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上空的第一次空战

唐学锋

1938年11月8日，时任国民政府行政院参事的陈克文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上午十时半发空袭警报一次，至十二时始解除。下午一时又发一次，不到二时已解除。两次敌机均未到重庆市空，看晚报始知成都首次被袭。”

这一天，中国空军的飞机与来袭日机在成都上空对峙，展开了蓉城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空战。

山雨欲来风满楼

1938年2月18日，日机9架空袭重庆附近的广阳坝机场。随后，日军不断派出飞机深入四川收集地貌、气象资料，并绘成飞行地图，为日后大规模轰炸我大后方作准备。

9月6日，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部作出《关于武汉、广州两役善后处理的形势判断》，提出“今后除以空军进行作战外，不谋求大规模的作战！”“以空军不断消耗敌兵力，挫败其士气，也是促使蒋政权崩溃不可或缺的行动”。为了配合这一侵华战略的转变和实施，日军还先后派出大批汉奸和特务深入我大后方各地，刺探和收集情报。

很快，汉奸在内地的活动情况及联络所使用的暗号被我方情报机构获悉。四川省政府为严防汉奸潜入内地活动，下达如下密令：

案奉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办一字第二一七七号通令开

据报：查敌汉奸潜入内地活动，其联络标志近又发现两种，即：

1、身上带火柴五根（因日与本两字，如用火柴排成，均为五划）与铜元一枚；

2、身上带香港铜元一仙（一枚），日本铜元一小（一枚），小圆镜一面（敌机临空时，即以镜面向日反射光芒，表示此系奸人所住之地，敌机不得扫射或轰炸），及我国铜元数枚（三枚或五枚不定，闻系代表某月某日之数目字）等因。

合行令仰知照，并饬属一体知照！此令。

10月4日，日机18架分批空袭梁山机场，并首次侵入重庆主城区轰炸。次日，日机再次入川，在奉节遇大雾折返。10月8日，日机18架于下午1点左右侵入重庆市空域，在我方高射炮火的猛烈拦击下，仅在市郊的江北鱼嘴和广阳坝投下数弹后离去。

10月11日，日机12架首次轰炸万县（今重庆市万州区），投弹12枚，毁房400余间，炸死炸伤市民多人。

10月21日、22日，日机又连续两次空袭梁山（今重庆市梁平区）。

当战争阴云笼罩在四川上空，日机轰炸四川首府所在地——成都，已成为迟早的事情。此时，中国空军的全部轰炸机部队，以及战斗机部队中的第3、第5大队已撤至成都地区。面对随时可能入侵的日机，中国空军也在积极备战。

空战经过

1938年11月8日，成都上空有雾。这不是一个适合飞行的日子，但狡猾的日军蠢蠢欲动。

上午8点47分，四川和重庆防空司令部同时收到情报，在沙市、枝江、宜都、衡阳、东流等地，先后发现日机西飞。9点30分，重庆防空司令部根据巴东防空监视哨的情报，确定西飞的日机为18架。5分钟后，重庆市区拉响日机来袭的防空警报。

但日机并没有以重庆为轰炸目标，一批经石柱，转向垫江、大竹，继续向西飞行；一批经合川、铜梁、遂宁，仍向西飞行。

驻防成都地区的中国空军部队以及中国空军军士学校闻警后，立即起飞战机迎敌。

由于云层太厚，能见度不好，中国空军的飞机巡航高度仅在1000—2000米之间。很快，我方战机便在城市西北角上空发现来袭的敌机群。教官萧德清第一个驾机猛扑过去，杨梦青的战机也紧跟着冲过去。在距离有效射程的范围内，萧德清开火了。与此同时，他也遭到敌机群的还击。密集的子弹射来，他的身体多处受伤，还好伤势不算严重。他驾机向右转100度，并俯冲脱离了敌机群的火网，结束了第一次攻击。

等萧德清将机头拉平，回头一看，发现在他的左前方有日机9架，由东向南飞来。霎时间，萧德清忘记了伤痛，又驾机勇闯敌阵。这一次，他将目标锁定敌领队机。一阵枪响之后，敌领队机被击中，冒烟逃离。这时，萧德清驾驶的战机再次中弹，飞机左边的机枪被击坏，左边的机枪卡弹，无法射击。他只好停止战斗，驾驶战机平安飞回基地。

黄希宪在萧德清、杨梦青之后，也向敌机群发动了攻击。第一次射击，枪未响；第二次射击，枪仍未响。黄希宪怒火中烧，加大油门，拼命向被他锁定目标的日机追上去。他又拉了几下子弹上膛的拉手，这一次，子弹终于射出，被他击中的日机随之冒烟。

在追击中，黄希宪的战机不知不觉驶离了成都平原，迷失了方向。被他击伤的日机，却利用速度的优势，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他只好降低飞行高度，来了一个180度的转弯，向回飞行。刚飞出群山，不料迎面撞见9架日机。情急之下，黄希宪做出大胆的决定——单机向敌机群发起攻击。他扣动机枪，一把，不响；二把、三把，还是不响；四把、五把……愤怒的火焰终于喷射而出，又一架日机被他击中。突然，黄希宪的飞机冒出了黑烟，发动机在空中停车，飞机直往下坠。黄希宪不愿跳伞，看见机身下有一条小河，于是努力将这架已失去动力的飞机恢复平衡，向这条小河驶去。

黄希宪成功地将飞机迫降在小河之中，当他从机内爬出时，才发现机身布满弹痕，发动机已被击坏。当地乡民将他从冰冷的河水中扶上岸，告诉他这里是金堂县赵镇。

据资料记载，1938年11月8日这一天，日机轰炸的目标是成都一南一北两个机场。南机场叫太平寺机场，位于成都南门外6公里的簇桥镇，于1938年7月動工修建，10月1日，中国空军军士学校在此正式开学。北机场叫凤凰山机场，位于成都北门外6公里，是四川建成最早的机场。1915年2月20日，北洋政府参谋次长陈宦率2架飞机降落在成都北郊凤凰山的平坝地。随后，此地稍事平整，建成简易机场，仅供飞机训练表演之用。之后，该机场经多次扩建，成为抗战初期保卫成都的重要机场之一。1949年12月10日下午2点，蒋介石父子及其随行人员，从凤凰山机场乘“美龄”号专机飞往台湾的。endprint

由于中国空军的顽强抵抗，日机欲炸毁太平寺机场、凤凰山机场的阴谋未能得逞。在整个空袭事件中，成都方面仅伤3人，亡1人，属伤亡人数较少的一次。

日机轰炸之后，航空委员会工程处于当日下午3点召开紧急会议，征调机场附近各县民工，将被日机轰炸后的机场进行修复。

从日方资料看“11·8”空战

1938年11月8日，向四川成都发起首次空袭行动的是日本海军鹿屋航空队和木更津航空队。当天，两支航空队各自出动9架96式陆上攻击机轰炸成都。

战后，由阿部信夫编著、出版的《支那事变战记：海军航空战》一书中，记载了这次空袭过程。本文摘录部分，翻译如下：

首次空袭成都（四川省省会）

创纪录的远征战记。

蜀的旧都成都，是武汉三镇失守后败军蒋的逃亡之地，传说中的偏远城市，也是我们不能忘记的昭和11年（1936年）我国几名记者因当地抗日民众而死于非命（1936年8月，日本侵略者派人至成都，拟在成都强行设立领事馆，遭到四川民众的强烈反对。愤怒的群众包围了日方代表下榻的大川饭店，在激烈的冲突中，打死两名日本人，迫使日本当局放弃了在成都设立领事馆的企图。历史上又称这一事件为四川人民反日的“大川饭店事件”——本文作者注）之地和我们结怨很深的城市。

昭和13年11月8日，安延少佐指挥的我国海军航空部队，不顾当时天气情况的恶劣，冒着危险冲上了天空，长驱直入，对成都进行了第一次空袭。他们在距离地面800米的空中对成都进行了低空轰炸，除炸毁地面上的8架敌机外，还在空中与5架敌战斗机交战，交战中击落2架敌机。

与此同时，骨久少佐率领的别动队出现在成都西南面的机场，炸毁了机场上4架小型飞机中的2架，并和5架战斗机交火，击落其中1架，炸毁了大大小小几栋建筑物。

虽然，我们的编队当时遭到猛烈的炮火攻击，但机组全体成员都平安返回。

本次空袭创造了我空袭部队的远征纪录。

首次攻击成都手记（摘录）

借助上天保佑和神的庇护，我们征服了四川险恶的气候，实施了自出征以来做梦都想的对四川省省会成都的攻击，为我航空部队完成这次最远距离轰炸中取得的成功而感到由衷的喜悦。作为指挥官留下这次创纪录攻击相关的记录以便日后参考，以下是我的攻击手记简述。

进入新基地以来，我们拼命准备，寻机空袭成都。

一定要参加攻击成都，这是我们每个机组人员的心愿。上月（10月）11日在衡阳夜间空袭中光荣死去的中村少佐，也曾经多次恳请我“飞行长，去成都时请一定带上我”。就这样，准备工作一步一步地推进。

天气对于空战来说是最大的成败因素。然而，四川处于在山岳地带，是天气最不好的地方。入四川后考虑最多的就是天气的预测，气候问题让指挥官伤透了脑筋。

随即，东北季风开始连吹，连续的险恶天气，真是应验了谚语所言，四川一带是“蜀犬吠日”。如在11月，据气象资料统计，晴天的数量平均就只有一天半。

古时候，诸葛孔明拥戴刘备，以蜀国的天堑而自豪。而昭和的今天，被重峦叠嶂的山脉包围着的四川山岳地带，对我们来说也是不容易攻破的堡垒。

在未知的土地上飞行时，航行图上的据点就是显著的目标，事先进行充分研究有利于自己的飞行定位，这是理所当然的，并且，预测到天气不好时，我们更应做出周密详尽的计划。

可是，四川方面的地图没有正确的，我们不得已只好自己制作出预定航行路线附近的照片，再和航空地图进行对照，研究山脉的情况及河川的关系，然后进一步对四川境内的有名道路进行调查，得出大致方案。

我们决定在11月8日进行攻击，天气的情报信息显示是大吉。

在薄薄晨雾笼罩的机场，我们接受了司令官最后的训示。我作为指挥官发出了攻击命令，我决死的意志感染了全体部下，我率领的部下都是值得信赖的精兵。飞机都是机械师们连日倾注心血整备出来的精锐之机，饱吸清晨的灵气，张开强有力的翅膀等待出发，剩下的就是实施了。

出发之际，我面向东方礼拜，祈祷神的保佑，并意念其形影不离，进入飞行服中，召唤中村少佐各位的英灵，“你们也一起攻击成都，弥补我们人力不足之缺憾”。

从基地起飞，我们一路向成都飞行，开始了攻击。

征服困难航程，接近目标成都

航程的前半段，我們遇上了好天气，沐浴着朝阳，突破了深秋的山岳地带。但进入四川境内天气便逐渐变得坏起来。在忠州（忠县）石柱附近一带，我们还看得见一点山顶，但下面云层太厚，无法确认飞过长江的地点。

接近四川盆地时，四川特有的险恶气候露出了本来面目，天气逐渐变成了多云。幸运的是，由于低层云的散去，我们在合川上空重新定位编队成功，这不能不说是上天的保佑。

随着飞行的继续进行，天气不断恶化，雾气越来越浓。但我机编队仍整整齐齐地紧跟在指挥机旁，这点天气算不了什么。

飞机在高度400米弥漫的雾气中前进，我们脚下已能看见简州（简阳）的街市了，从简州到成都只有55公里，就快要实现愿望了。为此，大家士气大振，在机内互相微笑，为成功即将临近而感到高兴。

然而，天气却捉弄人——进入简州境内便更加的恶化。视野逐渐变窄，十余分钟后，我们就被四周的云层所包围。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无法确定自己的机位，整个编队陷入困境。是现在就退出任务，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还是冲出云层，按原计划强袭？我们徘徊在两者之间只能选一的歧路当中。就算是改日卷土重来，11月之后的天气也不会轻易地给我们机会。况且，成都已经近在眼前，都到这里了，倒退的话会非常遗憾。

然而强袭，那我们的部队将开展最不利的战斗，等于把部下推向死亡，没有去牺牲的精神准备是不可能实施的。另外，这云层下面到底有多少米，在当时要作出判断也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endprint

桧贝大尉的单翼驾驶

然而，四周的形势已经不容许我进行深思熟虑，现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于是，我作为指挥官现在只有“决断”这两个字，决心下达穿过云层强行突袭的命令。编队穿过云层下来了，但菅久的第2号机（林一空曹指挥）却不见了，他与本队分开了。林一机的安危，友队的情况，已不容我多想，突击后能剩下几架飞机是谁也不知道的。

友队的菅久少佐没有问题，我仅问了问林一的情况。此时，我们已看清成都下面的道路了，准备发动空袭，现在距离地面只有800米。天气越发恶化，我的前方只能看见45度左右的东西，且天空已下起了细雨。再飞行几分钟，我们便看见了成都的城墙和流动的岷江。当我们到达阴沉沉、黑漆漆的成都上空时，敌人的霍克战斗机4架从后上方，1架E-16战斗机从左下前方向我编队突进，并开始疯狂射击。

我机各自巧妙地迎战敌机，在昏暗云雨中，双方的曳光弹火花交错划过天空。

当敌方的曳光弹从指挥官飞机旁飞过时，撞击在油箱上，发出了异样的声音。同时，在我身旁的轰炸手比留川航空特务少尉右手负伤。飞机的左发动机发出悲哀般的爆炸声。螺旋桨急速停止了转动，冒出黑烟和火焰。位于射击塔中的羽柴二空曹，左脚被子弹击中，倒在射击塔下面。飞机右边的一个燃料箱被敌弹贯穿，大量汽油流入机内，强烈的气味刺激鼻子。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了。

轰炸前，指挥官乘坐的飞机已被击中。我焦虑这会影响到能否完成任务。虽然抱着为国捐躯、暴尸四川境内的信念，未能完成任务，我就这样死去的话，也死不下去。我拼了命也要实施轰炸任务。

在这极易陷入混乱的状况下，机内全体人员沉住气，各就各位，肃然处置，切实采取了各项救援措施。编队长桧贝大尉，在左发动机起火瞬间，立即采取了切实手段，成功阻止了黑烟和火焰的蔓延。想必叫喊了“指挥官机危险”的僚机也稳住了情绪，勇气倍增。桧贝大尉使尽浑身之力，操纵着受伤的单翼爱机，向目标继续飞行。

啊，我胜利了，全机返回

其他僚机情况如何，我回头向后方一看，指挥机单翼飞行，速度急降落在下面。后续队伍排列井然，没有混乱，整体一丝不乱地排列成编队，与敌机交战。接近我机的霍克战斗机，冒着火焰在我编队的后方，坠落在成都市区的中心。

经过成都市区，目标地凤凰山机场在右前方近距离已能看见。我编队向右大回旋，进入轰炸航路，但是机翼下侧有残云和细雨，视野窄小，轰炸难度很大。负伤的比留川特务少尉用流着血的右手拼命握着瞄准器，瞄准器都被血染红了。比留川的手扳动了投放器，机体能够不断感受到强有力的爆炸冲击波。

时值午后1点25分左右，脚下机场的8架敌机，被爆炸火焰包围，成都空袭任务完成，感激的泪水从我的脸颊流下。轰炸结束后，执着追击的敌机，由于1架被击毁，所以退避。我机依然形成紧密的编队，踏上返程之途，向东飞去。

战斗之后，我脑子里浮现出林机的安危，过一会收到林机的电波，这下安心了。下一个就是飞行高度很低的故障机，是否能越过山岳地带的高度。由于桧贝大尉对故障发动机巧妙地控制，单翼飞行，解决了这个问题。

接着，电波传来菅久部队实施攻击完毕，凯旋返回基地的消息。

一机一兵未损失，天黑返回基地，我向司令官报告了本次攻击情况。這次攻击，让我终生难忘。

经过中日双方的资料进行对比和分析，我们对1938年11月8日发生在成都上空的首次中日空战，有如下结论：

一、参与首次轰炸成都的日本海军航空队，一共出动了18架轰炸机，空袭目标为成都附近的太平寺机场和凤凰山机场。

二、轰炸太平寺机场和凤凰山机场的两批敌机群，均先后遭遇中国空军5架战斗机拦截，双方之间曾发生激烈的空战。

三、空战当天，成都的天气为阴云，且伴随有小雨。双方飞机发生空战是在800—1000米的低空领域进行。

四、在空战过程中，中方飞行员萧德清重创日方的1架指挥机。之后，他驾驶的飞机亦中弹，但他顽强地将这架受伤的战机安全飞回了基地。黄希宪在击伤2架日机后，其驾驶的战机亦中弹受伤，迫降于金堂县赵镇境内的一条小河中，人员安然无恙。日方资料所说的当场击落中国空军3架战斗机并非事实。

（作者系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特邀研究员；日方资料由李连翻译）

编辑/韩西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