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道独白》:性言说的祛魅与返魅
2017-11-13唐利群
唐利群
性别与文学
《阴道独白》:性言说的祛魅与返魅
唐利群
无论是在美国还是中国,《阴道独白》的传播及其变异都承载了一个最基本的祛魅功能:正统文化中作为禁忌存在的女性性器,以自我言说的方式,展现了对于神秘化、污名化的女性性经验的揭示。然而,需要进一步关注的是:由于性、身体在文化机制中的特殊位置,性言说很可能面临着被再度意识形态化的危险。本文将从《阴道独白》的文本、演出和传播等方面考察其被再度书写、再度生产的状况和面临的问题、困境,以探寻恢复性言说本真、朴素呈现的可能之道。
阴道独白祛魅返魅
一
创作于1994年的《阴道独白》无疑具有先锋剧的诸多特征,作者伊娃·恩斯勒(Eve Ensler)本人不仅是美国诗人、剧作家,也是女性主义行动派;剧本在采访了二百余名女性的基础上编写而成,被采访的人当中,“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结过婚的和没结过婚的,有异性恋,也有同性恋,有大学教授,有演员,有工人,也有妓女,有非洲女人,亚洲小姐,西班牙女郎,俄罗斯大嫂,甚至还有犹太主妇”,覆盖之广,跨越时代、国族、阶级和性取向;全剧由十八个叙述段落组成,多半采取独白的形式,“其中还可再分为口述实录风格的独白、混声形式的访谈集锦;混声里有时是作家和被采访者对话的形式,有时是多人话音的穿插”。可以说,它既是“独白”的,也是“众声喧哗”的,这种方式带来某种后现代式的拼贴风格,也带来某种堪称经典的开放结构:每一个叙述段落都可以独立出来,或者被二度创作,从而被赋予新的意义,就像这部剧作问世之后在全球范围内翻译、改编、搬演时在地化的情形,其实完成了一个意义不断增值的过程。
当然,《阴道独白》的先锋性更来自它的内容、鲜明的女性主义色彩,最尖锐的表现莫过于充溢其间的对于正统文化的冒犯感和挑战性。《阴道独白》当然可以被视为女性的性言说:十八个片段,形态各异的女性性体验的呈现。如果放在女性主义文学的脉络中,这其实并不罕见;尤其是欧美女性主义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无论是理论倡导还是创作实践,都转入对建立在女性身体和性欲基础上的书写方式的强调,如埃莱娜·西苏提出的“阴性书写”,露西·依瑞格瑞提出的“女人话”,都是将女性的身体作为写作的源泉和动力,认为女性的声音、情感和欲望的释放,会带来一种新的话语方式,为女性逃离父权法则、重返自身及其语言提供各种可能性。多利丝·莱辛、玛格丽特·杜拉斯、安妮·莱克勒克等女作家的文学创作也都带有类似的特征,通过女性主体对于性、对于身体的感受和认知、书写和叙述,来颠覆男权社会僵硬的性别规定,唤醒女性最深沉的自我意识。伊娃·恩斯勒90年代创作的《阴道独白》,还是可以视为这一写作传统的延续,然而一如它的标题带来的惊世骇俗之感,剧作仍然挑战了我们的常识,因为它所选择的言说对象是女性的性器“阴道”——“阴道”在我们的文化中,包括在彼时的美国,也更接近于一个禁词,意味着一种文化禁忌,是属于极度私人、隐秘领域的事物,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中说出?但是《阴道独白》却让剧中人不断地、反复地说出这个词,其出现频率之高,为先前的作品所未有。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被我们说出的东西,它就不被看见,得不到承认,不被记忆。我们不说的东西成为秘密,这些秘密产生羞耻、恐惧和神话。我把它说出来是希望有一天我能够轻松地说,不再觉得羞耻和不好意思。”
让不可说之事变得可说,让不可见之物变得可见,揭开笼罩在被神秘化的性之上的种种迷雾,这是《阴道独白》独特的祛魅功能,它让女性对自我的身体有了全新的理解和认识。剧中“最令人痛苦的”采访是针对“年龄在65岁与75岁之间”的女人的采访,“因为她们当中的许多人从来没有接受过类似的访问”,“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自己的阴道”,“从来没有性高潮”,也“从来不会谈这些”,可是当老妇人倾诉完自己青春时代失败的性经验带来的心理焦虑和障碍之后,终于承认“你是第一个跟我谈论这些的人,现在,我的感觉好多了”。
诉说那难以启齿的经验,这类似于一个性的启蒙过程。《阴道独白》在传入中国大陆、排演者对剧本进行本土化改编的过程中,启蒙色彩实际上大大加强了。2003年,中山大学中文系师生第一次排演中文版《阴道独白》;十余年,来复旦大学、华中师范大学、首都师范大学等高校以及各专业团体和民间团体的演出,所用的剧本均有增删,而一个相当突出的特点,就是加入了相当多的原作所没有的、带有初步性启蒙色彩的环节:初潮、痛经、初夜、人流、妇科病……出现在林林总总进行再度创作的文本中;这些在女性成长过程中会遇到,然而可能不被意识,甚至常识缺乏的经历和遭遇,获得了关注和言说。从一定意义上说,这是颇具中国特色的改动,它表明在一个美国的剧作中已经毋需讲述的身体经验,在性教育相对滞后的中国仍然具有新鲜、陌生之感。其实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国的当代小说就已经有此倾向,一些受到欧美女性写作思潮影响的中国作家如陈染、林白等,在小说中开始前所未有地书写女性的隐秘经验。新世纪以来的《阴道独白》改编本,仿佛是以另一种方式——戏剧的方式延续了90年代中国女性小说的某些主题。回到身体,认识自己——正是对于启蒙和祛魅的渴望,才使得源于西方女性主义的理论和创作在中国的文化空间里激起了巨大的反响。
《阴道独白》的祛魅功能还在于,“阴道”在正统文化里同时也是一个贱词,相对于象征着男子气概的男性性器,女性性器一经说出,就意味着一种“不洁”、“不净”、“幽暗”、“丑陋”甚至“卑贱”,因此,《阴道独白》不仅让女性说出这个词,而且还要再造这个词,要重塑阴道的全新形象,要修正阴道的文化想象和象征意义,为男权社会中被污名化的女性性器和性经验正名。剧中重要的段落如“阴毛”、“洪水”、“阴蒂”、“阴道的气味”……组成了与阴道紧密相关的形象,有的在对男性偏见的控诉中反驳“阴毛不但龌龊而且肮脏”,有的诉诸直接的赞美:“阴道闻起来像什么?”“像上帝”,“像水”,“像一个崭新的早晨”,“美味的糖果”,“或是南太平洋季风”……而剧本最后一段诗歌独白“我就在那里”,则以作者伊娃·恩斯勒在儿媳的产房目睹婴儿降生的过程,描写了“一个羞怯的性器官变成了一条时光隧道”,“一个神圣的器皿”,“一条威尼斯的河道”,“一口深深的井”,而新的生命就从这撕裂的、变形的、流血的通道中来到世间……真实到残酷的写实手法在诗歌的最后蓦然翻转成超现
实的丰沛的想象——
我站在那里,
突然间,她的阴道变成了一只红红的跳动着的心。
因为那是阴道,
所以那颗心能够牺牲一切,
它能够宽恕,能够修补,
它能够改变形状,让我们进去,
它能够舒展张开,让我们出来,
就是那阴道啊,
它为我们疼痛,它为我们伸展,它为我们死亡,
它为我们流血,为我们这个艰难的奇异的世界流血。
我清楚地记得,
我就在那里,在那个屋子里。
应该说,《阴道独白》重塑了“阴道”的多重形象,它是独特的,也是美丽的,是普通的,也是惊人的,它是我们身体正常的一部分,又与伟大的生殖和生命相联系……
对于“阴道”污名化的反拨,也最容易唤起对女性的情感共鸣。在中国大陆的诸多改编本中,基本保留了这些段落,尤其是最后一段。而在为《阴道独白》的合理性辩护的说辞中,类似这样的评论也极为有力:“无可否认的是,我们每一个人,无论是男是女,是女性主义者或男权至上者,全部都出自一个伟大的部位——阴道。”“你一定有母亲,她不管是像马克思说的,由于‘在性爱基础上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婚姻’而有了你;还是像王小波说的,由于‘伟大的友谊’有了你,你都是从阴道开始你阳光的人生。”
正是在这种能够唤起无数人强烈认同的情感的映衬下,《阴道独白》对于女性所受的性侵害、性暴力的描写才显得极富批判力量。“我的阴道曾是我的村庄”只是其中短短的一节,却是最具震撼力的一章。这个段落采用了反复咏叹、交叉对比的方式,让来自中欧、在科索沃战争中受害的妇女诉说着数万人惨遭强暴的痛楚,女性受辱之前与之后的巨大落差得到强烈的表现:一开始是美得令人惊叹的想象:“我的阴道是青山绿水,原野粉嫩,牛儿欢叫,阳光普照,甜甜的男孩手拿着金黄的麦穗轻轻抚过”,可是如今,“我不会去碰它”,“并不是由于那些士兵把步枪插入我的身体,那冰冷的枪头让我心入死灰……”然后,歌曲一样的过往重现了:“我的阴道唱着歌,少女们的歌,风铃般的歌,秋日田野的歌,那是阴道的歌,阴道自己的歌”,可是暴力的画面插进来:“并不是由于我听过撕心裂肺的嚎叫,并不是由于我阴道的一部分从我手中滑落,那部分就是我的一片阴唇……”紧接着再次的对比:“我的阴道,一个生机勃勃四面环水的小山村,我的阴道是我的家乡”,但是故乡此刻却被彻底地摧毁了:“他们轮流地摧残了我七天,我的阴道闻起来就像是烧焦了的臭肉……”
可以说,由于这些段落的存在,《阴道独白》突破了发达国家女性的生命经验,而具有了更为广阔的视野,它将不同地域的众多女性依旧遭受暴力侵袭的共同命运,以非常尖锐的方式揭示了出来,而且,这并不只是女性的历史命运,也是当下正在发生、需要面对的残酷现实:在现存的这个世界中,以男性对女性的侵犯和凌辱为基础的权力结构,仍然牢固地存在着。
如果只是从篇幅上看,《阴道独白》更多表现的是对女性性经验的自我探索;抗议女性所受的性暴力,只是它的一个很小的部分,但是在《阴道独白》被译为40多种语言,在130多个国家和地区搬演的过程中,“反对性暴力”成为它最显著的标签、最为人所知的主旨。或许可以说,正是由于这个最具有代表性和普遍性的部分的存在,《阴道独白》才在世界范围内获得如此广泛的回应和极高的声誉。
二
戏剧之不同于小说,是戏剧的文本不止用以阅读,还须用于表演,所以戏剧往往比小说的意识形态性更强。《阴道独白》看似独白,却不能只发生在私人阅读和理解的领域,而是要进入到表演和观看的公共时空当中。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大挑战,因为诸如反对性暴力、赞美生命的孕育与诞生……这些或痛苦、或严肃、或优美、或崇高的段落,是比较容易与公共性联系在一起的,然而《阴道独白》的核心内容是关于女性的性欲如何从压抑中解放出来,它的大量文字实际上是对性快感的描述,那么,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私密的经验如何转化为公共的舞台表演?虽然当下西方戏剧的实验和创新有时候是无所顾忌的,可是艺术的底线也并不是没有争议的问题。
《阴道独白》在1996年由作者本人首演于纽约百老汇,可以设想一下,作者要唤醒女性对自己身体的感知,探索性快感的源头,而且,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出来,如果还考虑到美国百老汇是集艺术生产和商业消费于一身、在娱乐大众方面驾轻就熟的一个地方,就知道要在这个空间里传达出女性的性快感、性愉悦是通向自我主体意识的觉醒这样的含义有多大难度。伊娃·恩斯勒采取的是单人剧的方式,在几乎没有什么特设的背景、音乐、灯光的舞台上,表演者坐在一张高椅上将“众人的独白”诉说到底。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整个表演始终贯穿着一种幽默、风趣的风格,最直接的反应就是下面的美国观众不断暴笑并鼓掌。也就是说,伊娃·恩斯勒运用的是充满反讽和荒诞的方式,将剧本中对性快感的叙述表现得淋漓尽致。睿智、嘲讽、夸张……使得叙述主体获得了某种自由和自在,也使大量关于性高潮、阴蒂自慰、呻吟、观看阴道、女同性恋的性诱惑等主题的段落的表演不至于沦为剧场观众集体窥淫或意淫的对象。
比如老妇人的独白:“下面?自从1953年起我就没有碰过下面了。不,这和抗美援朝没有关系。”出人意料的句子使原本阴郁的回忆发生了意义陡转,立刻获得一种幽默效果;而老妇人内心激情的外化——“下面的热流”被说成“身体里喷涌出的巨大洪流”,涨满了整个客厅,她的情人“跪在洪流之中”,情人的朋友则“在洪流中拼命地游着”,这个荒诞的梦境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能,使得连老妇人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自我的欲望获得了观众的理解。
阴蒂快感是女性主义者用以颠覆男性菲勒斯中心主义对女性性行为的压制和规训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伊娃·恩斯勒是这样说的:“阴蒂的用途非常单纯,它是人体专为快乐而设计的唯一器官。阴蒂的结构既精细又简单,它由8000个神经纤维组成了束。这种高度集中的神经束比男人或是女人身上任何的一个部位都要多,无论是指尖、嘴唇还是舌尖,而且它还是男人阴茎上的两倍,是的,是两倍,绝对是两倍。”看似科学的严谨说明却因为故意反复强调与阴茎的对比而变得令人大笑不止,成为有趣的常识。
最突出的一场戏是“一个喜欢让自己的阴道快乐的女人”,伊娃·恩斯特在其中要模拟快感中的女人各种各样的呻吟声,这可谓是刀尖上的舞蹈,难度极高。最后,表演者高超的技艺使得模仿秀充满了嘲讽的意味,也可以说,性在此变成一种可笑的东西而被超越。
作为被翻译得最多的美国话剧,《阴道独白》当然也在世界各地得到了形式多样的演出。在中国大陆,《阴道独白》中文版的上演已逾十年,比较突出的有高校社团的学生表演,民间团体的业余表演,以及试验剧团的专业表演,它们都很少再采取单人剧的方式,演出的人数常常是三人、多人甚至群体出演,充分发挥此剧结构灵活的特点。表演中当然考虑了中国的语境以及观众的接受,所以会有很中国化的改动。如中山大学2003年在广州美术馆的演出,增加了不少舞蹈的设计,通过演员的肢体语言来表现阴道的如花般绽放……再加上灯光、布景的配合,达到一种唯美的效果。
总体而言,由于演出者大多具有女性主义的理论背景,对于剧作重新想象女性的身体,让女性欲望、幻想获得新的文化表达,进而重建女性自我主体的理念,都是认同的。而性快感作为剧作表现的最重要的部分,也都被中国的表演者承袭、保留了下来。
但是其中并不是没有问题的,仍以中山大学的表演为例,它将原作中“一个喜欢让自己的阴道快乐的女人”改成了三个女人一起“叫床”的对话,一个打扮比较时髦,讲普通话的女子A对叫床没有什么心理障碍,说:“食堂有好吃的,我会叫!穿上新衣服,我也叫!跟男朋友做爱做到我爽啊,我更叫!”而农村妇女打扮,操着河南方言的女子C则说:“丢死人了。俺可从来都不叫。”可是A和另一个说广东话的女子B不断劝说C尝试叫一叫,并做出各种示范,最后C也开始在台上模仿起了性高潮时的叫床声……
从这种改写中可以看到,改编者在表述性快感时有很自觉的意识,会突出一种夸张、喜剧的风格,当然这种风格是在民族化的基础上完成的,但是如果稍有不慎,这样一幕也有沦为滑稽小品式表演的危险;就其角色身份的设计而言,已经很明显地表现出城市对乡村、小资对农妇的优越感。然而最主要的问题还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于从伊娃·恩斯特原作的逻辑中就已经透露出了的问题:正如戏剧所传达的,我的身体、我的阴道、我的性快感,我要自主追求,我要自由表达,我不用负罪,也不必害羞……它们把女性从依附的、被动的性中解放了出来。但是,需要继续追问的是:我们会不会同时又落入另一重陷阱?那就是女性的性被强化了,女性成为性的存在,性的符号?女性重新返回到私领域?而这却正是男权社会所乐见的。
从《阴道独白》的剧作和它的改编来看,是有这样的危险的。因为要为阴道正名,所以放大了它,使之成为一个被强化了的符号;因为要探索快感的源泉,“我已经变成了我自己的阴道”,女性被简化为阴道的形象,也就意味着被物化。一个致力于挑战和颠覆男权社会性别规定的先锋作品,在这里偏离了它的初衷。当《阴道独白》在为阴道的神秘化、污名化祛魅的时候,未尝没有构造另一出关于阴道、关于快感的神话。这种返魅或许是反讽、荒诞等艺术手法也无可奈何的。
类似这种“逃脱中的落网”,还表现在《阴道独白》的另一重逻辑上,那就是认为女性对男性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反抗可以通过对语言秩序的颠覆来实现。这当然也不是伊娃·恩斯勒的独创,其实,西方女性主义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就有这样的倾向,逐渐与现实的政治运动脱离,而强调独立的文化层面的批判男权。这也与当时整个社会思潮从激进立场上后撤,“既然不能颠覆现实秩序,就让我们颠覆语言秩序”的趋势是一致的。所以,在“身体写作”上,就出现通过翻转语词的意义而达到批判目的的现象。在《阴道独白》原作中,有一段叫“寻找失去的cunt”。cunt原本是男性中心主义用来贬低、诬蔑阴道的一个词,然而在表演中却通过拆解、联想和重新组合,赋予了这个词新的涵义,“你听,‘cunt’,这么发音,克,克,卡,卡,cavern,山洞,cackle,咯咯地笑,clit,阴蒂,cute,可爱的……然后就是u,curvy,弯弯的,啊,鲨鱼皮一般令人心动的u,uniform,制服,under,下面,up,上面,urge,欲望……”就这样,每一个字母都生发出缤纷的字眼和含义。最后,这个被重新定义的、全新的“cunt”被剧作家用近乎喊叫的声音反复说出。
在北京薪传试验话剧团2009年第一次买到《阴道独白》的商演版权而进行的演出中,这个段落被本地化了,但表现的思路与原作是一样的:“cunt”变成了汉语的“屄”,这也是对阴道极具污辱的一个词,表演者强调:“现在我要重造这个词,”“你听,bi,这么发音,b——i,bo——博士,博爱,波伏娃,波浪……i——一次,一小时,一次一小时,一心一意,一丝不苟,一丝不挂,一寸光阴一寸金,一刻值千金,一年之计在于春……”最后,表演者号召大家一起大声反复叫出“屄”、“屄”、“屄”……
如果一个语词,长久以来受到男权社会的污染,那么,是否用别一种方式说出来就能翻转它的意义呢?也许,我们是可以一时扰乱它的语言的规定性,然而这是否就意味着男性菲勒斯中心主义被解构了呢?当然不是,一进入现实社会,就会发现其中的权力结构没有受到丝毫的改变。即便我们在伊娃·恩斯特的意义上使用“cunt”,或者“屄”,却还是要面对全球每五名女性中就有一人曾被强奸或性侵这样残酷的事实。没有经济、政治、制度的变革,想通过颠覆语言来颠覆男权制,动摇现实的权力关系,带有明显的乌托邦色彩。
这也是另外的一些表演并不能令人满意的原因。北京Bcome小组于2012年将《阴道独白》改编成了《阴道之道》,其中一幕选择了一个咒骂品德败坏的女人最恶毒的字眼——“婊”,意图“用半污名的方式来解救污名”,对中国诗人海子的名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进行了戏仿:“从明天起做一个婊子/自慰、呻吟、不戴胸罩/从明天起做一个婊子/装纯、卖萌、不给操/从明天起关心妇科和套套/从明天起关心高潮和阴道/陌生人,我也祝福你/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祝你们郎才女貌、早生贵子/而我只愿一辈子做一个婊子。”在这个段落中,表演者想用一种极端的方式——用她们自己的话说是“重口味”的方式——来表现对约定俗成的婚姻、家庭模式、生活方式的拒绝,进而表现一个女性某种独立的自我意识的萌生,然而,以“婊子”来进行自我命名,而“婊子”所关心的事物也不过是在性的狭小范围之内,所以,在表演者的主观意识中,可能已经将“婊”转换成了不具贬义,甚至是富于挑战性的一个语词,但却连语词重建、赋予新意的过程都给省略了,也没有提供超出这个语词传统所指的内涵,整个段落里的“婊”反倒很吻合男权社会对耽溺于性的女人的色情想象。因此,对污名的主观化使用并没有解救污名。
三
《阴道独白》发表、上演数年之后的1998年,伊娃·恩斯勒发起在美国传统的“Valentine’s Day”(2月14日)演出此剧,将这一天改写为“Victory over Violence Day”(简称V-day),即“妇女战胜暴力纪念日”。为了号召更多的人反对针对妇女的暴力,她在每年的2月至4月开放剧本版权,允许义演,《阴道独白》的演出渐成全球风潮。
由于在一定条件下开放版权,使得这个女性主义作品的跨国旅行变得较为顺畅;又因为并非完全开放版权,使得它在中国的演出、传播会以十分本土化的方式进行,从而在不同的方面改变了原作的意涵。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不少团体在排演过程中不断加入中国特色的内容,以至于形成近乎完全改写的剧本。
在传播的路径上亦如此,一条路径可以称作“小资路径”。自中山大学2003年的演出之后,除了偶尔遭禁,十多年来《阴道独白》在中国称得上是“全国开花”,演出的版本各不相同,演出场所也十分灵活,学校、小剧场、咖啡馆、街头、地铁……都有尝试。当然,最突出的,还是中国各大高校持续不断地排演此剧。这跟在美国的情形较为相似。在美国,有剧场演出,有在V-day纪念日朗诵其中的片段,而更常见的,也是每年几乎有一二百所大学表演此剧。可以说,无论中美,大学校园是《阴道独白》传播的主要文化空间;大学生群体则是《阴道独白》的主要受众;换言之,《阴道独白》较多地表现了城市中的大学生群体——也即所谓的中产阶级后备军——对于性、对于身体的新的想象方式和理解方式。当然,由于中美“小资文化”的差异,也使得《阴道独白》在中国社会的反响有了自己的特点。
较近的一个例子是,2013年北京外国语大学性别行动小组演出此剧,在网络上激起极大反弹,与此前《阴道独白》多年以来在网络上虽有流传却无激烈反应相比完全不同。北外同学使用的是北京Bcome小组改编的《阴道之道》的剧本,后者在2012年曾经进行过剧场演出,也没有招致类似的抨击。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源于演出前学生们为话剧做宣传,在人人网上发布了相关信息以及17张照片,每张照片上各有一名女生举着字牌,上面写着“我的阴道说……”是这些图文而非《阴道独白》的戏剧内容迅速在网络上流传。而多家媒体的转载、报道,放大了意见不同的各方的争论,并使之成为当年的一个热点问题。在网上流传的这些宣告中,“我的阴道说:不要以爱的名义”、“我要尊重”、“别把我当敏感词”之类似乎并无大碍,但最受诟病的是以下几句:“我的阴道说:我要,我想要!”“我的阴道说:初夜是个屁!”“我的阴道说:我可以骚,你不可以扰!”“My Vagina Says:Open for Business!”“My Vagina Says:Closed for Business!”。大量的言论据此强烈批评北外女生的性道德,认为实在符吻合大学生的身份。但同样也有诸多为之辩护的言辞,如著名性学家、社会学者李银河就力挺北外女生,认为那不过是声明女性的性愉悦权、性自主权、性话语权和性价值观的“女权宣言”。这场从网友大众到专家学者都卷入其中的广泛而热烈的争论,除去人身攻击式的非理性的口水战不论,否定和肯定的不同意见恰好彰显了对性言说的界限究竟为何的分歧:性,可以说,可是怎么说?性,是自由的,但是有没有限度?
因这场争论而带出的另外一些例子,恰好表明了说什么、怎么说还是非常重要的。在肯定北外女生举牌宣告的一派中,有人拿英国大学生Grace Brown在2011年发起的一个“Project Unbreakable”项目作类比,后者拍摄了数百名性侵受害者们的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有一个女子手举字牌,上面写着强奸犯在进行猥亵时说的攻击性话语。这个例子是用来论证北外女生举牌的合理性的。不过,显而易见,形式固然相似,效果还是有很大差别的。“Project Unbreakable”才是真正体现了打破不敢言说性侵害的禁忌,反抗男权暴力的女权主义,在本质上,它更接近于《阴道独白》中抗议性暴力的部分,与“我的阴道曾是我的村庄”一样有一种痛彻心肺而又震撼人心的力量。而北外女生的举牌则有为吸引眼球而做夸张表现之嫌。
还有人在网上上传了《阴道,就是这么重要!100个男人说阴道——北外女生,你们不孤单!》的支持性言论,将大洋彼岸康涅狄格学院大学生的V-Day预热片拿来为北外女生加油打气。在这个Video中,美国的大学男生们被问到“阴道对你们有多重要”时,在短暂的惊诧和尴尬之后,开始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阴道是一个伟大的词”,“阴道对我很重要,因为没有它就没有我”,“阴道是两情相悦之中的关键”……如果我们对比一下北外女生的宣言,会发现还是有所不同,前者以平和、坦然的言说方式将阴道理解为生命的通道、性爱的愉悦,而后者则集中在性自由、性解放方面,并且是以某种急切、粗暴甚至粗俗的方式进行言说的。还值得一提的是,北外女生选择的表述完全没有对性的商品化、享乐化的警惕意识,“My Vagina Says:Open for Business”意为“我的阴道说:开始营业”,而“Closed for Business”在英文中并无意义,很显然,这里表达的是想当然的“打烊”、“关张”的意思。将女性的身体理解为性交易的场所,在自由主义者那里也许没有什么不妥,因为他们强调个人只要是在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可以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身体。但问题在于,性从来就不仅是个人的,也是社会的、文化的,有时候看似出于个人的自由、自主选择,也不过是吻合了社会的主流逻辑。尤其在当下由资本主导、消费身体的社会里,女性的性,依旧是被窥视、提供色情想象的对象;女性的身体,也往往是因为具有“可看性”而受到关注。如果对此没有任何警惕,即使看似激进的女权口号,也不过是与资本市场的逻辑暗合,而失去了它的批判意义。
因此,考察《阴道独白》在中国的传播情况,另一种趋向是值得思考和关注的。它在一开始的时候与“小资路径”似无差别,但中国的现实却改变了它的某些方向。不少中国高校的团体在排演完此剧之后,产生了让这个剧传播至更偏远的地方,进入到更多普通的观众和人群中去的意图,在这个过程中,《阴道独白》发生了与弱势群体的种种交集。中山大学第一次排演此剧之时,主创人员就带着这个作品的纪录片到番禺的打工者中心去放映,当时一些现场的打工者看了以后站起来,“说到他们自己身边的女工友遭受暴力的经验,其中有一个女工说,在一个工厂里,老板看上了一个女工,然后硬要跟她好,但是这个女工就是拼死不从,结果他让他的手下,把她先奸后杀,然后五马分尸,把她的尸块丢在垃圾堆里”。这种完全不同于校园生活的底层妇女遭受暴力侵犯的惨痛经验,在创作者与观众的交流中被揭示了出来,并成为他们未来进行再度改编的素材的来源。
复旦大学在排演此剧时,接触到中国妇女生殖健康的情况,其中有一个农村妇女的故事感动了大学生演员,她说:“我原来只关心卫生巾是否有护翼,我真没想到农村妇女因为繁重的劳动子宫会脱出阴道外,遭受如此的折磨。”大学生们连夜把这段故事写入《阴道独白·愤怒的阴道》。
还有很多别的突出问题,如“溺毙女婴”、“农村女孩求学难”、“强迫上环”……都是这样进入了各高校《阴道独白》工作坊的讨论、分享和再创作。与中国社会现实的接壤,使得《阴道独白》在传播过程中与受众有了更多的互动,在某些时刻,受众甚至转变为戏剧的主体。如中山大学创作人员追述“第一次到农村去演出和采访”,发现村里的小学生居然对剧很感兴趣,在和小姑娘们聊天的过程中,发现她们都有自己的性别故事,几乎每家都存在着重男轻女的现象。于是,大学生放下了原来的计划,带着小朋友们编剧本,自导、自演,当晚就演出给村民看。这些极具中国本土色彩的经验,使得一部先锋剧与弱势群体的生活状况结合了起来,变得更加具有社会批判的锋芒。
当然,意义还不仅如此,由于下层妇女生命故事的加入,使得除了性别之外的“阶级”因素凸显出来。在此映照之下,美国版的《阴道独白》显露了其西方中产阶级白人女性的立场局限,中国版的《阴道独白》也显露了属于小资的大学生走出象牙塔之必要性和紧迫性。在城市演出时,大学生演员曾有过这样的经历:为了让观众对“阴道”一词脱敏,演员让观众一起反复喊出这个词,有一位女孩坚决不肯,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愤怒,因为她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不这样做也不妨碍自己对身体的理解。虽然在《阴道独白》中,伊娃·恩斯勒表示“阴道,我说出来了”,“我每个晚上演出时要说它一百二十八遍”,说出来是重要的,可是过于强化和集中于这一点,却也只能使之再度成为狭隘、僵硬的意识形态。一旦打开视野,走出观念的局限,就会发现那些广泛存在于中国社会中的形形色色的不平等和歧视,并不仅仅局限于性和性别的领域,那也同样是需要我们去正视和挑战的。正如复旦大学《阴道独白》剧组成长十年后的感悟:“只要你跟人呆在一块儿,就难免遇到人找理由歧视你。你不是变性人,你还可能是同性恋;你不是同性恋,你还可能是大龄未婚;你结婚了,你还可能穷;你不穷,你还可能胖;你不胖,你还可能学历低……如果你看到一个歧视胖子穷人大龄未婚青年的人却激烈地反对歧视同性恋时,你当然要谨慎,他并不真的懂得什么叫做尊重。”
此时,再回到无论美国版还是中国版的《阴道独白》所招致的争议、所面对的困境:性要如何言说,才不是再度成为神话?性言说要用什么方式,才能逃脱正统文化和消费文化的双重陷阱?实践者其实已经逐渐意识到:“性、性别、阶级这几个视角是需要交叉的……在性、性别、阶级这三个分歧范畴,如果有任何一个脱节或者是单一的论述,可能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只有将更多不可见的边缘族群和弱势群体的诉求加入进来,只有将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的改变与文化批评再度结合起来,我们才能建构更为本真、素朴的言说。《阴道独白》需要我们走进,也需要我们走出。
(唐利群,北京外国语大学中文学院副教授)
The Vagina Monologues:Disenchantment and Re-enchantment of Sex Narration
Tang Liqun
The diffus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Vagina Monologues functions as a fundamental disenchantment both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Female genitals,a taboo in orthodox cultures,is revealed against the mystification and stigmatization of feminine sexual experience in the form of firstperson narration.It is worth to point out that sex narration might be ideologicalized again because of its special position in sex and body cultures.This paper tries to explore the possibilities of restoring the original and matter-of-factly sex narration via the study of the text,performance and diffusion of The Vagina Monologues,and tries to reveal the situation of rewriting them and possible problems and difficulties in their reproduction.
The Vagina Monologues;Disenchantment;Body;Masculi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