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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多湾》

2017-11-13

新文学评论 2017年1期
关键词:小说

◆ 张 娟

[作者单位:河南文艺出版社]



我与《多湾》

◆ 张 娟

夏天的时候,老同学约我写一篇评论《多湾》的稿子。直到漫天飞雪的冬天,这篇传说中的稿子还是没有动笔。这件事久悬心中,委实搁置不下。无论好坏,都得动手写了才好呢。

一去经年。想当年,我是这本书最初的阅读者之一,而如果当时一切顺利,我还会是它的责编。但缘分就是这样。《多湾》后来在磨铁公司出版后,瑄璞老师带着它来郑州座谈,老同学带了她的话来,邀请我也参加。但竟记错了日子,还是错过了。缘分就是这样。

老同学说,你错过这本书,真是可惜呀。但我当时就反驳了。一本书的来去,一个编辑能决定的,真的不多。当年,瑄璞老师北上去签合同,签过,给我发短信,说路过郑州,就想起了我。其实,当时,我们这边,选题也是通过了的。只是,任何一个作者,都会在两相权衡之后,选择运作能力强大高效的图书公司吧,何况瑄璞老师还是比我资历更深的编辑。

当年在社里的选题论证会上,我力主让《多湾》被通过。我喜欢这种从容的叙述腔调。就像乔叶老师的中篇《最慢的是活着》,我曾全文复印,保存在手上。我喜欢《多湾》,原因其实再简单不过,因为书中写的季瓷,让我一再追着索要后文,念念不忘。我那么喜欢季瓷,那么喜欢写季瓷的质朴大气的文字,那温暖人心的故事。

一部小说,有这些,就有了让一个像我这样的编辑,肯为它卖命的本钱。

但是,小说并不是有这些就有市场了。出版社的其他前辈、同人,掂量它的角度自然跟我不同,他们要考虑更多,所以选题才要论证。大家的角度不同,自然意见不同。一本书,社会效应是能否获得省内、省外的奖项,市场效应是读者愿不愿意为它埋单。像女人考虑婚姻事一样,得家族的经济基础厚实,或者得找的人老实可靠、有稳定的前途。总得有一头是能达标的才行。

待翻到新历元旦,就是我做编辑的第十个年头,若是没有意外情况,我将一往无前地,把编辑座位坐到十几年后,退休。在这将近十年的时光里,我已经学会尊重现实。现实就是,很多书,对我来说,是好的,是有理想的,是言之成理的,是给人精神力量的,是学养深厚的,但是,对很多人来说,是无用的,不会翻开来看一行的,或者,翻开来,也不会多看两行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所以,其实《多湾》并没有在出版社遇到很大的阻力。我的同仁,也相信我的眼光。只是,为了出版社的发展,我们不得不带着最美好的愿望,做最坏的打算。我们希望能够以相对小的成本,实现一本书的双赢。

而与我们的出版计划相对应的,一者是作家本身对书稿的期待,再者,就是庞大有效的商业运作模式。出版商效率优先,他们能够实现迅速、大量铺货;能够在网络、地面店,营造出声势浩大的噱头和相对多的分享活动;制造出“话题”和营销集中用力的“点”。这样一来,书销量会大。所以,《多湾》被出版商中最卓越的相中,这对于作者来说,是很好的事。我在得知的第一时间,就向瑄璞老师道了贺。

那么,还是回到这部小说。

这部小说,上下卷共计四十多万字。描述了20世纪初生人季瓷多舛的一生,以及20世纪60年代生人章西芳的生活历程。章西芳是季瓷的孙女,由季瓷带到十岁左右,跟季瓷性格相仿。

这是一本很温柔很用力的小说,让人读来心情愉悦。

书中记录了季瓷的生命历程,从她不足二十岁出阁到她八十多岁离世,几乎是完整的一生。她嫁过两次,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五个孩子有机会长大成人的只有两个儿子。

瑄璞老师是河南人,在颍河边长到十岁左右,才随父母去了西安。她的文字,有陕西作家的风范,敦实大气,一拳一拳夯打基础,每句话落在地上都有回声。小说写季瓷的节奏是极慢的,那是内陆深处才有的从容漫漶。比如大段描述龙王庙的来头,比如于枝兰出阁时,身为嫂子的季瓷教导她的话,周到的传统道德全部在里面了。这样的文字,沉稳大气,节奏平稳从容。

在瑄璞老师做《多湾》分享活动的书店,我第一次见到了她。电话里声线温柔绵软,谦和秀气的女士。我问瑄璞老师,为什么读起来,写季瓷和写章西芳,像是两套笔墨?为什么写季瓷感觉跟乔叶写《最慢的是活着》一样,给人的感觉就仿若那山中清泉,清冽缓慢,自然而然,既柔弱又强大?她笑着回答我,说“是”,大约,在我们心中,奶奶就是像神一样的存在,写她们,不得不恭敬。

季瓷就是奶奶。瑄璞老师很久以前就在电话里跟我说过,说写季瓷,她在心中画了千遍万遍,她改了十年,她相信季瓷终究会闪光。

所以,季瓷是小说的绝对主角。中国式的“地母”形象,作家李洱这么形容季瓷。这个人物,确实很有美感,那么妥帖,那么好。她是我们所有人的长辈。

20世纪20年代,以绣出来的花鸟跟真的一样闻名乡间的,季先生的十几岁的二闺女季瓷,嫁给了于湾木匠家出身的机灵小伙儿于枝贵。婚后第三年,季瓷公爹婆婆已逝,季瓷的肚子迟迟没有消息,于枝贵以相对粗糙的手工担起了家计。在一次外出给东家打家具时,于枝贵路遇土匪,遇袭而亡。季瓷冷静判断情况,迅速把小姑子于枝兰嫁到早与其有婚约的东乡郭湾郭家,并以翡翠花打点走乡串户的媒婆宽婶子,带着遗腹子,改嫁河西章守信。章守信家曾经富贵,但在父辈,出了两个不肖子,章守信的两位叔伯败光了家业,丢下一屁股债,失踪的失踪,亡故的亡故。家业垮塌,负债难行,加上个性又极其棒槌,章守信混成了个大龄光棍。对接纳二婚的季瓷,章守信这个老实头毫无二话。婚后七个月,季瓷生下大儿子章柿。大点的章柿被乡邻指戳说是“带肚儿”时,章守信为给儿子出气,准备在街上拿着大锣叱骂,自此断了别人的口舌。季瓷刚出月子,就步行几十里,去拜访章家债主常掌柜,奉上部分欠款,并允诺后面会把欠款逐年补上。之后,季瓷显示出了一个乡间女人的强悍。她手上活计不停,纺线纺到深夜,凌晨起床,发面揉面蒸馒头,上午让章守信去街上卖馒头。就这样,一家人的家计重新红火。他们也逐年抹掉欠款,手中略有结余。不幸却又一次降临这个家庭,章守信给章柿削了个陀螺,玩得兴奋的章柿叫快走到井沿的章守信看陀螺。去担水的章守信扭头看时,一脚滑到水井里,虽则扁担挂着井沿,人没有落井,但是人被吓得落了个癫痫。手中小有结余的章家,为了应邻里的急,把攒的钱用来买了于自家无用的房产。好运始终没有降临这个家庭,他们家,养牲口屡败屡养。加上上个世纪的中国,整体贫困,多灾多难。他们遭遇了饥馑,季瓷这样的女人,为了几口人的肚子,敢放下身段,去沿村乞讨。

老话讲:“女人有福,托带全屋。”家虽贫,但是有强大理性的女人做后盾和掌舵,他们一点点顺利挪过浅滩暗礁,用最小的损失,走向了更广阔的人生疆域。

在被施恩的年代,季瓷接受施恩,并惦记着这些恩泽。在可施恩的年代,季瓷也不吝啬自己的温情。“于枝兰知道她一准会来,当年自家风光的时候,她从来没有踏进这个充满幸福和欢爱的大门,只能是她,丰衣足食的郭家媳妇带着钱,带着粮食绸缎去她家里,而此时,她却带着急切来了。”季瓷指导柔弱没主意的于枝兰应对困境,鼓励她拿出勇气和力气,别让家垮了。她给被批斗的、葡萄湾的常富农递烙馍,叫他叔。她记得他的恩德,记得当年常掌柜宽限债务的情形,也记得当年讨饭到葡萄湾不肯进村,仍得了常掌柜的半袋粮食馈赠。

到后来,她的大儿子章柿靠读书获得职位,到了西安,吃上了皇粮。由于她果断出手,为二儿子章楝求娶了一直站在政治风潮浪尖的“罗贫农”的孙女,得到了被推荐上大学的机会,离开了农村。

季瓷深谙生活的过程、纹理、结果,她聪慧大方,果敢坚毅,可以仰仗,可以依靠;她依赖家庭生存生活,却能够独当一面,把自家从一个破落户过到谁都不敢轻视的好人家;她从来都不拾闲,手里活计不断,说是力气是掏不尽的;她珍惜物力,不肯浪费一点资源。她珍爱生活也珍爱人以及人心:羔羊一样的枝兰,富足时候接济章家,落难时季瓷给被批斗的她送水送食;牛马一样的胡爱花,被同村人指指戳戳编排时,季瓷打上嘴碎的人家门上去为她主持公道;被损害的胡爱莲,大着肚子的姑娘连家都回不了,季瓷收容她,让她生下孩子,给她的人生一线转圜的生机;她甚至能给寡居的嫂子的情人捎信留门,虽然这段故事以陪着去流产告终,但是,季刘氏的根须从此深深扎在季家的院子里,再未改嫁。

《多湾》里季瓷有生的这些年,中国的普罗大众,普遍贫穷,天灾人祸侵袭他们,对灾难的承受力薄弱。虽则生存艰辛有加,但因季瓷的自律、克制、聪慧、善良,世间的乱离,命运的无常,被吸纳到她生活中,也就是小说的文字中时,都无法深刻损害她的生活,越是朴素的底色,越是能彰显她的灿烂。她每一分钱每一根线每一把柴火都要落到实处。她持家勤谨有威信。她思路清晰,身为一个刚生育过的小媳妇,她就能早起赶路,找到债主家,与其商量如何还钱,有底气,知进退。她成新寡时,能当机立断,迅速用所有家财打发小姑出门,并迅速带着遗腹子改嫁。在每一个重要的人生关口,她都能理性分析,及时作出判断,没有浪费一点精力把自己耽误在泥泞中。季瓷其人就如电影《辛德勒的名单》里长长的黑白蒙太奇里,那位穿粉色外套的小姑娘,浅得自然,却醒目,给人温暖、安定和希望。因为季瓷这样的性格,她驾驭得来她的生活,承受得起生活赐予的一切喜悲,似乎被她收入羽下的所有人,也同样被这样的笃定从容收容,再无命运的波澜和颠沛流离。

小说语言地道恰切生动传神,故事情节妥帖动人,与历史与时代紧密相连,也并没有超越人物世界观的言行,比如,定成分的时候,章守信不肯要工作队给的“贫农”成分,工作队来做季瓷的工作,季瓷也不肯要,硬是要好听一点的“中农”。

而作者选择的地域,是她幼年的故乡。她熟悉这里的语言,她熟练地操持着这样的语言,陌生而又熟悉,让人惊喜。

“妥了妥了,都说妥了,郭湾的下月初三来接新媳妇。”

“你这二杆子,谁又惹住你了?”

“我不好吃鸡蛋。”奶奶那带着皱皱的老婆嘴嘬了嘬,把头扭开了。

该冷不冷,五谷不等,该热不热,五谷不结。

他好像就是单等这一下的,几个孩子来叫他玩都叫不走,奶奶日撅了几回他也不走,现在他捂了眼就滚在被子上起不来了。

…………

小说的语言娴雅优美,让人惊喜。

但是,小说的缺陷也是很明显的。

首先,写季瓷与写章西芳,文风相去太远。感觉不能顺利咬合。一个写在每一个事件中的人,一个写沉湎在自我世界中的人。

与写季瓷用的笔法不同,写章西芳,作者用的是另外一套笔墨。季瓷与章西芳两人在小说内容上关联性差,在描述上差别更大。

章西芳如季瓷一样,“心里做事”。她坚持为小伙伴们每人谋一块橡皮,她看得到音乐老师的嫌弃,她感受得到重返家庭时自己受的冷遇并为之心碎。但是,后面的漫笔,实在是全部落在务虚上,这样的叙事风格,与前实在迥异。

章西芳找对象,章西芳被对象抛弃,章西芳流产,章西芳求职,章西芳想用身体换侄女的户口,章西芳与自己的外遇转朱阁,章西芳的职业态度,章西芳对求助她的人的想法。关于章西芳,很多情节是模糊的,作者用了相对来说比较现代的写法来描述,意识流式的剖析、感叹、复杂的复句、纯精神层面的沟通。

若是说季瓷是“奶奶”,那么,章西芳就是“自己”。女性作者很多喜欢写自己,而内敛稳重者,写出来,很多地方,不由自主会写得隐晦。写了,又不敢写透。这很正常。

其次,作者沉溺于自己的书写中。写季瓷的那些文字,能明显感觉到这种对完满对干净对曼妙的追求。这种沉溺,会让小说文胜质,形式大于内容。

书中每一个女性似乎都让人敬仰。有的性子敦厚绵软,如于枝兰;有的纤细白净,哀怨忍耐,如季刘氏;有的吃苦耐劳,妾心如磐,如胡爱花;有的漂亮、仁义,如生下私生子,不得不嫁给开封工人的胡爱莲……

可是,所有的人都美好这样的事,是不可信的。乡间的江湖,水其实也很深。

《多湾》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年馑时,去县城卖身得一家人口粮的招财婶,因为得了脏病,在家躺着等死。季瓷去看她,只写难闻的气味,昏暗中点很小的灯,身上滚烫的女人。此处写季瓷的探望,足显其胸襟和悲悯。但是,这样多情的情景是不太可信的。因为两个乡间妇人,彼此交情并不深,是不太可能会有这样的临终探望的。作者浅浅描几笔味道和光线,其实,这种情形下,还有死亡的气息,黑暗的绝望的,前景渺茫的家庭,探望者要承担直面一切溃败的精神压力。

还有桃花这个形象。作者笔下,她因为接受章四海的馈赠,招惹了家里有两个老婆的章四海,还一路披荆斩棘,遇佛杀佛,坚决要跟章四海好。后来,遇到章四海被批判、倒霉的时代,她的儿子声讨章四海,她把儿子都扔出门去。这样的形象,显然太过理想化了。在乡间,各种奇怪的超验事件都有可能会发生。但是,匍匐在绝望之地的人,并没有多少信仰和理性能够维护她的心和坚持,她只会腐烂得更厉害。清流和清明的判断力,是不太可能多见的。类似桃花这样的描写太曼妙太耽于审美了,而中国的乡间,并不全是这样的一派田园牧歌。倒是如《醒世恒言》之《一文钱小隙造奇冤》这样的作品中,行为不检,欺负别人家孩子,在强势的丈夫面前只会害怕、甚至只好去上吊的杨氏这样短视蛮横的妇人,似乎更有形象说服力些。

第三,小说是一个建筑,起房架屋,整体的塑形,每一面墙的功用,作者应该心里都很清楚。但是《多湾》里太多枝节漫漶,按照血缘宗亲一笔笔写来,平均用力,似乎没有清晰的矢的。如季刘氏跟周老师的一段罗曼史,季先生的视角和周老师视角的不同,看同一张巴掌小脸的感觉很有趣的不同,由是可以看出,季先生对儿媳的怨恨和不满,周老师的痴迷。但是,在自己生活中张罗、辛苦、不得闲的季瓷,突然就插了一杠子,跑来给季刘氏大开方便之门,了解她的痛,抚慰她,为她约人,给对方留门,并从此得了嫂子的心。既然季瓷有大主意,失了于枝贵后,能够拿出翡翠花赠与媒婆,得以迅速再嫁。她何以能够要求自己的嫂子,不仅得生下季家的遗腹子,还得一生寡居?为了凸显季瓷的形象,但是用力方向似乎是相悖的。鲍照在《拟行路难》中有句诗:“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水可恣意横流,但是小说并不是按照生活的原生态描绘出来就成了的。小说需要态度和情节逻辑。

最后,向长辈致敬和自我表白这样的定位,会伤害小说的力量。唯有跳出来,才能实现全面驾驭和节约资源。中国的民间传统有很多美好强大的元素。二战时投降的巴黎,德军进驻的前天晚上,卖花姑娘为自己常去的街区,每家门口都放了一朵玫瑰花。因为个人的疯狂,有人召集千万人攻城略地,强大的疯狂颠覆了城池、正义。但是,生活仍在继续。季瓷的生活,在油灯如豆的颍河边继续,在西安的高楼大厦继续。但是,向朴素的传统道德投诚,似乎也是有悖现代精神,略显柔弱和谦卑了些。小说中有几处细节,令人宛如身临其境,比如季瓷再嫁时候,把陪嫁到于湾的怀表上足了发条,用上了桐油的布包了,挖坑填埋,因为“送终”不祥;比如季瓷生的两个小闺女都没成,季瓷的婆婆走过院中树,想起了自己的两个闺女——她们因为叔叔欠了赌债,被逼去做债主的小妾而自缢。于是,她骂了这俩闺女。故事写到这里,好像大家就都可以松口气了。这样的情节自然是可信的,这是中国民间最朴素的逻辑。但是,写完即止,显得太清浅了。

[作者单位:河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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