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博弈、生态危局和资本伦理下的审美救赎
——新世纪长篇小说中的狼叙事解读
2017-11-21沈杏培
文/沈杏培
文化博弈、生态危局和资本伦理下的审美救赎
——新世纪长篇小说中的狼叙事解读
文/沈杏培
在中外文化史和文学创作中,狼一直是一种重要的形象或题材,在人类文化版图或是文艺作品中,狼或为恶兽猛物,或为图腾神话。在百年中国文学中,狼及其文化隐喻一直与文学有深厚的结缘。新时期以来,狼小说的审美取向和伦理情感经历了启蒙视角、人道主义、生态诉求等数度转向。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21世纪以来,作家笔下蔚为壮观的狼景几乎与社会层面甚嚣尘上的狼文化构成了新世纪文学的一道文学景观。简单罗列狼小说的文本,可以形成以下不完全的狼小说清单:贾平凹《怀念狼》(2000)、刘汉太《狼性高原》(2001)、姜戎《狼图腾》(2004)、李微漪《重返狼群》(2012、2015)、张永军《狼王》(2014)、岩波《狼山》(2015)、王族《狼苍穹》(2016),等等。需要追问的是,新世纪蔚然成风的狼叙事呈现出哪些新质,形成了怎样的狼的风景和狼的形象。狼小说流行的原因是什么,本文以《怀念狼》《狼图腾》《狼苍穹》等文本为中心,试对这些问题进行探究。
动物伦理下的叙事反转与“风景”视角下的狼
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狼自身的凶残、危险、好战和高智商带给人们的生存恐惧感,以及不同民族之间的图腾崇拜差异和文化偏见造成了狼在文学表述中的负面性叙事。中山狼、狼和羊的传说、关于狼的诸种童话基本代表了汉文化传统中的狼的文学形象和精神品性。近现代的文学创作中,作为文化隐喻的狼性体现了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对力量、英雄、强者崇拜的“心力叙事”传统。新时期以来,狼更多充当了人性异化、文化隐喻的叙事功能。新世纪以来的狼小说,则建立了关于狼的新的叙事法则:一方面,狼获得了一种叙事主体的身份,狼的内部秩序、情感和伦理得到了细致的呈现;另一方面,作家打破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和偏见,以平等、体恤之心在生态、文化层面审视人与狼的关系,试图勾勒出基于动物真实生存伦理的“狼景”与“狼情”。
贾平凹、姜戎、王族等人的狼叙事呈现出相对于传统小说叙事模式的巨大反转:狼不再是人类文明夹缝下猥琐、贪婪的一种点缀性形象,而是成为具有鲜明主体性的形象,在小说中拥有一种支配性的叙事力量和推动作用。同时,狼的生物伦理、种族秩序、情感方式得到了细腻的呈现。从叙事的深层和作家的价值指归来看,狼甚至成为影响人类生存的一种文化性因素与精神性力量。这些小说都隐含了天人合一、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相互依存的生态主张,这种意识无疑是对社会秩序中“人类中心主义”的一种反拨。
与当下的狼叙事反转伴生而来的是小说中的异彩纷呈的狼“风景”。风景学是近些年学界的一个方兴未艾的研究领域,它并不仅仅是对自然风光、旅行风景的技术性描述和鉴赏,更是一门有着文化学、社会学、人类学意义追求的综合性学科。贾平凹、姜戎、王族等人通过揭示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以及现代化进程中被压抑、被牺牲的生物景观,试图彰显被压抑的自然主体性,重申和谐的人与自然秩序。在这些狼小说中,狼、自然是叙述的主体,狼的内部秩序、生存智慧、亦正亦邪的品质,以及人与自然的内在依互性、草原逻辑、边地游牧伦理是小说的叙述重心。这些文本以一种“虔诚”之心严肃审视现代化进程中的中国及其诸种病象与困境,试图重建一种平等、包容、共存的文明秩序、生物秩序,其中由狼、自然、文明形成的绚丽、悲壮、挽歌式的“风景”构成一种隐喻式的书写。
自然风景与狼景书写在狼小说中几乎随处可见。概括起来说,这些风景大致分为三种。第一种是自然逻辑及其生态风景。狼小说一般都有一个丰盈自在但也岌岌可危的自然环境作为叙事空间,这些空间在没有受到现代文明濡染时,形如世外桃源,这里的“风景”几乎是草原人的一种原乡想象,天人合一,静谧日常。比如《狼图腾》中的额仑草原、《狼苍穹》中的库孜牧场和托科村庄、《怀念狼》中的雄耳川盆地。这些空间在没有受到现代文明濡染时,形如世外桃源。但这种乌托邦式的风景和原乡式的家园后来遭到了包顺贵(《狼图腾》)这样的外来者的野蛮破坏,从而使这种自然风景具有了某种挽歌意味。
第二种是狼性风景。在姜戎、王族的笔下,小说中的狼的骁勇、猎杀、人狼博弈的场景常常会给读者带来相当震撼的风景体验。除此之外,作家注重呈现狼的尊严、感恩、母爱和自我牺牲。在这些狼小说中,狼的风景呈现了狼的自然生物性及其原始暴力,狼丰富而美好的情感也得到了极大的敞开。同时,这些小说始终抓住人与狼的关系,细腻呈现了狼性与人性、人与狼的艰难博弈。人狼关系在《狼图腾》中是以一种悲剧性的冲突结束,《狼苍穹》则呈现了人狼始于冲突终于和解的关系演变。
第三种是变异的人性景观或文明形态。在贾平凹、姜戎、王族的笔下,狼是具有尊严、精神的生灵,狼的世界甚至成为烛照人类社会堕落和人性变异的一种透视镜。《狼图腾》呈现了权贵阶层和草原外来者的权力野蛮和现代式贪婪,《怀念狼》则展现了一幅普遍性的暴力场景和退化的人性景观。《怀念狼》表面在怀念狼,实际上是在怀念一种生机勃发的社会图景和雄强的英雄气质。而现代社会进入商品社会和消费时代后,在丧失了狼这一对应物之后,人类社会无论是人的体征和生命力,还是道德水准,都呈现出历史的退步。在这里,狼成为审视现代生存和现代文明的一个有效窗口。
本文所讨论的这些狼题材的小说,在向自然与社会、人与狼的无限敞开中,也使“风景”成为随处可见的内容。这些风景都不是纯粹的风景,而是一种建构文化主张、表达生态诉求的风景再现。因而,这些风景往往是一种“文化媒介”,包含了作家们对当代中国社会现实、不同文明形态、人与自然万物关系的匠心表述。
“狼”的四副面孔及其表意功能
狼是一个多义的文学形象,如何塑造狼的形象,如何讲述狼的故事,是颇有意味的文学选择。前文已经提到,新世纪以来的狼小说立足于狼的情感伦理和生存秩序,呈现了别样的狼的“风景”。这些小说有效颠覆了狼作为恶兽的单一形象,还原出狼的真实生物本性,以及狼的丰富的情感肌理,同时借助于狼对现代文明、生态冲突、人性畸变、权力暴力/恐惧、资本逻辑等问题作了深邃的思考。大致说来,这些作品建构了如下几种狼的形象及其表意方式:
第一种是人性之狼。所谓人性之狼,是指在小说中,作家在狼性与人性的并呈中,不以狼性之恶为叙事重心,而以狼性之善衬托人性之恶,在狼性与人性的巨大反转中反思人类的价值理性。在贾平凹、王族的笔下,狼固然本性凶残、嗜血,但人类的残忍、杀戮同样可怕而疯狂。在《怀念狼》中,全篇布满了人对其他生物大肆虐杀的“杀生”意象,而与“人的兽性”对应的是“狼的人性”。其中频繁出现的人狼之间的变形,人向狼的退变,在精神层面喻示着人类如果放任自己的贪婪、凶残,放逐人之为人的人道关切、平等体恤等伦理情感,终将走向兽化和异化——这种结尾不啻是对人类漠视生态问题自酿苦果的一种警醒。
第二种是文明之狼。狼在姜戎笔下不是一个简单的动物形象,而是一种关乎到国民性品格强弱、文明形态兴衰、历史演变走向的历史原动力。在作者看来,农耕文明是一种“羊文明”,代表着静态、封闭、驯服,而游牧文明是一种“狼文明”,代表着雄强、奔放、骁勇、进取。姜戎确立了贬羊扬狼、扬游牧抑农耕的叙事基调。客观地说,有效融合游牧民族的强健、骁勇的气质,在汉文明中适度注入狼性和狼文明,在全球化的今天无疑有利于民族文化和民族性格的建立,但如何把握姜戎所说的“狼性与羊性的大致平衡”,如何将狼血注输到汉民族血液,无疑充满难度。更为重要的是,以狼性强弱解释历史的盛衰,似有简单粗暴之嫌。
第三种是作为货币的狼。在这些作品中,草原民族与山区住民为了生存或是维持自然平衡,会周期性有组织地进行打狼、掏狼崽活动。到了王族的笔下,狼成了一种货币化的符号,成为猎人和牧民竞相追逐的对象。狼由一种民族的图腾与信仰衍化为一种欲望符号,这本身构成了历史的巨大变迁和价值变化。在王族看来,狼是苍穹之子,具有某种神谕性和崇高性,人不可以肆意侵犯之。这种功利主义的打狼行为区别于保持牧场生态平衡、保护牧民生命财产而进行的打狼行动,显然违背了阿勒泰草原人的生存逻辑和信仰伦理,对此,小说采取了惩戒性叙事的方式来叙述这些被物质利益和金钱欲望蒙蔽内心的“贩狼者”。就这一意义而言,《狼苍穹》可以说是一部警世之书。
第四种是作为权力/革命隐喻的狼。在这些小说中,我们总能看到革命中国的面影以及政治权力作为一种隐性叙事力量的存在。在《狼图腾》中,姜戎充满激情地讴歌了狼性精神和狼性美学,但这种激昂的崇狼心绪最后走向了一种悲剧和挽歌式的结局:革命/政治文明是比游牧文明更具统治力的文明,权力力量是比狼性更厉害的力量。也就是说,姜戎试图在“农耕文明-草原文明”“羊性力量-狼性力量”这种二元叙事范畴中论证后者的优越性与强大生命力,但革命文明与权力力量最后却成为颠覆性力量,主宰和决定了历史的真实形态。这种在作者这边也许是始料未及的叙事结局传达出这样一种意味:狼性力量和狼的文明是强大的,但革命和权力似乎比狼更强大,“革命之狼”和“权力之狼”是一种更具力量的存在。
这种隐喻在《狼苍穹》中同样有着生动的体现。王族以狼害喻人祸,以老马之死和战战兢兢的打狼队员暗示极左政治的恐怖和凶残,从而使这部小说在反思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主题外,具有了鲜明的历史省思意味。王族有意识地选择了动荡、复杂的文革作为小说的背景,以此置放狼与人的悲情故事,呈现北方游牧文化的多姿风情和生态景观,同时对极左年代的失序的狼性革命和狼性文化进行了别致的隐喻和深邃的思考。
狼小说的美学召唤机制与价值偏狭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值得追问的是,在近些年,人们为何越来越关注狼的文学,作为恶魔的狼何以变成人们的审美宠儿,狼文本的美学召唤机制是什么。狼小说的魅力除了来自于狼文本的灿烂的狼性风景和壮美雄奇的美学风格,还与大众普遍性的生态焦虑、丰富的时代精神表征以及乌托邦式的理想建构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狼小说的流行,首先昭示了大众普遍性的生态焦虑与生态理念的自觉。狼小说创作蔚然成风,与狼的生态意义上的减少,以及由此引起的人们的对原初丰富紧张的自然关系的追怀有关,文学忆狼成为纾解人们的生态危机、追忆生物物种及其代表的动物伦理的美学呈现方式。这种方式显示出工业文明时代人们对渐渐远去甚或消逝的前工业时代的地理空间、人与自然关系、生存方式、文化图腾的某种挽歌式的祭奠与叹息。大众与读者生态意识的自觉为狼小说的走俏提供了时代语境。新世纪以来,中国在经济、科技、物质方面取得了长足发展,然而生态危机的不断恶化已成为中国经济和社会高速发展过程中不可忽视的毒瘤和掣肘。在社会层面,生态意识和环保意识也在走向自觉。在这种社会思潮和社会共识之下,反映人与自然和谐关系、呼吁生态平衡的生态小说成为新世纪中国当代文学的一股强劲的文学类型。
其次,狼小说切中了当代社会衰退的精神文化病症。文学是时代的一种精神表征,这些小说文本以狼这种别一视角和意象,突入我们的现实、历史与文化的内部,典型地呈现了我们时代的危机状态和文化困境。比如《怀念狼》,写于20世纪90年代的后期,发表于新世纪元年。彼时的中国距离市场经济的推行已有数年,诸多社会问题也已初现端倪。我们几乎可以将《怀念狼》视作作者站在21世纪的起点上对市场时代和资本伦理下中国社会的一份病理报告与未来预言。贾平凹以狼作为一种叙事元素与载体,以狼与人之间的既依存又疏离的关系作为主线,严肃反思当代中国社会的现实病症,慨叹资本时代的道德沦丧、生态环境的破坏和工业文明时代生命力的衰退。
贾平凹、姜戎、王族的狼文本以狼这一生态意义上的濒危物种、美学层面具有多副面孔的审美对象作为文学叙事的主体,细致呈现这一生物部落的生存版图和情感肌理。同时,以狼为视角,突入自然生态和精神文化的腹地,探讨中国现代化转型中的现实症结、文明与文化选择,对日渐恶化的生态危机与资本伦理下的道德困境进行了深刻的省思。狼承载了作家们对历史进程和当下社会诸多问题的忧心直谏或隐喻式表达,也成为现代社会种种困境和危局下的审美救赎。在阅读狼小说时,笔者总能在字里行间里感到一种极其浓郁的悲剧色彩和挽歌意味,狼的世界注定要成为人类逐渐远离的乌托邦。在新世纪长篇小说的狼叙事中,狼成为通往自由、自然的一种物象和通道,狼小说和狼文本也成了作家们对抗现实生存、重建诗性生存和文化乌托邦的一种努力。
当然,需要注意的是,我们对这种狼文学和狼文化要保持一份警惕。当前,狼小说在图书市场较为走俏,图书之外,狼的影视、动漫等消费衍生品形成一个颇受欢迎的“狼业”市场或是产业链,狼道在企业、教育、成功学等各个领域也有着深远的渗透。狼俨然成为新世纪社会里人们精神和文化上的新一代图腾和信仰,狼文化的兴盛与狼思潮的泛滥与大众这种对狼的趋之若鹜的实用主义消费和非理性的跟风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尽管狼性法则有诸多合理和可取之处,但值得警惕的是,鼓吹强者生存的“狼魂”意识,以狼为师式的狼性信仰充满了某些毒素,须加理性辨析和谨慎取用。
归根结底,狼文化是一种有毒的文化,不可简单肯定,不能盲目鼓吹。经济形态上的自由竞争和社会领域的超人哲学带来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的泛滥,人类社会在近一个多世纪已饱尝了这种狼性泛滥带来的种种灾难和恶果。因而,在文化建设层面,应当对狼性的肯定适宜采取慎重和理性的态度。实际上,在我们的文化形态中并不缺少狼性文化,商品社会和市场经济天然会滋生这种狼性元素。面对这种甚嚣尘上的狼文化,有社会学者指出,当前的文化建构不应鼓吹喧嚣的狼文化,而是应以安静文化取代狼文化。另外,打破人类中心主义,提倡人与自然生物的平等、和谐的同时,也不可让原初性的生物伦理和自然法则凌驾于人类理性之上,否则,这种僭越人类理性的所谓平等会走向一种矫枉过正的偏狭和误区。
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摘自《文艺争鸣》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