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来“新中国”名词的历史考察
2017-11-21史宏波黑波
文/史宏波 黑波
近代以来“新中国”名词的历史考察
文/史宏波 黑波
在中国的民主革命进程中,“新中国”是一个内涵处于不断转换的重要词语。近代以来,社会不同阶层对“新中国”一词有着不同理解,而其中所蕴含的是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
“中国”一词的语义变迁
在探讨“新中国”名词出现之前,有必要对“中国”这一名词的来龙去脉进行一番梳理。从历史的角度加以考察,“中国”一词经历漫长的语义转换过程。
首先,从政治上看,“中国”一词存在于一系列的词语之中,与天子、天命、天下等概念相连。“中国”一词最关键的意义是连系于“天子支配天下的政治体”。“中国”一词的出现,原本并不是用来指称一个政权或政治空间的名称,而是一种地理概念上的词语,但是这种地理概念是伴随政治而衍生的。“中国”最初的意思是“中央之城”,即周天子所居京师(首都)之地,与“四方”对称。如《诗经》说的“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这里的“中国”就是中央地域的概念,而中央地域概念就是权力的中心。
其次,在地理意义上,“中国”指代的是古代华夏族聚居的地域。在西周及春秋早期,“中国”一词指代的是黄河中下游及淮河流域,东夷西戎南蛮北狄都不在这一范围之内。但是春秋战国时期,中原周边的各个少数民族先后称霸中原,从而将“中国”的地理范围扩大。秦一统天下后,“中国”范围进一步扩大,“及秦始皇筑长城界中国,然西不过临洮”。汉唐以降,“中国”涵盖范围在空间上又有所伸张,包括东、南到大海,西、北到达大漠的广阔领域。历经宋元明清以及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中国的领土东到乌苏里江与黑龙江交汇处、西达帕米尔高原、北到漠河、南至南海。
再次,晚周以降,“中国”一词在原来政治中心与地理中心的基础上又派生出文化中心的含义。春秋战国时期,文化意义上的“中国”已经出现在众多史料之中,“中国”是通过文化、礼仪上的优势来影响四方。正如钱穆先生所说:“在古代观念上,四夷夏之与诸夏实在有一个分别的标准,不是‘血统’而是‘文化’。”两宋时期,“中国”出现几个民族政权对峙的局面,政治中心和地理空间范围上的“中国”已经破灭,此时“中国”一词更加强调的是文化意义上的“中国”。元明清则沿袭这一趋势,文化意义上的“中国”在华夏大地流传开来。
最后,“中国”是民族国家意义上的“中国”。民族国家意义上的“中国”是在满清王朝与西方列强建立条约关系时出现的。19世纪中叶,西方列强打开大门,“中国”一词开始作为与外国对等的国名使用。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中英两国签署的中英《江宁条约》(通称《南京条约》),出现了“中国”与“英国”的对称,并多次出现“中国官方”“中国商人”的提法。此后,清政府多以“中国”名义与外国签订条约。近代中国面临欧美列强侵略的威胁,传统的“中国”的观念已经被近代意义的“民族国家”层面上的“中国”所代替。
近代中国人民的反抗外国侵略斗争,在民族国家基础上进一步赋予“中国”爱国主义内涵,“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非外人所得而干涉也”,便是最好的例证。辛亥革命后,清王朝为中华民国所代替,“中国”先后作为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简称,以正式国名被国人共用,并为国际社会普遍认可,“中国”一词最终完成了其内涵转变的所有过程。
近代以来“新中国”一词的出现及含义的延展
“新中国”一词是在资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压榨之下,在无数中国仁人志士探索中国出路的过程中形成的。无论是词语意义上的“新中国”还是民族国家意义上的“新中国”,都是由康有为提出的,是康有为为改变满清王朝危机设想在巴西建立和管理殖民地时提出的,其希望是通过向外移民来挽救民族国家危机。1902年,梁启超在其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中也提出了“新中国”一词,这源于其对戊戌变法失败的思考。作为西方文明的传播者和西方殖民文化的先锋,1907年,美籍传教士威廉·蒲鲁士作《新中国在演进》一书,揭示某些洋人活动的殖民性、有害性及其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冲突,并从这些冲突中凸显“新中国”出现的必要性。理想小说《新中国》是陆士谔于1910年写下的著作,该书以幻想的形式对未来新中国进行了设计和构建,希望建立一个立宪民主的现代化新中国,即更加富强独立的中国。
辛亥革命中,无数仁人志士为国家的富强、人民的解放不断奋斗,为“新中国”重新屹立在世界国家之林而进行了艰苦探索。《新中国报论自由真理》中提到:“人群之自由者文明也,外国惟文明故人群之自由胜。”此处作为“新中国”的自由应该是西方式的民主自由,应属于现代意义上的自由,这无疑从政治自由角度深化了“新中国”一词的内在含义。不过,由于受外来思想的影响,国人这一时期对“新中国”的概念表达大抵还是停留在概念关注的层面上。
从“五四”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是国人对“新中国”一词的理解走向政治成熟、文化自觉的重要时期。《新中国》中曾直言不讳写出其创刊的原因及目的,是要从思想和民族国家的角度造就璀璨光明的“新中国”。一战前后,欧洲列强无暇东顾中国,国人在这千载难得之机,纷纷提出建设“新中国”,各种“新中国”构想的呼声覆盖全中国,特别是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进化观的推动下,“新中国”一词的涵义进一步深化,囊括了民族独立的内容。
作为20世纪20年代中国一份影响巨大的革命杂志,《新青年》中虽然没有出现“新中国”词汇,但是刊登了大量关于中国未来的文章,实为对“新中国”一词的重要诠释。
总之,“新中国”一词在五四时期通过各个阶层宣传,在舆论文化层面上实现了最大程度的传播,但是真正将之付诸于政治理念和实践行动上,则是在中国共产党成立和中国国民党改组之后。
1921年后“新中国”一词发展的基本脉络
“五四”爱国运动是中国近现代史的重大事件,它使中国的社会思潮发生了重大转变。一战让中国人看到了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存在的弊端和不足,而俄国十月革命的爆发又给中国人民送来了马克思主义,一部分中国人开始转向以俄为师。这一时期除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这两条道路,还有一部分人选择了第三条道路。三种势力根据自己的道路理论,开始了对于“新中国”一词的诠释和发展,谱写了一幅多彩的篇章。
十月革命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中国共产党于1921年成立后,从概念和实践两个方面深化了“新中国”一词的内涵,并通过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将“新中国”一词的无限能量释放出来。作为另一个重要实体,中国国民党在1924年进行改组后也不断深化“新中国”一词的内涵,并在抗战中形成国民党特色的“新中国”理论。而以张东荪、张君劢为代表的“第三条路线”者,也按照基尔特社会主义的理论对“新中国”蓝图进行了描绘和构建。因而,国民党、共产党和“第三条路线”对“新中国”进行了不同的理解和诠释,并呈现出三足鼎立的局面。总体而言,国人对“新中国”一词的理解,追求民族独立、人民解放是其历史脉络的主线。
其中,中国共产党在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制定了党的最高纲领和最低纲领,明确提出要建立真正的“民主共和国”;国共第一次合作后,中国共产党提出了“自由统一的中国万岁”的口号。这些都是中国共产党在概念和实践上对“新中国”一词的不断深化。国民党则在“一大”宣言中明确指出:“国民党之主义维何?即孙先生所提倡之三民主义是已,为中国之现状而谋救济之方策。”显而易见,国民党的“新中国”是三民主义的“新中国”。而“第三条路线”代表人物张东荪认为:“中国之前途有两条路,就是‘共管’与‘赤化’。”而张本人对共管青睐有加,曾明确指出:“共管不消说自然是个共同管理中国了”,但是“绅商阶级之勃兴是共管之另一方面——或可说有密切关系”。张氏所提倡的“新中国”是士绅阶层、民族资产阶级的“新中国”。
国民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于1927年10月23日发表宣言:“统一中国,造成新中国”,“开始新中国将来的光明之路”,这是“新中国”一词首次出现在中共的正式文件中。同时,国内媒体、知识分子对“新中国”一词的认识也跟随时政形势的变化而发生转变。土地革命战争时期是中国共产党对于“新中国”内涵的理解进一步深入时期。中国共产党曾明确提出“赞成建立统一的中华人民民主共和国”,“愿为建立统一的中华人民民主共和国而奋斗”。这两个目标不仅是中国共产党一直的奋斗目标,也是当时中国人民对国家未来的期望。
抗日战争时期,国共两党、“第三条路线”者从不同路径、依据不同理论进行抗战救国,深化了对“新中国”一词的理解和宣传。毛泽东先后发表了《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等文献,奠定“新中国”在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的理论基石。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根据地的民主政权建设,是中国共产党人对“新中国”的认识和理解不断加强的表现,也是中国共产党实践“新中国”理论的具体体现。面临日本侵略者的步步紧逼,中国国民党的“新中国”,一方面是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新中国”,另一方面确定了蒋介石独裁统治的“新中国”。1943年3月10日,由蒋介石授意、陶希圣执笔的《中国之命运》指明:“一般国民对于国民政府排除万难,缔造独立新中国的信心。”对于“新中国”词语概念的分析和演绎不仅是国民党在抗战中抵抗日本侵略者的一剂强心剂,更是国民党证明自身政权合法性的一个重要手段。“第三条道路”者主要是由独立于国民党和共产党之外的知识分子组成,因而他们也习惯被称为“第三势力”。“第三势力”所要建立的是资产阶级共和性质的“新中国”,虽然这种方案与国共两党的建国方案都不相同,在当时却有着较高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也表明“新中国”一词在当时是民主与共和的象征。
抗战胜利后,对于国人建立“新中国”的理想,国共两党、“第三势力”也按照不同的框架对“新中国”政权进行架构。中国共产党为实现国家和平稳定提出:“坚持和平、民主、团结,为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而奋斗!”“第三势力”代表民盟提出了中国应该成为一个“十足地道的民主国家”的主张。全面内战爆发后,“第三条道路“破产”。1947年12月25日,国民党控制的“国大”制定了伪《中华民国宪法》,国民党大规模庆祝国家走上宪政之路。但是,在解放战争进程中,中国共产党对建立“新中国”的途径问题也有了思考和转变。1949年9月新政协筹备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中华人民共和国”被定为新中国的国名。9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旧中国灭亡了,新中国诞生了!”至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中央人民政府宣告成立,中国共产党在民主革命时期对“新中国”的实践也画上了一个圆满句号。同时,国民党败退台湾,它在中国大陆的“新中国”实践也宣告终结。“新中国”之前的“新中国”发展历史到此结束,“新中国”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自主。
近代“新中国”一词形成的意义
从“新中国”这一名词的发展历程可窥见近代以来中国政治文化的诸多面相:庚子之役后,梁启超等人率先提出了“新中国”这一概念,完成国人对于中国未来的设想。辛亥之后,国人丰富发展“新中国”一词的内涵,对中国未来进行了激烈的争论。立宪派一方坚持建立君主立宪式的“新中国”,革命派则坚持民主共和式的“新中国”。五四之后,国共两党成为民国政治的主角,“第三条”道路者也改弦易辙,提出全新主张。三方势力对“新中国”一词的论述表达展现出的是政党关系的聚合和变动。最终,中国共产党的道路获得胜利,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新中国”一词也正式形成,并完成使命。由此我们看出,“新中国”一词形成的意义,不仅在于它为我们回顾近代中国的历史提供了一个线索,还在于它自身含义的转变也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集中体现。“新中国”名词逐步形成和发展的历程,就是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历程;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历程,也就是近代中国“民族—国家”构建的历程;近代中国“民族—国家”构建的历程,也是国共两党于对中国发展道路进行探索的历程。
首先,通过对“新中国”一词的考察,我们清晰地认识到近代中国是从传统走向现代的中国。“新中国”这一名词揭示了近代中国的转变带来的深刻启示和意义。它让我们得出一个具有真理性的结论:“没有近代国人的不懈努力,就没有全新意义上的新中国。”而作为具有象征意义的“新中国”名词出现和内涵的发展,更是无数中国人探索国家未来的结果。各类知识分子群体对“新中国”内涵的深化和理解的不断加深,从政治、经济和社会等方面促进了近代中国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
其次,近些年民族国家构建(nation-state-building)等概念逐步被引进中国,并被国内众多学者不断引用。从清末新政到中华民国建立,中国的政治进程发生了巨大变化。西方国家的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等国家观念开始进入中国,政治制度的建立、现代化国家措施的施行,中国的国家机构形式发生了本质的转变,民族国家意义上“新中国”名词也正是在这一时期逐步清晰化和具体化。但是正如孙中山先生所说,即使建立了共和国,那也不等于真正的新中国。特别是袁世凯复辟帝制之后,“新中国”内涵的发展已经与民族国家建构完全联系在一起。总结起来,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的建国最终理想和目标是“独立、富强、民主、文明、统一与和谐的新中国”。沿着这个方向前进,就是构建民族独立国家,创建新中国,直至最终建成新中国。
最后,由于国共双方对于“新中国”名词的理解各不相同,导致国共两党探索中国未来的道路也不尽相同。中国共产党的“新中国”是建立社会主义的“新中国”。而国民党从1924年起,经过改组实行以党治国,一党专政。国共两党虽然在第一次国共合作的框架内相互影响,但是双方对于中国未来道路的方向却是南辕北辙。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对于中国未来的道路持有不同观点,和平谈判没能解决的问题最终通过武力得以解决。国民党的“制宪国大”没能让其取得胜利反而最终败退台湾,共产党新民主主义的“新中国”主张逐渐占据上风,并最终在1949年10月1日得以实现。重新回顾国共两党对“新中国”一词的表达和传播,不仅可以指导我们面向未来,重拾民主革命时期国共两党对“新中国”的诉求表达和传播,还可以为我们提供诸多可资借鉴的政治资源,从而实现海峡两岸的早日统一。
系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摘自《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