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唐传奇之“侠情”因素
2017-10-19孙春杰
摘 要:在唐传奇主流题材的变更之际,出现了“侠义”与“爱情”因素并存的小说。这类小说的创作有其共同特点:在侠义方面,宣扬救人于困、重义轻利、知恩图报等传统侠义精神;在爱情方面,从正反两方面颂扬真挚的爱情。同时,这类小说在增强“侠”的“义化”程度、扩大行侠的阶层与范围、增加女性角色描写比重等方面,对后世侠情小说的产生与发展具有示范意义。
关键词:唐传奇 侠义与爱情 特点 影响
唐朝是侠文化发展的重要阶段,学界对于唐朝咏侠诗及豪侠小说的研究,已经取得一定的成果。无论是从总体论述侠的概况及发展的《中国游侠史》,还是专门展现唐朝侠之发展情状的《唐代侠风与文学》,都对唐朝侠义小说的产生背景及其特点进行了阐述;又有《论唐代武侠小说》《论唐代的豪侠小说》等文章,对唐代豪侠小说的侠者形象和对后世的影响进行论述。此类研究已较为详尽。但是唐传奇中还有部分篇目兼具爱情与侠义因素,如《无双传》讲述了王仙客与刘无双曲折的爱情,同时也使人对其爱情圆满的促成者——古押衙这一侠者记忆深刻;《昆仑奴》为读者塑造了磨勒武功高强、智慧而有义气的形象,但文章的主线却是崔生与红绡的爱情发展;《柳氏传》讲述了韩翊与柳氏两情相悦,后因战乱而被迫分离,再相遇时柳氏已被蕃将沙叱利虏去,后在虞侯许俊的仗义相助下得以团聚的故事。此类小说在宣扬传统侠义精神的同时,也歌咏了真挚的爱情,为后世侠情小说的产生与发展奠定了基础。然而,现今学界从“侠”“情”结合的角度探讨唐传奇的特征及其对后世影响的研究较少。本文将以此为出发点,简要分析这类小说中“侠义”与“爱情”各自呈现的特点,并尝试探寻其对后世侠情小说创作的影响。
一、“侠情”因素小说的特点
神怪、言情、侠义是唐传奇成就较高的三种题材,分别兴盛于初盛唐、中唐和晚唐。初盛唐的神怪小说是对魏晋志怪小说的继承与发展;中唐的言情小说受新乐府运动的影响,主要用于反映社会现实;到了晚唐,政治动荡、战乱频仍,百姓还遭受经济上的剥削。人们将对现实的不满诉诸笔端,便出现了打抱不平、救人于困厄之中的“侠”。在唐传奇的主流由爱情向侠义过渡期间,首次出现了将二者相结合的文本创作。此类小说在侠义与爱情的描写上或许有所侧重,但其主旨倾向却存在一致性:宣扬传统侠义精神,颂扬真挚的爱情。
(一)侠:宣扬传统侠义精神
1.救人于困
在对“侠”的概述中,无论是“赴士之厄困”(司马迁《史记》),还是“赈人穷困,解人厄难”(汪涌豪《中国游侠史》)、“扶危济困”(罗立群、黄劲檀:《“豪侠”辨析》),都表明了“侠”具有救人于困的精神。这一精神在早期侠士身上已有所显现:“鲁仲连义不帝秦”的故事中,面对他邦的危难,鲁仲连不仅主动出谋划策,事成后还拒绝封赏,称“所贵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说其举是救人于困,其人乃战国高士,实乃当之无愧。“救人于困”的侠行,不仅没有随时间而绝迹,在唐传奇中反而愈加普遍,同时还夹杂着惩恶扬善、打抱不平的成分。《无双传》中,王仙客与刘无双从开始的两小无猜到最终的美满结局,其间历经波折。在二人相聚无望的情况下,古押衙的出现为其解决了难题。《霍小玉传》中,霍小玉被李益抛弃后,寻找李益无果。公主“为之悲叹良久,给钱十二万焉”;李益表弟崔允明“具以诚告玉”;韦夏卿批评李益“丈夫之心,不宜如此”!但直到黄衫客将李益抓到霍小玉面前,才将故事的发展推向高潮。古押衙、黄衫客等的行为,无疑是与法律相背离的。然而结合当时动乱的政治局面,以及人们生活水深火热的现状,对正义、公平的渴望,对能够拯救受困之人脱离苦难的期盼,已然成为作者创作的共同心理追求。
2.重义轻利
作为中国封建思想的主流,儒家一贯推崇“重义轻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论语》)。但正如司马迁所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真正能做到“重义轻利”的人并不多,“侠”即为其中之一。《史记·刺客列传》中,严仲子赠黄金百镒为聂政母亲祝寿,聂政“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最后为严仲子刺杀侠累。可见聂政对义的重視远高于利。在唐传奇中,这种品行得以延续:《无双传》中,古押衙为了守住“愿粉身以答效”的承诺,最后极端地杀死其他知情者,然后自杀。这种行为固然残忍,但这恰恰体现了古押衙对“舍生取义”的追求;《虬髯客传》中,虬髯客在有了李世民将得天下的认知后,让李靖夫妇“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自己则选择“他方为王”。虬髯客满溢侠气的豪迈之风和对朋友的肝胆相照跃然纸上;另外,《霍小玉传》中的黄衫客,《柳氏传》中的许俊等人,都不是为了获得物质财富而行侠,只是单纯地伸张正义、打抱不平。
3.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是中国传统侠义观念中永不褪色的精神存在。大到救命之举,小到滴水、饭食之义,皆可以“恩”名之。对侠者而言,精神层面的“知遇之恩”甚至可以让其舍弃生命。《史记·刺客列传》中,豫让因“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誓死为智伯报仇,留下“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千古绝唱。这种精神在《无双传》中体现得也尤为明显。王仙客为救无双来寻古押衙,古押衙感念其诚心与信任,表示:“老夫乃一片有心人也,感郎君之深恩,愿粉身以答效。”元稹在《侠客行》中称“侠客不怕死,怕在事不成”,此语用于古生身上便很恰当:在救出无双之后,为避免实情泄露,古生便将塞鸿、茅山使者及舁篼人等知情者悉数杀死,自己亦自刎身亡,以此确保二人的幸福无后顾之忧。胡应麟称其“事大而不情,盍润饰之过”,鲁迅亦言“后半稍乖事理”(《稗边小缀》,此后半即指古押衙杀身取义之事),但古生身上的知恩图报精神也因此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一点却毋庸置疑。
(二)情:颂扬真挚爱情
古时男女婚配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被视为败坏纲常。在含有“侠情”因素的唐传奇创作中,对待爱情的态度已经有所转变,并逐渐形成相对一致性——颂扬真挚爱情。其中,有以圆满结局收场的正面歌颂,如《无双传》《柳氏传》《虬髯客传》等;也有于结尾处留有余恨的反面倡导,如《霍小玉传》。笔者将这种对真挚爱情的颂扬分为正反两类:endprint
1.圆满的爱情结局——正面歌颂
对圆满爱情的描写主要分为两类:一是敢于追求并且没有外力阻挠,二是曲折横生但有贵人相助。前者如《虬髯客传》中红拂女与李靖的故事。杨素的家妓红拂女慧眼识珠,认为李靖非寻常之人,并在初见当晚找到李靖,直言“丝蘿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两人逃走之后也没有受到来自杨素方面的阻挠,情感之路较为平顺。李靖与红拂女,可以自己掌控结局、觅得幸福。在爱情受阻时,便须借助外力来成全佳话。如《无双传》,王仙客为能娶到刘无双一直不懈坚持,但此间却曲折横生:当舅舅因其家贫位低,不愿将无双嫁与他时,他努力赢得刘母的好感;后二人因战乱分离三年;待王仙客刚要寻得无双时,无双又因父罪被收入掖庭。《柳氏传》中,韩翊与柳氏本是佳偶天成,奈何也饱受战乱离别之苦。韩翊的《章台柳》,写尽了其急望又害怕知道柳氏现状的相思之苦;柳氏的《杨柳枝》,则向读者展现了她对韩翊的爱意、自责与无奈。两篇小说都描写了可歌可泣却充满坎坷的爱情。最后,王仙客因古生的“竭某之分”,而能与无双为夫妇五十年;韩翊得许俊“当立致之”之诺,又有希逸上书陈情,才使得皇上赐旨“柳氏宜还韩翊”,韩柳二人得以重聚。此皆为从正面歌颂美好爱情。
2.谴责薄情负心汉——反面倡导
霍小玉也是痴情之人:深爱李益却又自知身份低下,便与对方许下八年之约:相守八年,期满后自己削发出家,常伴青灯古佛,以表自己从一而终的决心。可奈何“痴情女子负心汉”,李益背弃了二人的约定。霍小玉为寻故意躲起的李益,不惜变卖家当,最终香消玉殒、含恨离世。如若故事到此收尾,则与《莺莺传》中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一事并无二致。但是霍小玉被弃之后得到了黄衫客的帮助,虽然其最后仍忿忿离世,但李益也未得善终。因为对抛弃霍小玉的羞愧,加上霍小玉临终前对他的诅咒,疑心较重的李益后来三度娶妻,却始终未能得到安宁。鲁迅曾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霍小玉遭遇的悲凉已经使得“豪侠之伦,皆怒生之薄行”,她最终的离世更增加了人们对负心之人的谴责。元稹在《莺莺传》的结尾为张生的薄情开脱,《霍小玉传》则让负心汉李益不得善终,这是二者最大的区别。《霍小玉传》的结局是从反面表明对真挚爱情的倡导。
二、对后世侠情小说的示范意义
(一)侠者形象“义化”程度加深
在对“侠”形象的塑造过程中,使其逐渐符合儒家伦理道德的仁义要求,汪聚应在《唐代侠风与文学》中将其称之为“义化”。这种“义化”改造,从陈子昂等人的咏侠诗中就已存在。李德裕更是在《豪侠论》中提出“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将“义”作为衡量侠的唯一标准。在唐传奇中,这种义化形象甚至超出了现实。如古押衙通过茅山道士的一粒假死药救出无双;虞侯许俊一句“当立致之”,在无周密计划的情况下,只身一人前往蕃将府邸救出柳氏。在兼具“侠”“情”因素的唐传奇中,“侠”所展示的精神对后世此类人物形象的塑造有着深远影响。清代文康的《儿女英雄传》是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侠情小说,其中十三娘于黑风岗救安公子一节,清晰地刻画了十三娘的深明大义与有勇有谋的形象。对于素不相识的安公子,十三娘一来不愿见其无端丧命,同时又感于其孝心,在明知其不信任自己时,仍旧不顾危险前去搭救,此等深明大义实非常人能及。在荒庙中救安公子时,更是以一敌多,将庙里的凶僧尽数除去,以致安公子认为其是“过往神灵”“庙中菩萨”。可见较之唐代,后世对“侠”的“义化”有增无减。
(二)施侠对象逐渐平民化
唐朝实现了施侠对象由古典贵族向近代世俗民间的转变。春秋战国时期,较为著名的侠士,或是自身为贵族,或是依附皇公贵胄,如鲁仲连、唐睢、战国四公子等;《史记》中所提及的朱家、郭解、剧孟、万章等较著名的游侠,虽然有“行侠乡里”“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的描述,但这类记载数量较少,并且没有明确的施侠对象;唐传奇中虽然也有一些依附地方势力的侠者,如聂隐娘,但是在兼具“侠”“情”因素的传奇篇目中,施侠对象已逐渐由地主官僚向地位较低的群体转化。例如,同样是“士为知己者死”,豫让的“知己”是晋国的卿大夫智伯,地位显赫;而古生的施侠对象王仙客,因年纪渐长,加之上代有仕官,才谋得了富平县尹这一小职务。二者的地位已是云泥之别。若说王仙客还有官职在身,那霍小玉身为青楼女子,应是处于社会最底层且为人所轻视了。霍小玉能够成为施侠对象,足以说明对“侠”的需求越来越广泛,“侠”文化已经从贵族圈向世俗民间发展。
(三)女性出现频率提高,浪漫气息渗入
唐朝以前,侠文化中很少提及女性。《刺客列传》中聂政的姐姐聂荌,敢于在危难之中认领弟弟的尸首,不愿其埋没名声,可谓重情重义之人;东汉范晔的《吴越春秋·越女试剑》中,越女的剑术令人称奇,也对越灭吴做出贡献,实为唐以前难得一见的女侠形象。唐代豪侠小说在中晚唐时期发展到顶峰,对女性的描写也愈加频繁。在《聂隐娘》《红线》等专门描写女侠和《无双传》等以侠来推动情节发展的篇目中,女性角色都占据重要地位。并且她们具备聪慧果敢等特点,为以后侠文化中女性形象的存在与发展奠定了基础。如《儿女英雄传》中何玉凤重义轻利、嫉恶如仇;《聊斋志异·侠女》中的侠女恩怨分明;《倚天屠龙记》中赵敏敢爱敢恨、聪明又有一丝任性,等等。
同时,女性形象的大量出现,使得侠文化的画面不再局限于单纯的打杀或报恩所产生的壮烈。与爱情故事的结合,使得侠文化中渗入了浪漫元素。如《无双传》中,对王、刘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欣慰,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古押衙杀死知情者的残忍气息。但此时的“侠”还仅是爱情故事的促成者、旁观者,后世小说对此进行了完善,使得“侠”与“情”二者的结合更加紧密:新派武侠小说三大宗师——梁羽生、金庸、古龙,其作品不仅向读者展现了“侠”的正义、豪爽、有所为有所不为,也通过曲折的爱情给人以或唯美、或叹息的感受。例如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中,郭靖憨厚仗义,有一片“铁血丹心”;黄蓉聪明古怪,不失正气。二人在南宋、金、蒙的战争中挺身而出,镇守襄阳。在行侠仗义的同时,又收获真挚爱情,成为侠情小说的典范。此外《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陆小凤》等,同样成功将“侠”与“情”融为一体。唐传奇中的“侠情”因素对后世侠情小说的影响可见一斑。
结语
将侠义与爱情两种题材相结合,是侠文化发展史上一次重要的尝试。此前侠文化史上积累的傳统侠义精神和言情传奇的爱情观得以彰显与发展。尽管此时侠义与爱情的交融还不是特别紧密,但它对后世侠情小说却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对侠情小说的研究应该追溯到兼具“侠”“情”因素的唐代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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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春杰 江苏扬州 扬州大学文学院 22500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