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史与知识考古
——刘醒龙小说《蟠虺》的两个向度
2017-11-13曾令霞
◆ 曾令霞
[作者单位: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人文与教育学院]
城市史与知识考古——刘醒龙小说《蟠虺》的两个向度
◆ 曾令霞
当代文坛,武汉作家多以日常人生为表现对象。如新写实派代表作家池莉和方方,她们的创作多指向城市表层的位移悲欢,总体上呈现出一种当下性与世俗性;刘醒龙长于乡土叙事,作品多表现乡村世界的歌哭悲喜,如《凤凰琴》、《天行者》等。长篇小说《蟠虺》哗然裂变,一反他的乡村格调,笔触延伸进城市,掘地三尺,发掘城市地层,用地下文物印证地上世界,增加历史纵深及厚重感。至此,作品呈现了两个世界:一个是深埋地下的楚国故地,一个是处在历史地表的现代都市。前者虽远去却与现实血脉相连,后者虽与历史血脉相连却走得太远。青铜重器“曾侯乙尊盘”是勾连历史与现实的关节点,以之回溯历史、观照都市,一方面寻找楚文化的精神脉络,另一方面揭示当下楚文化研究界的精神病象。“一件在地底下埋了千年的珍贵文物,在刘醒龙的手上成了一面照妖镜,照出了现实生活中那些冠冕堂皇的强权者的真实面目,他们的贪婪欲望可以将一切都吞噬进肚子里。天真的学者们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甚至他们的生命。”以铜为镜,观照了两个世界,在过往与现实之间冲撞出丰富的文学意蕴。
一、楚国故地与现代都市
青铜、铁器铸冶工艺、丝织刺绣工艺、髹漆工艺、道家哲学、庄骚文学、美术与乐舞是楚文化的六大支柱。楚文化在历史上绚丽多姿,楚国的精神气度是后世人尤其是湖北作家应该追慕的。作品中设计了一个研究楚文化的楚学院,两个中心人物:曾本之、马跃之。曾本之是研究青铜重器的泰斗级人物,楚地是青铜重器的发源地,曾本之是青铜文化的象征符号,他代表青铜君子精神,坚信“青铜重器从来都与君子相伴”;马跃之研究丝绸,他是楚文化中丝绸文化的象征符号,有以柔克刚的毅力。以这两人为中心,围绕“曾侯乙尊盘”作家触及了三类人:学院派、学官派与盗墓者。学院派内部分裂出了郑雄这个学官,其与“老省长”、熊达世等人勾结,企图以“曾侯乙尊盘”接近高层揽权营利,不择手段,走向君子的反面。与以往作品关注基层老师、民办教师等题材不同,此次刘醒龙的锋芒直指学者的学术腐败与道德沉浮,既呈现其特殊性又道明它的一般性。学者作为沟通古今,阐释历史,传播文化的人,却又幽暗迷途,积重难返。其人作为,发人深思。正如盗墓小说总会提及科考队员,《蟠虺》也将盗墓者老三口引入叙事范畴,以其为参照,一方面反观学者队伍,另一方面借此讲述古董的江湖及民间世界。作家却将他圈定在监狱中,少有盗墓内容涉及,他的受限也暴露出作家在表现相关内容上的无力。有意思的是作品中能成功仿制“曾侯乙尊盘”的人——青铜大盗老三口,而非曾本之等科班学者,这样人物设计极具反讽效果。他能辨真伪,以假乱真,戏弄学界,蔑视权贵,也因此惹祸上身,命丧黄泉。荆楚大地,因青铜重器而生戾气。在这样一种现实环境中,曾本之、马跃之、万乙、赫文章等人却在坚守学者的精神高地,与对手周旋,维护青铜器的正统与尊严。他们坚信“楚地青铜重器只能与君子相伴”,也做到了。
城市的历史是一本倒置的书,最后一页往往是第一页,我们一页页地翻下去,便会走进历史的深处。有意思的是作家没有花更多的笔墨在楚国往昔的回顾上,而是以处在历史表层的武汉这个都市来映衬它。在现当代作家笔下,城市的意象林林总总,比如霓虹灯、高楼、咖啡馆、夜总会、电影院、红男绿女、有轨电车、商场、广场、汽车、书店、跑马场、公园等等。除却东湖、水果湖、埋藏“曾侯乙尊盘”的老鼠尾、楚学院、博物馆、公墓这几处公共空间,刘醒龙大量使用汽车这个意象,甚至靠汽车完成了他的叙事任务。他用两个意象来代表楚地的过去与现在,一是青铜楚鼎,一是跑在江汉平原上的各种汽车。前者定笃,后者游离。曾小安开着香槟色越野车,郑雄坐的是黑色轿车,熊达世一干人开的是装甲车一样的越野车,沙璐开着红色轿车,撞死老三口的是云南古董商开的宝马车,华姐用大货车撞云南古董商同归于尽,曾小安与赫文章开着放蜂的房车隐身,甚至作品中还设计了交通警察——沙璐这个形象,以便更好地观察、监控车辆……曾小安的执着任性、郑雄的老沉世故、熊达世的霸道张扬、沙璐的热情开朗、滇商的财大气粗、华姐的痴情率性、曾小安与赫文章爱情的弥久欲新都能通过不同车款体现出来。真是一人一车,一车一性。唯曾本之、马跃之、老三口不操控车,似乎活在过去的时空中,与地层中的古董一样处静安详,他们眼见现代交通工具在楚地表层上呼啸奔驰而过,犯规、围堵、冲撞、制造事端,尘土飞扬、飘浮躁动、张扬欲望,与城市的过往相背离与城市的当下相契合。汽车的争斗实际上是围绕“曾侯乙尊盘”而展开的人的争斗。现代文学史上,茅盾的《子夜》开启了都市文学的先河,至此,“汽车”成为与霓虹灯、摩天大楼、轮船、火车、工厂、弹子房、舞厅并置的都市意象,成为现代性的象征。汽车作为意象符号在刘醒龙的笔下既承担了“车厢社会”总体性描述的功能,也体现了现代都市中车主的个性与命运遭际。在车马为患、人心不古的今天,从“汽车”的角度回望过去的世界、打量此在的世界,的确是另辟蹊径。
二、知识考古与意义向度
《蟠虺》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将考古学引入文学创作。近年来,天下霸唱、南派三叔等人的盗墓小说风行一时,很大程度上满足了读者窥迷的心理,盗墓与考古相伴而行,由于过多虚妄玄乎内容的呈现,远科考近迷信,此类作品显得邪气十足;岳南的考古小说有对盗墓小说纠偏的倾向,体现了科学考古的正统性,但叙事方式又是非文学的。如何将考古学与文学自然贴合,既具科学性又有文学性,这是一门学问。《蟠虺》没有将重点放在文物考古上,而是将1978年考古发掘的“曾侯乙尊盘”当作既有的文物,以辨其真伪的方式来重新打捞它的历史,同时关照现实。按照福柯的观点,文献即文物。“简而言之,就其传统形式而言,历史从事于记录过去的重大遗迹,把它们转变为文献,并使这些印迹说话,而这些印迹本身常常是吐露不出任何东西的,或者它们无声地讲述着与它们所讲的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在今天,历史则将文献转变成重大遗迹。”我们将文物整理成了文献,但文献却指认不出任何东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将文献转变成文物,重新对它进行知识考古。当下的“曾侯乙尊盘”被刘醒龙看作文献知识,更深一步进行考古发掘。体现在小说中即是“知识考古”,分三个层面,一是青铜重器的相关历史的讲解。这部分内容由博物馆的志愿者——交警沙璐对同事的义务讲解来展开,她阐释了楚鼎与秦鼎的差别,“在青铜时代,楚地制造的青铜重器,奇美浪漫更具艺术气韵。而秦地制造的青铜重器,凝重霸道带有威胁压迫的政治特色”。她认为,楚地青铜铸礼器不铸武器,使“大老秦得到江山,却存活得很短。大老楚失却了威权,却在文化中得到永生”。从“道”与“器”的角度来考释楚鼎的文化艺术价值,是这个作品对楚地青铜器最好的认知,也是读者最佳的认知;二是关于“曾侯乙尊盘”制作技法的争论。青铜器的制作方法有两种,一是范铸法,一是失蜡法。“多年前,曾本之在青铜重器学界,石破天惊地指出,曾侯乙尊盘是用失蜡法工艺制造的。曾本之还通过一系列相关研究证明,最早使用失蜡法制造青铜重器的人是楚庄王的儿子楚共王,为中国青铜史写上全新的一页。”多年来,在学界,曾本之就是失蜡法,失蜡法就是曾本之。郑雄等人拼命维护老师的研究成果,凭借这成果谋取了各种权与利。然而,这成果始终没有成功转化成复制品,因此失去了说服力。学界开始怀疑失蜡法而转向相信范铸法。有反讽意味的是学官结合的科研队伍费尽心思用失蜡法复制曾侯乙尊盘都没成功,反倒是青铜大盗老三口利用复制品取代了博物馆里的真品。在这一过程中,作家将青铜重器制作技法当作考古对象,将其作为知识传播给了读者。读者既能在作品中体会虚构的愉悦,也能接收到由纪实文学传播带来的知识。虚实共生互补,作品显得摇曳多姿。三是“曾侯乙尊盘”的真伪辨析。刘醒龙为读者虚拟了一个真假青铜重器辨析的故事,在情节发展过程中,真的何为真,假者何为假作家都做了详细的阐述,它与制造方法有关,与研究人员的实践体悟有关,与学术界的良知有关,关键是假的文物它对于知识体系的建构与历史地层关系的映证都无关,真的文物它从形到神都能代表一段历史及那一历史时期的精神气质。它走向文献,又由文献走向文物,“在文献上我们不必信古也不必疑古,如果我们要重建古代中国文化思想和学术世界,我们不必特别纠缠在具体一两部典籍的真伪,文献就像文物一样,它开口所说的一切都可以用括号先悬置起来,我们不必为它是真而全然相信,也不必为它是假而全然不信,我们可以像对待文物一样,根据它的‘地层’关系,重建知识的谱系,把它与文物互相印证,重建那个时代思想的轮廓和脉络”。当文学史家、作家有了考古学的视野,文学作品中注入了考古学的相关内容,作家与科考人员一道从历史断裂处重新打量审视,其结果丰富的不仅仅是思想史,还有文化史、文学史等等。刘醒龙在小说中大胆地推测除了曾侯乙墓,还可能有曾侯甲、曾侯丙等墓,通过后来考古发掘证明,他的推测确有可能。科学的推测与文学的想像互为表里,学科的跨界交流会冲撞出一个新的意义空间。
在现代文学史上,把考古学、人类学融入文学创作始于剧作家曹禺,他的话剧剧本《北京人》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北京人头盖骨的考古发掘始于上世纪20年代。1940年,曹禺在四川江安遥想北京,考古学上的北京人、人类学上的北京人及现实中的北京人三者被粘合到一处,成就了话剧《北京人》。《北京人》有三个价值向度:第一,过去的北京人。指考古学人类学意义上的北京人,带着原始的雄强与蛮力。第二,现实中的北京人。以曾浩、曾文清、曾霆、素芳等人为代表的在现实中挣扎的北京人。第三,未来的北京人。以袁任敢、袁缘为代表。他们既摒弃了现实中北京人的惰性与钝性,又继承了古北京人天然原始的生命力,带着人类的纯真,代表着北京人未来发展的方向。同样是将考古学引入小说,刘醒龙的《蟠虺》,表面上看写楚地文化、楚地青铜重器,实质上写的是江汉水土之上的楚地人。与池莉、方方她们写街巷市井的楚地人不同,刘醒龙将目光对准考古界的知识分子。围绕“曾侯乙尊盘”,以知识分子为中心牵涉到官场及江湖中的人。与《北京人》中作为符号的“北京人”一样,“曾侯乙尊盘”在作品中是代表楚文化的符号。以它为界点,向后回顾曾经的楚地灿烂的历史文化,向前则俯视现实中的荆楚大地。考古界的现实由学术界、官场、江湖中的人经营着,“曾侯乙尊盘”与三种人的交集形成叙事平面,在这个平面中,学术界的知识分子在追问青铜重器的真伪,官场中人在追逐名利,江湖中人在盗墓盗利。“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杰”,“青铜重器与君子相伴”,真正的学者既要守卫研究成果,也要坚守正气尊严,以正学术传统。无奈的是,作品中的学院派们对用“失蜡法”复制青铜重器的技艺一筹莫展,最后使用苦肉计送年轻学者赫文章入狱靠近青铜大盗老三口,八年光阴似乎也没得到技法真传,只是通过老三口的民歌暗示找到了“曾侯乙尊盘”的真品。这一过程虽催生了曾本之等学者的反思精神,但只是反思是不够的,他们在整个作品中的表现没有一个向前的精神向度,而是用找到青铜重器真品这个皆大欢喜的结果来遮蔽复制难题无法攻克这个事实。随着老三口的死亡,这个技艺仿佛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文物身上,无处可寻,无处着手,希望渺茫。不似《北京人》,它有纵横两条线组成的叙事坐标,纵向有“过去的北京人”、“现在的北京人”、“未来的北京人”三个向度,横向有曾家老中青三代“北京人”三个层面,错综复杂,立体丰富,关键是作品有一个未来的向度,从人类学、进化论的观点来看,“北京人”在进化发展中,总有一天,过去的北京与未来的北京人会合成现实中的北京人,健全、天然、充满智慧。《蟠虺》只有历史与现实两个维度,在现实叙事这个层面上,它有一条民间——学院——官场的线索,三者处平行状态,没有谁高谁低的比较,反而有高手在民间的感受,蕴含广阔,但未有纵深感。青铜重器从楚文化的历史深处走来,它行到当下便停下了脚步,作家未提供它未来的图景与走向,作品的叙事不涉及未来,因未来向度的缺席而失却了更深意义的探寻,整个作品的调子显得较为灰暗。
三、结语
注释:
①贺绍俊:《青铜器的分量——读刘醒龙的长篇小说〈蟠虺〉》,新浪读书专栏,2014年8月20日,http://book.2008.sina.com.cn/zl/shuping/2014-08-20/1348640.shtml。
②刘醒龙:《蟠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页。
③米歇尔·福柯著,谢强、马月译:《知识考古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6页。
④刘醒龙:《蟠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72~273页。
⑤刘醒龙:《蟠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88页。
⑥陈平原:《文学史家的考古学视野》,《读书》1996年第12期。
[作者单位: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人文与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