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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与文学创作

2017-11-14宋俊宏

长江文艺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小冰故乡作家

◎宋俊宏

人工智能与文学创作

◎宋俊宏

人工智能“微软小冰”的现代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于2017年5月19日出版发行后,在各大媒体的报道炒作下,引发了文学圈内圈外的热议。诗人、诗评家、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姜涛认为“小冰”的诗“读起来朦朦胧胧的,但就是一些漂亮的词、一些诗意的辞藻的组合。既没有情感,也没有想象力,更没有经验的构造能力”;诗人于坚则说得更为明白,“冷酷、无心,修辞的空转,东一句西一句随意组合,意象缺乏内在逻辑,软语浮词,令人生厌的油腔滑调,原材料来自平庸之句。这个软件对诗的理解是电视台诗歌朗诵会的水平。这个软件设计不出灵性,设计不了‘诗成泣鬼神’。”在诗人欧阳江河看来,“小冰”只是在对已有的诗歌重新进行判断、组合,“这个过程中,人味、人的个性,还有诗句后面的东西都被过滤掉了,只剩下修辞组合、词语的游戏。”但也有人认为,“小冰”的《阳光失了玻璃窗》的出版发行,预示着人工智能写作的时代到来了,诗人(文学家)将面临失业。

其实,早在“小冰”出版诗集前,就有不少人工智能“诗人”和“作家”的作品面世了,而且也引起过文学界的“震动”和“恐慌”。比如早在1962年,美国的沃西等人就开发出了电脑诗人“Auto-beatnik”,并在《地平线》杂志上发表了其创作的《玫瑰》《孩子们》《姑娘》《风筝》等诗作;1984年,上海育才中学学生梁建章设计了诗歌程序,用此程序,平均不到30秒钟即可创作五言绝句一首;上世纪末,电脑工程师刘慈欣设计的电脑诗人,其创作速度更是不可思议:不押韵的诗200行/秒,押韵的诗150行/秒;1998年,美国的布伦斯沃德等人则成功研发出了电脑小说家“布鲁特斯”(Brutus),布鲁特斯仅用15秒就能够撰写出一短篇故事。有人曾将“他”创作的《背叛》连同3篇美国作家的作品一起,放在一个写作网站上,让读者投票分辨哪一篇作品不是由人类所写,结果在4000名投票者中,只有1000人答对了。2016年3月23日,据日本朝日电视台报道,一篇由人工智能创作的小说《机器人写小说的那一天》在“星新一奖”的比赛中通过了初审,虽然在最终一轮的竞选中落败,但也让观众大跌眼镜。

面对人工智能在文学写作中如此强劲的势头,一些热情拥抱人工智能写作的人喊出了“作者之死”的口号,而另一些思想羸弱的作家则发出了“文学将死”的哀叹。其实,我们大可不必如此恐慌和绝望。记得上个世纪末,设计出电脑诗人的刘慈欣就曾断言:“诗人当然不是本世纪的产物,但肯定是在这个世纪灭绝的,诗意的世纪已永远消失,在新世纪,就算有诗人,也一定像恐龙蛋一样稀奇了。”但现在看来,他的断言似乎成了笑话。因为在本世纪,优秀的诗人照样层出不穷,人们照样追求诗意的生活。不论是诗歌还是小说创作,依然掌握在人类的手中。因为文学创作毕竟是和作家的兴趣、个性、情感、灵感、生命记忆、生命体验和灵魂历练等紧密相关的,而人工智能的创作则是基于大数据和互联网的逻辑推算和机械性地词语拼装组合。

真正的文学创作是建立在作家对文学的浓厚兴趣之上的。一个作家,只有对文学抱有浓厚兴趣,他才会持续不断地热爱文学,敬畏文学,才会将自己的全副身心付之于文学创作,即便因此而被迫害被监禁被流放被杀头都在所不惜,如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索尔仁尼琴,如鲁迅、王实味、胡风……正是对文学的浓厚兴趣,初中生陈忠实才把中学图书馆的小说挨个读了一遍,战士阎连科才每天把自己反锁在师部图书馆中遍读十八、十九世纪的欧美长篇小说。当然,也正是这种对文学永不泯灭的兴趣和热情,陈忠实才写出了堪称经典的《白鹿原》,阎连科才写出了《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四书》等“荒诞现实主义”作品。

一个对文学没有丝毫兴趣的人,面对任何优秀的文学作品,他都会无动于衷的,当然就更不会产生阅读的热情。一个没有阅读兴趣与阅读热情的人,无论他如何天赋异禀,都不可能会成为一个文学创作者,更遑论为了文学创作而甘愿受苦受难。因为我们都知道,一个作家首先是一个热心的读者,一个优秀的作家也一定是一个优秀的阅读者。只有广泛的阅读才会开拓他的视野,激活他的创作热情,唤醒他的文学良知,激发他的文学创造性。

不论是“微软小冰”还是其他的人工智能写作都不是建立在他们对文学的兴趣和热情上的,他们的写作仅仅只是在执行开发者的命令,其写作过程也只是对软件工程师输入其“芯”中的海量数据的运算、拼装和组合上的。在“微软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的新闻发布会上,“小冰”的开发者说,“小冰”花了100个小时“学习”了自1920年代以来近100年间519位中国现代诗人的数万首诗歌后,才开始模拟“写诗”的。这听起来好像是说,“小冰”之所以能写诗是因为她首先“学习”了数万首的诗歌作品,言下之意是说,“小冰”是有学习能力的。因此她的诗歌写作行为和她的诗歌作品是不用怀疑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嘛。这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但仔细一想,还是不对劲。因为这些话语完全无视写作者的兴趣爱好和热爱程度对创作的重要性,把创作(“写诗”)仅仅看作是一门凭借知识就能熟练操作的手艺。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和思维,“微软小冰”的开发者觉得“小冰”只要通过高速计算数据库中的数万首诗歌,对这数万首诗歌中的词语、意象等重新进行随机组合、拼接,就能“写出”新的诗歌。而他们不明白或者不懂的是,如果没了兴趣和热情,“写出”的诗歌注定是没有灵性没有生气的,更不用说原创性和个性了,而这一切才是诗歌(文学)真正的生命力所在。难怪在诗人于坚看来,“小冰”的诗歌“冷酷、无心,修辞的空转,东一句西一句随意组合,意象缺乏内在逻辑”,没有“灵性”。诗人欧阳江河也读出其“诗”没有“人味”和“人的个性”,只是“词语的游戏”。

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说:“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扬:此立文之本源也。”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辩》中说:“诗者,吟咏性情也。”李贽在《杂说》中说:“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盖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

前人的这些话语都在表达一个意思:情感是文学创作的本源。也就是说,文学是情感的艺术。离开了情感的表达和抒发,文学艺术将失其灵魂、失其魅力。正如别林斯基所言:“情感是诗的天性中一个主要的活动因素;没有情感就没有诗人,也没有诗。”同理,任何文学艺术,若离开了创作主体长期蕴蓄的真性情之表达,其文本则难免陷入“为文而造情”的矫揉造作之陷阱,其文本之意义和价值亦难以彰显和传布。因为文学文本一旦缺失了创作主体的真性情,则难以打动读者,也难以和读者产生情感的和鸣。

曹雪芹正是在《红楼梦》中倾注了自己的“一把辛酸泪”,历代读者才从《红楼梦》“满纸荒唐言”中读出了生命的悲辛和人生的无常;鲁迅正是出于对国民灵魂的“哀其不幸”和“怒其不争”,才塑造了阿Q这一足以代表国民灵魂的永久形象,使每一代读者都能从阿Q这一人物身上不断发现自己精神世界的丑陋和病态;陈忠实正是在田小娥身上投注了自己满腔的爱意,才在田小娥被她的公公鹿三杀害时两眼一黑昏晕过去,读者也在阅读《白鹿原》时才被田小娥这一悲剧性人物所感动所吸引。

文学是人学,文学是人的感情学。没有情感的文学犹如失去雨露滋润和养护的花朵,其生命的有无都是问题,更不必说要展现其最深层次的光鲜与美丽了。

而人工智能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感情。围棋天才柯洁败于AlphaGo后就曾言道:“它始终都是冷冰冰的机器,与人类相比,我感觉不到它对围棋的热情和热爱。”这就是说,人工智能AlphaGo虽然在围棋比赛中大获全胜,但他不论是在下棋的过程中还是获得胜利后,都没有表现出对围棋的热情和热爱,也丝毫没有流露出人类在围棋对弈过程中必然要表现出的或焦虑或兴奋或从容或淡定的情感,只是机械地冰冷地完成了自己的下棋任务而已。

同样,冷冰冰的毫无人类感情可言的人工智能在文学写作中也仅仅是根据指令,对大数据库中的材料自动完成筛选、组合、推演、语法检测和随机润色而已,根本谈不上把自己的感情融化或者燃烧在自己所书写的对象上的情况。即使其写出了看似蕴含了“感情”的作品,其“感情”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无病呻吟,很难与人类熔铸了自己独特生命体验的作品相提并论。就如“小冰”的这首名诗:

我负了爱我自己的生物/我却温了你的眼睛//我生了时代的心/我将说我的眼泪//有些艺术为自然铸满了一切的人/尝出美妙的诗句//我是上帝的形体/我做梦的梦。

乍一看,好似有情调有诗意,但认真读两遍,就会觉得除了个别词语给人陌生化的感觉外,整首诗不仅毫无真情可言,而且还有些轻佻。再看海子的《询问》一诗:

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你无力偿还/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

在这首诗中,海子不仅写出了作为农民的儿子对麦地、雪光、阳光、星光所怀有的那种难以遏制的激情,而且还传达出了诗人对土地对故乡对亲人的一种强烈的负疚感和无力感,同时还隐隐地表达出了他内心的痛苦、寂寞、孤独和失落等情绪。

一切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都是基于作者对现实生活的观察、把捉、体验和思考上的。如果没有对文革的切肤体验和深度思考,北岛不可能在《结局或开始》中写出如此振聋发聩而又令人沉思的诗句的:“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地掠夺/沉默依然是东方的故事/人民在古老的壁画上/默默地永生/默默地死去。”顾城也不可能仅仅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两句诗概括出他们那“一代人”的精神历程和心灵轨迹。

一个作家,若要写出时代之真、生活之真、人性之真,就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时代和社会的深层去观察、体验和思考,去和现实生活“肉搏”,用自己的生命之火点燃文学艺术的火花。一个作家,只有做到这一步,他才会真正地了解时代、认识社会、把捉人性,才会创作出能够反映时代之真、生活之真和人性之真的大作,其作品才会经久不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之所以能够打动和激励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这和路遥把自己的情感和生命融化在这部作品中的创作追求有着莫大的关系。

卡夫卡如果没有对现代工业文明对人性的异化和扭曲有着深刻的观察和体悟,他是不可能创作出《变形记》这样的作品来的。鲁迅少年时期如果不经历小康人家坠入困顿的艰难生计以及出入当铺和药铺的屈辱记忆,他对人性的冷漠和荒寒的认识与思考也不会那么深刻。阎真如果不是身处高校,没有对高校知识分子生存境况的冷静观察和深沉思考,他在《活着之上》中也不可能把聂致远和蒙天舒塑造得那么栩栩如生,读完令人难以忘却。

反观人工智能,“他们”则不可能深入到现实生活去体验和把捉时代精神、社会风貌和人性美丑,更不可能去和现实社会“肉搏”。其创作的素材则源于互联网的大数据。不是说依据大数据就写不出作品,而是说写作者如果缺失了对写作素材的情感投入和生命感悟,就很难对这些素材有深度把握和灵活运用,就很难创造出超越成规俗见的新的审美和价值。这就和当下网络中流行的一些玄幻小说和穿越小说那样,陷入胡编乱造的深渊,失去了对生命和人性的深度理解和深层关照,丧失了文学本应有的生存审美价值和人性探寻。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这就是说,诗人的创作是在寻找还乡之路。其实何止是诗人,一切优秀的作家的创作都是在寻找还乡之路,其作品本身就是作家的还乡之路。这里所强调的,故乡是作家的生命之根,是其创作的精神来源,是其形成个人独特风格的源泉。评论家谢有顺也说:“好作家都有原产地的。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有故乡,都有一个精神的来源地,一个埋藏记忆的地方。”“但凡好的写作,它总有一个精神扎根的地方,根一旦扎得深,开掘出的空间就会很大。”

的确如此。无论古今中外,一切优秀的作家都是将其生命之根、创作之根深深地扎在故乡的大地之上,穷尽一生在书写自己的故乡,书写自己故乡的人与事,书写自己故乡的风俗民情,从而使自己成为别具一格的“这一个”。比如南方小镇杰弗逊之于福克纳,马贡多之于马尔克斯,鲁镇和未庄之于鲁迅,湘西之于沈从文,呼兰河畔之于萧红,上海之于张爱玲,北京之于老舍,商州之于贾平凹,白鹿原之于陈忠实,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马桥之于韩少功,恩施之于叶梅,神农架之于陈应松,凉州之于徐兆寿……

不论故乡曾给作家带来怎样的屈辱,让作家怎样的蒙羞,但作家一旦创作起来,故乡的人与事,故乡的民俗风情则毫不例外地一一涌现于作家的笔底,成为作家创作的不二选择。就如绍兴之于鲁迅,少年鲁迅在绍兴遭受的羞辱和不快使他一生都耿耿于怀,以致走出后的他一生都再未还乡。但在创作中,绍兴则化为其笔下的鲁镇和未庄不时地出现于他的笔底,成为其创作的精神原乡地和素材根据地。其实这不难理解,一个人的童年记忆和童年经历就如烙印一样已经深深地镶嵌在了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而创作却正好就是探寻和挖掘灵魂的工作,是作家寻找到的还乡之路。再如萧红,因逃婚离开呼兰河后,一生漂泊,再也没有回到故乡。但她在生命的最后却通过书写《呼兰河传》找到了回归故乡的路。

故乡不仅是作家创作的根据地,而且还是作家生命力的源泉。晚年的沈从文,由于长期患病,神情总是很木然,但每每有人提起湘西或者提起凤凰,他就会突然清醒,显出一副无限神往的表情,并进而陷入美好的回忆和沉思之中,脸上不时地现出会意的笑容,有时甚至还会发出笑声。

而人工智能是没有故乡的冰冷机器,是没有童年记忆的现代科技产物。让一个没有生命之根的人工智能写出独具风格的作品显然是不现实的。正是基于这一点,韩少功在《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一文中认为,机器人(人工智能)写作不可能胜任“文学的前沿探索”,不可能写出富有创造性的能够“表现名无常名、道无常道、因是因非、相生相克的百态万象”,他只能担任文学写作“二梯队”里的“跟踪者”和“复制者”,可以胜任当下大部分的毫无创新毫无个性的“类型化”写作。

由此看来,人工智能将会写出比肩人类智慧乃至超越人类的文学作品只是科技万能论者的一厢情愿,是科技至上主义者想要创造的神话。毕竟人工智能仅是人类发明创造的智能机器,是为人类服务的技术工具,而不是全面替代人类并进而践踏人类尊严、剥夺人类自由的科技神祇。

作者单位:湖北民族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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