时的班主多为有钱有势的人,如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海口警备司令占松年也是一个班主。
受制于当时生产力发展的局限,早期戏曲班社演出难得有奢华场所,设备因陋就简,演出的戏台因地制宜,演出的质量也就高不到哪去。有些演出迎合低级趣味,演出甚至低俗化,故戏班也被贬低为“草台班”或“厚皮班”。但早期戏班社的演艺成员机制完备,分工明确,每个文武大班人员齐备,有文戏佬倌、武戏佬倌、文牌(掌调)、武牌(掌板)、邀戏(开写脚本或提纲)、负责联络的掌班、账房、衣箱、服装、杂箱、道具、燃灯(没有电只好用汽灯)、厨房、杂夫等司职人员,这些人员统归班主管理,班主就是戏班的老板,也算是有组织有纪律,而且班主在戏班中颇有权威,通常得罪不起,得罪班主就等于得罪饭碗。
艺人之间的报酬差别非常大,大班里有名气的大佬馆,男女主角演一个晚上一般20块大洋。还有定金,有的还有股份,散班时还有分红。一般演员的报酬就很少了,有的甚至只有两三封“镙”(海南话,指铜币)———一封镙是50个铜板,一块光洋六封镙,即300个铜板。每到年末,班主都要用定金聘请主要演员、名演员,一般演员没有定金,有的还要求班主给戏做。
乐工报酬少得可怜,低到只有一个光洋或一百余个铜板,好班主管饭,菜要自己掏钱买,却不至于饿肚子。尽管演出薪金低薄,但为了养家糊口,他们在散班前还是求班主或名角收留,并表态会如何如何努力,希望来年继续在戏班的演出中有一席之地。
新中国成立前,戏子的地位很低。所谓“五子(剃子、渡子、赌子、屠子、婊子)不入流”,但戏子比“五子”还更“不入流”。
演古装戏的戏子生活很艰苦,下到乡村演出,一般都是睡在公庙祠堂里,老百姓不让戏子入村,怕村里的妇女被勾引。班主付给戏子酬金,请一个人煮饭给你吃,不让你饿着,其他就不管了。
早期戏班居无定所,戏班在农村最受欢迎,所以戏班一年四季大多在乡下演出,艺人也多数是穷苦农民出身,不奢求舒适,一卷铺盖就东南西北地奔波,睡公庙祠堂,吃田头农家,随遇而安,演出格外报酬却微薄。
偶尔某个团体或某个大老板找个吉庆的由头,给乡亲们“绑戏”,包了场,甚至是两三个晚上的连场,盛情邀请乡亲们观看的也有。
这种“绑戏”的做法甚至在海外华侨中也通行。在泰国曼谷的五十万泰籍海南同乡中,大多数人保持海南的传统习惯,“公祖期”“婆祖期”等节期不少。每年从旧历十月至次年四月,半年里都要筹款聘请琼剧团演戏,热闹一番。尽管每演一晚,演出费需要一万五千泰铢左右,但有些富豪为了显示自己的经济实力和盛情厚意,乐意出钱来包场演几个晚上,让大家满意,自己也讨个荣耀。
在曼谷、清迈等地,每年到这个时期,泰国的琼剧团一直能久演不衰。泰国琼剧团的组织形式和性质,颇类似于我国解放前的旧戏班。经济体制是“班主制”,人员由班主聘请。演出收入均靠包场,收入全部先归班主,然后又由班主按定金(即薪水)发给演职员。据说,演员中如有“红牌”主角,班主为了讨好他(她),还会悄悄多发奖赏。
三、神养戏班
海南人将戏剧作为与神灵沟通的桥梁,“神养戏班”的说法便不足为奇。海南民间节日比较多,其中有不少海南戏的演出首先要祭祀祖先,之后才人神同乐。
海南人将神灵也分“公神”和“婆神”,纪念男性先贤或传说中的男性英雄人物的节日统称为“公祖”,纪念女性的先贤的节日称为“婆祖节”,唱戏自然是“先娱神,后娱人”。戏台前面开演之前一定是先拜神灵,用香烛插在舞台的四周,第一排座位特意空出,相当于飞机上的头等舱,任何人都不许造次,那是给列祖列宗特别安排的VIP位置。
不妨以海口为例。戏曲研究学者谢成驹先生称,清末明初,海口市区村镇的演出习俗大都以祖公、神公婆为公期做戏的,做的戏当然是琼剧,以前称为土戏。
每当公祖婆祖生日临近时前,各村父老主持人便挨家逐户地摊派捐款,筹集资金,然后与戏班主“绑戏”。当时一个公期往往都要演几个晚上,演通宵戏是家常便饭,从下午4点开演到晚上10点为第一场,晚上11点便开演第二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停下来。
演出大多是乡村包场,也就是演神戏、军坡戏。戏金多少酌情而定。戏场周围爆竹声声,香火袅袅,游神行符,很热闹。四周还有小贩叫卖各种小吃,还有开赌摊的,卖老鼠药的,算命的……热闹节日所需的快乐元素在这里都可以找到。
各村公期演戏之日,整个村都沉浸在欢乐之中。家家户户宰鸡杀鸭,款待各地前来看戏的亲戚朋友。白天,村落各处及公庙前爆竹声不断,公庙里则香火不断,八音班在一旁吹奏八音,拜公敬神的人熙熙攘攘。
晚上演戏前,老百姓都要戏班先演《八仙贺寿》,其中一个法师口中念吉利词,祝福乡村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老百姓平平安安,添丁发财……
许多做小生意的会趁此机会在戏场上摆摊做生意,什么狗肉、鸡饭、炒粉条、面汤、糖水、炸煎堆、煮粥,还有甘蔗、番薯、甜薯、花生,各种各样的美食应有尽有。演出精彩时,乡或村里主事的还会叫人鸣放炮仗,以示鼓励。
最后一晚演出完毕,地方还会要求戏班两个演员分别扮演神鬼。在锣鼓声中,扮神的手持长剑追杀扮演鬼的,经过一番狗斗表演,当然神取得了最后胜利,“鬼”被“神”降服,人们称之为“收妖”。由此示意,这几晚出来看戏的妖魔鬼怪虽然也享受了人间待遇,但最终还是被赶回阴府,海口这块福地也将继续太平。
据研究琼剧的专家称,以前琼剧演员很讲究演出前的某些程式,扮完戏装登台前也先拜“戏神”———“华光大帝”。剧团的级别越低,这种仪式往往越被重视。省市级的剧团是公家出钱办的,每月定期领薪水,不愁吃穿,不在乎某些规矩,这种拜“戏神”的仪式被取消,大家认认真真看剧本、演出时不出错便可。
至于祭神“仪式”和地方戏剧彼此的关系,谁也不会太当回事。但有一点不可否认:琼剧和当地的文化习俗密切相关。海南戏(琼剧)的民间性决定其拜“戏神”仪式是有相当诚意的,是当地民众崇尚先人美德的而不可或缺的自发行为。也由此可见,海南人的敬拜祖宗、景仰先贤的儒家文化遗风在琼剧的演出现场展示得活灵活现。
每年除夕夜到大年初三,鞭炮声不绝于耳,海南东北部农村的家里喜气洋洋,彻夜灯火通明,祈求四季平安,家人幸福。
海口人从初六开始把本村庙宇里的菩萨或神灵请下神案,抬着到村里的各家各户去放灯、驱邪。然后摆上宴席做“公期”,宴请亲戚朋友,这种做法海南方言叫“行袍”,“行袍”就是“迎神赛会”,相当于北方的庙会,就是图个重逢热闹,结识新朋友。
正月十五元宵节,海南人称为“年仔”,各家以糯粉搓丸,煮浸糖米,裹以蔗糖,名元宵丸,亲邻间互相赠送。元宵前后,各地举行观灯活动,在古城府城,则要举办“换香节”(后演为“换花节”),接下来是一出出琼剧你方唱罢我登台,琼剧渐成节日的主角。
在海口大致坡及附近的文昌一些村庄,经济条件好的村庄会早早地请来琼剧戏班,定好剧目,请来亲朋好友,前来看“人戏”;还有些不想花太多钱的村庄,“绑”的是“公仔戏”(木偶戏),会连演上几个晚上(多为七天),让辛苦了一年村民们和神灵一道,同喜同乐,快活一把。
2016年3月22日夜,海口海甸岛的福安村上演了剧名为《玉兔情》的琼剧,演出者是海口琼山琼剧二团的演员。笔者11点钟到场时剧情已近尾声,但观众一直没有散场。演出完毕,上过场的演员都出来谢幕之后,戏场的一角燃放起鞭炮,意在庆祝演出圆满成功。观众陆续离开时,笔者看见“皇上”的扮演者脱了龙袍,里边衣裳的背上全是汗水,“皇后”和其他人员则细细地抹去脸上的胭脂……有观众凑近卸妆的演员,称赞演员唱得好,演得也不错。
跟“皇上”聊天,“皇上”告诉笔者,琼剧还是有希望的,电视台有“一二三四”的节目,琼剧粉丝在节目里展现风采,海口公园也常有琼剧表演,吸引不少观众。别看今晚上看戏的多是六十岁左右的老者,但他们当中除了海南人之外还有新来海南的内地人,他们通过舞台两侧的LED字幕,可以知道琼剧演唱的是什么……
和福安村的一位四十来岁的村民聊天,问他村里的琼剧是否都有老板“绑戏”(出钱请剧团)。他说不一定。但每一年“公”(先祖)生日时,村里的村民会轮流主持请剧团来村里演出的事宜,有老板“绑戏”当然好,如果没有,则由村里的男性公民(不论大小)捐出几十元钱不等,经济条件好的会出上千元。哪家人要是彩票中了大奖,也会出钱请剧团给“公”献演,大家陪“公”热闹……
海南城乡的老村,通常如此布局:戏台和庙宇呼应着,空旷处便是观众放置凳子的地方,琼剧一上演,通常是庙宇里的“公”和村民一同观赏,一同共鸣于戏台上的悲欢离合。
据了解,内地———比如湖南好些村庄都没有庙宇了,早先被文革拆除的庙宇都不愿修复,就算村民愿意捐钱也没人出头,说是村民们忌讳主持庙宇之事,称“宁可死仔也不理庙事”,都怕因庙事给家里“引火”。而海南的村民一直认为庙和“公”是护佑村民的,只有敬重祖先、积德行善,子孙们才有美好未来。
都说海南人相对善良淳朴,总不得其解,琢磨海南村里庙宇与琼剧之间的微妙处,或许能找到其中答案。
(作者单位:南国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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