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银翼杀手》和菲利普·迪克的梦
2017-11-23张星云
张星云
从菲利普·迪克的原著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到雷德利·斯科特指导的改编电影《银翼杀手》,再到35年后丹尼斯·维伦纽瓦接手的续集电影《银翼杀手2049》,三者秉持着相同的独特科幻世界观传承,而续集新片也或将经历与前辈们相同的命运:从面世时的不受欢迎到后来成为经典。
改编与继承
雷德利·斯科特指导的《银翼杀手》1982年上映时,加拿大魁北克人丹尼斯·维伦纽瓦(Denis Villeneuve)刚14岁,他太喜欢这部电影了,以至于后来他看了这部电影不下50遍,再后来,他成了一名电影导演。
在《银翼杀手》诞生后的35年里,它的艺术价值与影响力一次次被历史证明。作为影史最佳科幻片之一,它不仅受到科学家们的认可,也影响了无数导演之后的创作。它开创的视觉造型语言,催生出了赛博朋克科幻流派和科幻剧《攻壳机动队》与《太空堡垒卡拉狄加》的出现。30多年里,这部电影建立起了强大的粉丝群体,无数学者參与到对这部电影的文本分析,以至于每个人都有自己对这部电影的独特理解,每个人还都可以自圆其说。而给这部几近被神话的原作电影拍摄续集,极有可能会费力不讨好。
因此去年当制片方找到维伦纽瓦,邀请他成为续集电影《银翼杀手2049》的导演时,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让雷德利·斯科特成为本片监制。
“我一直希望有人能认真对待科幻电影。文学上科幻是一个严肃的流派,我们有艾萨克·阿西莫夫、弗兰克·赫伯特、阿瑟·克拉克。那些艺术家是在正经地创作科幻。但在电影领域,除了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科幻电影曾经很大程度上都被拍成了B级片,要么就很粗糙,要么就拍得很差。很少会有优秀的艺术家去拍科幻片,并把它制作成一件严肃的艺术品。对我来说,《银翼杀手》就是这样一部电影史上少见的珍宝,是一名真正的艺术家决定拍一部真正的科幻电影。”维伦纽瓦曾在采访时说道。
于是,“迷弟”维伦纽瓦重翻了当年《银翼杀手》编剧菲利普·迪克和汉普顿·范彻的所有草稿素材,用尽一切可能“继承”第一部电影的视觉语言和精神内涵。续集电影开场,主人公K到农场“处理”老旧仿生人的场景,其实便是《银翼杀手》1982版当年弃用的一组开场场景。而续集中的“失足少女”玛丽叶特的人物造型和装束,和35年前旧版中的“失足少女”人物普瑞丝简直一模一样。《银翼杀手2049》的摄影指导罗杰·迪金斯,保留了很多原作中的经典构图和光影设定,于是新版电影中展现的洛杉矶夜空航拍、雾气缭绕的街景,甚至某些镜头视角,乃至机位运动,几乎都是原版中同类镜头的复制。这些“致敬”之处,在勾引迷影情怀之余,还以一种最直观的方式让观众确认续集与前作是发生在同一时空和叙述逻辑中。
最终,《银翼杀手2049》展示了与旧版电影同样的节奏缓慢、阴郁冰冷,同样并不张扬鲜明的主人公和故意含混不清的叙事,《银翼杀手2049》也像旧版电影一样票房遇冷,从这一点上来看,维伦纽瓦确实很好地继承了旧版的精髓。
也正是因为1982年《银翼杀手》在科幻电影方面的开创性,最终导致其票房惨淡。那时候《星球大战》已经上映了两部电影,哈里森·福特也因《夺宝奇兵》确立了自己的动作片明星地位。而雷德利·斯科特拍的这部科幻电影却没有刺激的动作情节,取而代之的是高密度的符号化信息和隐喻,晦暗阴郁。“观众们原本期待的是另一种观影体验,《银翼杀手》让我知道了,美国大众更爱吸收正能量,这意味着整个美国社会在某种程度上是浸淫乐观主义的。”斯科特多年后曾这样总结道。
这种评价的滞后性,同样体现在原著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作者菲利普·迪克身上。
双胞胎妹妹早夭后,幼年父母离异,迪克与单亲母亲生活在一起。在其短暂的54年生命中,结过五次婚,最后都离了,他有严重的焦虑症和妄想症,一度靠安非他命和毒品活着,他还患上了抑郁症,曾自杀。1952年他开始写作,到1982年去世,创作了整整30年,写了44部长篇小说、121部中短篇小说,先后获得两次雨果奖提名、五次星云奖提名,1963年迪克凭借《高堡奇人》赢得雨果奖。然而他的作品始终叫好不叫座,只能一直与低稿酬的科幻小说出版社合作,无法进入主流出版社,这导致他直到晚年仍然经济拮据。
此一时彼一时,迪克死后,他的书才不停地再版,他被惊呼为当代的博尔赫斯,有人用他的名字设立了科幻奖。他的小说频频被翻拍成电影,包括《少数派报告》《全面回忆》《异形终结》《命运规划局》《预见未来》等电影以及《高堡奇人》等电视剧,斯皮尔伯格、吴宇森等人都曾做过改编电影导演。2007年,迪克成为首位作品被“美国文库”系列丛书收录的科幻作家。
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雷德利·斯科特的过人之处。当年他决定将迪克的原著小说改编成电影时,后者还并没有成为科幻大师。而整个电影筹备期间,迪克曾对电影忧心忡忡,担心小说的精髓被斯科特彻底歪曲。1981年11月,斯科特安排了一辆豪华加长轿车将迪克接到制片所在地,并邀请他观看了20分钟的电影片段。迪克看时纹丝不动,结束后要求再放一遍给他看。然后他对斯科特导演说:“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做到的?虽然这些跟我脑子里所想的画面不完全一样,但所有的风格、质感,跟我写书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完全一致!你们这些家伙是怎么做到的?你们怎么会知道我是怎么感觉、怎么想的?”此后迪克开始全力帮助斯科特推敲剧本。
迪克终究没有活到科幻受到主流认可的一天。1982年2月,他在家中中风,并随后出现心脏衰竭,在坚持了十几天后去世。三个多月后,《银翼杀手》在全美公映,遂成一代科幻经典,深刻影响了电影制作和大众对科幻的看法。
1982年版《银翼杀手》展现拥有自主意识的人造生命体与“人类”之间的关系和权益,对如今的科幻粉丝而言,不说是套路,至少也是非常熟悉的。而菲利普·迪克小说的几个核心主题,自我认知、虚假记忆、自由意志与宿命的冲突以及技术对伦理道德的僭越,尽管已经在它诞生后的30多年里,被无数小说和电影使用,但真正能像《银翼杀手》一样透彻体现的电影依然少之又少。endprint
正是菲利普·迪克和雷德利·斯科特两人的联手,才造就了旧版《银翼杀手》成为经典的可能。而时隔35年后,维伦纽瓦在继承了《银翼杀手》原版的设定、人物同时,对同一主题进行深化与丰富,并没有将其“IP化”,也没有打算由此开创三部曲捞钱的野心,《银翼杀手2049》才成为一部极其优秀的续集。
仿生人与人类
原著小说和新旧两部电影分别讲述主人公探寻自己是仿生人还是人类的过程,进而探讨关于自然人和仿生人应该怎样互相对待,由此引申出怎样定义人,怎样定义正常人和非正常人,谁该和谁平权,道德依据来自哪里,等等。
在迪克的原著小说世界里,未来世界仿生人与真人的一大区别之一便是仿生人缺少记忆。而统治者则将虚拟记忆植入仿生人脑中,使得他们相信自己是人类。旧版电影始终没有点破哈里森·福特飾演的主人公戴克德是仿生人还是人类,只安插了一个前后呼应的桥段:戴克德曾在深夜独饮后迷糊之际梦见了一只在森林中不断奔跑的独角兽,而在电影结尾处,戴克德的搭档伽夫将一只折纸独角兽作为与戴克德的告别礼物,寓意着,伽夫知道戴克德被人工植入的记忆内容:那只奔跑独角兽的梦。在此也就呼应了原著书名《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引出的核心问题:仿生人会做梦吗?他们的梦也许只是人工记忆。
在续集《银翼杀手2049》中,新一代的仿生人从不反抗,除它们的程序不让它们反抗外,电影暗示了个中缘由:新旧仿生人之间的基本差异,涉及它们与自己的虚假记忆的关系。老一代仿生人会反抗,是因为它们相信它们的记忆是真实的。新的复制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它们的记忆是伪造的,所以它们从未受骗。只不过,高斯林饰演的新主人公K知道自己是仿生人,也被告知自己的记忆是被植入的,而随着故事的推进,情节出现了反转,K反而开始相信自己的记忆是真实的。
人类与仿生人的另一个重要区别在于人类拥有对其他动物的同情心,而仿生人没有。在小说营造的背景下,当时世界经历了核战,虽然没有立即把地球文明完全摧毁,但空气中长久飘浮的放射性尘埃已渐渐灭绝了地球上的大多数动物,以致在人类社会里,收养动物成为人类同情心的体现,同时也是财富和社会地位的象征。
小说和旧版电影中使用了一种验证对方是否是仿生人的测试,被称作“沃伊特·坎普夫心理测试”,就是检测这种同情心,但电影里没有相关的背景交代。小说中,调查人员问一系列问题,并观察测试者的眼部下意识的反应速度,这一情节设置探讨的是人类的另一个特性——潜意识。小说中自然人长期生活经验积累起来的珍惜动物的潜意识,很容易跟社会情境中涉及死亡动物的细节相抵触,对此反应速度极快。去年希伯来大学研究人类潜意识,给测试对象左眼看明亮且不断变化的色彩斑纹,强势占据他们显意识的注意力,同时给右眼看正确或不正确的文字表述或数学算式,让他们的潜意识去处理。实验表明,对于普通的文字或算式,潜意识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如果显示的文字或算式很怪异,那潜意识很快就会发现不对。这个实验结果跟小说中的叙述很相容。
而在新版电影中,“创伤后基准测试”取代了旧版的“沃伊特·坎普夫心理测试”,以检测复制人是否拥有了人类的情感波动——那是不被允许的。仿生人被要求进入一个白色检测室,跟读纳博科夫《微暗的火》中的诗句,一旦通不过测试,就被认为是危险分子而可能被清洗掉。未来世界中的人类,对复制人有着根本的不信任,甚至是赤裸裸的歧视。当“基准测试”冰冷的指令响起时,让观众猛然醒悟到,主角在未来世界中,不过是一个有编号的工具而已。
科幻电影这个类型的好处是可以在一套假想的设定中尽情辗转腾挪,把这些人类还没真正碰到、有些人会称之为“杞人忧天”的伦理问题先掰开揉碎了仔细探讨一番。当然,要是能跟人类已经遇到过的问题进行类比,那就更能让人感同身受。美国埃默里大学考特尼·布朗(Courtney Brown)教授主持的“科幻与政治”讨论课讨论迪克的原著小说时,将仿生人受奴役的状况类比于美国早期黑奴,并在此基础上讨论仿生人要求平权的正当性,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切入角度。
斯洛维尼亚社会学家、哲学家斯拉沃热·齐泽克也加入了新版电影的讨论,他表示电影隐含的人道主义信息要传达的,是自由主义的宽容:“人们应该给仿真机器人以人的情感、爱、人权,要把它们当作人来对待,把它们纳入我们的宇宙……但是,在它们真的到来的时候,我们的宇宙还会是我们的吗?它还会是那同一个属于人类的宇宙吗?有意识的仿真机器人,对人类本身的地位来说意味着什么?”
相比于炫耀技术的纯粹硬科幻,《银翼杀手》探讨的则是更加内化的问题。1972年2月,菲利普·迪克应邀出席温哥华的科幻大会,发表主题演讲《仿生人与人类》,在演讲末尾,他说道:“正如《圣经》所言,‘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兽的魂是下入地呢?不久的将来,这句话修正一下,就成了‘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仿生人的魂是下入地呢?仿生人死后,他们的灵魂去哪里呢?但是,要是他们未曾有过生命,又何来死亡。如果他们不会死,那就会一直和我们相伴。可是,他们真的有灵魂吗?或是,我们有灵魂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