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文学”向何处去?
2013-12-26刘卫东
刘卫东
近来,“底层文学”明显进入了僵化停滞的瓶颈,具体表现为:新的作品难以脱离窠臼,没有重大突破;理论建设缓慢,无力形成系统、完整的意义定位;否定声浪此起彼伏,“底层能否被表述”的质疑如影随形。目前,学界正在进行“底层文学”的经典化工作,《那儿》、《马嘶岭血案》、《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神木》等作品被反复研讨,将来占据文学史一席之地已经毫无悬念,不过,打扫战场和开表彰会也意味着,新世纪以来最令人瞩目的“底层文学”写作潮流呈现出消退和结束的趋势。难道“底层文学”真的就此偃旗息鼓,再无振兴的可能?
坚持书写“底层经验”
新世纪以来,建筑农民工、煤窑工、乡村留守妇女、下岗工人、卖淫小姐、饭馆服务员、小商贩以及刚毕业的“蚁族”大学生等人物形成了所谓的“底层”,他们是新的历史背景下的“新人”,同时,他们纷纷成为文学作品的主角,最终聚合为文学史上新的群像。当我们这次观察“底层”的时候,发现此前文学史中使用过的“工农兵”和“小人物”等身份都无法拿来描述他们,因此,有关他们的问题也是新的问题。同时,在当下语境中,“底层”庞大的体量无法令人忽视,而他们的诉求与社会大背景的关系更引人瞩目。
关注“底层”的命运,是文学中现实主义“哀民生之多艰”一脉的追求,也是新世纪社会阶层演变给作家提出的课题。众所周知,新世纪以来,贫富差距显著,仇富心理与日俱增,社会矛盾逐渐尖锐。作家们在讲述自己的写作动机时,往往强调现实生活带给自己的震撼,因此,“问题小说”传统在此复活。其实,为什么写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笔下的“底层”作为文学人物形象,呈现出怎样的面目,而这个面目又具有怎样的丰富性。“底层”写作是取得新的突破,获得文学史的尊敬,还是无功而返,留下一地鸡毛,决定性的因素正在于此。在对“底层”的表述中,“苦难”毫无悬念地成为关键词,苦难经验占据了底层叙事的大部分篇幅。对于作家来说,写出“底层”生活的苦难是自己的首要任务,因此,作品中惨痛的场景比比皆是。下岗工人的艰难生活、农民工的艰难处境、城市边缘人的艰难挣扎,以及他们的态度,组成了一幅“底层”生活的画卷。关于书写“底层”中的苦难的问题,引发了争议。洪治纲在《底层写作与苦难焦虑症》中专门批评这种现象,他认为:“很多底层写作的作家陷入到一种对苦难的迷恋性怪圈之中,就在于他们笔下的苦难常常处在一种与文明对视的恶境之中。在那里,我们既看不到人类基本的伦理操守,又看不到现代文明的变革前景。很多作品,甚至以颠覆日常生活价值观为代价,来演绎苦难的生存景象。”的确,苦难是“底层”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但是,不断地重复咀嚼苦难,就会陷入模式化,因此,洪治纲在从“底层”苦难的渲染中,能够看到其中隐含的焦虑症问题,可谓洞见。不过,洪治纲的指责也有偏颇之处,他对“底层”的理解略显片面。实际上,“底层”只是一个群体,身上并不具有附加的道德判断,因此,他们既可以有人性光辉的闪耀,也可以有龌龊的思想行径,如果不由分说以启蒙视角来判断他们,则会陷入先验的否定。“底层”和苦难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二者的互生共存关系无法回避,因此,问题不在于写不写苦难,而在于如何通过独特的方式把握和书写苦难。
顺理成章,接下来就是如何解决“底层”文学对苦难的依赖的问题,如何超越苦难?我以为,这是引领“底层”写作走出“问题小说”困境的关键,而这,恰是当前理论建设中模糊的问题。洪治纲主张,文学应该“赋予苦难以巨大的温情和无边的悲悯,赋予人物以关怀、爱和救赎,使我们在那些不幸和苦难的叙事中产生一种怀想,一种对不幸命运的敬畏,一种对未来的期待”。显然,洪治纲是站在宗教情怀的基础上论述苦难及其救赎的,这个观点在理论上也可以成立,因为,相对于命运的无情,万物为刍狗,人类只能用互爱来取得在冰冷的世界的一点温暖。《静静的顿河》、《复活》、《日瓦戈医生》、《古拉格群岛》等经典的俄罗斯作品,都在开阔的历史视野内描写了人遭受的苦难,并且从俄罗斯文化中特有的宗教情怀出发,坚信忍耐和信念能够带给不幸最后的慰藉。不过,如果拿这样的观点来要求“底层”文学,显然是一种认识上的错位。与“新写实”潮流中处于尴尬生活境地的小人物不同,“底层”的生活不仅触目惊心,还拷问现实,带有社会批判的功能。相反,节制苦难,会使“底层”写作陷入犬儒主义,从而无从确立这个题材的当代意义。
我以为,新世纪“底层”文学面对苦难时,既不能无节制地制造血泪场景,搞苦难竞赛,同时,也不能退缩到谅解和忍耐的救赎中,而是应该直面现实,找到新的突破。问题的症结仍然在“底层”经验,我们仍然要坚持书写,但是,要用新的维度来理解和表现。何为新的维度?恐怕要在探索和实践中摸索,而非使用先验的框架,这也与当代思想状况的现状相符合。从历史经验来看,某种文学潮流的代表作往往是长篇巨作,因此,“底层”经历了一个短篇、中篇的井喷发展,并且出现了一系列名作后,还需要一个沉实的、史诗型的长篇来做最后的总结。“底层”命运只有放在当代社会历史变迁中,才可以摆脱顾影自怜和伤感愤怒,进入到现实批判和思想史融合的层面。可以说,只有具有高度的文学性,同时对“底层”经验非常熟悉,并且能将其纳入到当代中国现代性的框架内,又带有强烈历史使命感的作品,才能完成这个任务。
期待本土原创理论
“底层”写作固然有诸多问题,但是,与此相比,理论层面的问题更多。面对“底层”写作现象,理论家虽然提出了多种说法,但是,针对性不够强,给人感觉是不得要领,越说越乱,不能令人信服地解释问题,甚至,迟迟无法对“底层”写作进行定位,也把握不准底层写作的“意义”和价值。从目前的研究来看,对“底层”文学的认识大致有以下几个路向,但是如果仔细分析,都存在不少可商榷之处。
当前理论现场中,曾被丢弃的社会主义文学的思想内容和审美规范被重新注意,左翼文学的脉络也浮出水面,成为理论格局中重要的思想资源。虽然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新左派”身份,但是从“延安—十七年—文革”文学传统汲取资源的做法却难以否认。面对新的形势,“底层”文学中出现了左翼文学中的许多元素。曹征路的《那儿》中,“我小舅”是厂的工会主席,因为国营工厂改革而卷入欺诈案中,为证明自己清白,更为了凭吊自己在工厂度过的年轻时代,他选择了自杀。“我小舅”死前做了很多的铁质的斧头镰刀,散落在机床前,他用一个久远而又熟悉的符号为自己命名。他的死,与其说是对革命记忆的殉葬,不如说是试图激活文学史中的已经沉睡的左翼文学躯壳。《那儿》的意图很明确,就是希望借此继承左翼遗产,在这个传统中立足,从而给“底层”及“底层”写作一个名分,同时,也是对现实问题的一个强硬回应。左翼记忆的复苏和“底层”写作的出现于是一拍即合,试图以此来开辟和拓展各自的空间。但如果将“底层”文学纳入到左翼文学线索中,虽然看起来“合适”,但是却会给理论带来很多混乱。从左翼文学看,本身有着既定的内核,因此,有很明确的改造社会的主张和行动纲领,而对于“底层”文学来说,不可能将左翼文学的内核接受下来,也就无从谈及接续遗产的问题。仅仅从表面上看有些相似元素,就从“新左”的视角理解“底层”文学,只能说是一厢情愿。
当前,文学生产的外部环境严重恶化,能够吸引眼球的问题被反复炒作,而严肃文学无人问津。对于作家来说,这样的写作氛围使他们无法静心思考,提不出自己的问题,只能拾人牙慧,而成名欲望又使他们敢于“搏出位”,铤而走险。一旦“底层”成为“热点”,就有不少作家抱着其他的目的闻风而来。个别作家将“底层”叙事搞成了欲望奇观,将医疗、教育、伦理各种问题强加在主人公身上,让他成为一个负担苦难的倒霉蛋,以此来吸引读者,博得“底层”文学理论家的赞赏。一番折腾之后,整个“底层”文学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名声受到很大影响。有的理论家不去甄别,采取整体否定的态度,认为“底层”文学是在“消费苦难”。当然,反对消费社会的恶劣炒作没有错,“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也很快意,并且也省去了挨个研究的麻烦,但是,这样的做法却埋没了很多不断探索的作家。看似义正辞严,其实隐藏着的仍然是理论的无力,因为“底层”叙事的源流和个性无法被挖掘,只能“一锅烩”。辨别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主张回溯其思想来源,这样,很多问题就比较清晰了。有的投机作家本来没有关于“底层”的思考,看到“底层”写作有机可乘,于是写起“底层”来,结果必然是以惊悚和猎奇为主,专门写农民工杀人和逼良为娼,乃至村中留守妇女的同性恋,而一旦资源耗尽,只好去找其他热点去了。
从理论上说,“底层”问题不能是一个“点”,而应该存在一个网状的阐释结构中,但是,目前来看,整个阐释系统并未建构起来。首先,“苦难—对抗”模式是缺失的,不管“底层”遭到怎样的打击,对抗总是付之阙如。《那儿》当中的工人阶级“我小舅”,也不过是用汽锤砸死自己。李云雷在《“底层文学”在新世纪的崛起》中说,整个“底层”文学如同一部《水浒传》,有高俅童贯、有董超薛霸、有西门庆牛二,就是没有武松、鲁智深。没有出现“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英雄,不是逻辑的问题,而是作家综合各种因素后的无奈选择。正是基于此,“苦难—忍耐”成为主流的阐释方式。在罗伟章的《我们的路》中,“我”长期在外打工,饱受人格凌辱,只有过年才可以回家见到女儿,但是,几天后,又要踏上外出打工之路。看着哭泣的女儿,“我”想,“哭吧孩子,哭是你的权利”,而在结尾,只能强调,“我们都只能承受,必须承受”。为什么只有哭泣?为什么给出这样斩钉截铁的答案?罗伟章在这里强调的忍耐,绝不是来自西方宗教教义中的含义,而是基于现实考量做出的决定。更多的时候,“底层”叙事中出现的是“苦难—迷惘”模式,主人公们一通折腾,却无法看清楚自己,在现实中迷失。更可怕的是,苦难成为戏谑和反讽的对象,“苦难—解构”完全颠覆了“底层”叙事的现实主义基调。贾平凹的《高兴》中,写拾荒者刘高兴非但不是老实巴交,反而喜欢讲俏皮话,而他将五福死尸运送回家的情节也充满了喜剧色彩。改编后的同名歌舞电影作品《高兴》,更是喜气洋洋,连唱带跳,还让五福在高兴自制的飞机上复活,在西安城上空呕吐。各种不同的处理方式固然说明“底层”文学的活跃,但是也分明表现出,作家们在如何面对苦难方面出现了严重的分歧。“底层”如何救赎,尤其是现实层面,还是需要继续讨论的问题,同时,这也是制约“底层”文学的瓶颈。
走出自我否定思维
“底层”文学出现以来,不断经受着质疑,其中,否定的意见一直不绝于耳。“底层能否表述”的问题,困扰着理论家,而这,已经成为无法绕过的障碍,因此,我以为,必须在打破“是”与“否”的二元框架中继续思考,才能给出一个更合理的解释。细分起来,“底层”能否被表述问题可以分成两层意思:1、底层能否、如何发声;2、写作者是否可靠。
毫无疑问,书写“底层”的作者不是“真正”的底层,这是“底层”文学的原罪。相当多数的研究者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纷纷表示无解,并且因此不看好“底层”文学。南帆在《曲折的突围——关于底层经验的表述》中认为,底层缺乏表述的能力,“纯粹的底层经验仅仅是一种本质主义的幻觉”。在南帆看来,“底层”的表述都是经过知识分子加工和过滤的,这个过程才更应该加以讨论。如果按照南帆的观点,“底层”写作就不能成立,同时,“底层”将永远沉默。从事实看,问题不会停留在这里,因为“底层”由“代言”(知识分子)发声的问题已经存在,并且,作为一个传统,从《伐檀》、《卖炭翁》到高尔基、小林多喜二,绵延不绝。于是问题进一步推进:“底层”如何发声?这个问题也很容易回答,那就是依靠“代言”者(知识分子),其实事实也是如此。问题最后就集中在,而且学界分歧也表现在:“代言者”(知识分子)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底层?陈晓明是“写实派”的代表,主张不带感情,直接书写“底层”的经验,他在《在底层眺望纯文学》中认为,“底层”不是作家“居高临下同情的对象,而是一个平等,作为审美关照对象而存在的艺术形象”,应该“在苦难中写出他们的倔强,写出他们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给予他们的存在以完整性的审美特质”。如果仔细思考可以知道,作家不带任何情感介入“底层”,只能是理想化的情形,多数时候,作家都是有或隐或显的价值观的。正是在这里,作家分成了“民粹派”和“启蒙派”。民粹派认为“底层”具有道德优势,因此“底层”文学是“新人民性”文学,而启蒙派则对“底层”中的黑暗和缺失更为敏感,继而对“底层”文学的动机和内容持怀疑和贬抑的态度。不过,学界就此严重分歧的问题并未交锋,这不仅是新世纪以来“各说各话”学风的表现,还存在“政治正确”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同时体现在“底层”文学题材应该涉及的范围、立意等内容。实际上,知识分子书写“底层”这个判断本身就隐含着严重不对称,也埋藏着严重的理论祸患,但是,无法改变。目前,对知识分子本身的批评和知识分子的自我批评已是共识,这既是知识分子理论整体衰落的表征,又是现实处境,因此,让他们负担“底层”的发生问题,逻辑前提就无法自洽。即使可以勉强用知识分子批判立场之类来为自己打气,但还是难以掩饰书写者身份不明的困境。
既然书写者并不是“底层”,那么,他写出来的是否是“伪底层”经验?我们有理由怀疑,因为,一部分作家不熟悉“底层”生活,于是根据晚报上的社会新闻闭门造车,弄出来了很虚假的“底层经验”,其中,还闹出过两个作品都来自同一新闻,情节雷同的笑话。一些有想法的作家于是采取田野调查的方式,自己收集资料,但是,这仍然无法摆脱“二手”经验的困窘难题。解决此问题有一个简单方法,就是寻找真正的“底层”来写作;实际上,已经有人召集真正一线的“底层”来书写,不过写作质量无法保证,因此影响不大。所谓“真正的底层”提供的经验,因为反思和表达能力不够,反而平庸,并不具有文学发展史上的材料和观点的价值。一个悖论已然出现:“底层”不发声,因此,现在发表的“底层”经验全假。现在,我们必须站在悖论上看取“底层”文学,否则,将被拖进理论的死胡同无法逃脱。所以,不必特意强调一定写“底层”及其经验。我以为,总是在表述问题上纠结,讨论“底层”文学是不是“底层”,够不够真实,结果,反而孤立了“底层”与社会的联系,并且偏执地认为应该有全新、不同的“底层经验”,为自己设置了陷阱。其实,“底层经验”与“文学中的底层”是有区别的,二者不是互换的关系,而试图从文学中找到“底层”的经验,也是强迫“底层文学”脱离其“文学”性的做法。理论上不再一味聚焦“底层经验”的真实与否,反而可以把作家从桎梏中解救出来,让他们在更宏阔的空间内观察和书写“底层”,将“底层”写作带入更高的境界。索性承认“底层”写作者的不可靠,不再强调底层经验的正当性,无疑是“底层”文学研究中的战略性问题。
“底层”无法发声,代言人又不可靠,“底层”文学的意义表现在何处?自从“底层”文学概念被提出,这种质疑的声音就不绝于耳。如果从写作伦理的角度看待“底层”文学的意义,确实能让“底层”写作者如释重负,但是,新的问题也接踵而来,真是要悬置“拯救”么?“底层”文学的尴尬正在于此:我们无限悲悯地讲述一个个“底层”的故事,但是却对他们的现状无能为力。
“底层”的出现,既是问题的表征,又是问题的结果。从更大的视野看,社会结构中的“底层”是一直存在的,由于各种原因,挣扎在“水深火热”状态中的“底层”也是很难消弭的,而诉诸社会革命解决问题,结果只能是烙饼翻身,解救一部分的同时制造了新的“底层”。文学不能承担现世“拯救”功能,因此,我们是否可以对“底层”文学表示失望?我以为,我们仍然需要建立对“底层”文学的信心,理由如下:“底层”写作本身先天是一种社会批判,这是催促和监督“上层”关注、改善社会矛盾的管道之一。同时,“底层”文学中充满悲悯和同情之心,而这,也是文学能够带给我们所有的慰藉中最重要的一点。或许这样的辩解是无力的,也不能更充分地说明“底层”文学的意义,但是,这是“底层”文学立足的基础,也是这股潮流能够继续前行的出发点。如果“底层”文学中都缺失了鲜明的公平正义、博大的人文关怀和深切的人性观照,那我们还指望当前的文学做些什么呢?
吊诡的是,沉默的“底层”是时代的伤疤,而书写“底层”的写作却是文学史中的花朵。“底层”文学作为新世纪文学格局中最具影响力的一股写作潮流,已经是现实主义当代化的标志。经历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之后,“底层”文学目前陷入彷徨,是就此消歇,还是能够在变创后浴火重生,重新建立新的辉煌?我倾向于选择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