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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批评家何为?
——代际视野中批评的限度与可能

2017-11-14青屏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代际批评家文学批评

◎青屏

“青年”批评家何为?

——代际视野中批评的限度与可能

◎青屏

【编者按】

为进一步活跃文艺评论,促进湖北青年文艺评论人才成长,本刊与湖北省作家协会联合举办“东湖青年批评家沙龙”,定期研讨文坛热点、焦点、难点问题。本期推出的是第一次沙龙研讨的成果,以飨读者。

本期主持人:叶李(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特邀嘉宾:高晓晖(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党组成员)、李建华(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评论》副主编)、韩永明(湖北省作家协会理论室主任)

对话嘉宾:庄桂成、王均江、阳燕、肖敏、张贞、李汉桥、杨晓帆、谭杉杉、雷登辉、李海音、钱刚

叶李(武汉大学文学院):

前段时间,武汉大学“漂泊与越境:东亚视域中的作家流徙与文学创生”国际学术会上,日本学者秋吉收提到不同代际的日本学者在治鲁迅研究时的差异与分野,本期话题的选择受到秋吉教授发言的启发。实际上国内批评界同样有“批评传统与青年批评的责任”的探讨、有代际视野中对于青年批评的呼唤,2016年3月,《文艺报》集中刊发了一组青年批评家的文章来讨论“70后”、“80后”批评的现状、处境与出路。这种从国外到国内认识“视角”上的共通性,使我们意识到从“青年”的角度、在“代际视野”中思考文学批评的问题,确实提供了一种以对差别的预设为前提的、能够敞开部分阐释空间的认识框架,尽管它也随时预备着被打破——因为它的确会造成某种遮蔽。但是我们鼓励的讨论方式也包括把这个话题本身问题化——从问题本身的“真伪”谈起,由“辨伪”令问题得以澄明,亦可“存真”,由此而深掘如何“青年”,怎样“批评”。

要思考“青年”批评家何为,首先要解决“青年”批评家何谓?从本意上,“青年”的基本指向是年龄,这样,“70后”、“80后”的代际命名就有了在“青年”的名义下进行的意味。另一方面,年龄上的青年又意味着青年批评家作为批评主体,从代际的横向比较来看,其生命经验与观念体系获得、建构的起点与“当下”之间的历史距离最短,或者说时代性、当下性极有可能寄寓于这一批评主体成长性的获得与展开中得到同步体现,于是,“青年”一词又具有了与批评的性质通约的可能。青年批评家被寄予期望——将对“正在进行中”的时代经验里最新鲜的那一部分的同步感,转化为批评上的新、异。同时,青年的生命状态也喻示了一种批评的状态:生机勃勃、不满足于现状、挑战传统、成规与权威、充满锐气。“青年”的批评必须是“青年的”批评才在认识论与价值论层面具备意义。无论是以“青年”的名义对批评家进行概念集合,还是“70后”、“80后”的代际命名,背后实则有一种批评的“共名性”诉求为支撑——召唤批评的时代性、当下性、异质性、蕴含多样可能的朝向未来的开放性。

因此,尽管以代际命名“批评家”不过是建构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尽管青年批评家群体内部的差异性恐怕超越了年代,但我们首先要反思的是作为批评家是不是真的提供了一种“青年的”批评,体现出同步感、时代性、在场感?是不是真的将自身作为青年,与现实充分对话、互动获得的代际经验与人生实感内化在批评中而对“当下”的精神结构、时代意识有所把握?是不是真的回应了当下社会与这个时代对于批评的期待——洞见“现在”与“变化”,并探索可能的发展方向。

以“核变”的方式发生剧变的现实正在对批评形成倒逼。比如人工智能进入到文学创作领域带来的写作伦理与文学标准问题,文学在人工智能时代的处境与命运如何?比如VR技术不断升级,“虚拟实在技术更改了我们‘真正实在’的感官体验”,有的学者甚至认为“这样的一个浸蕴状态,使得我们第一次能够在本体层次上直接重构我们自己的存在框架”。那么文学如何面对人类感知世界的逻辑的颠覆以及主客体关系可能会面临的“重构”、批评又如何回应文学因此而经受的冲击。我跟其他老师谈代际的问题,他提到“代际”意味着人与物的交往方式的变化。不同代际,规定、塑造其经验形态的“现实”与“世界”大不相同,人与物,人与人的交往方式有异,不同代际的个体携带被曾经的“现实”规定的经验形态、审美取向、文化基因对当下的现实介入、体验、反思的程度与方式难以“等量齐观”,这无疑使“核变”的现实在代际反应上的“显影”不仅会有程度的甚至还会有“质”的差别。而前述的种种不同其实构建了刘志荣教授所说的我们从事批评的“实感经验”——从实感出发来面对文艺文本与批评对象,往往是我们在经验与理论的平衡与恰当的“匹配”中获得解释和批评的有效性的基础。因此,作为代际意义上的青年,我们有必要正视发生巨大变化的“当下”与现实,充分意识到我们与现实、世界的关系的改变,并有力地自觉地在个体经验中拥入现实,回应变化,以新的方式实现与世界、现实的有效互动,真正使自我和批评“内在于历史的状况之中”。这实际上也提示了青年批评家之“青年的”批评的一重维度,即坚持“介入”和不断探索边界的批评。一方面是面对变动的现实,诚恳地介入现实——不单是发挥现实主义反映功能的“干预”与介入,而是让现实不是以任理论摆拼贴的符号的形式而是作为与我们的身体、生命相遭遇、触摸、相交涉往来的“实在”内化为我们的“实感”,以此为起点,不断探索自身知识与经验的边界,既探触到自身的边界所在,又通过努力建构自我与世界、他者的新的联系、建立多维视野及跨学科的、艺术与科学、技术相融合的知识结构来打开边界;另一方面由“介入”的深化而发现既有的批评边界的限制性并产生不满,认真寻求突破现有知识话语之秩序、批评成规的可能,敞开批评的边界,或者至少应该从对这种秩序的质疑中促成“青年”批评的产生。坚持“介入”与探索边界的批评根底上需要青年批评家有勇气离开熟悉的、习惯了的且游刃有余的批评话语范畴与领域,以冒险的姿态做一种困难的批评——“选择困难还是容易,这是一个问题”,然而“决定我们的本质的不是我们的能力而是我们的选择。“青年”批评家之“青年”的意义或许正在于此。

杨晓帆(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对“青年批评家”概念的强调,源于对当下批评的不满,期待一种新声音、新势力出现,给予文学现场更迅即、准确的反应。矛盾的是,作为青年批评家群体主要构成的70后、80后大多受过学院训练,恰恰又最迫切需要突破学科化、专门化的知识体系,并不因其“年轻”就必然具备“青年”的素质。正是在这样的双重焦虑下,从代际视野出发,提供了一条突围的捷径。通过更自觉地强调对70后、80后创作的同步关注,不仅可以借助与同龄人的共鸣、在同一文学场域内活动的经验,重建如1980年代批评与创作之间的有效互动;也为突破学术研究规范、从新的创作形态中汲取新的批评语言开放了可能。即提出一种新的批评原则——为将来的文学史拣选经典,做自己同代人的批评家。

然而需要进一步反思的,究竟如何达成这种“在场感”和“先锋性”,而不是仅仅成为“代际”标签下的一种姿态?正如常被大家引用的阿甘本,真正“同时代的人”要与时代有所距离,才更有能力去感知和把握自己的时代。不妨从两方面扩充对“同代人”的理解,寻找建立距离感的参照。首先是“历史上的同代人”。考察不同时代的同龄人如何以创作和批评实践处理他们与周遭世界及文学传统的关系,把容易被认为是束缚的文学史研究,转化为现场批评可以借鉴的资源。例如1980年代同样活跃着一批与当下“青批”群体同龄的批评家,从新潮批评家与新潮文学的关系、王晓明等重要批评家90年代的学术转向等,都能发现有益于当下批评家自我反思的经验。做同代人的批评家也意味着对当代文学批评史的批评与整理。另外,尽管代际批评倾向于突出一代人的共性和特质,但不同辈人往往共享或重复着相似的精神焦虑与美学诉求。例如以张悦然《茧》、颜歌、张怡微等创作为代表,80后小说家开始如前辈作家一样呈现出“历史叙事”的急迫感,试图以家族史等宏大叙事的长篇结构为青春叙事寻找一个更有纵深感的历史意义空间。这种倾向究竟是对批评和当代小说传统的回应,还是一代人欲借此明晰自己在当下社会中的位置?有必要去分析这些不拘于代际区分的共通感,或某种认识与趣味形成的原因,再对其作出评判。总之,对“青年”去魅,思考代际间融合的批评视野,应当是青年批评家在求新之外亦要思考的老问题。

庄桂成(江汉大学人文学院):

刚才叶李认为以代际来命名的青年批评家,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杨晓帆认为青年批评家的特质就是先锋性,我觉得都谈得很好。但是,我个人对提出青年批评家的必要性持保留态度。胡适先生曾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我们也可以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批评。当代学界所常说的50后、60后、70后、80后等称谓,其实都是以年代命名的结果,因为文学和文学批评与时代的关系非常紧密。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流行于我国学界的是社会历史批评,80年代之后,文学和文学批评开始向内转,由关注文学与外部社会的关系,转到关注文学的内部规律,于是文艺心理批评、形式主义批评等开始出现。到了新世纪初,文学研究被纳入文化研究范围,于是文化批评开始兴盛。因此,相对文学批评与批评主体的关系,我更愿意讨论文学批评自身的限度及其可能。

当我们把批评作为一种阐释的时候,批评所围绕的中心,或说批评所面对的对象是明确的,那就是作品的意义,不管是标榜什么主义,号称什么流派的批评,都不得不对作品的意义作一番解说。武汉大学张荣翼教授曾对这个问题做个分析,他认为,如果文本本身是个T,批评的阐释则是围绕这个T来的T1、T2、……Tn之类,但无法是T本身。这个T本身只能是文本自身,甚至连复制它都受到限制,如美术作品的赝品远不能同真品相提并论。在阐释的角度上,批评的极限就在于文本的不可逾越。

当我们把批评作为一种价值评判的时候,就包含了我们今天所说的分析和评价是非优劣的内涵。文学批评既然是评判,它必然有一定的标准,或者说以相关的理论作为支撑。文学理论作为对于文学现象的普遍性的分析和判断,当然要经历从特殊上升到普遍的过程,而文学批评正是运用特定的文学理论,重点致力于特殊文学现象的分析和判断,并从这种分析和判断中提炼出具有普遍性的文学理论。这里就有一个悖论:从过去文学现象中总结提升出来的文学理论,如何来分析评判一种新的文学现象?这可能也是文学批评的限度所在,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问题。

雷登辉(武汉大学文学院):

有关青年批评家的讨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直延续到现在,并在当下有日益升温的趋势,但究竟何为“青年批评家”的问题并没有一个确切而又令人满意的解答。在代际视野中,批评家群体里既有充满锐气的青年学者,又有观点依然犀利的老一辈学者,而想要以“青年”为界使得“青年批评家”与“中老年批评家”决然分开非常困难,也没有太大的价值。“青年”不仅意指一个年龄阶段和代际视野,更是一种文化价值的期待和方向,它本身就是富于变化和流动的批评群体。为何时代呼唤青年批评家?因为文学批评本身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而青年批评家本身所具有的专业素养、理论视野和青年人独有的敢闯敢言的精神,可能是解救当前文学批评的一剂良方。

有批评家指出,九十年代以来的当代文学以及文学批评已经进入了死气沉沉的暮年时代:不仅文学作品中缺乏朝气蓬勃的青年形象,文学批评中也缺乏批评应有的活力,文学批评看似热闹非凡,却已经沦为圈内人的自言自语与自娱自乐。“批评家”作为一个专业化和职业化的学者群体的称谓,本身就是文学学科建构和发展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以韦勒克为代表的文学史家和文学批评家功不可没,促使文学学科逐渐形成了文学史、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三位一体的历史格局。目前批评家大多身处高校体制之内,其思维方式和话语实践都受到学科发展的影响和规训,其优势在于理论功底扎实,逻辑思维缜密,但正如盲视总与洞见相伴一样,批评家也存在被学科思维束缚,视野狭窄和与文学现实脱节的诸多问题。

青年批评家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批评群体,同时也是一个被召唤的理想群体,绝不是一个应被搁置讨论的“伪命题”,但我们应该将讨论重点放在批评家本身的知识储备、理论方法和批评实践之上,以此探讨青年批评家应该如何提高批评主体的感受力、突破学科发展束缚,以及如何融入大文学与大文化视野之中的多种可能性。面对日新月异的科技与文化,批评家很有可能沦为坚守精英立场的文化保守主义者,缺乏对新兴的先锋文化、大众文化和底层文化应有的关注。如何能让批评家身处学科之中同时又能突破学科发展的束缚,这对于培养有魄力又有影响力的批评家群体至关重要,这也是青年批评家“何为”应该解决的首要问题。

李海音(武汉大学文学院):

能够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方面说明我们作为一个批评群体的主体意识已经觉醒,我们的批评不能再是对前辈批评家的亦步亦趋,而要建立我们这一代人独特的学术品格,也就是说我们的批评要有反叛意识或先锋精神。另一方面,我们又为此感到很焦虑,有点不知所措。我们不仅置身于一个已然恶化的文学生态环境,而且我们的知识结构似乎也出了问题。

很多人都习惯于用“学院派批评”来指认当下青年批评的特质。虽然每个青年批评家都会因为其成长经验、性情气质、理论修养和师承关系的差异,而选择不同的批评对象和批评方法,表现出不同的批评风格,但总体来看,我们的批评的确又是比较中规中矩的,我们的学术背景和知识结构何其相似。我们都接受过正规的硕士和博士阶段的学术训练,拥有一套共同的话语体系和文学成规。这套话语体系和文学成规是怎样形成的呢?显然,过去我们对此很少有过认真的反思,没有什么自主意识,导致我们现在会突然感到自己的批评非常被动。

提起“青年批评”这个概念,我常常想到80年代的那一群批评家,比如季红真、黄子平、陈思和、吴亮、李劼、许子东等人。尽管这些人也一样是学院体制培养出来的,但他们的批评是那样的锋芒毕露,充满激情。遗憾的是,80年代那种纵横捭阖、随性洒脱、融入个人审美体验和生命意识的批评,却被90年代兴起的“学院派批评”斥为空疏、亢奋的印象批评,“为学术而学术”被视为文学批评应当遵守的共同准则。应该说,我们的文学观念在很大程度上是深受80年代影响的,甚至仍然信奉着“人学”的那一套价值体系。但我们的文学研究却背弃了80年代,而在90年代批评学术化的历史惯性下渐行渐远。大多数人都不再像我们前辈年轻时那样,对文学研究方法打开的世界充满好奇,对主体张扬的情感诉求如此强烈,对重铸民族灵魂满怀信心,而是力求冷静、朴实、持重。因而,我们的批评丧失了个性、自我、想象甚至思想,我们更多的是知识的生产者和理论的贩卖者,而少有革新文化和创造历史的意识。无怪乎我们的批评无法向社会发出声音,也很难与作家进行有效的沟通。

这是否就意味着80年代的批评就没有毛病呢?是否意味着我们的批评应该回到80年代呢?显然不是。80年代的批评的确是太过喧嚣,浮光掠影式的东西太多,建设性不足。但它又存在着多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却被90年代以后的历史压抑着。我想,我们“青年批评家”努力的方向就在这里。

王均江(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

将模孔长度L代入式(18)可以得到在制粒成型过程中要将物料从模孔中顺利挤出形成制品颗粒,模孔入口处至少需要达到式(20)所示压强。

很荣幸受邀参加本届青年批评家论坛。我虽然不是青年,但开始从事文学批评的时间却很短,从这个意义上说,勉强可以算青年批评家吧。刚才各位的发言,给我很大的冲击,特别是叶李老师和晓帆老师,更是给我很多启发。下面谈一点我的浅见。

本届论坛的主题是“青年批评家何为——代际视野中的批评的限度与可能”。我从这个主题本身以及刚才各位的发言中,听出了大家对“青年批评家”这个自我定位的身份的敏感,以及或多或少有些急于搏位出头的焦虑而又不知如何迅速达成此目标的尴尬。

事实上,不仅是青年批评家,在今天,整个文学批评界都存在着某种焦虑与尴尬。这种焦虑与尴尬来自于当前普遍存在的作家们对批评家的轻视甚至是蔑视。这一点,毋须举例子,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在我看来,青年批评家最迫切的任务并不是要突出“青年”,而是要分享并破解今天“批评家”们共同面对的焦虑与尴尬。

大家刚才讨论青年批评家的代际焦虑的时候,谈到的原因之一是年轻的一代找不到与前辈之间明显不同的知识体系。我觉得要从这里突破“青年”批评家的困境几乎是没有什么希望的。但由此我想到了造成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交流障碍的一个原因,是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知识体系差异巨大。一半由于时代的原因,另一半或是风气所致,我们国家的多数作家对哲学、文艺理论之类书籍的阅读量,是无法与批评家相比拟的。而在西方,情况却不是这样。西方的很多作家同时也是理论家。中国作家中的理论家又有几人呢?这并不是苛求作家要成为理论家,而是说,知识体系的不对等,会成为交流的障碍。作家轻视批评家,有部分可能,或是他们不能深入理解批评家们在说什么。但即便如此,批评家还是要自我批评,自己想办法去填平这个鸿沟。

究竟青年批评家要如何破解代际焦虑,批评家如何破解身份焦虑呢?我想,出路或许在于,大家都把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不再过于关注我们这一代、我们批评家如何,而把目光转向世界,与所有人、更是与作家共同分享时代的艰难、时代的焦虑。刚才晓帆老师提到了一个很好的词,叫“问题视野”。作家与批评家可以有不同的知识体系,但大家都生活在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时代,问题视野应该是共通的。作家的强项在于感知世界的敏感性与表达方式的新颖性,就是说,他们用一道锐利而新鲜的目光来穿透这个世界,给我们某种独特的洞见与感觉。作为批评家,就要努力把每个作家的这种不同的敏感、新鲜与洞见概括归纳出来,并以整个世界文学史为背景,来分析其优胜与不足。如果批评家真能做到这一点,我想作家就不得不服气。

最后想到文学批评的文风问题,我脑海中马上跳出一个名字,胡河清先生,已故华东师大的老师,可惜英年早逝!那是怎样的一种有灵气的写作啊。当然这一点可能天赋的东西更多,无法强求,但讲求一点批评文章的美感,总是大家努力就可以做到的。

李汉桥(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

关于“青年批评”的代际性存在,个人认为是一个伪问题。所谓的“青年批评”更多的是青年批评家希望“突围”的努力,更多地想自我证明的“焦虑感”,正如“中年”、“老年”批评家没有如此强烈的代际性需求。但是一代人总有一代人的问题,如果今天的青年批评家能够直面和研究当前的问题,便会找到自己的存在感觉,也能够同“其他代际”的批评家们相比找到自身持存的特点。

关于“批评家何为?”个人觉得需要直面一些问题与困惑:

一、文学批评功利化。今天搞文评的越来越小众,越来越向圈子集中,向研究机构和高校集中,这就有一个显著的问题,这个圈子的评论人大部分有晋升职称和申报科研项目或者硕士、博士毕业的需求,这种需求使得文学评论越来越职业化、功利化,不是(他认为)有价值的话题不研究、不关心,不是核心杂志不发,不是项目范围内的文章不写,现在的单位考核也越来越急功近利。这就导致评论人眼光向上,非热点不写,非著名作品不看,非著名作家不关注,对我们身边的文学刊物不屑一顾,对我们身边的作家瞧不上眼。

二、文学批评概念化。文学日益沦为概念化、理论化,现在想听听大白话、质朴一点的语言都很难,很多概念已经过度的技巧化了,从叙事结构上、文化内涵上、思想主题上,绕了一大圈,但是回到文章本身却又是空洞无物,而一个批判家起码的现代价值立场、伦理批判和审美反思都是缺乏的。如今二十一世纪都过去快二十年了,我们的文学概念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返观今天的文学创作,文学现象是越来越丰富,无论是探索广度、写作深度、写作技法,甚至传播方式,都展示着当代文学的极大活力。批评跟不上文学的发展节奏,这不是正常的发展态势。

三、文学批评自语化。这是紧跟前面一个话题的,概念化的发展趋势就是自说自话。现在的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仿佛分属两个不同的圈子,不同的世界。往往是评论家在台上说了一堆的概念,从不同角度、不同形式进行了分析,作家却丝毫不认同。文学评论和文学创作感觉是两张皮,文学批评踩不到点子上,自然也起不到指导和批评的功能和意义;文学创作也没能够在批评家的中肯意见上有所取舍、有所提高,自然也无法形成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之间的良性循环。

阳燕(湖北大学文学院):

对“青年批评家”的界定,我觉得可以用“女性作家”这个概念作参照。当我们指称某个作家为“女性作家”时,一方面是基于作家的性别属性是“女”,同时也认为其文学精神与创作立场具有“女性主义”的倾向。在我看来,所谓“青年作家”也是这样,除了年龄上的判断之外,精神层面的先锋与锐气也是不可或缺的指标,甚至是更为重要的一个尺度。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今天讨论的“青年作家何为”可以算是一个真问题。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批评亦然。70后、80后的批评家以集群的方式现身文学现场,固然是社会、文化、传媒以及批评家自身等多种因素合力而成的结果,但也必须看到,这个群体也逐渐彰显了属于“这一代”的气质,有一些共性正在形成。70后、80后评论家成长的大背景是全球化、商业化、新媒体不断升级变化的时代,小环境则是逼仄的学院体制,他们可以说是接受了最完整的学校教育的一代人,一方面拥有较全面的知识体系和学术训练,但也可能存在与更真切的现实、更广大的人群疏隔的问题。如何看待今天的世界秩序与中国发展,如何界定知识分子的身份与使命,如何突破封闭的学院环境与体制,让自己的研究与社会现实发生勾连,如何突破学术“小圈子”让自己的批评声音进入更广阔的人群但又保持批评的独立性,都是必须思考的问题。因此,与时代相遇、关注社会现实、进入文学现场,是青年批评家突出重围、书写自我的一个出发点。而事实上,像梁鸿、李云雷、杨庆祥等优秀的青年批评家们,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彰显出了比较一致的追求,或者说是某种程度上的共性。刚才很多老师都提到杨庆祥,我觉得从事影视批评研究的张慧瑜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对象,他的文章既有理论功底也有明显的问题意识,他在北京皮村给工人讲课、与工友互动的文学实践,也是一种书写、一种批评,表达了他对现实的认知与价值追求。

当下的批评的确存在着功利化与圈子化等问题,大家对批评家与作家、批评家与受众之间并不融洽的关系有诸多忧虑,我基本认同大家的看法。但我还是相信存在一种理想的批评,它有立场、有观点,有理论,却能化为自己的语言,深入浅出地表达出来。臻至“圆融”的批评是很难企及的,却可能是解决学院批评之困的有效方式,值得我们为之努力。

谭杉杉(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

代际差别实际隐含了不同历史文化语境和成长经历对人类精神的潜在规约。结合“青年”与“代际”两个关键词,我谈三点想法:

一、缺席与在场。所谓“缺席”,有两层意思:一是因个人局限,对于当代文学,对于文学与现实之间的关系缺乏认真思考;二是今天我们面临着文化生活、审美观念、文学趋势的急剧变化,但很多时候,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的探索和尝试是割裂的,自说自话,这恐怕是另外一种形式的不在场。

时代在变,文学传统也在改变,网络、新媒体对文学的冲击显而易见,作为70后、80后作家的同行者,青年批评家必须努力对当代生活发言,理应挑出那些最有代表性的、最能代表时代声音的作品,找到文学中新的有价值的元素。

二、失语与发声。我感受到的“失语”是三个方面的:一是基于院系评估体制、学报、期刊要求,所做文章难免地带有论文腔、学报腔,面对文本、面对真实的人生经验,呈现出失语的状态;二是人云亦云,少论战色彩,面对作家、作品,缺乏批评的勇气和批评的眼光;三是在行文中习惯性地运用西方理论话语,有卖弄概念术语之嫌。

如何从失语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既摆脱学院体制的束缚,又摆脱因学院派自居而具有的一种微妙的自满感?个人以为还是得追求批评的独特性。这个独特性既指面对当代层出不穷的、各种样式的作品能有自己的独特观点,有能力判断作品当中有哪些东西值得肯定,哪些应该被扬弃;同时也指形成自己的话语和审美观,进而弥补精神的虚位。

三、“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和文学批评。这几年对“世界中”的中国文学很感兴趣,也一直有困惑:如何把中国当代文学代入世界中,如何在比较的视阈中观照中国当代文学?比如说青山七惠和蒋方舟,同样是80年代生女性作家,如何理解她们创作中的差异?是仅仅将之视为个体差异,还是将之置于中日不同的语境中,因应传统、性别等观念,而发展出不同的诠释纬度?

在全球趋同的大背景之下,文学批评的同质性和异质性体现在哪些方面?中国的现代经验/当代经验、中国文学的经验在何种程度上,促进或改变了全球现代性的传播?在思考这些问题的基础上,才有可能在历史的环链中找到中国作家作品以及文学批评的位置。

肖敏(江汉大学人文学院):

首先,《“青年”批评家何为?——代际视野中批评的限度与可能》这个题目非常好,实际也为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提出了新的要求和新的挑战。不过,“代际”提供了某种敞开,我感觉也可能是一种遮蔽。

我个人认为,对处于学院中的“职业批评家”而言,保持价值立场,具有同步感和时代感,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年龄反而不是最重要的。我们这一代学人,多数是最初出于对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活动的极大兴趣,而自动让渡了一部分权利,以一种类似于清教徒的状态接受多年的学术训练。这种学术训练使我们能够具有一定的理论深度去归纳文学现象,不是一般印象式的批评,但也可能部分程度地失去了对于文本的敏锐解读能力。因此我们每一个评论家都有必要保持一种“青年”的心态,这样才能深刻地、鲜活地切入进当下的文艺创作中。青年的心态,我认为保持前瞻性的姿态和自由开放的视野,显得尤为重要,就好像崔永元评价刘索拉的,“我特别迷恋她身上那股自由劲”,先锋文学,还有更早的崛起一派,他们都是青年心态的代表。

对于所谓“青年批评家”而言,这种“青年”的状态,不仅体现在切入文本时的鲜活感,更体现在对于理论的敏感度,能以新锐的理论姿态将当下纷繁芜杂的文学现象进行一定程度的理性把握,并总结出一定的文学规律,为将来的文学史写作留存第一手资料。刚才有老师提出海派学人在新概念的引入上一直有追求、京派学人惯于在材料上做文章,在我看来,所谓学人不同的治学风格,这恐怕不仅仅与学术上的地域性有关,更与90年代以后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学科化和历史化过程有重要关系,这个过程必然使得材料的重要性日益凸现。那么,我们这些“青年批评家”就必须以极大的耐心进行文学作品和文学材料的筛选,“代际视野中批评的限度与可能”中的“限度”就体现出来,这个限度体现在为将来的文学史写作进行准备。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代际”提供了某种敞开,也可能是一种遮蔽,就是说我们在文学史写作上其实是持有类似“中年”姿态的。话说回来,在文学批评和文学史写作上,如果我们是既有青年的热情,又有中年的持重,那么“青年批评家”这个概念就可以不必强化了。

张贞(江汉大学人文学院):

麦克卢汉说:“媒介将重新塑造它们所触及的一切生活形态。”在当前中国社会语境中,新媒体的发展带来了文学批评对象、批评生产机制、传播媒介和受众的改变与革新,如何在新的时代语境中面向这些新的文学现象“发声”,并由此产生自身的影响力,实现文学批评的时代功效,成为青年批评家亟须面对的时代命题。

从时代的发展来看,青年批评家在学习和承继既定批评话语体系的基础上,最应承担起的时代使命之一就是立足当下与社会现实,敏锐地把握时代发展过程中涌现出的新现象、新问题。以批评类型为例,蒂博代在《六说文学批评》里把文学批评分为“自发的批评”、“职业的批评”和“大师的批评”,认为这三种批评各有界限,但又分工合作,共同构成完整的批评世界。但在互联网时代到来之前,文学批评的写作者和接受者大多囿于一个较小的范围内,纸媒的写作和传播方式也在召唤“职业的批评”和“大师的批评”,“自发的批评”生存空间并不充裕。新世纪以来,随着新媒体的到来和兴盛,网络的普及为文学批评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生长空间,“自发的批评”凭借微信、微博、网络社区等网络平台得以迅猛发展,开始有意无意地承担起辨识当代文学现象的职责。

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能够对文学新现象及时“发声”的自发批评大多来自学院派之外的自媒体工作者,如“六神磊磊读金庸”、“周冲的影像声色”、“独立鱼电影”等公众号的运营者。一方面,新媒体为这些未接受过专业批评话语训练的自媒体写作者提供了介入文学史、文学批评史的平台,丰富了文学批评的写作主体和文学批评的话语类型。另一方面,如果自媒体写作者和学院派写作者之间不能进行平等有效的“对话”,长此以往,单一的写作主体也无法延续“自发的批评”的有效性和批评质量。从这个角度来说,是否接受过专业的批评话语训练、能否满足或者是否需要满足新媒体受众的碎片化阅读等需求、如何进行批评话语方式和传播方式的革新等问题,都将是青年批评家在真正介入新媒体时代之后需要进一步思考和讨论的问题。我们首先需要的,是对新媒体时代保持一种开放、多元的心态,对当下的文学批评拥有一种理性、思辨的热情。

钱刚(湖北大学文学院):

网络时代的青年批评家的困境涉及两个关键词,也是其异质性所在。第一个是“对话传播”。现在去看网络上的作品讨论,会有种全民批评的感觉,不仅参与者众,而且诞生了很多新的交流方式和批评体式。文学批评的生产传播机制正在改变,文学批评变得泛化和游戏化。我不怀疑专业文学批评的价值,它在今天仍有着重要的引领作用,青年批评家需要考虑在现有文化背景下,专业批评怎么更好地进行对话与传播。

很多青年批评家有着独特文风和犀利思想,但由于其受众往往有限,陷入小圈子的自产自销。个人期望在多元批评格局下,一些批评文章能有“破框”之举,诞生新的批评文体,促生新的学术规范,与更广泛的读者、作者形成更多交流。举个例子,网红六神磊磊虽然不被算作青年批评家,但他能用非常漂亮的网文表达见解,普及文学知识,其表述虽不符合学术规范,但给我们以很大启发。专业批评的创造者虽属小众,但其受众跟小众没有本质联系,反而应该跟大众建立紧密联系。

在多元格局下,好的批评文章可以志在“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也可在讲求学理的基础上,追求当下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不仅是对于文学本身的意义,也是对于作为个体存在的青年批评家此生的意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第二个关键词是“不充分批评”。每年涌现出天文数字般的文学作品,导致批评家与作品、作者的比率完全失衡,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问题——批评家们无法充分阅读新文本。如果还像以前那样,想通过抽样阅读和理论分析获得整体性结论是不明智的,在基数极为庞大和复杂的情形下,抽样阅读保证不了样本的典型性和覆盖面,理论把控更像是空中楼阁。文学批评在整体上落入不充分的常态,形成“不充分批评”。这种批评对当下文学的描述在整体上容易陷入模糊、不精确和表面化,变得越来越不可信。

这个时候,网络大众传播中的作品筛选机制就有着突出意义,万千大众取代以往的编辑职责,整体上形成某种“充分阅读”,并通过类似于民主表决和陪审团方式形成新的筛选机制。专业批评家一方面对大众传播机制和阅读口味不充分信任,另一方面又要不同程度地借助这种机制,摆脱不充分批评的危机。这些难题的挑战可视为青年批评家自我成长的契机。

(叶李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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