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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应轻易否定唐弢写的《同志的信任》

2017-10-11刘明钢

红岩春秋 2017年9期
关键词:冯雪峰方志敏宋庆龄

刘明钢

作家唐弢著有一篇散文,题目是《同志的信任》,写的是鲁迅收到从南昌监狱传出的方志敏《可爱的中国》等文稿,并将它转给了党组织。这篇散文曾被编入中学语文课本,影响极广。然而,如今学界对该文普遍持否定态度,认为鲁迅从来没有见到过《可爱的中国》文稿。笔者则认为,《同志的信任》总体上符合历史的真实。

艺术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相结合

1951年9月,上海出版公司出版了《可爱的中国》影印本。该书收入了方志敏的3篇墨迹,即《可爱的中国》《清贫》以及一封“短信”。由于“短信”没有收信人的姓名,收入《方志敏文集》时,编者加了一个标题:《遗信》。该信很短,只有400余字。

在《遗信》中,方志敏写道:

为防备敌人突然提我出去枪毙,故我将你的介绍信写好了。是我写给党的中央,内容是说明我在狱中所做的事,所写的文稿,与你的关系,你的过去和现在同情革命帮助革命的事实,由你答应交稿与中央,请中央派人来与你接洽等事情。写了三张信纸,在右角上点一点做记号。另一信给孙夫人,在右角上下都点了一点,一信给鲁迅先生,在右角点了两点。请记着记号。请你记住你对我的诺言,无论如何,你要将我的文稿送去。万不能听人打破嘴而毁约——我知你是有决断的人,但你的周围的人,太不好了,尽是一些黑暗朋友!只要你向光明路上前進一步,他们就百方要把你拖转去两步!他们不要你做人,而要你当狗!就是你的夫人,现在也表示缺乏勇气,当然她还算是她们之群中一个难得的姣姣者。大丈夫做事,应有最大的决心,见义勇为,见危不惧。

冯雪峰为《可爱的中国》影印本写有《说明》,其中写道:

它们怎样地从狱中带出来,看方志敏同志的这封短信就可知道;而从狱中带出之后,终于能够送到上海鲁迅先生手里,并因而能够把志敏同志给党中央的信送到中央,这是应该感谢这位带信的朋友的。

将《遗信》视为破解方志敏狱中文稿传送之谜的钥匙,这一看法颇有见地。唐弢认真研读了冯雪峰写的《说明》以及方志敏的《遗信》,在此基础上进行文学加工与创作,写成了《同志的信任》。文章十分精彩,但在一些细节上与史实不相符。

一、显影的方法不对。鲁迅转交的狱中文稿中有几封密写信,《同志的信任》一文对如何显影有细节描写:

灯下,他郑重地打开纸包,按照那封信里指明的记号,把右角上用墨笔点了两点的一张毛边纸捡出来。那是一张空白毛边纸。鲁迅先生用洗脸盆盛满水,滴入一点碘酒,把纸平放到水面,纸上立刻现出了淡淡的字迹。这是方志敏同志生前从狱中用米汤写给鲁迅先生的一封信。

这段细节描写有误。曾收到方志敏密信的胡风回忆:

鲁迅从内山书店接到一封信,打开一看是几张白纸,鲁迅弄不清是哪里寄来的,把白纸给我看,我不认识。我去找吴奚如同志,他说可以拿碘酒擦一下试试看。”胡风用碘酒擦后果然显出字来,“其中有一封方志敏同志给党中央的信,还有一封给鲁迅的信。

这说明,显影的正确方法应该是用碘酒擦,而不是将文稿放进滴入碘酒的水中浸泡。再有,做显影处理的是胡风,而不是鲁迅本人。

二、《可爱的中国》与密写文件不是同时送来的。《同志的信任》写道:在显影之后,“鲁迅先生团起浸湿的纸,揉烂了,把它放进炉子里。他擦干两手,将另外三张空白毛边纸收起,小心地翻阅着墨笔写成的文稿:一篇《清贫》,一篇《可爱的中国》”。

其实,《清贫》《可爱的中国》与几封密写的文件不是同一批送来的。首先,在《遗信》中,方志敏明确告知那次传送有3封密写的信,即:一封是给鲁迅的,一封是给宋庆龄的,一封是《给党中央的信》,《清贫》《可爱的中国》不在此列。其次,当事人吴奚如与胡风也只说收到方志敏写给党中央及鲁迅的信,而没有提及《清贫》与《可爱的中国》。由此判断《清贫》与《可爱的中国》应该是另一批送来的文稿。

虽然《同志的信任》存在一点瑕疵,但不能因此就轻易加以否定。它毕竟不是考据文章,不能简单地套用历史研究的标准来衡量。《同志的信任》是散文,是纪实文学,在不违背基本历史线索、基本史实的前提下,允许而且必须进行艺术的加工,以增加文章的可读性。

《同志的信任》精彩之处在于有许多细节的描写。比如,关于收到方志敏文稿的鲁迅,文章有段心理描写:

一股悲愤的感情涌上鲁迅先生的心头,他目不转睛地看完这封信,苍白的脸色越来越严肃了。他从报上知道,这个写信的人几个月之前,已经在南昌英勇就义,现在却接到了他的亲笔信。事情是千真万确的,这封信就在眼前。鲁迅先生又从头读了一遍。盆里的水逐渐浸渍字迹,字慢慢地模糊起来,模糊起来,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再比如,关于狱中的方志敏,《同志的信任》也有大段的心理描写:

方志敏同志思索着,苦恼着。臭虫、蚊子、跳蚤困扰着他,他辗转翻复,昼夜不能安睡:必须给密信和文稿找个可靠的着落。有一次,仿佛暗夜里亮起一道闪光,他突然想起了鲁迅先生。虽然彼此并不认识,然而他读过鲁迅先生的文章,深信鲁迅先生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决定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写成的信件和文稿,送到鲁迅先生的手里。他完全相信:鲁迅先生一定能够承担起这个十分艰巨和危险的任务。他又用米汤写了给鲁迅先生的信,心里像放下一块石头,觉得浑身轻松了。

正是有了这些细节的描写,这种艺术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完美的结合,《同志的信任》才如此地感人,并当之无愧地成为文章中的佳品。

关于胡子婴的回忆

1981年,胡子婴在《书林》第3期上发表《我接交<可爱的中国>手稿的经过》一文,曾引发人们对《同志的信任》的再次关注。

胡子婴在文章中写道: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八日傍晚,有一个由南昌监狱中释放出狱的小官僚,受方志敏烈士之托,要设法将一个文件送交党中央。因他不认识共产党员,他将文件送到我家。……这个文件是用毛笔写的,也是写在十行纸上的。我看字迹是与上一年我看过的信上的字是一样的。当夜我看完了它,题目就叫“可爱的中国”,四九年上海一解放就出版了。endprint

胡子婴的回忆有误。她的记忆中,1935年7月,她收到高家骏的女友送来方志敏的两篇文章——《我们临死以前的话》与《在狱中致全体同志书》的密写稿;第二年11月,又收到胡逸民送来的另一批文稿。所以胡子婴写道:“我看字迹是与上一年我看过的信上的字是一样的。”

其实,胡逸民送来的文稿有近10篇,其中包括《我们临死以前的话》与《在狱中致全体同志书》的墨写稿。如果这批文稿中还有《可爱的中国》一稿的话,胡子婴完全可以直接对照笔迹,而无须“舍近求远”,凭记忆作出推断。因此,“我看字迹是与上一年我看过的信上的字是一样的”的说法,不合情理。

再有,《可爱的中国》的手稿前后字体并不一样。前半部分的字体工整、拘谨、修长;后半部分的字体洒脱、流畅,一些笔画喜欢向横处伸展。经与方志敏其他手稿比对,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可爱的中国》的前半部分是他人誊写的,这部分共计3200多字,约占全文的四分之一;后半部分则是方志敏的手迹。因此,“我看字迹是与上一年我看过的信上的字是一样的”之说与事实不符。需要指出的是,20世纪80年代初胡子婴已是耄耋老人,回忆40多年前的事情,有的问题难免记得不准确,特别是一些细节。

据有关文章记载:几天以后,章乃器不幸被捕,胡子婴害怕敌人抄家,便急忙清理转移救国会文件。这时她想到方志敏的手稿,便打电话与宋庆齡联系,并取出手稿交给了章乃器的弟弟章秋阳(中共党员),章秋阳乘出租汽车将《可爱的中国》送到了宋庆龄处。

1976年9月15日,鲁迅研究室曾写信向宋庆龄求证转送手稿一事。9月19日,宋庆龄的秘书张钮打电话答复说:宋庆龄副委员长说,“曾经转过方志敏的稿件,但不记得有《可爱的中国》一稿”。1981年底,黄中海写信给宋庆龄,问她收到了章郁(秋阳)同志《可爱的中国》后交给了谁,宋庆龄亲笔批示:“交冯雪峰的。”

据此,有专家作出判断:宋庆龄亲笔批示纠正了1979年说,从而证实了胡子婴的说法。

笔者认为此说有些牵强。首先,宋庆龄先说“不记得有《可爱的中国》一稿”,而在5年之后又记起来并“纠正”前说,似乎不合常理。再有,关于“交冯雪峰”的批示,笔者认为,宋庆龄可能是没有弄懂黄的问题,以为是问如何处理收到的方志敏文稿,才有此回复。

总之,胡子婴的文章只能证明收到胡逸民送来的方志敏部分文稿,但试图说明其中含《可爱的中国》却有破绽。针对胡子婴的文章,唐弢有一说明:

方志敏同志给党中央的信和《可爱的中国》文稿确由鲁迅保管,是交给冯雪峰转党中央的。冯雪峰当时把信转了,文稿请谢旦如暂藏。雪峰同志和我谈了经过。藏书人谢旦如当年将《可爱的中国》用《方志敏自传》的名义出版,后来雪峰同志又将它交上海出版公司影印,我都与问其事。至于胡子婴同志,也的确传递过文件,但不是《可爱的中国》。

笔者认为,唐弢的说明是可信的。

鲁迅是否曾收到《可爱的中国》

唐弢撰写《同志的信任》的依据之一,就是冯雪峰为《可爱的中国》影印本写的《说明》。

1936年4月,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冯雪峰,在瓦窑堡接受周恩来、张闻天的任命,作为党的特派员返回上海。不久就收到鲁迅转来的方志敏的部分文稿。

冯雪峰在《可爱的中国》影印本的《说明》中写道:

这两篇文稿和这短信中所说的三封信,送到鲁迅先生手里的时候,大概已经在方志敏同志就义后很久,即是一九三五年临末或一九三六年初,因为我在一九三六年四月从陕北到了上海,鲁迅先生立即把它们交给我的时候,他说收到已经有几个月了。

这段史料说明,早在1936年4月,鲁迅就将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等文稿交给了冯雪峰。而在此之前,鲁迅(或上海地下党)“收到已经有几个月了”。

冯雪峰写《说明》时不到50岁,记忆力尚佳;且影印本的出版距《可爱的中国》的写作也只有15年。冯雪峰应该不会记错。

由于学界采信了胡子婴文章的观点,因此认为冯雪峰写的《说明》不可信。由此引起了连锁反应,对唐弢写的《同志的信任》,对鲁迅曾收到《可爱的中国》等文稿之说也普遍持否定态度。

然而,潘汉年写的《附信》却能证明《同志的信任》是可信的。

如今,《给党中央的信》的原件和抄件均藏中央档案馆。在《给党中央的信》抄件的后面,潘汉年用“小K”署名写了一则《附信》:“此信原稿将来可送来。已得稿件除你处已收到两种(遗嘱信)外,现又收到《可爱的中国》及《清贫》两稿,其余尚未收到,将来抄好后可送一份来,原稿亦拟汇交你处保存。”

“小K”的《附信》透露了这样的信息:

一、上海地下党分两次收到方志敏的文稿。第一次收到《给党中央的信》与《遗信》。“小K”《附信》所说的“两种(遗嘱信)”就是《给党中央的信》和《遗信》,因为这两封信当时没有标题,从内容看,可以看成是给中央、友人的遗嘱。第二次收到《可爱的中国》与《清贫》。“小K”《附信》所说收到4篇文稿与冯雪峰的说法完全一致,而与胡子婴的说法有很大的不同。

二、证明冯雪峰在1936年4月就收到《可爱的中国》等狱中文稿。目前正统的观点认为,1936年11月,胡逸民将含《可爱的中国》的最后一批方志敏文稿交给了胡子婴。如果潘汉年收到文稿的时间是在此之后,那么,冯雪峰交给潘的文稿就应有近10篇。然而“小K”《附信》说只收到4篇文稿,这就从反面证明,冯雪峰早在1936年4月就收到《可爱的中国》等文稿的说法是可信的。

需要强调的是,潘汉年以“小K”署名的《附信》系原始资料,比个人的回忆录更真实、更可信,因此更应加以重视。

上述史料证明,鲁迅确实收到《可爱的中国》等狱中文稿并转给了党组织,因此《同志的信任》符合历史的真实。

在《同志的信任》的文末,唐弢写道:

方志敏同志具有革命的眼力,他想得一点不错。在白色恐怖弥漫的年代里,无论环境怎样险恶,鲁迅先生一直把密信和文稿珍藏着。鲁迅先生不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可是,在所有共产党员的心目中,他永远是一个能以生命相托付的、最可信任的同志。

这个结论经得起历史的检验与推敲。

编辑/韩西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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