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老日”词义商诂

王闰吉

《红楼梦》中出现的“长天老日”和《老残游记》出现的“长天大日”二词，最近颇是引起了一番争鸣。以往辞书上最普遍的解释，多释为漫长的白天，如《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汉大》）释为“漫长的白天”，《元明清文学方言俗语辞典》释为“长长的白天”，《红楼梦成语辞典》释为“指白天的时间长”，《近代辞释》释为“日长之时，即白天”，《元明清白话著作中山东方言例释》释为“白天时间长”，《简明汉语俗语词典》“指日长的大白天”等。白天時间长，是相对夜晚而言的，并非所有的时候白天时间都长，所以另一种解释就说是夏天或夏至后的白天时间长，如《红楼梦语言词典》释为“形容夏天白昼时间长”，《中华成语集韵》释为“指夏季白天长的日子”，《汉语熟语大辞典》释为“指夏季白昼时间很长”，《汉语成语考释词典》释为“指夏至（阳历6月21日或22日）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的白天”，《中国古典小说用语辞典》释为“夏天昼长夜短，太阳老挂在天上，所以称为‘长天老日。就是‘大白天的意思”，《汉语方言大词典》释为“日照长的白天”，等等。

各种辞书上的解释，尽管大同小异，但还是比较混乱，的确有必要重新研究整理。张晓英、谭文旗（2013）认为“长天老日”或“长天大日”与“‘长天夏日所指皆同，即谓炎天烈日”。孟德腾、刘贵生（2015）从语义透明度角度与之做了商榷，认为二词中“长天”和“老日”（或“大日”）是“两个偏正结构之间构成并列关系”，“偏正结构‘长天即指‘白天时间长”，偏正结构“老日”或“大日”也是指白天时间长，“日”也是白天的意思。所以“长天老日”或“长天大日”“就是指白天时间长，语义透明度很高，其整体意义可完全从其内部的各个构成要素上推导出来”。其得出的结论又重新回到了各种辞书的解释上。所以，我们还有必要进一步探讨。

一、 “长天老日”的用例

以上列举的各种解释的最大问题，是例证不足，各种辞书所列的，基本上就是《红楼梦》中的“长天老日”和《老残游记》中的“长天大日”两个孤例，张、谭合作和孟、刘合作的两篇论文也同样缺乏新的例证。其实二词不乏用例，亦不乏比《红楼梦》《老残游记》更早的用例，如：

（1） 践伤禾麦半成熟，征徭输足无余粟。长天老日荞充饭，夜静更深菜煮粥。（明末清初陈佐才《农夫哭》）

（2） 四月夏天来，四月夏天来，长天老日好难挨，一日如同三秋迈。馆谷渐渐衰，馆谷渐渐衰，早饭东南晌午歪。（清蒲松龄《蒲松龄集》）

（3）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不去。”……贾母因向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清曹雪芹《红楼梦》第二十九回）

（4） 长天大日，仍复录录应酬，止三六九到馆办书，稍得习静耳。（清何绍基《致李星沅手札册》）

（5） 看看秋分已过，病势今年是不要紧的了。……看外边就走进两个人来，……一齐说道：“这们长天大日的，老残，你蹲家里做甚？”（清刘鹗《老残游记》第一回）

（6） 春鸿见佳人独对花儿叹，向佳人带笑开言把玉齿分。说娘啊看这几日春光就归去也，恨只恨一种东风两样心。……春鸿说这有何妨不过闲走走，要是这么说像这老日长天岂不闷死人。 （清末韩小窗《梅屿恨》）

（7） 农民家里过春天，长天大日头，没草又没粮，男女饿了蹲家哭涟涟。（《靖江宝卷》）

（8） 顺治在殿前站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过，几粒散雪飘洒下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又回到殿内。……从此苏麻喇姑便跟了孝庄太后。太后长天大日头地没事，便逗着她玩，教她识字、读书，讲《三国》故事给她听。（二月河《康熙大帝》）

上述例子中，例（3）和例（5）分别出自曹雪芹（约1715—约1763）《红楼梦》和刘鹗（1857—1909）《老残游记》，这是各种辞书和上述相关的两篇论文都普遍引用的例证。例（1）出自明末清初陈佐才（1627—1697，一说1608—1678）的诗作，例（2）出自明末清初蒲松龄（1640—1715）的作品，比《红楼梦》早一百年左右，比《老残游记》早两百余年，各种辞书（包括《汉大》）例证明显偏晚。例（4）出自何绍基（1799—1873）的手札，例（6）出自韩小窗（1830—1895）的作品，也都比《老残游记》用例早。例（7）出自清代从江南传入的《靖江宝卷》，例（8）是现代作品。

例（1）中“长天老日”与“夜静更深”对文，其白天的意思似乎很明显，但白天时间长的意思似乎还看不出来。例（2）和例（7）中似乎有白天漫长的意思，但仍只是说大白天的日子难熬，难熬的原因是需要解决一日三餐的问题，而不是白天时间长的问题。例（3）凤姐叫宝钗去看戏，宝钗本来就因为热而不想去，贾母劝宝钗去，当然不会以“炎天烈日”作为去看戏理由。贾母说的意思是大白天在家里睡觉太无聊，不如去看戏。这里也看不出有白天漫长的意思。例（4）是说自己白天忙于应酬，只有三六九日到馆办书，才稍得清静，同样也看不出有白天漫长的意思，也根本无关“炎天烈日”。例（5）和例（6）分别是说，大白天“蹲家里做甚？”和大白天不出去“闲走走”“岂不闷死人？”例（8）是说，太后大白天都没事，就与苏麻喇姑一起玩。这里也引申出了“从早到晚”“整天”的意义。

可以看出，将“长天老日”或“长天大日”释为漫长的白天，夏天或夏至后的白天时间长，或炎天烈日，都是语境意义，并非二词的理性意义。

二、 “长天老日”无关季节

上述八例中，例（4）据考是道光二十三年（1843）三月二十三日前后（钱松2015），是春季；

例（7）交代得很明白是“春天”。例（1）“禾麦半成熟”，说的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在我国大致是四五月春夏之交的季节；例（6）有“这几日春光就归去”，也是春夏之交的季节。endprint

例（2）说得很清楚，是“四月夏天来”；例（3）提到了是“端阳节间”，无疑是夏季。例（5）称“秋分已过”，已经是晚秋季节。

例（8）有“几粒散雪飘洒下来”，应该是冬季了。可见，“长天老日”或“长天大日”可以用于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无关“炎天烈日”，也不涉昼长夜短。上引各种辞书和两篇论文的解释都似乎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三、 “长天老日”来源于“A1天A2日”构式

“长天老日”“長天大日” 应该来源于“A1天A2日” 构式，A1和A2 都是表空旷或亮丽的形容词，如：

（9） 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唐韩愈《同水部张员外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

（10） 觉即了不施功，丽天杲日印长空。净五眼得五力，匝地清风有何极？（宋《圆悟佛果禅师语录》）

（11） 出就藏锋理事忘，长天赫日更无妨。雷公电母分明说，霹雳声中石火光。（宋末智昭《人天眼目》）

这种构式最迟在唐代就已经出现，宋代渐多，明清至现代，仍有旺盛的生命力，不断扩展出新的词汇。如：

（12） 果然那厢有座城市，六街三市，万户千门，来来往往，人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西游记》第三回）

（13） 警惺，大地昏迷；拨出，长天杲日。提起，魔军胆丧；放下，佛祖莫测。（明寂蕴编《入就瑞白禅师语录》）

（14） 一日，偶尔到春云套间小房，见房门坚闭，笑道：“如此长天夏日，如何合了门？寂寂寞寞的，做了什么？”因开门进去。（清无名子《九云记》）

（15） 如今的时新，黄天焦日，男的女的在一起，嘻嘻哈哈，像个什么？（周立波《山乡巨变》）

文献中还有“清天白日”“长天晴日”“长天白日”“大天白日”等用例，此不赘。

“A1天A2日”构式有变式，“A1日A2天”。如：

（16） 谈吕相青云得路，遗才人着意群书；演霜林白日长天，教隐士如初学道。（宋末元初罗烨《醉翁谈录·小说开辟》）

（17） 只见那一个红衫大袖的女子，敲着檀板，接着《昼锦堂》词尾，也唱道：“怪的是，铁马声闹炒，终朝永日长天。”（明方汝浩《东度记》第六回）

（18） 在昔文成五利之徒，虽卒以诡诞见诛，而忝窃崇封，耗土木金银至无算，傥生际圣朝，岂能一日姑容于化日光天之下。（清陈康祺《郎潜纪闻》卷七）

以上所有例句中“A1天A2日”构式的词语有个共同点，那就是： 它们都没有涉及时间长或炎热，它们都是表示光线光亮或大白天的意思。即便是例（14）的“长天夏日”、 例（15）的“黄天焦日”也不涉及炎热。 例（14）的意思是：“大白天的，怎么关了门，一点声音也没有？”“黄天焦日”，《汉大》释为“犹言大天白日”，而对“大天白日”释为“犹言大白天”。上述“A1天A2日” 构式的词语，《汉大》有解释的，还有：“青天白日”释为“青天和白日”和“谓大白天”，“白日长天”释为“白天”，“光天化日”释为“清明光亮的场所”，“清天白日”释为“白天”等。

如前所述，“A1天A2日” 构式中的，A1和A2都是表空旷或亮丽的形容词。与之相似的有“X1天X2日” 构式，其中的X1和X2是表其他意义的形容词或动词，其释义就不一样。如“炎天烈日”中的“炎”和“烈”都是炎热的意思，不是表空旷或亮丽的形容词，所以它有酷热的意思。“黑天白日”也属于“X1天X2日”类，因为“黑”不是表示亮丽的形容词。属于该类的还有“偷天换日”“尧天舜日”“指天誓日”“有天没日”“有天无日”“殷天蔽日”“混天撩日”“无天无日”“移天徙日”“移天易日”“补天浴日”“誓天指日”“转日回天”“回天挽日”“回天倒日”“遮天映日”“遮天盖日”“遮天蔽日”等。

“X1天X2日”与“A1天A2日”的相同之处，在于其中的构成要素“天”和“日”都是不是时间概念“白天”，而都是空间概念“天空”和“太阳”。

四、 “长天老日”四个语素都与时间无关

诚如孟德腾、刘贵生（2015）所说，“长天老日”或“长天大日”二词中“长天”和“老日”（或“大日”）是“两个偏正结构之间构成并列关系”。但偏正结构“长天”并非指“白天时间长”，偏正结构“老日”或“大日”也并非指白天时间长，二词的四个语素都与时间无关。“天”“日”是空间概念“天空”和“太阳”；“长”“老”（或“大”，“老”与“大”同义，《汉大》有释）则不是表时间长度，而是表空间规模。对照上举各例，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长天”与唐王勃《滕王阁诗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中的“长天”是一样的意思，指辽阔的天空。“白日”“赫日”“杲日”“永日”“晴日”都是描写太阳的明亮，与“长天”“青天”等组合成四字短语，其词素组合意义无疑就是亮丽的天空和太阳。

五、 “长天老日”的语义透明度

孟德腾、刘贵生（2015）认为：“‘长天老日就是指白天时间长，语义透明度很高，其整体意义可完全从其内部的各个构成要素上推导出来，处于完全透明这一梯级。”这是有问题的，原因在于他们错误地把“长”“老”两个语素理解为时间维度，把“天” “日”理解为时间的概念，事实上它们分别是空间的维度和空间的概念。从以上的分析来看，“长天老日”或“长天大日”的语义透明度至少有三个梯级： 一个是完全透明的梯级，其意义是四个语素的简单相加，即辽阔的天空和巨大的太阳；另一个是比较透明的梯级，其意义不是四个语素的简单相加，而是其借代或隐指意义，辽阔的天空和巨大的太阳是白天的特征，所以直接引申出“白天”“大白天”的意义；还有一个比较隐晦的梯级，通过间接引申而来，由“白天”意义引申出“从早到晚”“整天”的意义。

“A1天A2日”这一构式的短语，其语义透明度似乎至少存在两个梯级。一个是完全透明的梯级，如例（9）的“青天白日”、例（10）的“丽天杲日”、例（11）的“长天赫日”等；另一个是比较透明的梯级，如例（16）的“白日长天”、例（12）的“光天化日”、例（18）的“化日光天”，等等。endprint

六、 “长天老日”指“白天”的方言证据

方言是语言的“活化石”。方言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古代汉语或近代汉语的词义痕迹，古代汉语或近代汉语某些词语的文献不足，可以从方言上得到弥补，也就是说可以用方言来佐证这些词义。从方言看，《海原方言词语汇释》《泾源县志》《六盘山下有人家： 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市泾源县冶家村调查报告》等都释“长天大日头”为“白天”。甘肃张掖方言常用此词，也指白天，如“哎呀，这长天大日的拉住窗帘睡啥了？”四川方言“长天老日”，由“白天”引申出“从早到晚”的意义，例如： “这个娃长天老日的在网吧。”（巫英忠）当然，还有不少地区方言，“长天老日”和“长天大日”本来也都是“白天”或“大白天”的意思，但由于受词典解释的影响，解释者都增加了“漫长的”“日照长的”“昼长夜短的”“夏天的”“夏至后”等意义。

七、 结论

《红楼梦》中出现的“长天老日”和《老残游记》出现的“长天大日”二词，其实就是白天、大白天的意思。大量的语言文献资料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具体指出是夏季的白天或夏至后一段时间的白天或昼长夜短的白天，明显是画蛇添足。漫长的白天，酷热的白天，只是语境滋生出的意义，并非二词的理性意义，尽管也不能排除二词词义会向此方向引申，但从《红楼梦》和《老残游记》上下文来看，也只有解释为“大白天”最为确切。上引各种词典释义也有必要加以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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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马 沙）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