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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美学的“家—国”意识

2017-11-21陈望衡

社会观察 2017年12期
关键词:母题阴阳家国

文/陈望衡

中华美学的“家—国”意识

文/陈望衡

“家”与“国”是世界上诸民族都有的两个重要意识,但不同民族的“家”与“国”的意识是不一样的。在中华民族,“家”意识与“国”意识是相连的,可以称之为“家—国”意识。“家—国”意识对于中华文化有着重要的影响,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中华民族的核心意识。

“家—国”意识的建构

中华民族的“家—国”意识的建构,可以追溯到史前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仰韶文化距今约7000年至5000年,这个时期恰与中华民族的始祖炎帝与黄帝的时代重合。

地下考古已发现多处属于仰韶文化后期的城市遗址。主要有两处,一处位于郑州市西北方的西山遗址。此城面积达34500平方米,城内有房屋200多座,有城墙、城壕、城门、祭奠坑。另一处为河南灵宝西坡遗址。西坡遗址发现有大量的玉器,其中有作为礼器的玉钺。这处遗址有一座面积达516平米的超大型房子,学者们认为它可能是举行重大礼仪活动和祭祀的明堂。两处遗址,学者认为都有可能是黄帝的都城。黄帝有都城,诸多古籍有记载,如《史记·封禅书》说,黄帝建五城十二楼。《白虎通》云:“黄帝作宫室以避寒暑,此宫室之始也。”

中国古代的家庭概念产生于何时,尚是悬而未决的问题。据地下考古,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遗址发现了大量的房屋基址,绝大多数屋子面积在12至20平米左右。这正是对偶家庭所居住的屋子。严文明先生认为,半坡居民约300人至600人之间,分为三级,最低级为对偶家庭,住12平米左右的小屋子,数座小屋与中型屋子(面积20平米至40平米)组成一个大家庭或家族。若干个大家庭组合成氏族公社。三五个氏族公社组成胞族公社。半坡遗址年代大约为公元前4700年至公元前3000年,也属于黄帝时代。

人类学家已发现东西方民族最早的国家形成是不同的。陈恩林、孙晓春两位先生认为,中国古代国家是“在家长制家庭的基础上通过部落征服形成的”,“在古代中国,家长制家族组织与国家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一致,家长制家族组织不仅没有因国家的产生而消亡,相反在国家产生以后得到强化,原有的家庭结构生长成为政治结构的补充部分,成为专制国家的重要支柱”。

家国一体实践始于史前,理论建构之功则当归于先秦儒家。先秦儒家首先建立的是家庭伦理,以此为基础,再建立国家伦理,国家伦理实际上是家庭伦理的扩大版。中华民族特有的家国一体概念,于中华美学的建构影响极其深远。

“家—国”意识对于中华审美概念系统建构的贡献

家是国之本,“家”在中华民族意识的建构上的作用较之“国”更具本原性。《周易·序卦传》云:“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

家庭构成的二元为男女,男女二元中,女性处于特殊重要的地位。这种特殊地位不仅表现在漫长的史前社会中母系氏族社会最长,而且表现在女性一直是社会最为重要的审美对象,因而中华民族最早的审美意识就产生于对女性的审美之中,于是,形成了中华民族的特有的审美范畴系统。这就是“美”—“妙”系统。

关于美,其来源有种种说法。在甲骨文中的“美”字,目前有三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羊大为美”。第二种说法是“羊人为美”。此说又可分为两种:一种认为“美”字的上部是羊角,下是人,全字为头上戴着羊角的巫人形象;另一种认为“美”字上部是羽毛的装饰物,如雉尾之类,下是人。两说都将美字的起源归之于巫术。第三种说法是“色好为美”。马叙伦先生持此说。马先生认为“美”本写作“媄”。《说文解字》释“媄”:“媄,色好也。”

以上三说,各自强调了审美发生的一方面的原因:第一说强调了审美起源于物质功利;第二说强调审美起源于巫术;第三说“色好为美”,强调了审美起源于性爱。

恩格斯说:“根据唯物主义观点,历史中的决定因素,归根结蒂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产即种的蕃衍。”根据恩格斯这里所阐述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远古时代,中华民族关于美的理念的产生既受到生活资料生产的影响,又受到人自身生产的影响。

人的生存有两种:个体生存和种族生存。在二者存在矛盾的情况下,种族生存优先于个体生存。基于女性在人类种族繁衍中所处的特殊重要的地位,史前的生殖崇拜中又派生出女性崇拜。史前的人物雕塑,女性远多于男性。所有女性雕塑,只要是全身的,均突出与生殖相关的身体部位。

在“美”的概念产生的源头探索问题上,我们一方面认为源头是多元的,另一方面又认为生殖崇拜是主要的。在阐释“美”字之起源时,也许,“色好为美(媄)”应位于首要地位。

“妙”也是一个正面的审美范畴。它之所以得以成为审美品评中的重要范畴,甚至比“美”品位更高,主要得之于《老子》用“妙”言“道”。《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认为,“无”的性质为“妙”;“有”的性质为“徼”。“无”作为“天地之始”,显然比作为“万物之母”的“有”更为根本。这样,“妙”不仅是“道”的最高性质“无”的评价,而且也是“道”的综合性质——“玄”(“无”与“有”统一)的最高评价。

先秦用“妙”这一概念的,虽然不只是《老子》,但不多。汉代用“妙”就比较多了。魏晋南北朝更甚,《世说新语》大量地用“妙”来品评人物、艺术。尽管自《老子》到《世说新语》,“妙”均具有美学意味,但“妙”还不是独立的美学概念。“妙”真正成为一个美学概念,还是在唐朝。唐朝张怀瓘论书法,说“较其优劣之差,为神妙能三品”。宋代黄休复的论“画格”的论述中,“逸格”第一,“神格”第二,“妙格”第三。在这些论述中,“神”“逸”似是比“妙”更高,但须知,“神”“逸”实质是“妙”。

“美”—“妙”系统主要产生于对女性的审美。男性也有美,这是一种与女性美相对的另一种美。于是,由此产生美的分类概念——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

阴阳概念首先出现在远古的占筮之作《易经》之中。《易经》以卦为体,卦由阴阳两种爻组成。关于阴阳爻的来历,有诸多的说法。郭沫若说:“八卦的根柢我们很鲜明地可以看出是古代生殖器崇拜的孑遗,画—以象男根,分而为二以象女限。所以由此演出男女、父母、阴阳、刚柔、天地的观点。”

“美”“妙”“阳刚”“阴柔”,作为中国美学的主要范畴均产生家庭生活之中,是对于家庭生活的审美品评,但都走向社会,成为通用的审美范畴。

“家—国”意识于审美实践的影响

中华民族的以家为本位的家国情怀,不仅创造了中华美学基本的概念体系,而且在中华民族的审美实践中产生着深刻的影响。

(一)交感和谐

交感和谐是中国人所认可的和谐。这种和谐的理论最早来自《周易》的咸卦。《周易》咸卦下卦为艮,上卦为兑。下卦的三爻与上卦的三爻构成三对关系,这三对关系不仅为阴阳相应,而且为阴阳相交。这是一种典型的交感和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周易》中,具有交感和谐意义的卦不只是咸卦,还有泰卦、恒卦等。但咸卦是交感和谐的极致,原因是这是少男与少女相爱的卦,是最具生命活力的卦,男女相爱不仅意味着家的诞生,而且意味着新生命的产生。

先秦古籍有诸多关于“和”的论述,这些论述都强调“和”不是“同”。同”是同物相加,“和”是多元统一。“同”只有量的增加,而“和”则有质的创造。这种论述,实质是阴阳交感论的发挥。

在先秦,“和”的功能突出地显现在人们的审美生活上。荀子说:“乐也者,和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合同,礼别异。礼乐之统管乎人心矣。”

“和”不仅是重要的美学概念,而且是重要的伦理原则。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不仅如此,它还是政治智慧。《左传·昭公二十年》载晏子与齐景公关于“和”与“同”的对话。他们不是在讨论家庭关系,也不是在讨论艺术,而是在讨论如何处理君臣关系。

“和”在中华文化中,早已上升为哲学概念,不独用于审美。它广泛地运用于生活的各个方面。

(二)崇阳恋阴

阳阴是中国哲学的基本范畴,中国哲学的精髓在阴阳,同样,中国美学的精髓也在阴阳。虽然阴阳二者的地位与价值应该是完全一致的,但中国人对待阴、阳的态度存在着重要的不同。这种不同来自两个不同的传统:

其一是源自史前的母系氏族社会传统。中国史前母系氏族社会历时很长。也许受到始于史前的母系氏族社会的影响,中国人在将“阴阳”作为统一的概念时,都将“阴”放在“阳”的前面,称“阴阳”不称“阳阴”。

其二是先秦儒家观念的影响。这首先体现在《易传》中。对于阴阳,《易传》有两种不同的提法:一是“阴阳”,“阴”在前“阳”在后;二是“刚柔”,“刚”在前“柔”在后。与之相关,谈及“天”与“地”时,“天”在前“地”在后。《系辞上传》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这就明显见出“尊阳卑阴”意识。

受着多种因素而主要是中国源自史前的家庭文化的影响,中国人对于阳与阴的态度明显地见出“崇阳恋阴”的倾向。“崇阳”的“崇”主要见出理性的意味,而“恋阴”的“恋”主要见出情性的意味。这方面的事例可以举出许多,就审美对象来说,大体上归属于阳刚类的人物、事物、性质,如男性、父、夫、太阳、高山、豪放、雄壮、进击等,人们更多地是崇拜,对象与人存在着敬奉的距离感;而大体上归属于阴柔类的人物、事物、性质,如女性、母、妻、月亮,溪流、婉约、秀雅、含蓄等,人们更多地是喜爱,对象与人有着温馨的亲和感。

宋代诗、词分流,诗言志,词尚情,诗多阳刚之气,词多阴柔之美。此后,又出现了曲,曲承继词的尚情传统。诗词本色虽然得以确定,但它们又互相影响,诗不只具有阳刚之气,也拥有阴柔之美。同样,词的境界也大加拓展,突破词尚婉约的本色,出现了境界阔大的豪放词派。

“家国—天下”情怀

最早从理论上阐述家国一体性的是《尚书》。《尧典》篇云:“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这里描绘的“九族亲睦”的情景,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当时的现实状况,反映出中华民族的国为家族同盟的性质。

《尚书》的这一观念既成为后世帝王的治国之道,也成为后世儒家的成才之道。《大学》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右后知者,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如此,“家”与“国”就具有一种内在的联系,“家”与“国”组合成两个概念:“国家”“家国”。两词均为偏义词,前者重在说国体;后者重在说情怀。这种情怀由两个方面构成:一个方面为国,其主要因素为国土、国民、国君;另一个方面为家,其主要因素为家祖、家人、家园。这两个方面六种主要因素融为一体,爱民、忠君、恋乡三位一体,成为中华民族的家国情怀。

这种家国情怀成为中华民族重要的伦理传统和审美传统,体现在文学中,产生诸多文学母题,主要有四类:

(一)兴亡母题:其中影响力最大的是“黍离之悲”。“黍离之悲”典出《诗经·王风·黍离》。周平王东迁洛阳,周朝的原都镐京一片荒凉。诗人来到镐京,见宫殿成为废墟,黍离麦秀,无限感慨。以后,国破家亡遂成为文学中重要主题。代表作有南宋姜夔的《扬州慢》,又有刘禹锡的《金陵五首》,寄慨遥深。与“黍离之悲”同类主题,表述不同的,还有“山河之异”“皋羽之恸”等,此类母题的名作很多,不少成为中华文学的经典。

(二)气节母题:中华民族讲气节。气节中,最重要的是国家民族的气节,这种气节与不仅与忠相联系,也与孝相联系。文天祥抗元失败,坚决不降,他说:“吾不能扞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可以归入这一母题的命题还有“风雷之文”。这是明末清初黄宗羲提出来的。在为《谢皋羽年谱游录注》写的序中,他说:“厄运危时,天地闭塞,元气鼓荡而出,拥勇郁遏,而后至文生焉。故文章之盛,莫盛于亡宋之日,而皋羽其尤也。”

(三)羁旅母题:这一母题发韧于屈原。屈原因为家国主张不能为楚王采纳,被迫流放,他飘泊一路,诗歌一路。在《九辩》中他向着苍天慨叹:“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去乡离乡兮徕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屈原的羁旅诗的精神是爱国。他的思乡与思国是合二而一的。这种精神在后代的诗歌创作中得到发扬。唐代的杜甫就写过诸多这样主题的羁旅诗。

(四)江山母题。江山母题就题材来说,主要是讴歌自然,就其中的思想内涵来说,包括三种情怀:山水情怀、田园情怀、国家情怀。三种情感多有交叉重合,这交叉重合之中,见出“家—国”情怀。这种情怀在南宋的诗词中非常突出,最具代表性的是辛弃疾。辛弃疾无比热爱祖国的壮丽山水,由衷赞叹:“待细把,江山图画。千顷光中堆滟滪,似扁舟欲下瞿塘峡。中有句,浩难写。”(《贺新郎·翠浪吞平野》)然而,这样壮丽的山河已有一半沦落于敌手,且恢复无望。对于统治者的偏安苟且,辛弃疾借喻山水予以批判:“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贺新郎·把酒长亭说》)

中国人的家国情怀由家扩展到国,由国扩展到天地。《淮南子》云:“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长,五谷蕃植。……昆虫未蛰,不以以火烧田,孕育不得杀,鷇卵不得探,鱼不长尺不得取,彘不得期年不得食……”这情怀不仅扩展到天地,而且深入到自然生态。

宋代学者张载将中国人这种天地情怀升华到哲学高度,他说:“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如果说“民吾同胞”体现的是天下一家的重要理念,那么,“物吾与也”体现的则是物人一家、生态和谐的理念。这些理念不是抽象的,它就具体展现在中国人的生活实践、艺术实践之中,因而,它不独是哲学的,也还是美学的。

系湖南科技学院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摘自《文学评论》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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