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科学哲学的观点看政治学方法论
2017-11-21朱欢欢
文/朱欢欢
从科学哲学的观点看政治学方法论
文/朱欢欢
19世纪中后期,自然科学各学科领域的全面成熟与发展,使得科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逐渐从哲学的母体中分化出来,与此同时,一个专门以科学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即科学哲学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也随之出现。科学哲学在百余年的发展历程中,演化出了众多学派,大体上经历了维也纳学派的逻辑实证主义、波普尔的证伪主义、库恩的历史主义、拉卡托斯的精致证伪主义、费耶阿本德的多元主义等阶段。科学哲学的诸多方法论在不断的继承和批判过程中,对其他学科如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管理学等学科的方法论也产生了重要和积极的影响。本文讨论的是科学哲学方法对政治学方法论的影响,大致可以波普尔证伪哲学作为过渡,将科学哲学发展历史划分为实证主义与后实证主义时期,相应地,政治学方法论也经历了行为主义向后行为主义的转变。
实证主义与行为主义政治学
1. 行为主义政治学及特点
行为主义(Behaviouralism)是社会科学家和政治科学家将实证主义和经验主义用于在国家、政党或其组织、或者个人等层次上检验或扩大解释性理论时所用的术语。二战之后,一方面是科技以迅猛发展之势促使社会科学家采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收集数据和统计分析来进行研究,尤其是经济学所取得的成就给政治学研究产生了强烈的示范效应;另一方面,随着社会的城市化和工业化,出现了大量复杂的社会政治问题,已难以运用传统的历史描述方法加以研究和解决,因此,人们迫切希望将政治学研究科学化、专业化。由此,西方政治学领域爆发了一场行为主义革命,行为主义政治学从而成为整个西方政治学的主流范式。
行为主义政治学的代表人物主要有拉斯韦尔、罗伯特·达尔、阿尔蒙德、派伊、戴维·伊斯顿等人。达尔在《政治科学中的行为主义进路:对一次成功抗辩的纪念》一文中认为,行为主义政治学以人的可观察的、可控制的政治行为(如选举行为、政治态度、集体行动、方法论问题等)为研究对象,通过对政治行为的调查研究和统计分析来达到对政治学研究的科学化。伊斯顿提出了行为主义政治学的8个原则,“即规律性、验证、技术、数量化、价值、系统化、纯科学、整体化”,这些原则反映了他强调运用自然科学的唯实证的经验方法及模式来发展政治学。
行为主义者之所以被称为行为主义者,是因为他们关注的是人类的实际的可见的行为,而不是与之相对立的不可见的思想或感觉。行为主义者的一套研究假设包括:(1)人类行为中存在可发现的一致性,亦即所谓的行为规律;(2)这种一致性可以通过经验测定来证实;(3)这种经验测定要求运用可计量的数据分析方法;(4)在经验数据的基础上致力于实证性的理论建设,试图解释、理解,甚或预测人们的政治行为以及政治制度运作的方式;(5)强调事实与价值的区分,主张政治学研究的价值中立。
2. 行为主义的哲学基础——逻辑实证主义
行为主义运动作为20世纪五六十年代社会科学中的一个重要研究立场,其产生和发展有着深厚的哲学渊源,即19世纪法国哲学家奥古斯特·孔德的实证主义和20世纪20年代“维也纳学派”(Vienna Circle)的逻辑实证主义。实证主义概念由孔德首创,所谓实证指的是“真实”“有用”“肯定”“精确”。孔德的实证主义哲学主张,社会科学和所有的哲学研究都应该严格采用自然科学的方法,主张通过社会观察积累有效的资料,以此改进社会科学,促进社会的发展。由于孔德及其追随者对自然科学及其方法的推崇,其实证主义的广泛影响“还催生了科学主义思潮,使得自然科学方法具有了一种理想化的地位,进而独断地获得了接近真理与实在的特权”。最终,维也纳学派将之改造为“逻辑实证主义”,使得其在物理学的庇护下成为了一种“统一科学”理论。
按照逻辑实证主义的观点,一切有意义的命题可以分为分析命题和综合命题,前者的真假可通过逻辑规则推论出来,后者的真假可通过经验予以检验。除此之外,其他无法判断真假的命题都是形而上学的、没有意义的伪命题。逻辑实证主义者提出了“经验证实原则”,即“一个命题的意义就是证实它的方法”。
在方法论上,经验证实的原则本质上是归纳主义的。实证主义者认为,我们可以从有限的单称陈述中,通过归纳得出全称陈述的普遍定律,这种方法是合理的。例如,亚里士多德对政体的研究就是运用了归纳的研究方法。他观察了一百多个希腊城邦,然后对政体进行分类,并从分类中得出结论。因此,亚里士多德从对具体政体的观察中归纳出好的政体与坏的政体的特征。此外,这种归纳主义理论还认为,经验的观察是中立的、客观的、价值无涉的。
政治学研究中的行为主义取向遵循逻辑实证主义的路线,注重政治研究中的经验观察和价值中立。行为主义政治学家借用行为主义心理学家的方法从选举、民意调查、议会投票和其他他们能得到数字的方面收集数据。“行为主义尤其擅长检验政治的‘社会基础’——每个公民的态度和价值观,它有助于政治系统按其自身方式进行运转。”例如,在科学实证主义影响下,阿尔蒙德和维巴的《公民文化——五个国家的政治态度和民主制度》,英格尔哈特的《现代化与后现代化:43个国家的文化、经济与政治变迁》等著述,均是运用实证主义方法来研究政治文化,认为政治文化的研究应该是客观的、超越个人主观价值判断的科学研究。
后实证主义与行为主义政治学
1. 对行为主义政治学方法的质疑
尽管行为主义的研究方法为政治科学研究作出了突出贡献,赋予政治理论以经验基础,但其检验假设的基本路径是归纳的过程,因而也存在归纳法的普遍问题。科学哲学家波普尔认为,首先,作为归纳过程基础的逻辑结构是有缺陷的,“从逻辑的观点看,显然不能证明从单称陈述(不管它们有多少)中推论出全称陈述是正确的,因为用这种方法得出的结论总是可以成为错误的。不管我们已经观察到多少只白天鹅,也不能证明这样的结论:所有天鹅都是白的”。此即所谓的归纳问题,如何根据观察到的经验事实来确立全称陈述的真理性问题。
在对逻辑实证主义的归纳原则进行质疑和批评的基础上,波普尔提出了证伪主义原则。在波普尔看来,理论的证实原则与证伪原则是不对称的,这种不对称源自全称陈述的逻辑结构。从单称陈述的真并不能推出全称陈述的真,但“从单称陈述之真论证全称陈述之伪是可能的”。也就是说,没有证实的逻辑,只有证伪的逻辑。波普尔提出证伪原则的意义就在于,指出一切理论知识都是可错的,因而都是暂时的,科学通过抛弃不成功的理论而进步发展;认识到这一点是科学高于而非等同于观念、习俗、迷信和传统的标志。“政治科学家在政治研究中经常令人尴尬地出错。”2016年的一系列“黑天鹅事件”(英国脱欧、美国大选、意大利修宪失败)都在人们的意料之外,然而“无论这种失败怎样重大和使人印象深刻,都无法据此批评任何科学的好坏,因为没有一门科学能预测它的发生,也没能解释这一现象”。这也就意味着,像任何实证性科学一样,政治科学家的理论发现也总是暂时的、可改正的,很可能为以后的研究所修正。
其次,针对逻辑实证主义者所认为的,“经验观察是中立的、价值无涉的”观点。波普尔指出,观察不是价值无涉的,理论先于观察。“对于科学家来说,规定他的着眼点的,则是他的理论兴趣、特定的研究问题、他的猜想和预期以及他作为一种背景即参照系、‘期望水平’来接受的那些理论。”波普尔认为,我们在观察时总是作出关于观察什么和如何观察它的选择,而这些选择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到价值选择,甚至宣称选择一个研究课题本身就会诱发价值判断。历史主义者库恩认为,科学的发展是经由前科学时期—常规科学(旧范式)—反常—危机—科学革命(新范式)……这样一个跳跃式的过程,科学通过一系列的革命而获得进步,在新旧范式转变的革命过程中,就像政治革命一样,充满了错误、偏见、迷信、神话、宗教、意识形态等一系列非理性的因素,因此,纯粹客观的、不做任何价值判断的研究是不可能的。这从根本上摧毁了行为主义政治学的哲学基础——实证主义的价值中立原则。
事实上,政治学作为一门人文社会学科,要做到绝对的价值中立是不可能的,政治学研究的主体、客体及其结果都涉及价值判断与价值选择,要想保持不偏不倚、客观超然的态度几乎是不可能的。正如伊斯顿所言:“我们在从事研究时不能像脱掉自己的外套那样轻易抛弃我们的价值观念。……一种摆脱价值观念的社会科学的理想,已经显出它自己是个妄想。”政治学的本质决定了它必须是价值相关的政治学,脱离了价值判断,政治学的研究必然只剩下一些技术和手段,而再科学再先进的技术手段也不能导致完全科学的政治学。
2. 多元主义与后行为主义革命
(1)费耶阿本德的多元主义方法论
美国科学哲学家保罗·费耶阿本德将历史主义学派推向极端,在其《反对方法——无政府主义知识论纲要》一书中,他提出了认识论的无政府主义原则,也即多元主义的方法论。费耶阿本德认为,“科学本质上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的事业”,他否认存在唯一规范的方法论,主张任何方法都可以,只要能够推动科学的进步,哪怕诉诸非科学的方法(如神话、宗教、偏见等),也是可以加以维护的。
费耶阿本德提倡多元主义方法论,是为了说明“一切方法论、甚至最明白不过的方法论都有其局限性”,并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方法。他指出,“只有一条原理,它在一切境况下和人类发展的一切阶段上都可以加以维护。这条原理就是:怎么都行。”“他认为在实际的科学史上,没有一条认识论或方法论规则是不曾被违反的,不管它看起来多么有道理,也不管它有多么充分的根据。这种违反不是偶然的,是进步的必需。”因此,他提出了“怎么都行”的方法论原则。
(2)多元主义对后行为主义政治学的影响
尽管费耶阿本德的多元主义方法论从根本上说是非理性的,是有违科学的理性精神的,同时他的“怎么都行”是一种抽象的方法论原则,但其理论的合理性在于打破了传统科学方法论中经验与理性的束缚,激发了不管是自然科学家还是社会科学家在各自的研究领域竞相探索新的研究方法。
20世纪60年代后期,美国政治协会主席伊斯顿宣布了“后行为主义革命”,政治学由此进入后行为主义时代:“我所称的后行为主义革命(通常用于这下一个时期的名称)始于20世纪60年代,今天仍然与我们相伴。它代表了对行为主义结果的深刻不满,但并未导致政治学摒弃科学的方法。后行为主义运动在其最宽泛的意义上代表了现代世界迅速而不加控制的工业化、种族和性别歧视、世界范围的贫困和核战争的警醒。”
伊斯顿谴责了前一场革命——行为主义革命只注重运用技术手段对事实细节的描述和分析,而忽略了更为实质的有关人类价值、社会现实问题的研究。后行为主义是对行为主义的批判和反思,后行为主义革命的兴起意味着行为主义政治学的衰落,它抛弃了行为主义的“科学主义”狂热,主张实质重于技术;它反对在政治学研究中排除价值,主张重新引入价值及规范研究;反对行为主义政治学局限于细小问题的研究,提倡研究紧迫而重大的社会问题,为实现社会改革、公民福利和人类目标服务。后行为主义革命一方面复兴了传统的政治理论或政治哲学研究,以罗尔斯的《正义论》和诺齐克的《无政府、国家与乌托邦》为代表;另一方面还开启了政治学研究的无政府状态,政治学由此进入一个多元化的状态,出现诸如公共选择理论、新制度主义、精英理论、多元主义、女权主义等形形色色的流派。
政治学现在正处于力图界定其自身认同、理解其在世界中的位置和角色的过程中。美国学者格里高里·斯科特和斯蒂芬·加里森更乐意将行为主义之后的时期称之为“折中主义时代”。“折中”意思指的是“政治学现在不是只有一种方法和焦点,而是触及每一个知识分支,借鉴各种理念,以新的方式综合诸概念,并且正在创建这样一个研究领域,它在种类上是迷人的,在创造的广度上是奇妙的。”
后行为主义即是试图对不同研究方法进行折中或调和,不同学科之间的交叉和融合渐成为当代政治学研究的趋势。当代政治学更加注重借鉴其他学科如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生物学、人类学等学科的概念、理论或方法,为自己的研究所用。然而,我们也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当前政治学“对其他学科方法的吸纳借鉴也伴随着各类水土不服的现象并存在各种争论和困惑”,比如,新近兴起的实验方法在政治学研究中的应用就存在着诸多的困境,实验方法在本质上仍然是定量研究的一种重复,因此其困境也主要体现在对定量分析(量化研究)和定性分析(质性研究)的纷争上。尤其是随着新世纪初叶大数据时代的开启,在“一切皆可量化”的理念指导下,当前的政治学研究中基于大数据方法和统计分析的实证研究成果十分丰富,而基于传统的哲学反思和逻辑思辨的理论研究则略显式微。这种割裂既给研究者带来了彼此之间的轻视或忽视,也使得学科的发展受到了严重阻碍。因此,我们既要避免盲目的为了方法新颖而新颖的“唯方法论主义”,同时也要呼吁更多学者对政治理论研究“宏大主题”的关注,从而“建构政治学研究中定量和定性方法之间的桥梁”。
小结
科学哲学在百年的发展历程中,经历了从实证主义向后实证主义的哲学转变,波普尔的证伪主义哲学作为过渡阶段,对逻辑实证主义所坚守的证实原则和价值中立原则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从而动摇了行为主义政治学的哲学基础。库恩的历史主义哲学进入政治学的研究后,突破了政治学在研究方法上的局限,以往被忽视的价值、信仰、信念等非理性因素在政治学研究中得到重视。比如,传统的制度研究重视对国家、政体、宪政、政党、法律等静态的正式制度的研究,而现代新制度主义学派更加注重对动态的非正式制度如价值观念、文化、风俗、习惯等对人类政治行为的影响。而且政治现象本身的丰富多彩也决定了政治学的方法论应该坚持费耶阿本德所主张的多元性、开放性、创造性。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博士生;摘《自然辩证法研究》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