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角鸮 终未错过的小朋友

张率

我曾不止一次被问“你最喜欢的鸟是哪种”？对一个选择障碍症患者来说，这个问题太残忍了些。我沉迷于麻雀的沙浴现场，看它们肥嘟嘟的小身子在松软的沙土里扑腾个没完。亦陶醉在鸻鹬们埋头觅食的浩渺烟波与参差沙洲，看一个个长腿小胖墩与潮水玩着你退我进的游戏。我膜拜金雕的悍勇，亦怜惜柳莺的娇弱。就在现在，我码着字，仍然在纠结更喜欢燕子的纯良无辜还是伯劳的霸气侧漏。

就算这个问题变成“让你印象最深的鸟是哪种”？其实也没简单到哪里去。我并不是纯粹的观鸟爱好者。由于工作原因，我要近距离接触野鸟，它们有些被我送回自然，有些憾然长眠。人总是难以忘怀那些最开心的事，更难以忘怀最伤心的事。

在这许许多多的生死悲欢中，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总在我心中摇摇晃晃着出现——东方角鸮，我国北方体形最小的猫头鹰。

闻其声、睹其容却不得其名

小时候，我在东北长大，夏天的夜晚不是没听过东方角鸮那特有的“王～刚～哥～”的叫声，然而想去找时，总是难觅其踪。实在是它们太小，又有着极强的隐蔽能力。就算它们被惊飞了，也是无声无息。那时，我倒是有点想用手电去找找的，可我父亲总是怕晃伤它们的眼睛严禁我用，故而作罢。当年，网络还不发达，在我们那种小地方也找不到像样的图鉴。我爸只跟我说应该是猫头鹰，然而究竟叫什么他也说

不出。

第一次真正看到它们，还是我来北京读大学以后。那次我跑到北大看话剧，散场之后想慢慢溜达一会儿，不知不觉就闲逛到一片小园林里。当时天光大亮，正是鸮形目休息的时间，它缩在一棵槐树的枝杈里，而我就在漫无目的地欣赏因阳光照耀而呈金色的叶缘时发现了它。从那个距离望过去，它实在小得可怜。灰褐色的羽毛收拢着，不仔细看就会被当成树枝略过去。我秉持着“不要大惊小怪”的矜持，捂住了嘴，只在樹下驻足。然而本来闭目养神的它却对被偷窥有所感应，慢慢睁开明黄色的小眼睛，低头看着我。我猜，它正在纠结是继续装树枝，还是飞走躲开我这可能对它造成威胁的家伙。而我，惊觉自己已经冒犯到了它，赶紧低下头灰溜溜地走了。那天回到自己学校以后，我就跑到图书馆试图查到它是谁。然而天不遂人愿，我们学校是典型的理工科学校，图书馆里基本都是物理化学反应热力学……鸟类图鉴？那是什么东西？

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东方角鸮是闻其声而未知其形，睹其容而不得其名的。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大二那年，我跑到刚成立不久的国际爱护动物基金会（IFAW）北京猛禽救助中心当志

愿者。

第一次独立接救的猛禽就是它

我在志愿者培训课上慢慢认识了北京地区分布的所有猛禽——那时还只分为隼形目和鸮形目，其中就有东方角鸮，而带我的工作人员习惯叫它“红角鸮”。

我作为志愿者第一次独立去接救的猛禽，就是东方角鸮。

那已经是2005年了，家住丰台区的一位阿姨在楼下发现了一只不能飞的小鸟，开始以为是麻雀，凑近了看才发现比麻雀大一倍，头大眼圆，还有点凶。阿姨把它送到了居委会，然后拨打了猛禽中心的电话。我赶到时，一个灰褐色的小毛团子缩在一个垃圾桶里，而围观它的居民挤满了居委会的办公室。其实我们是告知过救助人——要把它放到扎了通气孔的纸盒里，之后保持黑暗安静，这样可以减轻猛禽的应激。可是架不住人们都有好奇心。就在我把它转移到专业运输箱以后，还有人试图抢过去再看看它，甚至有人问：“这鸟好吃不？”看着已经吓得奄奄一息的它，虽然我大为光火，可是也没时间去理论，只能告诉他们“猛禽都是国家二级以上保护动物，捕捉买卖饲养都是违法的，当然更不能吃”就急匆匆赶回了猛禽中心。万幸的是，经过补液等急救后它捡回了一

条命。

放归自然，愿你安好

一周以后，我又到中心做志愿服务，在室内笼舍里看到了它。工作人员指着站在高高的栖架上的一只毛球说：“看，就是你接的那只，现在可能吃了，过几天就能放。”我抬起头仰视它，突然又想起刚来北京时在北大校园里看到的那一只——是一样的警觉、一样的纠结。可是这一次，我必须要凑近它才能给它添加食物。这一次，我终于见识到了东方角鸮的示威动作——它开始慢慢张开翅膀，炸开全身的羽毛，使自己变成一个看上去有原来3倍大的球，同时左右摇晃起来，两只明黄色的圆眼睛也眨呀眨的，我还听见“哈～哈～”的气音和“咔吧咔吧”的敲击声，仔细观察才发现是它在一边哈气一边叩击自己

的喙。

真够热闹的。可是你看，若是只体长60厘米的雕鸮，这样膨胀一下我或许还真觉得有点害怕。可这还没鸽子大的小家伙，再膨再晃悠，又有什么用呢？但或许它觉得自己的示威奏效了吧，因为我迅速地加完食物又迅速地退出了房间，就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一只还没有巴掌大的小毛球，而是一只愤怒的可以把人的肚子踢开的鹤鸵。我在门外，看它收拢了羽毛，以胜利者的姿态睥睨着我，一脸骄傲。

接它的是我，放它的也是我。也算有始有终吧。当然，那也是我第一次独立放鸟。因为鸮形目最好在晚上放，所以其实我根本没看清它的神情和动作。它是一贯的无声无息，而我只在它掠过树影间隙的星空时，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迅速融入夜色中，甚至来不及把祝福的话说完。在那以后，我接过很多东方角鸮，也放过很多东方角鸮。看过十几只一起炸毛晃呀晃，十几双小黄眼睛眼睛一起眨呀眨。从它们那跟头发一样细的血管里抽过血，也接过它们那没比圆珠笔芯粗多少的断骨。它们有的从气息奄奄到活蹦乱跳只用一天时间。有的刚刚还对你示威，不过取药的功夫，再看时却永远闭上了双眼。

世事总是无常，为它们流过多少次泪，我数不清了。

也有人问过我它们被救了会不会来报恩，会不会喜欢我。嘿，那是我们最惧怕的事情。野生动物唯一的归宿是大自然，我宁可它们一脸愤怒地对我示威，也不想它们变成行为异常的宠物。

这些一本正经地努力活着的小朋友啊，愿你们安好。我会尽我所能守护你们，还有你们的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