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相亲》:生活这门学问
2017-11-23宋诗婷
宋诗婷
在刚刚公布的金马奖入围名单中,《相爱相亲》以七项提名成为领跑者。可以说,这部电影所呈现的生活质感和情感复杂性是近几年同类题材中最好的。
爱的教育
四年前,张艾嘉在绿岛拍《念念》,那是一座距离台东市33公里的离岛,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拍一个安静的故事,很多时候剧组都处于等待的状态。“等变化,潮涨潮落,有时一整天,只拍到一个镜头。我们要去习惯岛屿居民的生活方式,没有目的性地活着。”张艾嘉说。
待到拍摄《相爱相亲》,张艾嘉和剧组进入了另一种状态——赶。一个飞速发展中的二线城市变化有多快?电影里有一场戏,饰演母亲的张艾嘉和饰演父亲的田壮壮要去老房子的街道办开证明。当时,张艾嘉在拍摄场景的对面找到一处工地,地基打得差不多了,表面罩着防尘布。“这个好,赶紧拍。”张艾嘉转头就去找摄影师李屏宾沟通,打算隔天就拍这场戏,“第二天再去,咦?罩子呢?已经开始动工啦。”
在城市里实景拍戏,留住个场景也不容易。“现在的房子租出去挺快的,下月不来,就租出去了,我们要留住一个景,就要先付三四个月租金。”
这样时刻处于变化与追赶中的拍摄状态倒也符合《相爱相亲》的主题。表面上,电影讲的是一个迁坟的故事。母亲去世,女儿慧英打算把她与相守一生的父亲合葬,但父亲进城前结过婚,去世后,遗体被葬在了洛阳乡下,乡下的老婆“阿祖”等了父亲一辈子,坚决不准慧英迁坟。在这场家庭纠纷中,慧英、慧英的丈夫、阿祖、慧英的女儿和男朋友等人各持不同观点,经历了观念和立场的分歧与碰撞,最终达成和解。
在这个家庭纠纷的故事背后,张艾嘉想要探讨的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小小的故事,一个很简单的家庭故事,但在这里有人的恐惧和模糊性。就在这几十年里,世界的运转方式变了,你所有的价值观都在遭遇挑战,怎么去处理这种矛盾,这是我感兴趣的。”张艾嘉说。
其实,张艾嘉拿到《相爱相亲》的剧本比《念念》还早,那时,这个剧本还叫《陌上花开》,编剧是个叫游晓颖的成都女孩。《陌上花开》的故事来源于她的真实经历。剧本里那个进城另娶的老人原型就是游晓颖的爷爷,游晓颖素未谋面,她出生前老人就去世了。
游晓颖把家人的故事写成剧本,投给了张艾嘉。写这个剧本时,游晓颖只有20多岁,主要从孙女薇薇的视角来讲述故事。张艾嘉觉得,自己的优势在于阅历和情感经验,她在游晓颖的基础上丰富了剧本。“原来的故事很简单,其实每个角色都可以有更多层次,可以有各自的成长,我很怕这部电影变成一个通俗的家庭片。”从拿到剧本到最后决定开机拍摄,其间经历了四五年,张艾嘉犹豫不决,“我要找到故事的情感落脚点才行,要一个家庭的感觉,这才是整个事件最重要的推动力,要花很多时间好好想清楚”。
有些电影的中文名很抽象,但却有个简单明了的英文名字。《相爱相亲》的英文名是《Love Education》(爱的教育),导演的意图一下子就明了了。
张艾嘉想用一个迁坟故事牵扯出三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精神世界,并让他们在这场家庭纠纷中有所得。很多人把电影中三个女人的故事与张艾嘉的另一部电影《20 30 40》联系在一起。事实上,两部电影之间有很大差别,后者是女人三个年龄段所呈现出的不同状态,彼此独立,但在《相爱相亲》里,三个女人的命运是交织在一起的。慧英和阿祖是对立的,一个认为爱是相守,一个觉得爱是等待和承诺。女儿薇薇处在一场与祖辈类似的爱情关系里,究竟是相守还是等待,长辈的情感是参照,也是她的梦魇。
乍看起来,电影里只有两个主要男性角色,一个是慧英的丈夫老尹,一个是薇薇的男朋友阿达。事实上,在这个三代人的故事里,另一个男人从未缺席,那就是慧英的父亲。三个男人的命运也是彼此映射的。老尹是典型的木讷、寡言的中国男人,一辈子规规矩矩,和妻子有分歧,也有遗憾,但选择隐忍和理解。阿达和祖父很像,虽然一个为了生活,一个为了理想,但他们都选择了背井离乡,在郑州这个中原城市停留。这里是祖父的终点站,但不是阿达的。选择和眼前的爱人薇薇相守,还是去寻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薇薇要即刻放手,还是像姥姥(阿祖)一样等待,这是个没有人敢做出的决定。
剧本调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郑州确定为拍摄地,张艾嘉才觉得,这个故事落在了实处,可以被讲述了。在华语电影圈,很多导演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城。黄土高原是张艺谋的,汾阳是贾樟柯的,凯里是毕赣的,甘肃高台是李睿珺的。张艾嘉从未想圈出一座自己的城,她想讲的是一个当代中国的故事,一个以情感为线索的故事,要有普适性。所以,她只想找一座最普通的二三线城市,普通到观众猜不出它是哪里。
“郑州是个快速发展的二线城市,它面目模糊,和很多国内城市一样,始终在变化。开阔的平原,太阳老追着你跑,挺烦的。”张艾嘉说,确定了拍摄地,她和游晓颖又根据拍摄环境调整了剧本,这才踏实下来。
生活的質感
《相爱相亲》是作为导演的张艾嘉第一部在内地取景拍摄的电影,很多港台导演在内地拍戏都会水土不服,文化、生活习惯和语言上的差异让很多北上导演的作品多少有些拧巴。
相比之下,《相爱相亲》的接地气程度令人惊讶,电影里的所有生活细节、台词和节奏都是准确的,张艾嘉似乎从一开始就解决了水土不服这个难题。
真实的生活质感是从建立真实的生活空间开始的。张艾嘉曾在自己的书《轻描淡写》中提到过,“当你在写一场戏时,脑子里一定会出现你或许熟悉或许曾经记忆深刻的景。最难找的往往是一些最普通的实景:譬如咖啡馆”。当年,《念念》有一场男女主角在咖啡馆吵架的戏,张艾嘉对咖啡馆的要求是“既要看起来经济实惠,又像是会开在拳馆附近的”。工作人员找遍了台北的咖啡馆,最终只找到一个可以用的角落。那是一个小咖啡馆,老板把墙漆成了红白两色,大片的红过于强势,好在有个角落墙皮脱落,略显斑驳,破坏了强势的气场。美术组又添了些道具,这才达到张艾嘉的要求。
《相爱相亲》的很多戏份都在室内拍摄,整部电影有三个重要的空间:三口之家、阿达的出租房、阿祖的乡下老屋。在选择和修饰这三个空间上,张艾嘉和负责美术的文念中花了很多心思。
慧英和丈夫、女儿的房子在一处民宅里,很老式的房子,整体装修和家具都呈暗黄色,款式旧,但干净整洁。张艾嘉看中这间房子是因为它特别的结构。方方正正的客厅,客厅与卧室的连接处有个顶天立地的竖在屋子中间的柜子。柜子将客厅以外的空间隔成两部分,靠近家门的方向是厨房和父母的卧室,另一端是卫生间和女儿薇薇的卧室。“柜子隔出了几个空间,这样我在调度上就有更多选择,那个隔断也让整个房子显得不那么通透,就像他们彼此的关系。”
张艾嘉是导演,但同时也是个经验丰富的演员。她对空间和场景的理解常常要从导演和演员两个视角考量。在《轻描淡写》里,她描述过这两种角色与环境的微妙关系:“我一定要和场景产生关系。无论是当演员或做导演,我都喜欢早到,或是不停地在一个新的场景里晃荡。好演员善于利用场景里已准备或陈设的道具,我观察他们怎么用来刺激我拍摄的方法。但可惜,多数演员还是过于被动和不够大胆。不敢自己添加可以有戏的贴身用品,或是整理这个角色的房间或办公室,他们觉得那都是美术组的事,但我却觉得真正给予场景生命的是演员。他们的动和静,和桌子、椅子、香烟、口红、书、刀、伞、电话……空间产生的任何关系都可以让一场戏活起来。”
一进入这个三口之家,张艾嘉就入戏了。在她看景之前,两个房间的位置是对调的,薇薇的房间在门口,父母的房间在里面。张艾嘉一去,就提出异议:“这不对,要改。我的房间要在门口,薇薇的在里面。我写剧本时有场戏,是妈妈听到女儿开门声,关了床头灯才睡觉。我觉得这个很重要,所有母亲都会为孩子留一盏灯,要听到那个开门声,所以房间一定要更靠近门口。”
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厨房也是重要的地方。片方租下这个房子时,厨房是不能用的,文念中坚持改造了厨房空间,又添置了锅碗瓢盆和调料,让那里成了一个真实的可以做饭的地方。在电影的拍摄过程中,张艾嘉常常在厨房里给剧组同事做饭、煲汤,这个差事让她更容易进入角色,也帮剧组营造了更符合电影气质的家的氛围。
阿达的房间也设计得有根有据。在游晓颖的原剧本里,阿达是个画家,为了更好的视听效果,张艾嘉把阿达的职业改成了酒吧歌手。玩音乐的人,张艾嘉再熟悉不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张艾嘉还是电视台主持人,那时,她采访过很多或出名或没那么出名的摇滚歌手,了解他们的生活状态。在她的设定里,阿达热爱摇滚,有些才华,但不至于才华横溢,他不甘心窝在酒吧里每天唱两遍《海阔天空》,想去北京闯一闯。
在设计阿达的房间前,美术人员去参观过一个唱摇滚的男生的家。与想象中的脏乱差不同,屋子里的东西很少,房间很空,“随时可以打包走人的样子”。这也符合阿达的状态,那间房子不是家,可能只是他停留过的一个地方。
剧组花费最多心思的大概是阿祖的老屋。老屋在洛阳乡下,那里也是张艾嘉一位叔叔的故乡,叔叔正在维建那座村子。选景时,叔叔带她去看了很多房子,最后她选了间最破的。“一个荒废的房子,里面全是杂草。”看完景,叔叔嫌房子太破败,要帮忙把路压平,张艾嘉赶忙制止,“千万不要改任何东西,让我们自己来弄。”她和文念中决定以旧修旧。所有家具、摆设,甚至是、阿祖的衣服都是从当地人家里淘来的。
沉浸在质感真实的生活场景中,演员的表演更容易贴近生活,这是张艾嘉始终相信的。在不久前公布的台湾金马奖入围名单中,《相爱相亲》入围七个奖项,其中就包括最佳女主角、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配角三个表演类奖项,可见,表演这一环节为《相爱相亲》增色很多。
直到现在,张艾嘉都觉得,他与田壮壮的第一场戏为整部电影的表演“定了调”。那是一场在医院里的戏,慧英和老尹靠墙坐着,守着病危的母亲。老尹睡着了,还打起呼噜,慧英一把推醒老尹,满脸责备。“他那种调调,漫不经心的感觉,他不是专业演员,但让你觉得他就是个在生活中的男人,非常自然。”张艾嘉说,那场戏之后,所有演员的表演都开始往那个感觉上找。
每个导演都有自己调教演员的方式,在《相爱相亲》里,为了让饰演薇薇的郎月婷和饰演阿达的宋宁峰熟悉起来,张艾嘉还专门写了一场戏用于表演练习。那是一场吵架戏,在阿达的房间里,宋宁峰弹吉他,郎月婷敲键盘,两人一言不合,越吵越凶。吵过几个回合之后,两位演员果然熟悉起来了。
很多试图接地气的戏都败在台词上,张艾嘉在这个环节上也十分谨慎。有些台词,尽管短,但也要颠来倒去试过几遍,找到生活中最常用的表达方式。“一定要讓演员觉得自在,讲这些话能脱口而出。”这是张艾嘉为《相爱相亲》修改台词的标准。
电影中还有个桥段也让内地观众很感慨,那就是慧英为已经过世的父母补办婚姻证明。手续复杂烦琐,档案管理不规范,各个部门之间踢皮球……这些常年困扰大家的手续流程问题被《相爱相亲》准确、幽默地呈现了。这些流程都写在剧本里,但实际拍摄前,张艾嘉和团队还是在郑州和洛阳重新走了一遍流程,“每个城市都不一样,要重新整理一遍”。
为了呈现张艾嘉理想中的生活质感,她还请来了老搭档李屏宾。“一拍到感情的东西,细腻的东西,我就觉得只有他最能捕捉到我想要的。”张艾嘉说,在《相爱相亲》的摄影上,她不需要华丽的技巧,朴实更能打动人。
所以,李屏宾用了在张艾嘉看来“很土”的技法,他全程用轨道拍摄,用老套又不容易操控的变焦镜头,即便是在最狭小的空间也要让摄影机在轨道上滑动,让画面慢慢动起来。“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非常难,那一个开门关门的镜头拍了不知道多少次,镜头、门和我都动起来,很容易失焦。”张艾嘉解释非如此不可的原因,“就是要让观众有一种感受,情感是随镜头流动的。”
现实之上
在《相爱相亲》之前,我看过几乎所有张艾嘉导演的作品。并不是每部都好,但电影和她的人一样,总有灵感迸发的瞬间,不按常理出牌却又在情理之中。和以往作品相比,《相爱相亲》显得更为成熟克制,但在这份成熟之外,依然有不走寻常路的部分,喜欢或不喜欢,那就见仁见智了。
张艾嘉告诉我,《念念》那部作品对她影响很深,那不是一部非常写实的作品,其中有很多虚幻的部分。她喜欢那种表达方式,所以,《相爱相亲》也受了《念念》的影响,人物更细腻敏感,电影里也加入了不那么写实的元素。比如,母亲去世时画面出现倒立的芦苇,慧英梦到烟囱上伸手拉她的白衣少年。
在电影里呈现一个50岁女人的幻想,一个与爱情有关、与性有关的幻想,这是一个勇敢的突破。不仅是幻想,张艾嘉还为慧英设计了一段模糊的关系。耿乐饰演的学生父亲是个剧团演员,业余时间哭丧赚点外快。张艾嘉请他假扮律师,陪自己去乡下说服阿祖迁坟,其间二人交集颇多,笑料也很多。这不是一段情感,但在这段交集里,观众依然可以看到一个50多岁女人渴望被异性肯定的小心思。这些设计都是女性主义的,而展现不同年龄段的女性魅力和隐秘情感又是张艾嘉最擅长的。
为情感爆发找一个通道,这是每部情感细腻的电影必须要精心设计的环节。张艾嘉找到两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出口,一个是阿祖的棺材,另一个是老尹新买的车。前者是场景特别,后者是整体设计精巧。
阿祖一出场,电影就有了个贯穿始终的道具——安置在阿祖屋子里的棺材。棺材象征着衰老和死亡,不吉利,也不好看。但这样一口棺材,却让年轻的阿达重新找到了自我。阿达帮阿祖清理棺材,他一时兴起躺在里面,让阿祖帮忙拍照。一个受困于现实的年轻人,躺在一口真正的棺材里。“也没那么可怕。”阿达哭了,在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他找回了勇气。
对这个桥段的解释,张艾嘉轻描淡写:“有这么个道具在那,总得用一下吧!”
如果说棺材那场戏是意外收获,那接近电影结尾时的那场车内戏就是张艾嘉和田壮壮经验与阅历的产物。慧英和老尹坐在新买的车里,车开得不快,老尹打开音乐,飘出一首歌,崔健的《花房姑娘》。慧英一開始还在关心买车花了多少钱,随着话题深入,两人扯到了年轻时的一场旅行,当时许下的退休后的理想,老尹也给了妻子重新选择的机会。慧英越听越感动,但电影没有沦入煽情,而是用“这辆车王太太不许坐”打破原有的情绪,让整个对话氛围走向更幽默,也更真实的生活。
“那几句对白都是我们后来在现场接到的。”张艾嘉觉得,这场戏设计不来,它是一个结果,经历了那么多天的拍摄,她和田壮壮,还有身后这群人早已有了默契。“那一刹那,我和他真的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