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原型与图式范畴的词汇关联与释异
2017-11-06章宜华
章宜华
摘要 对于汉语学习者来说,运用范畴化来解释语言可以使他们的经验知识趋于结构化和系统化,让学习者能以较少的认知付出获得尽可能多的语言信息。然而,基于经典范畴和原型范畴的释义研究和实践都遇到了一些问题,需要探索新的方法来为词典释义提供理论支撑。文章从图式范畴的性质特点、原型与范畴图式示例关系和认知域与范畴网络图式的构建等方面,阐明了图式范畴释义的可行性和必要性,最后提出基于图式示例关系的释同与解异模式。
关键词 范畴化释义 意象图式 图式示例关系 汉语词典
一、 引言
运用范畴来描写语言有着悠久的历史,但基于二元对分和充分必要条件的经典范畴理论在20世纪50年代开始受到质疑,因为多数词都难以用概念范畴的集合特征来释义,一个词的若干所指对象在一种语言中正常应用和理解,并不需要有共同的元素……是家族相似性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的(Wittgenstein 1953)。传统的二语教学往往把语言的词汇、语法和语义割裂开来,不利于二语学习者系统认知语言的意义。70年代,Rosch(1973, 1978)从认知心理角度对自然语言的概念范畴问题做了大量研究,提出了原型理论的构想,同时其他一些语言学家(Labov 1973;Coleman & Kay 1981)也开始了对原型的研究。研究表明传统范畴理论不能很好解释语言,原型便被当作理想认知模式来解释语义。(Lakoff 1987; Wierzbicka 1996)原型是范畴中最典型的实例,如麻雀或知更鸟可充当“bird/鸟”的原型,但有些范畴却没有原型,如“家具”“装备”,甚至“早餐”等,都很难给出一个具有广泛代表性的实例来,它们只能有一些抽象的特征。这样,仅用原型来解释语义就遇到一些限制。况且原型是有层级的,运用原型以直观的观察和相似性来对新的实体进行范畴化,模糊了同一范畴的层级和个性,忽视了人们认知过程中的抽象概括能力。因此,认知语言学界的一些学者开始探寻一种更为抽象、概括性更强的语义模型来解决范畴化问题及范畴实例之间的差异或特点,而基于认知体验、高度抽象的意象图式理论便能满足这种需要,突破原型的释义局限,为探讨二语学习者的语言认知方法奠定理论基础。
二、 图式理论的发展背景及主要性质特点
图式理论是认知语言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认知语言学有许多不同的研究方法或“流派”(Lakoff 1987; Fillmore et al. 1988; Langacker 1987/1991, 2008; Goldberg 1995, 2006; Talmy 2000, Croft 2001; Steels 2011; Boas et al. 2012; Boas 2013; Bergen & Chang 2013),各自都有其理论设想。尽管他們有不同的研究侧重和术语,但“concepts/概念、construals/识解、domains/认知域、categories/范畴”等都是学界普遍认可的语言认知的基本概念。“概念”是类似事物或现象的属性在人们心智中的抽象反映,概念化的过程就是语义识解的过程;“识解”是人们在心智中建构一个语义认知经验的方式,包括详略度、视角、背景和凸显等;“认知域”是认知活动涉及的空间、位置和维度等领域,是概念表征的背景知识;“范畴”是由其成员间的内部原型外延关系及外部范畴间的类型关系构成的,反映其本质属性和普遍联系的基本概念。它们紧密联系、相互作用,构成了人们认知的经验系统——概念化是认知语言学研究的主要目标,识解是概念化的方式和途径,认知域是概念化的知识形成背景,范畴化是概念化的基础。但这个经验系统的所有认知加工都离不开“意象图式”(image schema)这个重要的认知模型,正如Johnson(2005)所说,意象图式对人们抽象概念的能力及意义的生成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了解这一点,有利于揭示二语认知的过程和规律。
图式观念始于Kant(1781/1999: 66—70)对“图式与推理”的讨论,Talmy(1972, 1975, 1983)则用图式理论对空间关系的经验进行描写,Lakoff(1987)和Johnson(1987)提出用意象图式的方法来研究隐喻,Langacker(1987, 2008)在其《认知语法基础》中对图式理论做了系统的阐述,探讨了图式模型对解释语义认知或识解的作用。他认为,“构式图式”(constructional schemas)就是构成语义和语法的基础,是构建语义句法界面的主要手段,(Langacker 2008: 167)也是二语学习者系统认知外语的关键切入点。这些研究为基于图式理论的范畴化释义奠定了重要理论基础。
“意象图式”是概念化过程中认知主体对客体感知的产物,它包含“意象”和“图式”两个概念: “意象”是特定事物或行为活动通过听觉﹑视觉﹑触觉﹑嗅觉、味觉和运动觉等一系列感知在大脑中的心理映射或投影,图式则是心理映射的抽象描述。因此,图式是认知及生成概念的一个固定模式,它有助于语义的描述和理解。在语言认知中,人的大脑在不断地产生意象,由此不断地产出表达意义的话语。正如Clausner & Croft(1999)所说,意象图式大体上是人们识解外部世界时反复出现的“抽象”结构,并在各种认知语义过程中起着基本作用。语言认知或概念化过程可以用图1表示:
综合上述各种研究,意象图式具有以下几个重要特征:
1) 范畴性。它是通过对一系列具有相似性的实体感知、抽象、概括而来的,具有范畴同构的特性,图式表征的是范畴成员的关联特征或共性。
2) 抽象性。它是通过模糊范畴示例的差异点,从不同结构中抽象出来的关联特征,独立于任何特定背景和实例。
3) 完形性。它是通过对范畴的整体认知、系统映射而形成的,部分整体关系清晰、内部结构统一,能系统反映范畴概念意义框架模式。endprint
4) 能产性。它可以随着认知的深入,以原型为基点,以相似性为途径把越来越多的成员纳入某一图式范畴。
这些特征体现了认知语义学的核心原则——“概念”不是孤立存在的,而存在于范畴的完形框架中,存在于预设的背景知识结构的语境中,而范畴示例的概念则存在于原型示例关系之中。
三、 范畴原型与范畴图式示例关系
在真实的语言认知过程中,语言的意义是通过范畴、图式和原型等识解和表征的。图式范畴化理论(Langacker 1987, 1990, 2000)认为,范畴化始于原型,因为原型反映了人们最基本的认知层面(basic level),可以把它作为认知同一范畴其他实体的参照或基准。原型可由一个典型的范畴成员来充当,但原型与范畴其他成员(示例)之间典型度的差异把范畴成员分为中心成员和外围成员,这样用原型来描述其语义特征就比较困难,而仅以直觉观察来描写也存在一定的主观性。正如Taylor(1989: 59)所讲,原型可理解为范畴概念核心的图式表征,但实例性样本不能叫作“原型”,它仅例示(instantiate)了原型。因此,Langacker(1987: 371) 明确区分了“原型”和“图式”这两个概念,认为原型是一个范畴的典型实例,图式则是一种抽象特征的描写,可完全涵盖或描写范畴所定义的所有成员。根据Langacker(1987: 371—375)的观点,我们用图2来表示图式范畴三个因素(原型、示例、示例与原型的感知相似性)之间的关系:
在图2中,图式是从范畴示例中抽象出来的认知模型,它着重体现范畴成员的关联或共性,模糊了它们之间的差异,可以涵盖原型及所有的非典型范畴成员。(Langacker 2000: 93, 2009: 82)因此,图式可以直接表征原型成员和非原型成员(用实线箭头表示);原型与示例处于同一节点上,原型是对图式的示范,而示例既受图式的制约也受原型样本的间接影响(用虚线表示);范畴示例之间同样相互影响,这也是它们作为一个范畴存在的根本所在。
原型是整个范畴延伸的基础,是语言认知经验扩展的参照点。如儿童可以由“麻雀”等典型的鸟来认知与原型接近的“喜鹊、鹦鹉、燕子”等,但他们无法把它与动物园中见到的“鸵鸟、企鹅、鸸鹋”等联系在一起,因为这些是需要通过更为抽象的表征形式或认知识解才能构建与原型不同的示例图式。对不同示例图式识解产生影响的是认知域,不同的认知域决定了范畴示例之间的差异。也就是说,每一概念都与认知域密切关联,每个词的语义值都是根据特定认知域来确定的。(Langacker 1987: 147—150)意义包括人们运用不同认知域经验对一个实体或事件各个方面、各个维度的认识,任何结构化体验(structured experience)都可能作为认知域,只要它能支撑一个概念凸显;(Clausner & Croft 1999)而凸显正说明认知域的重要性——概念就是根据认知域才能得到凸显(Langacker 1987: 183—189)。
四、 认知域与范畴网络图式的构建
认知域分为基本认知域和复杂认知域。基本认知域反映人的感官经验在语言认知过程中对位置(location)和构型(configuration)的识解,包括空间、位置、时间、感觉(感情)和色彩等。复杂认知域则是在基本认知域上展开的理性复杂认知,是对同一认知对象的不同视角的综合反映。如“杯子”有构型基本认知域,还有材料、结构和用途等复杂认知域。前者是范畴图式共有特征,后者则是不同范畴示例的个性特征。一个表达式的语义涉及许多认知域特征,有些特征与原型比较接近,而另一些则相差较远。(Langacker 1987: 63)可以说,人类所有的概念形成过程都根植于基本认知域,一个概念一旦与某个基本认知域发生联系,它便为一系列高层级概念的识解提供了可能,也因此成为高一级概念的认知域。以此往复而形成一个多层级的范畴图式网络。(Langacker 1987: 149—150)
为了方便讨论,我们还是以词义的具体识解来看图式的释义功能。一项图式形成的过程涉及情景与域或维度的系统选择,这些被选择的维度特征就可用来表征语义。这样,意义不但有图式范畴义(schematic categorial meaning),而且还有图式维度意义(schematic dimensional meaning)。前者是范畴的关联特征,后者反映范畴示例特征,即每一维度都是被释义词某一认知域的概括反映。如“tree/树”的图式范畴义是对成百上千种主要树木的抽象概括,但在特定的语境或认知域下它便可以具体指称某种树或某棵树,且能精确指称树的某一认知域所凸显的内容,即指明树作用于认知主体而被感知的各个维度所反映的特征或关系,如空间域(外形结构)、性状域(根、干、枝、叶、花、果)、生物域(生物类别和生长特点等)、色彩域、用途或作用域(材料、食物、庇护等)等。这些认知域与人们的经验或体验完全一致,这些维度意义就是从“树”的各种语言实例或事件抽象出来的。譬如:
(1) 禅师住在树上,太危险了。(空间: 树杈)[1]
(2) 将马拴在树上。(结构: 树干)
(3) 慢慢地这棵树就枯死了。(生物: 枝叶)
(4) 这几天那棵树正满树银花。(性状: 树冠)
(5) ……可让数百人在树下乘凉。(用途: 庇护)
(6) 每7棵树可以制1吨纸。(用途: 材料)
从上例可以看出,“树”的事件语境限定了其认知域,认知域的变化使“树”作为语言符号所凸显的内容和图式维度义有了明顯的区别。这些维度意义就是该词作为释义对象的语义结构和义项确立的依据。
综上所述,“树”在基本认知域层面的概念图式是根、干、枝叶、花果等构成的整体,儿童在成长环境中会自然习得树的这些图式特征,而二语学者没有这样的语境,因此需要为他们构建这样的识解环境。根据Langacker(1987: 373—377),儿童在学习“树”这个词时就会自然联想到有树干、枝叶、花果的植物,从而明白“槐树、银杏、白杨”等都是树。这就在他们大脑中按树的图式构建了树的第一图式TREE1。随着经验的丰富,他们会见到很多其他的树,如“雪松、油松、马尾松、云杉”等主干高大,枝杈相对小、没有片状叶子的树,从而可抽象出有别于原型树的图式TREE2;而“苹果树、桃树、橘树”等树主干小,枝杈大、结果,又可抽象出另一种树的图式TREE3。它们都被看作是树,是因为它们都有图式的范畴相似性,与范畴图式特征完全符合的“TREE1”可被看作是树的原型,而与范畴图式和原型有差异的“TREE2”和“TREE3”则是范畴示例。这完全符合图2所示的图式理论认知模型。endprint
随着人们认知经验的积累,可以由基本域向上层扩展构成更为复杂的上层域,从而出现更多“树”范畴的不同示例的图式特征。树在植物学中可以按照“门、纲、目、科、属、种”来划分,但这与认知语言学所提倡的体验是有些差异的。从认知域的角度来看,“树”可有以下的次范畴:
生长域: 乔木、灌木、藤木、匍匐木等;
环境域: 耐热、耐寒、耐旱、耐湿、喜酸、耐碱、抗风、喜阴(阳)等;
用途域: 景观、遮荫、防护、绿化、林木、建材、食物、香料、药材等;
观赏域: 形木、叶木、花木、果木、根木、藤木等。
生长域可视为基本认知域,它从空间、位置、构型等视角构建了树的范畴图式,而“环境、用途、观赏”等则可以充当树的复杂认知域。此外,上述每一个次范畴下又有很多下位次范畴,每一范畴又有很多成员,由此可衍生出多层级的上位复杂认知域,形成一个多层级的图式网络系统(见图3),
从而可识解由生长域衍生出的各种范畴示例。如: 乔木有大小、落叶与常绿之分,从环境、用途、观赏等视角又有很多区别图式;灌木常用来观赏,仅从观赏域来看就有观花、观果、观叶、观枝干等几种图式,而花、果、枝、叶又涉及形状、结构、叶色、味道等认知域,从而可以形成不同的示例特征。
图3中,每一层级的示例(具体节点词)相对于图式范畴都有一些共同特征,而它们本身之间则有一定的区别特征,原型就充当了提取图式共同特征和示例区别特征的基准参照。这就为范畴化释义提供了理论和方法上的支撑。
五、 图式范畴释义的必要性
由于范畴化是语言认知的基础,对于词汇教学,词典中词汇的收录、释义和组织等来说,最有效的办法当然就是按词汇范畴来操作。然而,在实际教学中词汇教学往往与范畴割裂,在词典编纂过程中,主编也通常把词目按字符形体或读音的顺序来分配编写任务,词典条目的编排也一般采用形序或音序方式。这样,自然语言中那种固有的范畴体系——系统、有序的结构便被打乱,同一范畴的词会分布在词典的不同地方,由不同的编者来编写。因此,会出现同一范畴的词在释义方式、表达方式、凸显方式及详略度上都不一致的现象,有时甚至相互矛盾。这样,词与词之间在形态、句法、概念和用法上的关联性受到破坏,且会造成概念混淆。下面以《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以下简称《现汉》)中的“松树”和“杉树”为例,从概念层面说明范畴化释义的必要性。
松树
a. 松: 松树,有许多种,一般为常绿乔木,很少为灌木,树皮多为鳞片状,叶子针形,花单性,结球果,卵圆形或椭圆形,有木质的鳞片。木材和树脂都可利用。如马尾松、油松等。
b. 马尾松: 常绿乔木,针叶细长柔软,果实长卵形,暗褐色。木材富含油脂,用途很广。
c. 雪松: 常绿大乔木,高可达75米,叶子针形,绿色、蓝绿色或银灰色,球果卵形,树冠成锥形、初生的叶子有白粉,像雪,是著名的观赏树种。
杉树
a. 杉: 杉树,常绿乔木,高可达30米,树冠的形状像塔,叶子长披针形,花单性,果实球形。木材白色,质轻,有香气,供建筑和制造器具等用。
b. 水杉: 落叶大乔木,高达35米,叶子扁平,花单性,球果近圆形,种子扁平,是我国的珍稀树种。
c. 铁杉: 常绿大乔木,高可达50米,叶子条形,球果卵形,鳞片黄褐色,有光泽。木材供建筑和制家具等用。
d. 云杉: 常绿大乔木,高可达45米,树皮灰褐色,叶子针形,略弯曲,球果长椭圆形,褐色。木材黄白色,质坚而致密,供建筑和制器具等用。
这是《现汉》关于“松树”和“杉树”的全部内容,从图式范畴的视角看有以下问题。
1) 形不成人们有关松树和杉树的经验范畴。因为在人们的经验中“松树”和“杉树”是一种统称[2],作为概念范畴统涵各种成员。而该词典既不收基础范畴词,也缺收一些常见的范畴示例(如红松、油松、油杉、柳杉)。
2) 把“松”和“杉”的条目分别与“松树”和“杉树”画上了等号,但并没有按范畴统称来释义,似乎它们是与“雪松”和“云杉”等并列的一种树,这也不符合普遍的语言认知经验,会造成理解上的矛盾。
3) 范畴统称与下位范畴成员之间没有体现上下位的联系和特征继承性,成员之间没有体现图式范畴的关联特征,且重复的内容比较多,处理方式也不一致,同一范畴示例凸显的认知域也不同:
1a: 类、状、皮、叶、花、果、木、用途
1b: 类、 叶、果、木质、用途
1c: 类、干、叶、叶色、果、冠、用途
2a: 类、状、冠、叶、花、果,木色、品质,味、用途
2b: 类、干、叶、花、果、种、价值
2c: 类、干、叶,果形、果色、特征,用途
2d: 类、干、皮色、叶,果形、果色,木色、木质,用途
4) 同一圖式维度的表述力度不一;或者同一特征的表达方式各异:
A. 叶: la和1c是“叶子针形”,而1b是“针叶细长柔软”,但按1b的表述方式,1a和1c都应为“针叶较短而坚硬”;2a“叶子长披针形”、2b“叶子扁平”、2c“叶子条形”,似乎有很大差异,但实际图式并非如此。
B. 果: 1a是“结球果,卵圆形或椭圆形”,1b是“果实长卵形,暗褐色”,2a是“果实球形”,2c是“球果卵形,鳞片黄褐色,有光泽”;表达不一,反映的认知域层次也不同。
C. 木: 只有1b和2d有木质描述,分别为“木材富含油脂”“木材黄白色,质坚而致密”,“铁杉”“水杉”等则没有,而这恰是不应漏掉的图式维度,因为前者“坚硬”,后者“轻软”,正是它们的重要特征。
D. 花: 释义大多有“花单性”的描述,但唯独1b“雪松”和2d“云杉”没有提及“花”,相对不太平衡。endprint
5) 总体: 未很好把握词典的释义原则。语文词典释义只需描述被释义词最重要的语义特征(可以是非本质的),能把它与其他词区别开即可,(Zgusta 1971: 252—253)而上述释义给出了不少经验认知“树”所不必要的信息,如各类树准确的高度,球果的鳞片和光泽等;此外,“花单性”是生物维度,而人们感知最直接的是花型和花色。
此外,把握好详略度是体现释义效度的有效方法之一,它能让人以简洁的语言、最适中的语义特征来表征范畴图式示例关系。但上述释义的详略度把握不一致,如“雪松”提到“叶色”,“铁杉”“云杉”提及“果色”,“杉树”和“云杉”涉及“木色”,只有“云杉”描述“木质”,只有“雪松”提到“著名的观赏树种”,等等。此外,“雪松”的观赏性与“75米”的高度似乎有些不协调。
显然,使用图式范畴的方法,很容易检查出词典释义不统一、不系统的问题。相反,词典如果在图式范畴理论观照下进行释义,就可以有效避免上述问题,释文会更具认知经济性、系统性、关联性和科学性。这从一个侧面证明,利用图式范畴进行释义有助于汉语的二语学习者系统、高效地学习语言。
六、 图式范畴的关联与释异模式
根据上述分析,在释义中明确每一个被释义词的概念范畴,指出其范畴地位及其与其他范畴成员之间的关系,阐明其共同特点(关联)和个性差异,对提高词典的释义效果,减轻用户对范畴词汇的认知难度,减少同一范畴各成员间释义的冲突和混淆都具有重要作用。这里,我们针对“非范畴释义”中存在的问题,运用图式的理论方法,以“松树”“杉树”为例来探讨如何在释义中系统地阐释“图式示例”关系,实现关联与释异的目的。
首先,根据构型基本认知域,“树”的基本特征在空间结构维度方面可抽象和提取干、枝、叶、花、果的形态,在生物认知方面涉及繁殖和生长特点,在色彩上涉及叶、果和木等,而用途多为建材;根据认知经验,我们可以建立“松树”和“杉树”的范畴图式及图式维度特征集。然后,根据图2所示根据图式与原型和示例的关系进行范畴化释义。
图4中,二层大书卷框是“松树”的范畴图式,自动继承上层小书卷框中“树”的范畴特征,三层左边的矩形框是“松树”的原型,其他则为示例,在这里被看作是词目词。椭圆框“松树”作为范畴词表征了范畴示例的“共同”图式特征,下层圆柱框中的内容描述了各自的示例特征。“关联特征”是通过基本认知域从所有能被看作是松树的植物中抽象出的“松树”概念,是储存在人们长期记忆中的基本范畴认知图式;“示例特征”是建立在“范畴图式”基础上,通过复杂认知域抽象出来的个性差异。范畴图式是人们的先备知识,供人们通过范畴相似性的联想来认识各种各样的树。因此,在释义中可以当做缺省值来处理——以概括的范畴概念名称(范畴词)来描述,而示例特征才是词典释义应该凸显的内容,因为它反映了特定“树”的具体认知维度意义,能提供“树”的新知识。接下来,就可以用这个图式对其范畴成员逐一进行释义,即通过被释义词“图式示例”的相互映射,从图式中自动匹配和继承共同属性,而与原型特征冲突的图式维度则被看作是示例特征,自动抵消了原型特征,具体讲就是: 被释义词的释义=图式范畴特征-冲突特征+示例特征。
松树
a. 马尾松: 松树的一种。针叶细长柔软,球果呈长卵形、暗褐色。木质较粗、富含油脂,用途很广。
b. 雪松: 松树的一种。树冠呈尖塔形,针叶质硬,有些呈银灰色,球果呈卵形。木质轻软,可作建材。可培植成观赏树。
c. 油松: 松树的一种。叶粗硬、两针一束,雄球花柱形,球果卵圆形,木质细密、较硬,可作建材。
d. 红松: 松树的一种。叶粗硬、五针一束,球果锥状卵圆形,木质轻软细腻、纹理密直,可做大型建材和家具用材。
这样,我们就实现了释义的“关联和释异”,而重点释异的目的。根据认知经济性和识解详略度原则,结合人们的实际认知体验,作为一般语文词典,这里只提供了能满足用户区分不同松树的最主要特征,省去了精确的高度数字,树皮、材质、叶、果等过多的细节,因为这些内容对于表征作为语言符号的“树”似乎没有太大必要,且会增加词典查阅的认知负担。至于具体植物属性,或作为建材,是否容易变形、耐腐蚀,是能做桥梁、枕木,或是家具等,则是专业术语词典的任务了。同理,也可以对杉树范畴进行释义。首先,抽象出“杉树”的范畴图式特征:
杉树
—常绿或落叶
—树干高大、挺拔,树皮松软、粗糙
—枝短细、平展,树冠锥形
—叶条形或针形,綠色
—单性球花、结褐色球果
—木质纹理直、多种颜色
根据图4所示的关系原理,我们直接以“杉树”为范畴图式原型,其他范畴示例作为词目词在释义中自动继承这些图式特征,形成图5所示的释义模式。
根据图5所示的图式示例关系,同样可以对“杉树”关联和释异。
杉树
a. 水杉: 落叶杉。小枝对生,叶扁条状,球果近圆形,生长较快,心材褐红色、轻软,承载性好,可作建筑梁的和板料。
b. 铁杉: 杉树一种。大枝平展,叶细条形,树冠高塔形,球果呈卵形,生长较慢,木材黄白至浅黄褐色、坚硬,可作建筑和家具材料。
c. 云杉: 杉树一种。枝条斜上展,叶粗针形,球果呈圆柱形。木材黄白色、较轻软,可作建筑和器具材料。
d. 油杉: 杉树一种。枝条开展,树冠塔形,叶长条形,球果呈圆柱形,心材黄褐色、坚硬。可作建筑和器具材料。
这里,凸显了树形、木材颜色和材质等人们经验重点关注的问题,同时也省去了树的具体高度、树皮、果实、气味等过多细节,统一了树叶的表达方式,去除了“枝下叶略向上弯曲”的细节和叶“长披针形”,因为考察了多种杉树,其叶形都与“披针形”不太相符。endprint
七、 结语
语言所描写的客观世界由复杂的自然物质和人造物质构成。范畴化正是人类透过复杂的现象理顺错综复杂的关系,记忆成千上万事物或事件,识别区别万物众生最基本、最经济的手段。研究表明,意象图式是对抽象范畴特征的描写,完全可以独立于任何特定文化或语境,能与范畴所定义的所有成员的示例特征兼容;从而解决经典范畴的二分法和充分必要条件暴露出的认知问题,弥补原型无法解释边缘成员的问题。“图式例示”看起来有些类似传统释义中上、下义或种属词的关系,但它们的认知方式有很大不同。后者是建立在二分法上的概念解释方法,而前者则是认知层面的一对范畴,体现了人们认知心理中范畴与成员间的关系表征。具体地讲,传统二语教学和词典释义重点在于“关联”,而图式范畴释义在于“释异”。从识解方式上看,范畴中的关联是认知主体的背景知识,通过示例相似性极易触发联想,因此不必做很大的认知努力,而示例的“异”则能提供新的知识。因此,释异在汉语作为二语的语言识解与理解中,特别是在学习者对被释义词的范畴属性积累一定的知识后,显得更为重要。
目前的二语教学和主流词典的釋义没有重视语词之间的范畴关系,同一范畴类别的词在不同的课文或场合进行解释,词典的条目也由不同的人编写,这就造成同类的词要么解释方法各异,要么相互有些混淆,不利于二语学习者对范畴词汇的学习、理解和使用。因此,使用基于“图式示例”关系的范畴化释义可以显著提高二语教学和词典释义的精度,最终促进学习者的学习效果。
附注
[1]除另有注明外,本文的例句均取自北京大学CCL现代汉语语料库。
[2]全国林业信息化工作领导小组办的中国杉树网和松树网也明确指出“松树”和“杉树”分别是“松科松属”和“杉科”的统称。苏新春(2013)也未把“杉树”与其他杉树并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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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 郎晶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