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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忽略了火热的生活
——李传锋访谈录

2017-11-14朱旭李传锋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小说

◎朱旭 李传锋

不要忽略了火热的生活

——李传锋访谈录

◎朱旭 李传锋

朱旭:

首先恭喜您的长篇小说《白虎寨》获得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你第一次获此殊荣是凭借《退役军犬》这篇短篇小说。在近五十年的创作生涯中,您一直笔耕不辍,最近更是佳作迭出。是什么契机促使您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这么多年了有所改变吗?能告诉我们是什么赋予您如此浓烈的创作热情吗?

李传锋:

我一直是业余写作。前二十多年主要从事编辑工作,先是在《长江文艺》当编辑,后来主编《今古传奇》,都是帮助别人写作;后面二十多年主要从事文艺管理工作,俗说当官,当省文联副主席、党组书记,很忙。所以,写作只是我的业余爱好,算个“票友”吧。如果说有“创作生涯”,也是断断续续,但我确实对文学有着浓烈的兴趣,乐此不疲。

我最初的写作,是好玩。高中时,我和人合作写过《板车的故事》,在黑板上发表。大学里写过《梁子湖畔》,那是上写作课的习作。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文艺刊物当编辑,这就是真正契机。一个农村穷学生,参加工作主要是找一口饭吃,无所谓爱好,可以说我是被逼着走上了文学道路。我们这一代人,始终生活在国家政治试验的风浪中,政治压力、工作压力、生活压力都很大。刚毕业时每月工资只有35元,所以,我不敢抽烟、不敢喝酒、不打牌,不跳舞,也较少串门交游,下了班做完家务就读书,写作,拼了!写作于我开始是一种工作需要,慢慢才变成一种爱好。幸运的是能和徐迟、碧野、姚雪垠这些文学大家在一个单位,和《长江文艺》的老编辑们在一个部门工作,在他们的引导下,就沿着文学之路走下来了。因为我和爱人都出身寒门,她的行政工作担子重,我的业余时间就很有限。但我一直坚持写作。我主要专注于小说,从短篇开始,再中篇,再长篇。我有很多想写的东西没能及时写,有的开了个头,慢慢又扔了,写出来了的那几百万字,得了几个奖,谈不上“佳作迭出”,可以说是小有收获吧。

朱旭:

哪些是您想写,却又因种种原因没能及时写出来的?

李传锋:

没写出来的,本不好谈。我的动物小说是写给大人看的,我曾经想写一部给儿童看的儿童小说,作过认真的准备,因为工作一忙,便淡然了。我一直准备写一部有关陈连升的历史长篇小说,陈连升是在鸦片战争中第一个敢于向英国侵略军开炮的中国战将,他率军镇守沙角炮台,父子献身,被誉为东方战神!至今广东虎门公园还立有纪念碑、节马碑等,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就是我们土家族人,还是我的鹤峰老乡。我有过一些思考和准备,因为不成熟而作罢。还有,我曾下派两年,见识过很多趣事,准备写一个下派干部的小说,也因为工作太忙而胎死腹中。总之,还没成珠,遗之无憾了。

朱旭:

在阅读您的作品之后我发现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现象,即在您的动物小说系列中,您通常会安排您笔下的动物死去。比如《最后一只白虎》中的那只小白虎,虽然多次不屈地反抗,最终还是没逃过被射杀的命运;《红豺》中的红豺首领也被老骡客追杀,最终被拉开了胸膛;甚至整体基调较为轻松的《三只北京鸭》中的北京鸭们也未能幸免,等等。不禁让人唏嘘不已。您到底是出于何种考虑而做了这样有些残酷的安排呢?我们知道白虎甚至还是土家族的民族图腾,您在小说中也做了“死亡”的设置。这样的处理方式与很多学者所谈论到的您作品中的乡村生态或独特的民族印记有什么隐喻式的关联吗?

李传锋:

你不说,我还没意识到我的写作有这样残酷,我真不是有意识地安排它们去死。这可能是因为我的故事多取材于生活中印象最深刻的事。比如,我上大学前一天还在村里打猎,围剿一只老虎;比如我在初中暑假放养学校的一群鸭,其中的几只北京鸭被人偷去杀了吃了;比如我在家养过一只很好看的狮毛狗,最后被我自己做的炸弹炸死了;比如前些年我们村的喜鹊、乌鸦、狐狸、兔子无端消失了……现实就是这样残酷!我被动物朋友之死所震惊,是我身边动物的悲惨结局促使我这样去写。后来我才知道,世界上每一个小时都会有一种珍贵的动物物种灭绝!濒危动物的名录在不断加长。我看过世界上的老虎迁徙和减少的书,除了气候的变化,人类对生态的破坏是主要原因。他们的死亡,只是最后的抗争。

野生世界和人类社会看似是两个毫不相干的地方,其实是生死攸关的生命共同体。人类和动物都是自然的元素之一,经过亿万年的磨合与适应,自然界取得了大致的平衡,有了一种自我调试功能。人越是贴近自然,越能够感知另一种生命的节奏,越能感觉到自己内在的天性。我们干了一些违背自然规律的蠢事,其中就包括过度开发,猎杀动物。我们对大自然的破坏,对动物链的破坏,对森林的砍伐,人类为了某种欲望对动物进行掠杀,最终毁坏的是人类自身。我的写作,是几声无力的呼喊。

在后来的写作中,我是考虑到了一些启示性问题,我在白虎的身上赋予了民族的过去和未来,寄予了哀思和希冀。现代文明正以强大的趋同力遮蔽和吞食世界的独特性,我热爱自己的民族,民族文化给了我们自信,给了我们希望。土家族在中国历史上留下过许多动人的故事,如“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的故事,比如“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故事,比如禀君为了族群的理想不得不射杀盐水女神的故事,比如巴蔓子忠烈守信自刎而不让疆土的故事,比如武陵土师卫国抗倭的故事,比如东方战神陈连升在鸦片战争中英勇抗击英国侵略者的故事,等等。我们的祖先是很有些虎气的,这是一种民族血脉,我想用小说来接近他们,试图再现这种虎气。

朱旭:

那是不是可以说,这种民族情感一直贯穿了您创作的始终呢?您的新长篇《白虎寨》,也是寄托着这样一种民族情感吗?还是说这种民族情感是有变化的?毕竟您的创作从80年代一直延续到新世纪,到现在,几十年间文学的外部环境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李传锋:

是的,民族情感是指一个人对自己出生的民族的认知、认同、亲近和热爱,有如孩子之于家庭,你出生于什么家庭,自己是没有选择权的。我们农村有一句俗话:“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爱自己的民族,我爱自己的国家,这是一种情愫,是一种血脉,她自然而然地进入我的作品里。当然,一个人的民族情感,爱国心,不会是抽象的、固定的,其认知和表现会随时代变化而有所变化。

朱旭:

有学者称您的动物小说映射的是生态意识观照下的民族文化心理,我不知道您自己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李传锋:

我从山中来到喧闹的大武汉,远离森林,不习惯喧闹和拥挤,还有这污浊的空气,内心深处总是亲近山野。我开始写了《毛栗球》,迷恋于精彩的鄂西风光和自然万象,我模拟山鸡的生存状态,写养山鸡的情趣,写野生的自由和笼养的舒适之间的矛盾。接着又写了一只军犬的故事,写有人性的兽和带兽性的人的较量。我想换一个角度,通过军犬的眼来审视“文革”动乱,便有了《退役军犬》这篇小说。我当时也没有什么环保意识,就是不想用人人熟知的兽形人语方式,而是最大限度地贴近动物的感知,明明是人眼,似乎是狗眼,明明是人的语词,却是狗的思维表达,觉得这样写很有趣、新鲜、俏皮,当然也隐含了人生意旨。小说发表之后,意外得了个“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骏马奖的前身),这是我没想到的事。这时候,我主动参加了湖北省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我们土家族是山地民族,山地民族有一个特点,就是和森林亲近,和动物亲近,物性相通,那在山间飘荡的云,在树枝上跳动的松鼠,那在草叶上滚动的露珠,有着另一种生命的节奏。我在山上多次遇到过老虎,老虎也经常到我们家屋前屋后转悠,我对老虎的畏惧和城里人相比,那种畏惧其实可以称作喜欢。我们村称老虎不叫老虎,叫“猫子”,这恐怕也属民族文化心理的差别吧。民族文化心理这东西是有的,但他就像人身上的气味,即使再强烈,也只有别人才闻得出来。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也有写动物的小说,最典型的就是《西游记》,它采用的是拟人化的手法,兽形人语,降妖除魔,妙趣横生。动物小说从我国新时期文学中异军突起之前,还很少有人写真正的动物小说,有也是写给孩子们看的一些肤浅的动物故事。人类还无法掌握自然和生命的密码,对野生世界缺乏敬畏,现实告诉我们,对待自然,对待动物的一些观念和做法是不对的,是有害的。我从1983年发表《动物小说初探》一文,才算是有意识地在进行动物小说创作了。后来,逐渐有了绿色环保意识,有了生态观念,对人类中心主义开始产生怀疑,觉得动物是人类永恒的朋友,动物和人一样具有宝贵的生命。今天,人类对世界对自然开始进行重新认识和理解,提倡和谐相处,生态环境受到重视,动物小说也获得了新的创作动力,这真是令人高兴的事。

朱旭:

其实不仅仅是动物小说,在您早年的创作中,就已经涌现出很优秀的农村题材小说,比如《烟姐儿》《定风章》《十里盘山路》等,只不过它们似乎被动物系列小说的光芒所遮蔽。在2014年,您又出版了长篇小说《白虎寨》,叙写在鄂西少数民族山寨中发生的新农村建设的故事,延续了农村题材的创作道路。初见小说名会以为又是以白虎为主题的小说,但读完后发现,“白虎”已不再是一个具体的动物形象,而是作为土家族图腾,作为精神符号而存在。能谈谈您对乡村题材小说创作的感想吗?

李传锋:

中国乡土小说浩如烟海,佳作如林,要想在这方面有所建树很不易。很多作家都是从写乡土,写亲友,写儿时故事开始的,我也不例外。新时期开始,我的第一篇小说《社长的晚宴》,写“四菜一汤”,写干部作风,有些图解政策的痕迹,接着就写了《烟姐儿》,写一个女青年大胆改革,搞生产承包责任制的故事,我注意了写人物,写人的精神世界,这应该是较早反映我省农村改革的作品,很快被《小说月报》转载。后来在鲁迅文学院,我的写作导师王愿坚先生很肯定这篇小说,他说:“我觉得《烟姐儿》值得李传锋同志特别重视。它可以算作你的一个路标。这篇作品的生活色调,语言特色和你所熟悉的生活风貌,你所喜爱的人物形象,你对生活观察的深度,包括你个人的气质、情趣、美学理想,都有机地统一着。比方,把对话的语言和叙述的语言区别开来了。又比方,在朴素的描绘里强烈地抒情,又不脱离形象,都很好。就是要这样朴实地去描绘,扎实地写人。通过那些看得见的生活形象和忠实描写,去表现那些看不见的情操、哲理、感情,以这样的精神产品,去感染人、启迪人,给生活以影响和推动。我们多少年来在文学创作上的失策就是总想通过自己的大嗓门喊出要人们有兴趣去注视的东西。《烟姐儿》的写作是个正路,希望从这里走下去,别走岔了,走乱了。”今天重读这些话语,我有些愧疚,当年没有专注于乡村小说,转而去写山林动物。

在漫长的农业社会,乡村是我们得以生存的家,也是民族文明滋长的厚土,中国文化的根基深深扎在乡土之中,这就是乡土文学长盛不衰的根源。我退休后写《白虎寨》,和三十年前写《烟姐儿》,背景已经完全不同,幺妹子、春花等应该是烟姐儿的子女一辈,中国社会转型已今非昔比。时下,乡土创作似有式微,其原因主要是乡村的变化巨大,社会兴奋点的转移及作家对新农村的陌生化所致。但乡村写作的魅力是无穷的,新的生活需要我们去观察去思考,也需要我们采用新的艺术方法去展现。

朱旭:

您的这部《白虎寨》一经出版便引起文坛的高度重视,也使您二度将“骏马奖”收入囊中。在您的创作历程中,这部小说可谓具有重要的意义。您能谈谈创作这部小说时的情景吗?

李传锋:

我退休之后回到故乡住了很久,和各方面的人物接触,看到了乡村的衰败,也看到了新的希望,记下了很多采风笔记。我把眼下的故乡和我当年当大队党支书时比较,有了很多感触,我的故乡属“老少边穷”,有着丰厚的历史文化、红色文化、民族文化。但交通不便,投入不足,发展缓慢,青年人差不多都进城打工去了。近年来,国家改变扶贫模式,社会也在深刻转型,有一部分青年人回乡来创业,出现了一种新的生活,我从中看到了一种希望,就有了一种写作冲动。

退休之后的写作和在岗位上的写作处在完全不同的心境下,首先是没有了功利思想,没有了紧迫性,慢慢想,慢慢写,既不图解什么政策,也争不得什么功名,就是有感而发,想给当年一起向贫困挑战的乡亲们写点东西,想给不是“干部”的村干部们说几句公道话。当然,也有心债,我在文讲所(鲁迅文学院前身)时,写作导师王愿坚先生希望我沿着《烟姐儿》的路子走下去,《民族文学》主编玛拉沁夫先生希望我在乡村小说上好好写,而我却爱上了动物小说,辜负了他们的希望。现在退休了,我就想写一部书以告慰他们。我的小说初稿写成之后,得到了湖北大学蔚蓝教授的指导,我又寄给《民族文学》的老编辑王文平先生征求意见,他却直接推荐给了作家出版社。作家社副总编张水舟同志和责编史佳丽同志读后对我说,“这个小说好好修改,可以争取骏马奖”,没想到一语中的。为了改好这部书,责编史佳丽还从北京来到恩施州贫困乡村深入实地采风。书出版后不久,恩施自治州的州委书记王海涛读到了,他安排召开了作品研讨会。我和王书记素不相识,他作为州委书记,百忙之中,为什么关注这部小说?原来,他是华中师范大学的文学博士,肯定是从政治和艺术几方面看问题,应是慧眼识珠。

朱旭:

您自己也谈到,在《白虎寨》写完之后,按蔚蓝教授和作家出版社编辑的意见进行了修改,那么在修改过程中,有没有哪方面的修改对您触动很大,或者说您自己印象最深刻的?因为我觉得,要推倒自己的创作,又进行重建需要很大的勇气,并且是很有挑战性的工作。这也关乎着在文学创作过程中,进行有意识的理性思考、谋篇布局的部分。并且,您又有多年文学编辑的工作经验,对待文学创作,比单纯的作家就更多了些考量吧?写作到底更多的依靠才华、天赋,还是后天的训练?

李传锋:

我这人胆小,缺少激情和浪漫,我觉得后天的训练才是主要的,现在人们夸大了所谓天赋和才华的作用,即使有天赋和才华,也是靠训练来激发的。我知道,不少作家是不重视评论的,太相信才华,他们亲近评论是希望理论家多说好话,帮忙宣传。我是编辑出身,很多作家有文字功底,有生活积累,但就是突不破那层纸,原因往往是理论上精神上迷而不醒。蔚蓝教授和作家社的指导恰好是针对时代变革和新农村的认识,针对作品中不同人物的把握分寸。我的原稿是把故事压缩在一年四季里,按二十四个节气来展开的,我想把中国传统农业文化融注其中,迷在这上面了,有时对人物的思考就不透,后来把二十四节气隐在背后,按人物命运发展来写,很多地方是推倒重来。

朱旭:

为了创作出接地气的《白虎寨》,您回乡住了一段时间,进行采风。也是想给当年一起向贫困挑战的乡亲们写点东西,属于有感而发,那是不是可以说您的故土乡村对您的创作有深厚的影响?您对故土乡村的情感又是怎样的呢?

李传锋:

我的故土乡村对我的创作有着极大的影响,我的乡村小说多取材于此,我的动物小说亦多取材于此。有儿时的记忆,有青年的印记,有父老乡亲的故事,有民族的传说,有家乡的变化。当我在城里住了很久之后,回望故乡,我才发现我是多么眷恋着这片故土。我20多岁离开家乡,已经在武汉生活了近50年,但我仍然怀念着我的故乡,想念着父老乡亲,我出了三本散文集,《鹤之峰》《梦回清江》《西望溇水》,书名都是有关故乡的。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还有那些家禽野兽,蓝天白云,四季庄稼都融在我的血液之中了,我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似乎很难变成一个城里人。我曾想写写农民的愚昧与丑陋,后来不忍心写下去。我曾试图书写城市生活,但我总是找不到那种感觉和冲动,因此我就不轻易写。

朱旭:

和城市始终有一种间离感,乡村已经化为您身体的血液,变为生活之根基了吧。

李传锋:

可以这样说的。其实,所谓写乡村题材,我也只能写写鄂西山村,对江汉平原我也不熟,要我写北方农村更不行。王愿坚先生曾对我说,写作有如挖井,要选准地方,挖好一口井。我不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我也不是专业作家,我只能挖好一口井,我没有能力和精力到处去挖。我也知道世界上不乏高产作家,不拘于地域、题材、体裁和风格,流水般写出来,但历史很苛刻,真能在书架上立起来的作品仍然只是出自于作家最深思熟虑的那几本。

朱旭:

我们知道鲁迅对乡村的书写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复杂情感,写出了乡村在经济和精神上所受到的摧残和压榨,乡民变得麻木、愚昧,乡村本身也并没有如城市般与时俱进。鲁迅给予乡村更多的是无情的鞭挞。在柳青的创作中,出现了很多农民“英雄”,他们在农村“合作化”的浪潮中变成了时代的弄潮儿。乡村紧跟着“合作化”的时代步伐。您在《白虎寨》中塑造了一群回乡建设家乡的打工妹,在书写她们带领乡民进行新农村建设的时候,您所秉持的又是怎样的立场呢?或者说您对乡村,对农民又有怎样的情感呢?

李传锋:

我读过鲁迅、柳青、赵树理、沈从文这些大师的部分作品,我很崇拜他们。我觉得他们文笔都十分了得,但他们似乎都像是以客人的眼光来书写农民。如果说鲁迅先生写农民更像是一个少爷居高临下对半封建半殖民地农民的愚昧与不幸进行审视,沈从文则是通过一个从乡村游离出来的苗兵对乡愁的一种回味,而赵树理、柳青则是在革命文艺思想指导下,刻意委下身段来写已经当家作主的农民英雄。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视角,写作的情感与方法大有区别。我的写作对人物的认识对艺术的把握远没有他们厉害,但我和我的写作对象却是血肉相连。我出生于农村,我还当过大队党支部书记,相当于今天的村长吧,我还下派到县里工作两年,经常访贫问苦。我不是客人,不是城里蜜蜂飞来采花,我是现场写作,我不会刻意去寻找或是发现他们身上的劣性或壮举,我总是温情地对待他们,我尽量想着他们身上的好。农民就是我的父母,不可能因为他们衣着不够得体,有些本能的自私,有些生活习惯不好而去刻薄指责或虚予赞颂。

《白虎寨》的编者在封面上写了这样几句话:多角度聚焦贫困山村,近距离体察鲜活农事,故事性思考社会变革,这几句对本书的概括是恰当的。我被生动鲜活的事象所感动,我要尽可能多地书写他们,我要尽可能快地让朋友们知道这些故事,所以,我较少使用那些小说技巧,我认为没有什么技巧能战胜生活本身。我的原稿是45万字,曾想写成上下集,后来,压去了5万字,就出版了。如果说有遗憾,那也有,一是故事提炼得不够,二是和城市的变革呼应可以更好一些,三是从精神层面,新旧农村文化的攻守,人性蜕变之艰难,揭示得还不够。

中国今天的农村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民进城打工,特别是知识青年进城打工,是一次人口的大迁移,是一次文化的大交流,是一次城乡的大融合,其作用十分巨大,其意义十分深远。一批打工青年返乡创业,我们可以叫他们是“城归”。这些“城归”有的是因为被城市拒绝,有的是衣锦还乡,总之,他们回来了,回到了那些留守乡亲之中,他们借助国家之力要创建新的农村,要用青春之笔饱蘸乡愁书写出一部新的创业史。这些“城归”是中国乡村的希望所在。所以,《白虎寨》是带着深重的乡情为扶贫工作写史,是想为新时代的“城归”唱一曲创业的颂歌。

朱旭:“

城归”们因为种种原因回到了乡村,在您的小说中有不少这样的人物,比如《十里盘山路》中的王有方、王有志,有方不甘心回乡,有志却想在家乡干一番事业;《人生,将从这里开始》的鹤峰,他经历了排斥返乡,到甘心留下的心路历程;《白虎寨》中的打工妹们等。他们是否能真的留下,重新扎根农村?他们不同于祖辈,他们去过了城市,见过了现代化的便利生活,他们能甘心返乡?或者他们为什么能甘心返乡?

李传锋:

向往美好生活是一种战无不胜的力量,走向城市是中国社会目前处于其中的一种发展阶段,没有人能抗拒。改革开放初期,农村青年不敢走出去,不敢进城去打工,往往是一种胆小,一种守旧。而到了三十年后的今天,能返回农村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被城市所拒绝者,他们只能回归土地找出路。一种是衣锦还乡创业者,他们有了知识技能或是资本,发现了乡村的优势。目前,贫富悬殊过大,城乡差别过大,给乡村建设造成了极大困难,但不管什么时期,都会有一部分人,他们坚定地扎根于乡村,创业于乡村,这是需要理想,需要一种精神的,我看重的就是这种理想,这种精神,我写的也是这种理想和精神。在中国这样人口众多的发展中国家,不可能只要城市化,不要乡村现代化,我坚信,当乡村得到了城市一般的社会公共服务,很多人还是愿意生活在乡村的。

朱旭:

那您觉得您自己和乡村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李传锋:

是孩子和母亲的关系。我本质上还是一个农民,乡音难改,乡愁难忘。我是一个生活在城市的农民,是一个读了很多杂书的农民,也是一个关注国家命运的作家。

朱旭:

通常情况下,在乡土小说中,对于女性形象的书写,尤其在小说中以女性人物形象为主要线索来构筑故事、展开情节,虽说并非女作家的专利,但至少在男作家的创作中并不多见。您甚至还创造了几个打工妹这一群像,并且她们作为乡村新农村建设的带领者的身份出现,能就此谈谈您的想法吗?

李传锋:

我不知道我笔下的女性是否成功,是否写出了她们身上新的精神因素,新的思想和情怀,但我爱她们。写女性并非我刻意为之,可能是生活的引导。我的父亲是一个勤苦的老实人,我的母亲是一个能干的家庭妇女,为了养活八个孩子,父母含辛茹苦在贫困的泥沼中拼命挣扎,解放后,我家分了土地,生活才有了起色。我跟着姐姐读小学、初中、高中,一直得到她们的照顾,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女人比男人重要,女人比男人能干。我高中毕业之后,回到农村,村里有一个妇女队长泼辣能干,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村里有几个女青年,是我的好朋友,她们很聪明,很能干,粗活细活都拿得起,但后来的命运各不相同,我很怀念她们。再者,现在的农村,差不多是留守妇女顶起了整片天。我写作时,她们的所作所为,他们的音容笑貌就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们争相进入我的故事,因为她们就是故事的主角,我不能不写她们。

朱旭:

既然谈到了您对故乡的情感,就不得不提您对本民族的书写。如果说在您早期创作的动物小说和近作长篇小说巨制《白虎寨》中,土家族的民族印记,巴人后裔的独特传承,鄂西楚文化等因子是隐退于故事情节背后的特有背景的话,那您和另外两位作家共同撰写的《武陵王》,则从正面直击土家族的历史和文化。首先想问一个读者们都很好奇的问题,将三位的笔名定为贝锦三夫有什么深刻寓意吗?

李传锋:

在《武陵王》前三部要出版时,觉得在书上列三个人名太长了,取个笔名吧。吴燕山、李诗选和我老家都在原容美土司域内,大约是吴燕山提议,叫“贝锦三夫”吧,“贝锦三夫”就成了我们的笔名。既不是网络写作笔名,更不是日本人名,只是土家族三个男人的意思,别无他意。

朱旭:

你们三位一起创作了《武陵王》系列小说,展现了中国土司千年秘闻和土家英雄的百战奇勋。甚至还出版了《田子寿诗集校注》,堪称是对土家族诗坛开山宏著,四百年尘封盛世之再现。说实话很佩服你们,能做出如此宏大却又细致的工作,且同时在当代现实主义的小说创作中又收获颇丰。您是怎样平衡这些不同类型的创作的呢?是出于怎样的目的而进行这些直面土家族历史、文化甚至传奇的文学创作活动的呢?

李传锋:

我退休之后,成立了“李传锋民族文学工作室”,吴燕山、李诗选是工作室的主笔。我们一起想为土家族的文化发展做点实事。先是写容美土司王,也就是《武陵王》的前三部,在搜集资料过程中,李诗选还发现了《田子寿诗集》的线索,后来在上海图书馆得到了明朝天启年间的刊刻本,其诗量之大,水准之高,堪称土家族诗坛开山宏著。此书消失400多年了,留下的残本经过后人传抄,存在一些错漏,所以,我们决定进行校注,要弄一个比较准确,比较通俗的本子面世,以免以讹传讹。

有关容美土司的三部书写完之后,得到了时任省委书记李鸿忠同志的关心与鼓励,他批示“这部书值得支持”,支持我们写续集。土家族主要聚居于武陵山的湖南、贵州、重庆、湖北,只写湖北不能叫“武陵王”吧,所以,我们就计划写7-10部,系列总书名贯以《武陵王》,各部另有书名。

我们的写作初衷,是有感于本民族历史之精彩,有感于现在很多人对土家族历史知之不多,包括很多本民族人对自己的民族也知之不多,这是很令人担心的事。近千年来,土家族这个族群在武陵山有朝廷认可的土司大大小小数百人,我们只是选取关键节点上的几个人,而我们又想尽可能多地追忆历史,让今天的读者大致了解这个民族的故事,为了好读,就要传奇,为了普及,就要通俗。基于以上原因,我们就采用了章回体,写传奇小说,是内容决定了形式。

朱旭:

您谈到了形式的问题,《武陵王》就带有浓厚的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韵味,在创作方法上采用了中国古典时期小说创作惯用的章回体的方式,不仅有详细的回目,更在每回的结尾保留“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典型说书话本的特征。您之前的创作多集中于当代现实主义创作,即便是动物小说展现的也是现实问题。而《武陵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应称之为少数民族传奇小说,继承的更是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您对中国古典文学传统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李传锋:

我们写作长篇历史系列小说《武陵王》,至今已经出版了5部,《白虎啸天》《文星曜天》《恨海情天》《蜀锦征袍》(又名《秦良玉》)《酉水流香》,还有《虓镇海疆》和《良桐栖凤》待出。整体上来说,这些写作是采用传统形式,取材历史故事,我们必须“旧瓶装新酒”,而且要装好酒,于是,我们采用故事新说。从读者反应来看,是认可的,是欢迎的。我们认为,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并没有过时,还在焕发生机,大众读者关心的更多还是精彩的小说内容,是优美的语言文字,再加诸熟悉的传统韵味,何乐而不为。

朱旭:

那在您的文学创作中,您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中汲取到了什么营养呢?什么对您影响最深?

李传锋:

这是个大问题,中国古典文学传统博大精深,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杂剧等等,我所能浏览的作品也只九牛一毛而已。但杂食的人营养就丰富一些,偏食的人营养就差一些。要说对我影响最深的,还是人文精神,一种知识分子的责任担当。

朱旭:

那如何处理现当代与古典之间的关系?您的这种跨界遇到过什么问题吗?《田子寿诗集校注》更不必赘言,是直接为古人的诗集做注。您的跨界不仅在于古典与现当代,也是小说与诗歌之间文体的跨界。

李传锋:

我们这是集体创作,如果一个人同时进行大跨界的创作还是有难度的。从小说到诗歌,从现代到古代,跨界较大,但我们不得不做。我们在写小说的过程中,查阅了明史、清史、土家史、土司史。我们发现,封建社会的民族歧视十分严重,所谓正统国史基本上是统治者的民族史、家族史、政绩史,对偏远民族知之不多,记述不多,非蛮即夷,孔见偏言,甚至以伪乱真。土家族的历史丰富多彩,惜无文字记载。我们就想用小说来再现一小段历史。难题很多,一是大的历史事件要仔细研究它的方方面面,二是主要人物要了解他的人生轨迹,三是要大致了解当时国家社会的大背景,四是要准确把握矛盾性质和民族关系。这些问题对于我们来说,是大难题。你看,存世近千年的中国土司制度研究至今竟然还没有一部系统的权威的学术著作。得靠我们自己去博览搜求,这是一种责任。

如果说古代小说跨界到现代小说有难度,但毕竟都是小说,主要是在语言文字上的跨越。从现代小说跨到古诗词,文体和文字的难度更大。400多年前的古文发展到今天,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时的文字没有规范,一字多义,并存许多异体字、衍字,借音字,有的字词今天已经变异或死亡,许多典故有的已经失传,有的工具书上也找不到,加之不同的语境中,字义会产生奇妙的变化,如何揣摸作者的本意,就很费工夫。好在初稿执笔者吴燕山是中学语文教师,李诗选长期研究史志,而我是当编辑出身,三人合作,各取其长,再借助多种工具书,短时间内能弄成这个样子,还是很欣慰的。

朱旭:

您的文学创作突破了人类与动物的限制,跨越了历史与当下、传奇与现实,更不局限于文体的界限。您能谈谈您的小说观,乃至文学观吗?

李传锋:

我的业余爱好专注于文学,主攻小说,又始终在一个单位工作,从一而终。我认为小说就是编故事写人物,小说就是“小说”,不是“大说”,作家很大成分是写着玩的,读者更是读着玩,我不大主张给文学赋予过重的负担。小说能给人愉悦,给人美感,给人希望,能玩动读者的心灵就行。我们现在的小说,写得很大气的不多,玩风又太盛,玩穿越,玩玄幻,玩概念,玩技巧,玩词藻,玩高深,玩消费,太看重才华而轻视生活,精神空虚的东西充斥市场,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说到文学观,我受的是传统教育,我认为作家不要忽略了火热的生活,不要忽略了读者大众,不要忽略了文艺的审美,我们的文艺庄稼不能总是广种薄收,作家不要偏执于个人情怀,要有大爱,要多玩玩崇高,玩玩宏大。在一个开放的社会,少数人玩的文艺固然也有存在的理由,但我还是主张写作要以人民为中心,要有民族文化自信,要歌颂真善美,要助人快乐向上。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湖北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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