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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改革:500周年再审视

2017-11-23刘周岩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6期
关键词:宗教改革路德德意志

刘周岩

“在一场深刻的社会改革运动之中及之后,哪一个阶层能够代表民族?尤其是在改革运动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就时,哪一个阶层能够成为本民族的代言人?这是路德引发我们思考的问题。”

1517年10月31日,德国东部小城维滕堡,时年34岁的马丁·路德将《九十五条论纲》贴在了教堂的大门上,批评教会的一系列堕落罪行,尤其是兜售赎罪券的行为。这一举动成为欧洲历史上最重要事件之一——宗教改革——的导火索。

虽然已有历史学家提出,张贴论纲这一戏剧性场面很可能是后世叙述的建构,但潜伏已久的对罗马教会的不满确实被路德激发出来,事态的发展也渐渐超出他的控制。各路人马——诸侯、教士、农民和市民,纷纷利用这一历史机遇起事。《九十五条论纲》发表后不到30年,马丁·路德去世,但燎原之火已被点燃。由路德而起的宗教纠纷演变成了神圣罗马帝国(德国前身)内战,又进一步扩大为整个欧洲的大规模国际战争,即“三十年战争”。有历史学家统计,德意志各邦国约60%的人口在这场“最惨烈的战争”中丧生。1648年,战争终于平息,《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订,而世界却早已不再是路德之前的那个世界。现代世界某种意义上被路德所开启。当今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中诸多根基性的精神与制度,几乎无一不受到宗教改革的重大影响或直接由其塑造。

今年的10月31日,德国全国放假以纪念宗教改革500周年,同时举行了上千场庆祝活动。德国福音教会(EKD)为了迎接这个历史性时刻,准备工作甚至从10年前就已开始。

500年来,这段历史一直被反复纪念,路德的形象和宗教改革的含义也在一次次纪念活动中被不断改写。今天人们所谈论的“宗教改革”,早已不仅仅是16世纪的一个历史片段,而是一座意义之塔,每一层都由某一时代特定的历史阐释构成。这座未完工的塔已搭建了500年,今日仍在生长之中。

关于宗教改革的更多问题,本刊专访了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教授、中国德国史研究会副会长刘新利。刘新利教授获德国美因茨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主要研究领域为德意志民族史、德国宗教文化史、基督教历史。

三联生活周刊:今年是宗教改革500周年。国内外的纪念活动是如何开展的,有何特别之处?

刘新利:就我个人的观察,今年的纪念活动虽然盛大,但是没有特别的聚焦。在西方,对宗教改革的纪念已经成为一种惯例。2007年,德国福音教会(EKD)委托国际路德研究学术委员会制定了“二十三项选题”作为500年纪念活动的准备,涉及方方面面的问题,例如关于宗教改革的世界历史意义(选题一)、影响之评价(选题二)、引发的宗教-文化多元化(选题三)、引发的宗教-教派战争及原因(选题四)……几乎涵盖了所有议题,由此可以看出,至少在学术界没有特别的重点。

在中国,仅就学术界而言,就我所知,教会学者围绕着路德神学的主要议题发表带有明确劝勉性的论说,劝勉基督徒尊主圣范,背负十字架,顺应时代的发展要求。人文社会学科的学者则更多的是在自己的研究领域之内、就某个与宗教改革相关的问题发表带有明显学理性的文著,在学理上探究宗教改革的理论、实践及其在本学科的意义。此外,由于国家新近发布了修订本《宗教事务条例》,并定于2018年2月1日起实施,所以各类教会也在纪念宗教改革的话题之中,程度不同地思考进一步发展的趋向问题,显示追本求源、淡化宗派标签的愿景。

三联生活周刊: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发生在中世纪晚期,但是对教会的改革实际是贯穿整个中世纪的。路德今日为人熟知的一系列言行,如质疑罗马的权威、批判教士的腐败、另组教会、翻译《圣经》为民族语言等,在他之前都有人实践过。为何到了马丁·路德这里教会改革才取得实质性进展?

刘新利:确实,在路德宗教改革之前,在欧洲各地不断出现教会改革的高潮,12世纪末以后,甚至多次出现所谓“异端运动”,并在14世纪出现了西方教会分裂及修复分裂的“大公会议运动”。可以肯定,在马丁·路德以前的教会历史上,强调《圣经》和翻译《圣经》、强调信徒平等和反对教士特权等等改革教会并冲击罗马教廷权威的理论和行动已经多次发生。

但唯有路德改革取得了划时代的地位,其不可忽视的原因在于民众或民族的支持。路德以前的教会改革,无论多么深入、多么广泛,其支持者几乎都是某一个特定的社会阶层,例如低级贵族、市民阶层、知识分子等等,而路德改革获得了上自选帝侯下至贫穷百姓的支持。路德改革能够标示德意志民族的觉醒;它的成功与否直接与德意志民族的历史发展相关联。就此而言,历史上的任何一次教会改革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三联生活周刊:对于马丁·路德,强调他的历史作用的人将其描述为“盘古开天地”般的英雄,反之也有人認为他的思想和做法都是根植于时代之中的,只不过一系列机缘巧合让他成为历史转折时刻的那根导火索。马丁·路德在性格上是怎样的一个人?

刘新利:马丁·路德的很多特别之处,例如勇敢、执着、聪明、勤奋和对《圣经》及教义的理解深度等等,这都是大家反复说过的了。我想再提他的两个通常被轻视的特点:一个,在处理与自己的支持者之间的关系时所表现的真诚和委婉。作为一个准备随时殉道的勇敢者,路德能够得到当时德意志地区最强势者——萨克森选帝侯、智者弗里德里希(Friedrich der Weise von Sachsen)——的支持,无疑是其性格中能够隐忍的一面。另一个,在处理日常工作和生活事务时的计划性。根据路德的书信得知,他的工作量相当大,并且他在改革运动中放弃了修士誓言,开始过家庭生活。工作与生活中的几乎所有细节,路德都是在计划中进行。或许“凡事计划”是德意志人的性格,但在路德身上具有突出的表现。

三联生活周刊:宗教改革的“初衷”和历史发展形成的“结果”之间有极大的差别。路德的动机是复兴宗教虔信,最终却造成了社会制度和结构的一系列变革。在宗教改革历史内涵被改变的过程中,有哪些关键性的节点?

刘新利:在宗教改革历史内涵被改变的过程中,我想主要有三个关键性的节点。第一点,路德事件是由帝国议会进行处理的。路德于1517年写出《九十五条论纲》反对罗马教皇出售赎罪券,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都是教会内部的事情。但是,从1521年起,差不多每届帝国议会都要讨论路德事件,并且差不多每届议会都会推翻前届的决议;就是说,如果前一届谴责路德,这一届就会宽容。1555年,帝国议会终于发布《奥格斯堡宗教和约》,路德及其追随者得到帝国的合法地位。这一点表明宗教改革历史内涵的改变:宗教问题成为政治问题。

第二点,路德的某些理论当即落到实处。典型的例子,他主张没有特殊恩赐的教士、修士和修女可以结婚。结果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即很快模糊了圣职阶层与俗界各层的社会分别。圣职阶层的迅速涣散,对当时社会体制造成了可见的冲击。等等诸如此类。用路德的改革理论改变社会生活,这一点表明:在宗教改革的历史内涵中,社会生活开始进入宗教生活。

第三点,路德用传统文化因素表达宗教改革的信义。基督教通过法兰克帝王和不列颠修士,从罗马传到德意志;对于德意志人来说,基督教一直就是外来信仰。福音是拉丁的,基督是罗马的,德意志教会是罗马教会的组成部分。路德改革绕开了拉丁和罗马,用德意志人的语言和情感,使德意志教会直接与耶稣的使徒们联系起来。对于教会历史,这是“归正”,但对于民族历史,这一点则是“归根”。宗教改革的历史内涵由之凸显民族聚合的起点。

三联生活周刊:宗教改革这一历史事件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开启了整个现代世界。现代的科学、政治、文化,无一不与其有关,我们就生活在一个被宗教改革所塑造的世界里。不过具体到中国人而言,它与我们有哪些更直接的关联?我们的历史进程与之有何关系?

刘新利:中国人第一次了解宗教改革,是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清朝大臣徐继畲1848年在《瀛寰志略》中首次提到“路德的业绩”。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维新人物都了解这一欧洲的这一改革运动。当时有人就期待中国也出现一个路德式的人物,领导国民改造孔教或儒教。而鲁迅更是看到了宗教改革运动与学术进步、科技发明、经济发展和政治变迁的紧密联系,对其给予高度评价。

到了当代,我们主要是在“现代化”的背景下思考宗教改革问题。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学界热衷于探寻西方现代化思想的源头,基督教就迅速成为关注点。在现代化的知识场域中,中国学者极为明确地了解现代化进程的起点在于德国始发的宗教改革运动,认识到宗教改革的精神與后来现代化的现实之间的悖拗关系,进而得以反思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缺失项。这就使得这一场500年前发生在欧洲的历史事件与今天的中国产生了紧密的关联。

我觉得宗教改革还应促使我们思考如下问题:在一场深刻的社会改革运动之中及之后,哪一个阶层能够代表民族?尤其是在改革运动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就时,哪一个阶层能够成为本民族的代言人?在德国的宗教改革运动中,路德提出德意志民族的代表是“基督徒贵族”(而不是“教会”贵族,也不是基督徒“平民”),这成为事关改革核心的一个重要议题。那么在改革开放已近40年的今天,在混有前现代化、现代化和后现代化的今日中国,哪个社会阶层才能代表中华民族?这是路德引发我们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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