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评论家的胆与识
——以唐小林为例
2017-11-14谢端平
◎谢端平
“草根”评论家的胆与识——以唐小林为例
◎谢端平
唐小林像下水饺一样发表剜“烂苹果”文章,矛头直指那些久负盛名其实问题不少甚至在他看来只是浪得虚名的文学名家,几乎每篇文章都如石投水,激起巨大的波浪。他凭什么以草根身份在高手如林的评论界发出自己的声音?全凭他的胆与识。
唐小林的勇敢首先表现在坚持独立判断,敢于和“常识”战斗,且舍得一身剐,敢把权威拉下马。在接受采访时他说:“在我看来,当下的文学批评家们最缺乏的就是勇气和独立的人格。要想获得真正的文学批评,批评家就不应该和作家靠得太近。批评家应该有自己的人格底线。只有坚持独立判断,不为人情所左右的文学批评家,才能写出令那些著名作家心生畏惧,同时又不得不佩服的好的文学批评文章来。”他对中国级别最高的文学奖——茅盾文学奖也敢表示“遗憾”:“在获奖的数十部长篇小说中,别说是经典之作,就是真正为人民大众喜闻乐见,堪称具有艺术感染力的佳作,恐怕仍然是凤毛麟角……侏儒被说成了巨人,这背后的原因,无疑值得我们去认真思索和探讨。”除了批评李佩甫和他的《生命册》,还批评了茅奖评委:“名不副实的浮夸,都无异于溜须拍马,最终只能是伤害文学奖的公信力。”令人拍案叫奇的是,该文“批量”地从多个方面批评了六位作家八部长篇小说:批评《受活》《群山之巅》:“在小说中拿侏儒来说事,已经成为了当今某些作家乐此不疲,勾引读者的拿手好戏”;批评《炸裂志》:“像道德卫士一样抨击和妖化农村女性,已经成为了当代作家写作中的一种时髦”;批评《我不是潘金莲》《第七天》《四十一炮》和《带灯》:“随波逐流,哪里热闹,就一窝蜂地往哪里挤”;批评《秦腔》:“坐井观天,只能看到一片狭小相同的天”。时下很多名家利用权威、大众利用喧哗创造了无数“常识”(其实只是“伪常识”),就好像皇帝被相信真穿上了新衣,而鹿真的被指认为马。唐小林的职责就是指出一丝不挂就是一丝不挂,指出马永远不是鹿的模样,已然形成的“常识”在他那里都如同纸老虎,而他是四处放火的怀疑者。
唐小林的勇敢其次表现在不怕树敌如林,不怕圈子固若金汤。如今许多著名作家被评论家们宠坏了,只听得进吹捧,根本就听不进批评,谁要对其进行批评,他们立即就会对谁泼脏水,污蔑是在借机炒作,企图利用他的名气出名。为了规避这种风险,很多批评家采用抽象否定、具体肯定的批评策略:在谈论宏观文学现状时,对普遍存在的问题表现出义愤填膺;而一谈到具体作品,特别是名家新作,溢美之词往往讲得神采飞扬。其实大多数“抽象否定”说的也无非是“普通话”,类似于瞎子摸象和隔靴搔痒。唐小林对现象不太“感冒”,他更热衷于批评具体作家和作品,并顺便拿起那些“圈子”一阵猛甩乱砸。《被陈丹青们高估的“大师”》标题中的“们”字见出他的英雄孤胆,他其实意识到“仿佛谁不承认木心,就意味着有眼无珠”,但他毫无畏惧一棒子横扫一大片。该文一是批评木心和核心“团队”成员陈丹青,二是批评那些认为“(木心)是一位文学大师,理所当然地值得文坛和理论界去关注和研究”的粉丝,三是批评众多的新闻媒体“在宣传木心时,简直就像是商家在大搞商品促销活动,为了吸引人们的眼球,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都可以用上”,四是批评与陈丹青相似的作家和学者“联合上阵,集体起哄地飙捧,并惊呼木心为‘中文写作标高’的大师。”唐小林信手拈来小瑕小疵或大是大非,小瑕小疵如:“肝火上升,有失斯文地大爆粗口,像泼妇骂街”,大是大非如:“在谈论文学时,木心常常是一种非此即彼,非白即黑的艺术观和是非观。”他认为陈丹青们品位低下并予以冷嘲热讽:“木心在为陈丹青等艺术家们讲授文学史时,之所以令陈丹青们开心解颐,爆笑不断,是因为木心采用的是一种恶搞,乃至亵渎文学大师的无聊方式,以贬低和糟蹋中国作家为乐趣,用无数的噱头做诱饵,吊足了陈丹青们的胃口,牢牢抓住了陈丹青们的猎奇心。”贾平凹的重要作品均遭他的批评,陈歆耕认为是一种“死磕”:“(唐文)不愿拐弯抹角,如同冷兵器时代两军对垒,在一片喊‘杀’声中,挥舞刀枪直冲过去……两人(另一人指吴拯修)也有共同的地方,几乎是逮住一个批评对象‘死磕’。这样一种‘死磕’精神,真是可敬又可畏。”几乎每发表一篇批评,唐小林就为自己增添一个或几个甚至一群“敌人”,如今他算是四处是敌啦,但他并无胆怯,因为他问心无愧。
唐小林敢于调侃、讽刺,用杂文的语言来写评论,言语犀利、轻松活泼,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批评王蒙喜欢“显示自己知识渊博,不着边际的议论和描写,甚至夹杂一两段英语”。他经常用到“贩卖”一词,如批刘亮程:“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子的屁股后面,把老子思想中的糟粕当作稀世珍宝,贩卖的只是老子哲学中消极思想的二手货。”
唐小林的勇敢还表现在不怕出错、不怕出丑,不顾一切冲锋陷阵,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有时他抓住一点不放,有点死缠烂打味道。“某些学者飙捧木心时,称其文字有一种‘民国范’,但木心的文字,却根本没法与民国文人胡兰成的文字相比。木心缺乏胡兰成那样的文学天赋和驾驭语言的能力。胡兰成的文字,有学养而不卖弄,口齿留香,自然天成;而木心的文字却处处透露出一种畸形自恋和病态的炫耀,就像那些满身珠光宝气,一脸浓妆艳抹的女人,既想显示自己的财富,又要炫耀自己的美丽,整个透露着一种浅薄的俗气。”在他看来,胡兰成本来就不是什么优秀“货色”,木心连他都不如。他的逻辑有点怪,不直接否定木心文字有“民国范”,而是称胡兰成更有“民国范”,表面上看他是在胡扯,其实恰好是他智慧的表现——面对一堵吹嘘坚不可摧的墙壁,他不会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推撞,而是锲而不舍地挖出一个小洞,哪怕这个小洞只有针尖大小,也能证明墙壁其实不那么坚固。唐小林批评有个可爱之处,有时他不跟你枪对枪炮对炮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是从斜刺里手起一枪,或者从哪个角落里拱出来敲你一棒子,使你领略到不按常规出牌的力道。
唐小林敢于向那么多名家、作品开刀,是因为他看得广、钻得深、摸得准,也就是说他有识。他对字词句特别敏感且拿捏得非常准,故能够从细处着手,一瑕一疵都逃不脱他的火眼金睛。他批木心讲的文学史并非他自己的东西,而是依据郑振铎的《文学大纲》,是因为他读过《文学大纲》和其他几种文学史,并拿木心著作来对比。他称:“我始终坚持文本细读、艺术分析和独立判断这样一条原则。无论评论家们将某些著名作家的作品吹捧上了天,我也决不会跪倒在地上来阅读这些作家的作品。因为脑袋是长在我自己的头上。”为了批判陈晓明,他阅读了陈晓明的大部分批评作品,并从中找出“矛”与“盾”来,拿那些“矛”来刺那些“盾”。他认为“后革命”、“解构式对冲”这样一些花里胡哨的理论名词,对作家的创作毫无用处;如果在阅读和分析一部文学作品时,就像解数学题一样,所有鲜活的文学作品都会被残酷地扼杀。他的批评着眼细处,有理有据,彻底告别“假大空”,甚至“宏大叙事”。他批评《带灯》:“换汤不换药的写作,只不过是贾平凹对其以往众多作品的一次大炒冷饭和文字大杂烩。贾平凹只不过是将《秦腔》中的张三,变成了《古炉》中的李四,再将《古炉》中的李四,变成了《带灯》中的王五。正因如此,《带灯》中的外包装虽然有所改变,但其中的诸多细节和人物对话,都是贾平凹对其以往旧作的自我抄袭和重复书写。”为此,他特别想要弄清楚像贾平凹这样有着明显缺陷的作家,为什么会在当代文坛如此之火,于是他不仅阅读了大量的贾平凹小说和散文,还大量阅读有关贾平凹的传记和研究资料。他从诸多的贾平凹研究资料中发现,那种哥们义气似的作家研究正在污染着文坛。他之所以要写《天花是如何乱坠的》这篇文章,是因为觉得正是因为有了一些文坛哥们的吹捧,才将贾平凹推向了神坛。他写该文的目的,就是想要告诉人们:市场上有托儿,文坛上照样也有托儿,读者千万要擦亮自己的眼睛。
“打赤脚的不怕穿鞋子的”,但“打赤脚的”会有两种分化,一种是成为愤青、喷子之类,只从个人好恶出发,专业生产缺少专业分析的跟帖式意见;第二种是唐小林的吃了豹子胆式“死磕”,抓的不是“辫子”而是问题,不因个人间有私仇而泄恨,出发点是善意的,写出的文章是真诚的。当然也有人指责唐小林不讲道理,认为他缺乏理论(见识),其实这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辞”,拿起大帽子往批评者头上扣正是缺乏自信的表现。《文学自由谈》“重要作者奖”授奖辞精炼地概括了唐小林的胆与识:“外冷内热的唐小林先生长年以打工为生,却有学院派批评家的扎实功底,训练有素,头角峥嵘,痴迷野战,博弈之声如空谷足音,即使险象环生,也从无奢望有援军接应相助。其批评文本连接文学前沿,论述真切,入思深微,善于道出皇帝新衣的文坛真相,解剖个案,忧患现实,其孤胆斗士般的批评姿态在当下娱乐至死的时代殊为罕见。”
中国社会正在走向多元化,“公民”意识渐渐唤醒,近年来网民对一些事件发表意见,有人称之为网络“草根”评论。这些网络“草根”评论促进了评论的多元化,与传统新闻评论相互借鉴,释放出巨大的正能量。
唐小林的很多观点不一定都正确,但他的批评确实起到了“剜烂苹果”的作用,同时批评方法也值得借鉴——我们读了太多学院派的四平八稳不痛不痒的论文,再来读读唐小林式尖锐批评,觉得文艺批评还真丰富多彩、可爱又有趣。中国有感性批评传统,远的如腰斩《水浒》的金圣叹,近的如鲁迅,唐小林走的也是这条路子。鲁迅的批评非常尖锐,与主流几乎是不合作的,他曾骂施蛰存“洋场恶少”,骂梁实秋为“资本家的乏走狗”,他本人亦受到过群殴式批评。鲁迅也有说错话的时候。例如他在《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现状》中说:“除此(指无产阶级的革命文艺运动)以外,中国已经毫无其他文艺。属于统治阶级的‘文艺家’,早已腐烂到连所谓‘为艺术的艺术’以至‘颓废’的作品也不能生产。”如今审视那个时代的文学还真可以说是“辉煌”,出过很多“大师”级的作家,那些被斥为“腐烂”的“文艺家”该青史留名的照旧青史留名,而鲁迅也不因为话有偏颇而形象受损。如果某位名家被唐小林批错了,大可不必恼羞成怒:金子不因被火烧而改变质地,而泥土经过煅烧说不定就变成陶瓷;如果只是木头或纸屑,就不要埋怨被火烧坏的命运。唐小林对贾平凹等名家的批评,只是一家之言,但因直言而可贵,至少打破了文坛重表扬和总结的流俗风气。有学者指出,未来草根评论趋势会很明显,通过网络使得很多草根的想法传达出来,让文学这个等级颇为明显的圈子有了一定程度的打破。目前,学界已渐渐认可“草根”批评这种文学批评模式,如果全社会都明白“文艺批评要的就是批评”的道理,那么“草根”评论的黄金时代很快就会到来。
作者单位: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