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儒林外史》对传统侠客形象的解构和重塑
2022-07-10秦楣媛
秦楣媛
摘 要:《儒林外史》是清代吴敬梓创作的古典长篇小说,作者旨在批判明清的科举制度,详尽地刻画了科举社会中扭曲的世态人情。除了儒士,小说中的农、工、商、兵、僧、优伶和侠客群体同样举足轻重。本文围绕书中的侠客形象,探讨小说对传统侠客形象的解构,分析作者对侠客的出路难题和传统叙事中女侠结局的追问。
关键词:《儒林外史》 侠客形象 侠义精神 唐传奇
一、传统侠客形象的演变
“侠”的概念最早见于《韩非子·五蠹》。彼时的侠“以武犯禁、弃官宠交、肆意陈欲”,被看作扰乱君王法治的不稳定因素。因此,韩非将游侠与儒士、纵横家、逃兵、工商一同列为“五蠹”,要求对其进行严厉的打击。西汉时,司马迁第一次为游侠作传。《史记·游侠列传》高度称赞“侠”一诺千金、舍生取义、行事低调谨慎和施恩不求回报的精神品质。尽管东汉班固在《汉书》中否定了司马迁的侠义观,魏晋南北朝以后的游侠也难见于正史,这个时期的侠客形象却在文学的舞台上大放异彩,文学作品始终弥漫着“尚侠”的气息。例如曹植《白马篇》中的“幽并游侠儿”,干宝《搜神记》中的眉间尺、李寄,陶渊明《咏荆轲》中的荆轲,李白《侠客行》中的“纵死犹有侠骨香”等。唐代,传奇小说中的豪侠题材大量涌现。唐传奇着力凸显男女侠客“奇”的一面,因而喜欢强调他们身怀绝技、神出鬼没、自由洒脱的特点。受到佛道思想的影响,他们的结局往往是遁隐山林,远离世俗,不知所踪。宋元市民文学兴起,与朝廷对立的民间侠义理念和趣味日益凸显。[1]侠客凭借高超的武艺游离于体制之外,活动于江湖之中。虽然“武”与“侠”的关联在发展过程中越发密切,司马迁对侠义精神的归纳始终是文人墨客笔下乃至现实侠士的核心理念和行事准则。[2]
根据上述分析,本文对文学传统中的“侠”概念做出如下界定:侠者行侠仗义,知恩图报,不慕名利;他们大多身怀绝技,武艺高强,来去自如,不可拘禁,结局常常不知所踪;侠者讲究江湖义气,帮扶弱者,经常游离于体制之外,或与体制发生冲突。
一般认为,《儒林外史》中的张铁臂、卢信侯、郭力、萧云仙、沈琼枝和凤四老爹是较为典型的侠客角色。这些形象解构了侠客的传统特质,并对侠客的出路难题和不知所踪的结局进行探讨和追问。下文以张铁臂、凤四老爹、萧云仙和沈琼枝为例进行探讨。
二、传统侠客形象的颠覆
《儒林外史》刻画了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侠客,他们或借“侠客”的名声招摇撞骗,或空凭借一身武艺,毫无原则地“行侠仗义”,这就构成对传统侠客形象的颠覆和对侠义精神的解构。
(一)张铁臂:解构经典文本
张铁臂以“侠客”的身份出现在小说的第十二、十三回。出场时,张铁臂向娄氏公子吹嘘自己绰号的来历,自称会十八般武艺,习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四海为家。乍一看,张铁臂自栩的形象与上述传统侠士的定义是高度符合的。
《儒林外史》继承古代小说“传奇”的传统,多采撷笔记小说中的趣闻奇事写入书中。因此,除了张铁臂的自述,小說在刻画这个“侠客”形象的同时还有两处对唐代传奇小说的沿袭。
首先是十二回接近尾声时,小说写两公子询问走入内室的张铁臂手中的革囊里是什么物件,张铁臂解释这是仇人的人头,又向两公子求五百两银子报答恩人。侠客半夜复仇,手挟人头的情节在唐传奇里屡见不鲜,例如《集异记·贾人妻》《太平广记·崔慎思》中身负血海深仇、隐姓埋名、神出鬼没的侠女。正如普罗普所言,“一方面,它千奇百怪,五彩缤纷;另一方面,它如出一辙,千篇一律”[3],这类情节在民间故事里已经定型。
承接第十二回侠客的神秘夜访,第十三回写娄氏公子对张铁臂的话深信不疑,送与“侠客”五百两银子答谢恩人。张铁臂走后,两位公子自作主张开办“人头会”,不想最后发现囊袋里是一个六七斤的猪头。这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骗局不仅揭示张铁臂“侠客”身份的虚假,同时也构成对传统侠客故事中“快意恩仇”的侠义精神的解构。
《儒林外史》对这类唐传奇文本的解构也是有迹可循的,唐代冯翊《桂苑丛谈·崔张自称侠》已经出现“假侠客用猪头假冒人头骗钱”的情节[4],小说末尾总结道:“豪侠之气自此而丧矣”,显然是在嘲讽当时泛滥成灾的尚侠风气和豪侠小说。
第二处是对唐传奇经典文本《聂隐娘》的戏仿。第十二回张铁臂“以药化囊中之物为水”的奇术最早见于唐裴铏《传奇·聂隐娘》:“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5]《聂隐娘》乃唐传奇名篇,女侠智斗刺客精精儿和空空儿的情节对后代小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聂隐娘也因弃暗投明、知恩图报、淡泊名利等特质被看作是传统侠客的典型。经《儒林外史》的一番化用,张铁臂假冒侠客、厚颜无耻的为人与聂隐娘身怀绝技、赤胆忠心的侠义品质构成了反讽的张力。
总之,《儒林外史》解构了经典侠义小说的叙事,揭露江湖骗子利用侠义精神骗取钱财的无耻行径,嘲笑娄氏公子不辨是非的“假名士”作风,这种解构也与小说整体的“讽刺”语境融为一体。
(二)凤四老爹:解构侠义精神
据学者考证,凤四老爹的人物原型是甘凤池,以拳勇名遍天下。雍正七年,李卫上报江宁省城盗窃一案,提及甘凤池为首的数十人以符咒惑人、图谋不轨。[6]
不同于只会吹嘘诈骗,摆弄拳脚功夫糊弄假名士的张铁臂,《儒林外史》中的凤四老爹似乎是个真侠客。他的形象与传统侠客有着极高的重合度:首先,他行事仗义,书中三次描写他救人于水火之中的事迹,事成之后也不主动要求回报,颇有侠士“不慕名利”的做派;其次,小说多处用夸张的手法和侧面的烘托凸显他高强的武艺,例如千斤石块砸在头上也不动如山,旁人踢他一脚、脚趾几乎碰断,徒手就能将毛二胡子的店铺拆成平地等。
然而,以上的描写仅仅是凤四老爹为侠的表象。如果探究促使其行动的深层原因,正如天目山樵指出的那样:“所谓豪杰者,必其人身被奇冤,覆盆难雪,为之排难解纷,斯为义士。”传统侠士的核心理念与行事准则,即“一诺千金”“舍生取义”“帮扶弱小”的“正义”精神和道德观念在凤四老爹身上早已荡然无存。他看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行为,庇护的却不是无辜的弱者,而是冒官撞骗的万青云、慕势乡愚秦中书、贪恋美色的丝客和一文如命的陈正公。为了这些因自身性格弱点而“自讨苦吃”的人,凤四老爹竟无所不用其极,或大费周折地动用关系,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似大快人心,仔细想来却毫无意义。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作者赋予凤四老爹豪侠的部分特质,借此指出许多身怀绝技的江湖之士早已失去了传统侠客的“侠义”内核,取而代之的是毫无原则的随性之举,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不过是“一时偶然高兴”(第五十一回),真正令文人骚客心向往之的“侠义”精神早已面目全非了。
三、侠客形象的重塑
对传统侠客形象的颠覆和解构仅仅是《儒林外史》行文的一个维度,作者对侠客群体的探讨远不止于此。小说中,萧云仙和沈琼枝是侠客群体中闪烁着人性光辉的正面形象,二人接连出场,作者书写他们的用意也有相似之处。如第四十回末尾的卧评所言:“才写过萧云仙,接手又写一沈琼枝。云仙,豪杰也;琼枝,亦豪杰也。云仙之屈处于下僚,琼枝之陷身于伧父,境虽不同,而其歌泣之情怀则一。”作者实际借这两个身处困境的人物探讨了侠客的出路问题,塑造了与前代侠客形象迥然不同的新形象。
(一)萧云仙:侠客的出路难题
目前学界对萧云仙的人物原型仍存在争议,胡适、吴组缃、章培恒、耿传友等学者认为《儒林外史》只有五十回,萧云仙故事为后人窜入;而赵景深、房日晰、陈美林、商伟等学者则持“五十六回”说。[7]在尚未有定论的基础上,本文仍以“五十六回”为整体进行分析和探讨。
李汉秋、郑志良等学者考证出萧云仙的人物原型是年羹尧的下属李亩。[8]小说中的萧云仙以少年侠客的身份出场,以机敏的才智和高超的弹术击退了食人脑的恶和尚。他身怀绝技,行侠仗义,帮扶弱者,行好事而不留姓名,拥有传统的侠义品质。然而,小说第三十九回借郭孝子之口道出少年侠客不得不面对的人生难题:春秋战国时侠客的勾当尚能使人成名,如今四海一家,这样的举动只能叫作扰民。游离在体制之外的侠客始终面临个人名利、江湖道义与社会体制之间的冲突。因此,郭孝子建议萧云仙替朝廷效力,融入体制之内,凭个人才能博得青史留名。然而,郭孝子为侠客指明的“出路”并非通途。在战场上获得赫赫战功、在青枫城实践“兵农礼乐”[9]思想的萧云仙非但没有受到朝廷的封赏,反而被追赔银两“七千五百二十五两有零”,耗尽了家财,此后又经历几番辗转才被推升为应天江淮卫守备。小说第四十回写萧云仙与旧日的随从木耐在广武山赏雪,回顾半生事迹,只有托付名家手笔实现不朽,令人唏嘘。
影响萧云仙人生际遇的因素是多方面的,例如书中并未点明的萧云仙不得封赏的原因:原型人物是大将年羹尧的下属,命运自然随主帅的命运而升沉。从少年侠客到征战沙场的大将,再到中年失意的守备,作者意图揭示社会灰暗的现实:在这不合理的制度之下,无论是弃侠从军的武士,抑或是主流的儒生,要么被制度异化,沦为举业的奴隶,要么飘零半生只混得沉沦下僚,郁郁寡欢。
(二)沈琼枝:对传统女侠结局的追问
与前面列举的男性侠客形象相比,沈琼枝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侠客”。从原型人物看,有学者指出沈琼枝即《随园诗话》中的松江张宛玉,也有学者认为吴敬梓是将茸城女沈珠树与张宛玉姑嫂二人的经历融为一体。[10]沈琼枝不满委身做妾、出逃盐商的行为类似唐传奇中夜奔的紅拂和红绡,不过后者的出奔是投靠或依靠心仪的男性,这又与全靠自己的沈琼枝不同。沈琼枝与差人发生冲突,差人竟被她“一个四门斗里打了一个仰八叉”,这说明她有不俗的武功,虽然她的武功远不能与武书口中身轻如燕、神出鬼没的车中女子或入危邦、盗金盒的红线相提并论。即便如此,本文仍将其定义为“侠客”,因为她拥有刚毅的性格、独立的人格,还有大胆走出家庭、追求自由平等的魄力,更有面对强权的压迫和舆论压力的坦然,种种令人叹服的精神特质正与历代传奇中的女侠相似,因而小说中的杜少卿认为她十分可敬,武书就称她为“豪侠”。
唐传奇女侠出奔家庭之后大多不知所踪,例如《崔慎思》和《贾人妻》中大仇得报、为断情念杀子离去的女侠,《聂隐娘》中飘然远去的聂隐娘,《红线》中功成身退的红线等。侠女沈琼枝的出场正对应了这些女侠的退场,她们都凭借个人的力量离开原来的生存空间——或是家庭,或是男性主宰的藩镇府邸。唐传奇意在表现侠客之奇,并不追究这些女性远离家庭和雇主庇佑之后真实的生存状态。但是,女性如何仅凭自身立足于封建社会之中?这是包括女侠在内的所有女性都无法解答的生存难题,唐传奇等文本“不知所踪”的处理显然不能说明女侠此后的命运是否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儒林外史》第三十九回和第四十回是对萧云仙为代表的男性侠客出路的探索,紧随其后描述沈琼枝出走的经历,这就对历代女侠不知所踪的结局发出了追问。
小说完整呈现了女性从出逃到尝试自立再到失败的过程,沈琼枝在“尝试自立”的过程中展现出泼辣而生动的才女兼侠女的形象,与性格模糊的唐传奇女侠相比,人物显得更加有血有肉,富有小市民的特色,怒打差人的情节更为整个故事增添了喜剧色彩。沈琼枝被判“断还伊父,另行择婿”的结果也表现了作者的肯定。吴敬梓改写了原型人物被盐商追回囚禁的悲惨结局,让沈父为她另选夫家。尽管沈琼枝无法像飘然不知所踪的女侠那样彻底摆脱对男性的依附,但她最终达到了出逃盐商的目的,实现了女性追求婚姻自主的愿望。如此改写自然是出于作者善意的期许,却也使得充满侠义气概的沈琼枝无法挣脱通俗文学俗套的结局,不免令人有些遗憾。
四、结语
综上所述,《儒林外史》在揭示科举社会中人情世态的同时,对传统侠客文本和其中的侠客形象进行了解构与重塑。吴敬梓厌恶那些社会中招摇撞骗的假侠客,因此不加掩饰地揭露了他们的丑态。然而,他又毫不吝啬地给予萧云仙、沈琼枝等真侠士以褒扬和赞美,真切地关心侠客的境遇、怜悯侠客多舛的命运,思考侠客人生的出路。
参考文献:
[1] 韩云波.侠的文化内涵与文化模式[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4(2):91-97.
[2] 李欧.论儒侠互补[J].天府新论,2000(5):89-92.
[3] [俄] 普罗普.民间故事形态学[M].邓迪斯,译.北京:中华书局,1968:156.
[4] [5] [6] [8] [10] 李汉秋.儒林外史研究资料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237,238,190,180-182,169.
[7] 耿传友.《儒林外史》原貌新探[J].明清小说研究,2019(1):168-183.
[9] 李远达.文人“兵”梦的实与虚——《儒林外史》萧云仙、汤镇台本事补证[J].中国文化研究,2017(1):4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