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一个本真的孙犁
2017-11-13张学正
张学正
文化视角
还原一个本真的孙犁
张学正
本文以孙犁六十年的创作历程为线索,论述了孙犁由激情到幻灭的重大心态变化,并对他晚年出现幻灭感的原因进行了探讨;同时,作者围绕晚年孙犁评价上存在的分岐,以及晚年孙犁研究中几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晚年孙犁幻灭感
孙犁是一位文学大师。他在文学上独树一帜,道德上堪称楷模;然而人无完人,他在思想与人格上的某些缺陷,最终导致了他带有一定悲剧色彩的结局。
从激情到幻灭
1938年春,孙犁在抗日烽火中踏上了革命文学之路。由于时代的需求与个人的志向高度契合,他的才智得到了充分的发挥,从而爆发出了空前的创作激情。在十多年中,他创作了包括《荷花淀》《芦花荡》《琴和箫》《光荣》等一大批小说、散文及多种文论著作。正如他自己所说:“那时的写作,真正是一种尽情纵意,得心应手,既没有干涉,也没有限制,更没有私心杂念的,非常愉快的工作”,“有所见于山头,遂构思于涧底;笔录于行军休息之时,成稿于路旁大石之上;文思伴泉水而淙淙,主题拟高岩而挺立”。这是一个激情飞扬的时代。
1949年,孙犁随解放军进入天津,又开始为新的国家而歌唱。20世纪50年代初期到中期,他继续以燃烧般的激情写出了《蒿儿梁》《吴召儿》《山地回忆》《正月》《风云初记》等作品,表达他对“美的极致”的抗战岁月的深深眷恋之情。1956年,他又创作了中国当代中篇小说的经典《铁木前传》。孙犁在谈到当时的创作心情时说:“写作它们的时候,是富于激情的,对待生活里的新的、美的之点,是精心雕刻,全力歌唱的。”
激情产生了诗一样的小说,诗一样的小说奠定了孙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然而,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的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使孙犁惶恐不安。在1955年批判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大会上,当场将“胡风分子”抓捕入狱令他惊愕不解。之后,在1966年至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中,孙犁的家被抄,而且被扫地出门,人被批斗,受尽侮辱,使他一度陷入迷惘与绝望,本性软弱的他曾数次想自杀。1956年写完《铁木前传》之后的二十年间,除1961年至1962年党的文艺政策调整时期有少量文学活动与创作外,先是一场大病,后是一场浩劫,孙犁的创作基本处于冰冻状态。
1976年粉碎“四人帮”后,孙犁觉得遇到了一个多年盼望的“政治清明”的时代,所以他兴奋异常。他表示要像即僵之蚕,“犹摇头奋起以吐余丝”,要如将殒之星,“摇曳其余光,以眩众目”。从此,孙犁的创作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高潮期。他一方面创作了大量的散文、杂文、随笔及“芸斋小说”;同时主动介入文坛,接待来访,回复来信,为众多作者撰写序文,写《读作品记》,指导中青年作者的创作;他还总结文坛与自己的历史经验,写作系列性的有关文学创作、文学批评、作家修养方面的理论文章,推动当代文学的健康发展;研读典籍,写《读书记》,阐释、弘扬传统文化精华:发掘、整理旧作、佚文,亲自校订、出版了多种自己的文集、选集。他的工作量之大、作品产量之高都是前所未有的。这是孙犁自我沉思与反思历史的一个时期,也是思想结晶与升华的一个时期。他的许多人论、书论、文论,均是中国当代难得的文化瑰宝。他的文学理念与文学实践培育和影响了几代文学与文化人的成长。这使他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文学大师。
然而,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情况却起了变化。面对改革开放的大潮,孙犁对社会上和文学界涌现出的许多新鲜事物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对社会上泛起的许多丑恶现象更是十分憎恶。他认为,“社会日恶,人心日险”,“世风日下,文化随之”。于是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像遇到一个坎一样”,他不想读书,也不想写作了。他甚至预料:“文学生涯至此,恐将结束”。1987年元旦,他以“垓下之感”写出《告别》一文,作了与人世告别的准备。
1989年,似乎又是一个“坎”,孙犁“终日茫然”,他反复表示“无写作之意”。1980年,他曾说:“我红尘观念很重,尘心很重”;这时,他却说:“叹人、事之无常,真有些看破红尘了。”他愈来愈忧郁消沉。在春节的鞭炮声中,他竟感到“欢情已尽,生意全消”。
尽管1993年6月,孙犁因幽门癌动大手术后,身体、心情有一定好转,但他的精神状态并没有根本转变。尤其是1992年至1994年与某个作家发生的一场论战,给他巨大的刺痛,心绪更为烦乱而灰冷了,甚至希望早死。
1995年,孙犁出版了他最后一本作品结集《曲终集》,从此封笔。封笔后,他不仅不读书,不看报,不写作,不接待来访,不回复来信(包括老朋友的来信),后来甚至发展到“不理发,不刮胡子,不换衣服,不让人到他屋里去”,常常面对天花板枯坐。面对此情此景,我们仿佛可以听到老人在绝望中的哭泣:“故园消失,朋友凋冷。还乡无日,就墓有期。哀身世之多艰,痛遭逢之匪易。隐身人海,徘徊方丈。凭窗远望,白云悠悠。伊人早逝,谁可靠语。”在腥风血雨的“文化大革命”中,孙犁都不曾为权势所屈服;今天,他竟主动切断了同现实的一切联系,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走向了彻底的孤
11○郭志刚:《岁月之恋——我的怀念》,《回忆孙犁先生》,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第169页。
12○孙犁:《书衣文录》,第155页。独。他陷入了“大痛苦、大寂寞、大无聊”之中而不能解脱。连他自己也坦承有一种“幻灭感”。
从1938年春正式参加革命文学活动,到1995年春写出《曲终集》后记,正式宣布告别文坛,前后近60年,孙犁走过了一条从激情到幻灭的人生之路。这让人叹惋,也令人沉思:这究竟是为什么?
孙犁何以“心死”?
由于对转型期社会的不理解、不适应而产生的理想幻灭感,由于对文坛乱象的不满而产生的事业幻灭感,由于亲情、友情、爱情的残破而产生的情感幻灭感,由于身心多病而产生的生命幻灭感,使他终于在幻灭中走向了生命的终结。孙犁的这种幻灭感不同于他先前在一定时段之内或在局部问题上曾出现过的情绪的消沉,而是一种对生存意义的根本性的怀疑和对生命的完全的放弃。孙犁说:“病莫大于心疾,哀莫大于心死。”这时他的心已死,而且意识到“这是无可奈何的”。孙犁为何“心死”?除了政治对他的纠缠与伤害的外因,我们还应从作家本体,从孙犁的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文艺观以及他的思维方式、性格、心理等多方面探析他产生幻灭的深层原因。
首先,孙犁的人生理念有一定的狭隘性。
孙犁接受的教育可谓博而杂,既有革命的民族主义、民主主义及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学说对他的启迪,又有儒家的仁爱、老庄的无为等传统文化对他的熏陶(他说这些东西“在头脑里生根”),还有西方的自由、平等、人道主义等观念对他的影响。作为一位农民家庭出身的小知识分子,他一方面有“执干戈以卫社稷”的爱国情怀和“文学为人生”的信念,同时也有他自己的人生追求:企盼过一种以书为伴、以写为乐的文人生活,希望有一种恬淡安静的生活环境,向往一种单纯、透明、与人无争的人际关系。孙犁似乎缺少那些曾与外部世界有着广泛联系的作家、学者的宽宏的胸怀与广阔的视野。因此,当他遇到压力、挫折和打击的时候,常常不是主动地迎接挑战,而是采取规避、隐遁的态度;他一般不作正面抗争,而是退向边缘,退回远古,退进内心。虽偶尔也爆发情感的冲动或挺身而出,但总体上看,他是一位隐忍的受害者和沉默的守持者。有时,在“兼善天下”与“独善其身”不能两全的情况下,他自然地选择了洁身自好。1995年的宣布封笔,正是他独善其身的人生理念的宣示。他封笔后的几年,有些事他本可为、应为而不为,而是选择了保存自我、珍爱自我的生命终结方式,这固然展现了他不甘于同流合污的高尚姿态,但也留下了放弃应有的社会责任与使命的遗憾。
其次,孙犁在道德观上的偏颇。
孙犁是一位道德论者。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对于传统道德、政治道德、社会道德及报人、学人、文人道德有大量的精辟论述,而且是一位赤诚的道德践行者。然而,又不能不看到他的唯道德论的褊狭性。
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和一些社会矛盾的凸显,社会上和文艺界出现了种种消极现象。对此,孙犁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进行批评、批判,这是应当的;但在分析产生这些丑恶现象的原因时,孙犁统统归罪于市场经济。他认为:“当前商品经济,或者说是市场经济,引发产生的个人第一,急功近利的意识,以及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新潮生活,不能不反映在他们的作品中,也不能不反映在他们的生活方式上。”如何看待改革开放?如何实事求是地评价改革开放取得的成绩及出现的弊端?这里涉及历史尺度与道德评价问题。我们不能用单纯道德化的观点来评价历史。历史发展的规律不一定符合某种抽象的道德信条,历史的发展并不总是以“善”的形式进行的。道德的呼救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社会道德堕落与腐败等问题。社会进步必须靠包括市场经济在内的经济体制、政治体制、社会体制、文化体制的全面改革来推进。
在文学上,孙犁也存在道德化倾向。粉碎“四人帮”后的一段时期,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浪潮兴起,矛头直指“文革”十年浩劫和长期的极左路线。作品揭发、控诉“文革”的反人道、反人类本质,批判现代迷信与造神运动,挖掘和清除封建专制主义余毒,呼唤民主与法制,思考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受到了亿万读者的欢迎与好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不仅有力地推动了对林彪、“四人帮”的批判,而且一定程度上为后来的改革开放铺展了道路。而孙犁对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则有某种异议与忧虑。他从个人的感情出发“不愿意去写这些东西”,“也不愿意回忆它”。这同巴金带病坚持写出既深刻反思历史又无情解剖自我的“讲真话”的《随想录》形成鲜明对比。后来,孙犁也写了一批表现“恶的极致”的“芸斋小说”。面对“惨淡的人生”与“淋漓的鲜血”,孙犁重新回到了鲁迅批判的战斗的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他说:“这场‘大革命’,迫使我在无数事实面前,摒弃了只信人性善的偏颇,兼信了性恶论,对一切丑恶采取了鲁迅式的极其蔑视的态度。”
再次,孙犁的思维方式、思想方法有一定的保守性、偏执性。
孙犁有浓重的故乡情结,留恋传统的农业文明。他赞美农村有美丽的田园、淳朴的乡亲,是童年的乐土、作家的摇篮。这是一种可贵的情感,但却不能因此贬抑现代都市文明。孙犁对现代都市有一种“恐怖感、窒息感、无可奈何感”,憎恶有加,总想逃离。这就有些极端了。
现代都市文明伴随着工业化、信息化正在全世界推进。资本主义制度曾给现代社会带来许多罪恶与血污,但承载着先进生产方式、多彩生活方式和科学管理方法的现代都市,又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以及人类生活质量与人的素质的全面提升。建设新型的现代都市、城镇是社会未来的发展方向,也是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必由之路。城市现代化过程中滋生的种种精神疾疫应注意避免与消除,但因惧怕精神疾疫而排斥现代都市文明是一种历史的倒退。
孙犁笃信与坚守现实主义,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因此对其他文学流派、文学形式、写作方法采取排斥的态度却是不可取的。他对于新时期出现的朦胧诗、意识流小说、现代派实验、通俗文学以及“复杂性格”论、“作家学者化”等等,不加区别地“一路闷棍横扫下去”,甚至耻于同新潮作家并列。这种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二元对立的排他性思维模式,缺乏多元包容的宏大胸怀,对文化建设是十分不利的。
最后,不能忽视孙犁性格缺陷对其命运的影响。
孙犁性格内敛。他喜爱独处,不善交往,“不凑热闹,好往背静的地方走”。他厌恶官场,远离帮派,“从来没有依附过什么人,也没有拉拢过什么人”。从积极方面讲,这有利于他的灵魂的净化,排除一切尘世的干扰,专注于创作与思考;从消极方面讲,这种孤僻的、有时又有些敏感多疑的性格,又使他容易自我封闭,孤处少徒,切断了他与生活、与人群的广泛联系。后来,他这种孤僻的性格由于患抑郁症又有极端的发展。最后,老人在完全彻底的封闭中孑然远行。
关于孙犁研究与批评的几点思考
对孙犁的研究,从20世纪40年代至今绵延不断,八九十年代达到一个新高潮,对孙犁的评价出现多元状态。虽成果丰硕,但也存在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
(一
)作家研究与批评应尊重事实
,回归理性
,不必为贤者讳
晚年孙犁存在幻灭感已是不争的事实,而有的人却不承认这一事实,反而说他“是个强者”,“是胜利者”。更有甚者,连孙犁晚年曾有过的抑郁症也予以否认,说孙犁的“抑郁症”是一些评论家强加给他的,是“被‘抑郁’”。这就不够客观与公正了。
名人、伟人是不平凡的人,但毕竟也是人,不是神。对他们不能一味地仰视,也要正视他们真实的生命历程,实事求是地指出其弱点与不足,这才是应有的科学态度。
有人不承认孙犁有幻灭感,可能是出于一种好心善意,要维护孙犁的形象,认为像孙犁这样一位从革命烽火中走过来的老作家,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伟大的作家怎么会产生幻灭感呢?
但事实无情。虚构出的光环终会化为泡沫,而事实永远坚不可摧。所有郑重的作家研究都应从客观存在的事实出发,而不能从先验的和固有的印象出发;应坚持科学的理性精神,而不应受到非理性的个人情感的干扰,这样才能得出符合实际的正确结论,才能还原一个伟大、本真的孙犁。
孙犁不单纯属于某个家庭、某个单位、某个地区,他的创作与精神遗产属于全国的读者和整个中华民族。我们不能为一己的好恶为亲者讳、贤者讳、尊者讳。孙犁晚年也不讳言自己的烦恼、困惑与消沉,而是将它和盘托出,公之于世。他是一位没有伪装、不戴面具的真实的人,是一位既可敬又可亲的大写的人,所以我赞美“孙犁因真诚而伟大”。
(二
)深入到作家灵魂与生命的深处探求其本真
人已经是很复杂的了,一位文化积淀深厚、思想情感丰富的作家,其内心世界更为深不可测。尤其是到晚年,许多作家在看似安逸、平静的生活中却充满着感情的波澜:未完成的事业,未实现的愿望,未了结的情感与心灵债务,未安排妥帖的身后之事,特别是生与死的纠结,都使他们的思想、情感处于剧烈的震荡与变化之中,这恰恰是他们灵魂真实袒露的时期。孙犁晚年,特别是80年代中期至去世前的十多年间,既是他创作的又一辉煌期,也是他人生中最苦闷、最忧愤,并产生虚无感、幻灭感的一个时期。他有太多的不满与焦虑,失望与无奈,痛苦与挣扎。外在与内在的重重矛盾在他身上聚集,又无人可助,无人可告。这种撕心裂肺的隐痛最后都郁结为自我心灵的悲泣。
孙犁晚年的幻灭感反映出孙犁思想与创作的新变异。这既是文学现象,也是生命现象。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他是一种作家群落的代表。孙犁晚年所提供的思想、文化、心理等生命信息具有重要的人文与学术价值,值得认真研究。
对作家的研究,不能再满足于单纯地、孤立地、平面地进行作品分析与作家生活、创作现象的一般性扫描,而要深入到作家灵魂与生命的层面,对他的真实的灵魂进行解剖,对他的完整的生命做出阐释。
(三
)提倡建设性的文学批评
文化总有一个逐步积淀和积累的过程。所以,着眼于建设应是作家研究与批评的出发点与归宿点。
文学研究、文学批评要尊重与吸纳已有的研究与批评成果,这样文学与学术才能不断地向前推进。
对于孙犁的研究,新世纪以来,又出现不少新成果,如赵建国《赵树理、孙犁比较研究》(2002)、杨联芬《孙犁: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2004)、阎庆生《晚年孙犁研究》(2004)、叶君《参与、守持与怀乡——孙犁论》(2006)、杨振喜《孙犁论稿》(2008)、滕云《孙犁14讲》(2012)等。他们从不同视角对孙犁的文学道路、文学思想及创作个性的研究,均有新探索、新拓展,都应给予充分的鼓励和肯定。要建设新文学、新文化,我们不能轻易否定任何已有的有价值的东西,同时,我们又要不断贡献新的东西。
对于作家的研究与批评不能一味唱赞歌,不能认为非主流的、异质的声音都是在给作家“抹黑”、“泼脏水”。不要轻易把别人有个性的见解说得一无是处;有时在一些看似谬误的观点中也可能包含着某些真理的颗粒。
孙犁是说不尽的。老孙犁与新孙犁,激情的孙犁与幻灭的孙犁,伟大的孙犁与矛盾的孙犁,将永远伴随着我们的文学而不朽。
(张学正,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Real Sun Li in His Last Years
Zhang Xuezheng
Judging from his 60 years of creative writing experience,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psychological change of Sun Li,from great passion to disillusion.It also makes an exploration into the reasons of the disillusion towards the end of his life.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expresses his comments on the different evaluations to Sun Li in his later years,and points out what should be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 in the study of Sun Li.
Sun Li In His late Years;Disillusion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