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能力、底层关怀与伦理内涵挖掘
——张艳梅文学批评印象
2017-11-14王春林
◎王春林
思想能力、底层关怀与伦理内涵挖掘——张艳梅文学批评印象
◎王春林
倘若沿袭当下中国文坛业已成为惯例的代际角度来切入,那么,张艳梅教授毫无疑问称得上是70后一代批评家中的佼佼者。2004年,张艳梅博士毕业,她的博士论文《海派市民小说与现代伦理叙事》曾经获得过吉林省优秀博士论文。她博士论文的研究范畴,显然属于中国现代文学的范畴,但博士毕业在大学任教以来,或许与她那样一种发自内心的迫切社会现实关怀有关,她的学术关注点,逐渐地由中国现代文学转向了正处于演变发展过程之中的中国当代文学领域,尤以对中国当代小说创作的研究而引人注目。粗略地翻检张艳梅这些年来足称丰富的文学批评实践,我们便不难发现最起码体现出了如下三方面的突出特点。
首先,是思想能力的突出。我们固然承认,优秀文学批评的标准应该是多向度的,但其中无法被忽略的一条,我以为,就是所谓文学批评的思想性问题。不只是文学作品要有突出的思想内涵,文学批评同样也需要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洞见。那么,究竟何为文学批评者的思想洞见呢?我的基本理解是,作为文学批评者,在集中关注文学作品本身的同时,也需要把自己的视野进一步扩展到对于社会、人生、思想、文化等等问题的关注上。若说作家是通过其作品传达自己对于社会、人生、思想、文化诸问题的关切与思考,那么,文学批评者也必须把自己对于以上这些问题的理解与思考通过文学批评实践传达给读者。缺失了这一方面能力的批评者,显然很难被视为合格的批评者。俗话说,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借助于特定的批评对象,在充分阐释批评对象的同时,把批评者对于社会、人生、思想、文化诸问题的关切与思考也同时表达出来,就可以被看作是对于那句俗话的形象注解吧。而张艳梅,正是这样一位思想能力突出的合格文学批评家。
在其文学研究专著《文化伦理视阈下的中国现当代小说研究》的后记中,张艳梅曾经写到:“本书从论证选题到成书,经历了不短的时间,在这几年中,我重新阅读了大量中国现当代小说作品,以及相关的理论著作,希望能够以全新的视角看取这一百年来中国小说走过的道路。应该说,我是很认真地对待这一课题的,因为它是我的兴趣所在。将对现当代小说的研究放置在文化伦理视野下,其实给了我很大的自由空间,可以把自己一直很感兴趣的思想史研究部分地渗透其中。”一方面,优秀的文学批评本就应该具备一种突出的思想性,另一方面,作者本人又对思想史有着殊为浓厚的兴趣,二者有机结合的结果,自然就使这部《文化伦理视阈下的中国现当代小说研究》中思想性色彩格外引人注目。
比如,关于底层社会与底层写作的问题,张艳梅所出示的基本立场是:“孙立平不仅是最早明确提出底层沦陷说的学者,而且长期以来,他从社会学视野,反复阐述自己的观点:‘在社会中贫富差距不断拉大的情况下,底层的沦陷将是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而这个问题首先不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个社会结构的问题。’当社会不能够保障生存,生存没有尊严,整个社会的道德败坏没有底线,底层的沦陷也就在所难免。所以,笔者不完全认同孙立平所说的‘底层的沦陷是整个社会沦陷的一部分,不过底层的沦陷要比整个社会沦陷的速度更快,沦陷的程度更深,因为他们没有更多的资源来抵御这个沦陷的全过程’。事实是上层的腐败堕落、为所欲为、贪欲无度,为全社会树立了榜样,底层确实没有更多的资源与时代和社会结构相抗衡,但这不是底层沦陷的最本质原因。对30年来改革的反思,早已陷入一种思维困境,对底层的言说,同样存在话语的瓶颈。近年来,学界乃至大众基本上都接受了中国未来道路有多种可能的事实,改革共识早已破裂。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社会就已经进入了利益瓜分时代。这种瓜分加速了社会的两极分化,先富起来的成为既得利益阶层,进而演化为权贵资本主义不断扩张,底层成为改革的牺牲品。如果不是‘底层写作’的出现,并且由作家、评论家和媒体共同推动,社会学者跟进,形成了新世纪影响最大的文学思潮,那么,底层就依然是沉默的,是被遗忘的。这种沉默是被迫的,这种遗忘是选择性遗忘。”
以上所摘引的这个段落十分突出地证明了张艳梅思想能力的超卓突出。当下的中国,确实已经走到了一个十分关键的十字路口。未来的中国究竟应该向何处去?或者,未来的中国又只能够向何处去?的确是所有关切中国命运的知识分子必须面对思考的重大问题。这其中,如何评价看待30年改革开放这一命题,绝对绕不过去。表面上看起来,张艳梅与孙立平这样的社会学学者的分歧体现在怎样评价底层人群上,根本上说却显然牵涉到了评价看待改革开放的问题。张艳梅所谓底层以沦陷的方式成为改革开放的牺牲品的观点,自然是对于改革开放一种强有力的反思。很显然,作者在这里显示的,是发自内心深处颇见思考力度的社会关切。而且,也只有在理性看待所谓底层沦陷这一根本问题,廓清这一方面误解的前提之下,我们才有可能对于文学领域的“底层写作”思潮做出相对准确到位的评价。无论“底层写作”所取得的艺术成就是否有限,单就其在充分关注彰显底层社会问题上实际发挥的重要作用而言,这样一种文学思潮的重要价值就应该获得相应的高度评价。更何况,当张艳梅以如此一种愤急方式急切谈论着底层社会沦陷现实的时候,我们所强烈感受到的,其实也还是她一种极其难能可贵的悲悯情怀。实际上,只要认真地读一读这部论著,就不难发现,作者思想的闪光点可谓随处可见。只通过底层社会与底层写作一端,我们就可以充分地领略到张艳梅思想能力非同一般。
其次,从张艳梅迄今为止的文学批评实践来看,她所集中关注的批评对象,可以说基本上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正在逐渐成为中国文坛中坚力量的70后作家,也即张艳梅自己的同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不妨把张艳梅看作是一位同代人的批评家。另一部分,则是那些尚且在中国文坛名不见经传者。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尽管明明知道绝大多数文字最后免不了都要变成垃圾,但对于绝大多数热心于文学写作(当然也包括文学批评写作)的人来说,内心深处却恐怕都存着某种藏之名山以传后世的意识。那么,怎样才能够把这种愿望变成将来的现实呢?批评对象的选择,很显然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只要你把自己的关注点瞄准那些有可能成为经典的作家作品,把这些作家作品当作自己最主要的批评对象,那么,你的文学批评也就有可能伴随着这些作家作品留在未来的文学史上。俗语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做如此一种理解。
显而易见,如果把这些有可能成为未来经典的作家作品看作是文学界的高端阶层,那么,那些现在尚且处于发展过程之中,一时还很难判断其未来文学前途究竟如何的作家作品,自然就应该被看作是文学界中的底层存在了。假若我的记忆无误,在那个后来一直被看作是文学的黄金时代的1980年代,文学的整体生态环境尚且处于良性的正常状态。正所谓大狗叫,小狗也要叫。在那个时候,不仅作家们的文学创作处于一种有序竞争的状态之中,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文学批评家在批评对象的选择上,基本上能够做到人人平等,对作品不对人,不会受到功利因素的过多干扰。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应该是在1990年代中后期以来吧,伴随着所谓市场经济向着纵深处的发展,我们国民的整体思想道德水准日益萎靡下滑,文学界自然也难逃一劫。或许正是因为受到整体思想文化环境变迁影响的缘故,文坛的功利与世故的状况也愈演愈烈了。其中最突出的表现之一,恐怕就是文学批评越来越明显的势利化倾向。只要稍加留意,你就不难发现,越来越多的批评家把自己的关注视野投向了那些著名作家。1980年代那样一种只对作品而不对人的批评状况,似乎确实已经成为了难得一见的广陵散。于是,一种颇有些矛盾的现象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方面,是批评家对于那些著名作家的趋之若鹜,另一方面,则是许多不知名作家的门庭冷落鞍马稀。
面对如此一种不甚合理的文学批评状况,大力疾呼文学批评中的“底层关怀”,当然就成为一项迫在眉睫的重要使命。究竟何谓文学批评中的“底层关怀”,其内在含义,到这个时候,自然也就水落石出不言自明了。在一个文学批评越来越势利化的时代,能够把自己的关注视野从著名作家那里自觉地转移到那些正处于发展过程之中的不知名作家那里去,对于他们的文学创作进行及时的分析研究,自然就是文学批评中的“底层关怀”了。然而,令人颇感遗憾的是,在当下的中国文学批评界,能够自觉地践行此种“底层关怀”理念的批评家过于罕见稀缺了。不要说别人,即使是我自己,在这一方面的表现也非常糟糕。而张艳梅在文学批评界的引人注目,就在于她长期以来,在自己的批评实践中,总是自觉地践行着这种难能可贵的“底层关怀”理念。
虽然说,对于那些早已在文坛享有盛名的成名作家,张艳梅也同样并没有忽略,也同样有所关注和研究。比如,对于张炜、陈应松、王祥夫等一些非常著名的作家,张艳梅都写出过深入细致的批评文字。但只要是熟悉张艳梅批评文字的人们都知道,相比较而言,她还是把更大的精力与热情都投入到了那些其实更需要得到批评家关注的非著名作家那里。
说到张艳梅文学批评的“底层关怀”,有这么三个突出的方面必须引起我们的充分关注。其一,一些多年来从事小说创作,但却一直处于被忽略被遮蔽状态的作家,得到了张艳梅的高度关注。这一方面,赵德发、凌可新、王方晨等,可以说是突出的例证。尽管说肯定存在着地域因素的影响,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但张艳梅能够不计现实功利地对于他们的小说创作进行长时期的跟踪研究,细致耐心深入地探讨他们创作的成败得失,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其二,张艳梅把很大的一部分精力,投入到了正处于成长关键阶段的青年作家那里。在这一方面,我们能够罗列出一长串名字来。路内、徐则臣、鲁敏、李师江、盛可以、付秀莹、李骏虎、杨遥、张楚、胡学文、孙频、王秀梅、手指、小岸、李燕蓉、阎文盛、鬼金、弋舟等,简直可以说,当下时代最值得关注的一批青年小说家,差不多都进入了张艳梅的观察视野之中。比如说,路内到目前只是正式发表出版了四部长篇小说,仅张艳梅就连续给他撰写了两篇篇幅很大的批评文章,而且都还分别发表在业内的权威刊物上。据我所知,关于路内的小说创作,除了张艳梅之外,其他的批评家都还没有写出过如此深入的文章。对于路内这样的青年作家来说,能够在这个时候得到张艳梅的高度关注,其意义显然非同寻常。某种意义上,大约也只有如此及时的批评文章,才有可能在路内的小说创作历程上留下足够清晰深刻的烙印。
其三,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张艳梅对于那些非著名文学刊物所保持的巨大热情。当下时代的大多数批评家,在把自己的眼球盯紧著名作家的同时,也把自己的注意力倾注在了那几家著名的文学刊物上。其他地方性的非著名刊物,往往很难进入批评家们的视野之中。张艳梅的批评个性,正在于她把自己的关注视野投注到了那些非著名刊物上。某种程度上,这与她对于那些非著名作家的关注研究,可以说是一体两面的事情。因为关注非著名刊物,自然就发现了非著名作家。惟其关注非著名作家,就不可能忽略非著名刊物。这一方面,一个突出的例证,就是张艳梅在一家非著名的《当代小说》刊物上,近些年来一直坚持发表着的小说时评文字。
第三,或许与张艳梅从博士阶段就已经特别注重小说作品中伦理学内涵的深度挖掘有关,到了她的当代小说研究领域,这一特点也同样得到了很好的体现。说到张艳梅对于当代小说伦理内涵的挖掘与评析,具体情形又表现为两种不同状况。其一,是对于大家所熟知的现当代小说经典从伦理学的角度作出别开生面的阐释。比如,知青小说。知青小说是当代小说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由于知青小说的形成,与知青一代人特定的命运遭际存在着极其紧密的关联,所以,研究者更多是从时代境遇的角度出发去分析知青小说,很少有人会把知青小说中的自然书写从生态的角度加以理解。但张艳梅的独辟蹊径处却正在于此:“自然书写是知青小说主题中一个重要侧面,通过对大自然风光的细致描绘,大自然所造成的苦难的勇敢超越,以及大自然所蕴藏的生命伟力的深刻发掘,展现了自然对那一代人青春理想、生命沉思和精神追求的重要意义。小说中的自然书写是人格化的自然之歌,是基于个体生命体验的自然启蒙,是以贫乏的现实生活与丰富的自然存在相对照,由此获得个体生命的理想化存在。知青作家通过饱含深情的书写,既反映了人与自然的现实关系,又揭示了人与自然的艺术关系,但自然作为人的精神性存在的对照时,家园感得以呈现和强化,并且以理想化的家园想象,成为精神世界恒久的烛照。通过人类与自然之间征服与反征服过程的描绘,知青作家理性地为我们证明了:人类不可能超越自然力量而获得绝对的自由,只能与自然和平共处,才能实现和谐的生存于发展。”“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面对着越来越严重的环境恶化状况,当生态问题已经成为威胁人类生存的根本问题的时候,张艳梅转换角度对于知青小说所进行的生态解读,自然凸显出了鲜明的时代特征。道理说来其实也很简单,当80年代知青小说大行其道的时候,研究者的思维都还被笼罩在发展主义的范畴之中。受到发展主义思维的制约影响,研究者自然难以意识到生态问题的重要性。只有到了发展主义思维被普遍质疑的当下时代,如同张艳梅的这样一种生态解读才成为可能。由此可见,文学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也存在着视野遮蔽的问题。
其二,对于那些伦理意味本就特别鲜明的作品,张艳梅做出的则是一种个性化的阐释。这一方面,最典型的恐怕就是张炜的长篇小说《刺猬歌》。“《刺猬歌》中,张炜再次以超现实主义的笔法,深刻地揭示出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是人存在的前提;人与自然的精灵——野物媾和生下子嗣,复杂的人性与自然性原本是同一的关系。《刺猬歌》的话语体系已经完全演变为‘野地话语’。这一独特的‘野地话语’包含着深刻的生命哲学意味,是以更超越的视角、更包容的情怀、更恢宏的美学胸襟,对历史和现实做出的冷峻追问。人类距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距离完美的生存、完美人性的乌托邦是多么的遥远,张炜大睁双眼,目睹人类一步步走向发展的深渊,槌心刺痛,因而大声疾呼。”这里,非常关键的,是张艳梅关于《刺猬歌》中人与野物交媾的理解。必须看到,人与野物的交媾,是《刺猬歌》中的核心细节所在。对于张炜的这样一种描写,此前的我一向是从魔幻艺术手段运用的角度加以理解的。只有在读过张艳梅论著中的相关论述之后,我才豁然开朗,原来,对于这一核心细节,我们更应该从“复杂的人性与自然性原本是同一的关系”这样一个层面来进行分析,才能够抵达一种全新的精神高度。
作为当前一位批评实绩非常突出的文学批评家,张艳梅文学批评的特点,绝不仅仅只是体现在以上三个方面。以上三方面之外,诸如问题意识的鲜明,艺术感觉判断的特别到位,批评语言的诗性化特质,等等,也都称得上是张艳梅文学批评不可被忽略的特点所在。惜乎篇幅所限,这里就不一一展开了。但不管怎么说,无论是从自身的自觉追求,抑或还是从理论知识的构成来说,如同张艳梅这样既具备突出思想能力,同时却也兼具伦理学知识谱系的批评家,在当代文学批评界,其实并不多见。她的文学批评,在当下时代文学批评格局中的意义和价值显然在此。
注释:
[1][2][3]张艳梅:《文化伦理视阈下的中国现当代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31页,244页,284页。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