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不得
2017-09-30尤梦琳
尤梦琳
摘要:艾丽丝·门罗的小说大多以小镇平凡女子的平凡生活为主题,但却在对其爱情、婚姻的平淡叙述中探讨了异常深刻的话题。短篇小说《逃离》讲述了女主人公因不甘忍受婚姻暴力而出逃,却半道而返的故事,展现了女性,尤其是已婚女性,在寻求自我过程中的精神困境,以及婚姻暴力对女性意识的压抑,最终得出结论:逃离不是解脱,勇敢活下去,才是女性夹缝中求生的生存策略。
关键词:逃离;婚姻暴力;女性意识
艾丽丝·门罗是加拿大著名女作家,以短篇小说见长。1968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快乐影子之舞》,一举斩获加拿大最高文学奖项——总督文学奖,此后相继出版 《我青年时期的朋友》、 《你以为你是谁》、 《爱的进程》、 《公开的秘密》、 《一个善良女子的爱》等十多部作品,不仅在加拿大,在国际上也多次荣获大奖,并于2013年摘得诺贝尔文学奖。短篇小说集《逃离》于2004年出版,由八篇小说组成,其首篇同名小说《逃离》讲述了女主人公卡拉逃而不得的故事,文字虽不施铅华,但却振聋发聩。
一、忍无可忍的婚姻暴力
暴力是指“违背一个人的意愿而企图对这个人施加身体伤害的行为”,而将其置于家庭婚姻关系中,女权主义者认为暴力不仅仅指暴力的行动,还包括“受害者所受到的心灵痛苦”(保罗·洛克里,2001:11)。在婚姻关系中,几乎所有的暴力都是由男性对女性发出的,其中有男性天性比女性强壮等生理方面的因素,也包括社会文化对性别的角色定义的影响。角色指的是“人们希望个体在某一特定的情形下能够实现一组由社会或文化所规定的期望”(Chafetz,1978)①。性别角色可以指“每一性别所期望完成的实际工作”,或者“指某一性别典型特有的一组行为或特征”(布鲁克斯等,2001:30)。因此男性与女性的角色通常由其所在的社会决定为:女性富于情感,更为顺从,承担更多的养育责任,能够尽妻子与母亲的义务,而男性则被期望更有攻击性和竞争性,逻辑思维强,在家庭中扮演保护者和供养者的角色。当女性以社会对女性角色的要求为行为准则,同时又经济依附于丈夫时,往往会在面临婚姻暴力时缺乏独立意识,无力摆脱生存困境。
《逃离》中的男主人公克拉克,中学没念完就出来混事,他做过各种各样的差事:精神病院的护工、公路维修工人、理发师等等。在卡拉继父眼里他是个十足的失败者,“盲流游民”,但克拉克却是马术学校最优秀的老师,并以此规划了自己的未来——在乡下找一块地方盖马棚办一所马术学校,这正好吸引了致力于住在乡下与动物打交道的卡拉,卡拉不顾一切与之私奔。但当学校真的创办起来,连绵的阴雨天气,抑或是错误的选址,导致生意并不红火。小说给予克拉克的设定是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健壮体力劳动者,因此他更愿意采用男性之间的暴力行为发泄愤怒。他与镇上建材商店里的人打过架,与药房和咖啡店的员工发生过争执,卡拉抱怨其脾气太过火爆,他却振振有词“脾气不火爆还算得上是男子汉吗?”(门罗,2009:5)②克拉克的暴力不仅体现在与镇上的人际关系上,与卡拉的婚姻关系中也充满了暴力。“他什么都冲着她发火。就像是心里有多恨她似的。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做的不对的,不管说什么都是错的。跟他一起过真要把她逼疯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有时候又觉得是他疯了。”(22)虽然克拉克并没有动手使卡拉受到身体上的伤害,但是精神上的折磨可见一斑。
这样的婚姻关系是卡拉决定与克拉克私奔时不曾预料到的。少女时期的卡拉被姑娘们取笑,在学校是个差等生,在家中没有幸福感,她“烦透了他们(父母)的房子、他们的后院、他们的相册、他们度假的方式、他们的烹饪路子、他们的洗手间……”(33)她把一切都称为“他们的”,继父也认为“她反正不是他自己的女儿”(29)。在这样的家里卡拉没有归属感和真实感。她决定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于是便抛弃一切,与克拉克出走。起初的日子是快乐的,他们创业,去酒馆,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期许,但不久便懂得了人生艰辛,停止了这种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的漫游了。性别角色社会化造成女性过分看重爱情关系,将权力毫无保留地交给男性,卡拉在与克拉克出走时便把他“看作是两人未来生活的设计师,她自己则甘于当俘虏,它的顺从即使理所当然的也是心悦诚服的”(32-33),因此在之后的婚姻暴力中,卡拉选择隐忍与讨好也是可见端倪的。
每逢阴雨连绵,克拉克心情不好便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不再操心其他。而卡拉便只能到厩棚为自己找点杂活干干以排遣不快,虽然卡拉也曾试图与克拉克沟通,修补自己的婚姻,她洗完澡特地穿得好像要去镇上,她希望“如果他们出去一趟,去自助洗衣店,并且在卡布奇诺店外带两杯咖啡,他们说话的方式会有所变化,说不定气氛会变得缓和一些。”(10)然而当她从背后抱住克拉克,忧伤的情绪涌来,难以自制的哭了起来,克拉克没有安慰反倒显得十分不耐烦,卡拉想要补救跟克拉克的感情所做出的努力是失败的,克拉克一句“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怎么样了”(10)尽显卡拉在这段感情中的“失语”地位。从开始的常常做出愚蠢可笑的举止以逗克拉克开心,到后来甚至不惜伪造贾米森先生性骚扰自己以讨好克拉克,卡拉在这段婚姻中可谓是完全丧失自我。但是有压迫就有反抗,卡拉在日益变得压抑的婚姻中也萌生了反抗的冲动。
二、逃無可逃的孤寂人生
卡拉选择逃离的初衷除了想要逃离暴力的丈夫和婚姻,也有怕暴露自己捏造事实之嫌。卡拉在逗笑不灵时,捏造了与贾米森先生的事情以吸引克拉克对自己的注意,不想却被克拉克利用,想要以此要挟贾米森太太敲诈一笔。若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卡拉或许依然愿意在这段婚姻中忍气吞声,而小山羊弗洛拉的丢失也促使了卡拉的行动,弗洛拉不仅仅是山羊,更是卡拉的象征,从弗洛拉与克拉克的关系中便可看出:起初,弗洛拉“完全是克拉克的小宠物,跟着他满处跑,在他跟前欢跳争宠。它像小猫一样地敏捷、优雅、挑逗,又像情窦初开的天真女孩”(8)。他们养弗洛拉本是打算让其繁殖小羊羔,而它迟迟没有发情迹象,也与卡拉婚后没有生育的情况不谋而合。于是,没有作为传统女性像社会所期望的那样从婚姻与孩子身上获得成就感的卡拉在多种因素促使下决定逃离。endprint
卡拉虽然在婚姻暴力中挣扎,但是自己却无能为力,因为与克拉克的私奔,她与家人断了往来,无法得到家人幫助。社会上虽有妇女庇护所,但除非是被打的遍体鳞伤,否则庇护所不会收留。贾米森太太出于对卡拉曾经的喜爱以及当下的同情,决定资助卡拉出逃的路费,并为她提供朋友的住所,鼓励她追求自由。但是贾米森太太不能给卡拉提供稳定持续的经济来源和情感寄托,所以卡拉在出逃途中仍旧没有抵抗住多年形成的心理定式,中道折返。在女性社会化过程中,她们被教导要顺从,为婚姻健康承担责任,为丈夫和孩子牺牲自己的需求,因此她们“将大部分精力用于保持容貌和身体,而不是去接受更高的教育和获得更多的工作技能,因此往往不具备经济独立的意向与准备”除了经济上需依附丈夫之外,女性“缺乏自信心,以致做决定时优柔寡断,并常常感到如果没有配偶,自己的生活就不完整” (布鲁克斯等,2001:298)。卡拉在坐大巴逃离的过程中,路过了当初她与克拉克创业初期时常来的小镇,触景伤情,意识到自己去往多伦多之后需要独自面对的各种事情。面对未知的独身生活,“她真是想象不出来。她会怎样去搭乘地铁或是电车,去照料陌生的马匹,去跟不熟识的人说话,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一种生活,一个地方,选择了它仅仅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里将不会包括克拉克”(34)。以婚姻作为评判自己价值的女性“往往宁愿竭力拯救已是痛苦和危险的婚姻,也不愿独立面对充满敌意和危险的世界”(布鲁克斯等,2001:299)。于是原本希望乘着大巴寻回自己,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卡拉逐渐意识到她不能融入这个渐渐逼近的世界,意识到“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一个位置”,于是毅然决定回到丈夫身边,也不愿“不再有人会恶狠狠地怒视着她,不再有人以自己恶劣的心绪影响着她,使得她一天天的愁眉不展”,因为她不知道那样“她还能去关心什么呢?她又要怎样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是活着的呢?”(34)
虽然回归后卡拉“心里埋藏着一个几乎总是对她有吸引力的潜意识,一个永远深藏着的诱惑”(47),但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带走了。她抵抗着那样做的诱惑。”(48)而逃离的经历对于卡拉来说,成为了扎在肺里什么地方的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以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47)。
其实卡拉在逃离途中中道而返虽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比起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和价值的女性,接受过一定教育的卡拉在不幸福的婚姻中更容易萌生出女性的自我独立意识及反抗勇气,但是由于在经济和情感上对于丈夫的依附,注定了其女性意识的不完整。有些女性会因为“觉醒”发生一些转变,“她们中有的也许会从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与成就中找到乐趣,但更多人会因为迷失方向或感到要达到新目标存在种种内部与外部的障碍而感到愤怒和苦恼”(布鲁克斯等,2001:53)。而且婚姻暴力不同于其它暴力,婚姻关系中的男女双方也不能简单的被划分为施暴者和受害者,因为他们之间具有相互依赖的情感需求。所以卡拉对于克拉克的依恋也不难理解,毕竟他们也曾有过义无反顾的私奔以及甜蜜的相爱时光。而克拉克在卡拉重返家庭时也说起看到卡拉留下的告别字条时的感受“我读到你的字条时,就像五脏六腑一下子全给掏空了。真是这样的。如果你真的走了,我就会觉得我身体里什么都没有留下了。”(43)而且卡拉的逃离与其说是为了追求独立的自我意识,倒不如说是无力掌控生活而被迫做出的选择,卡拉在与克拉克的婚姻中是孤独的,但逃离了克拉克得到自由之后的生活依然是孤独无助的,所以最终卡拉认为自己的逃离是一种无谓的挣扎,逃离一结束,没什么能够来取代克拉克的位置,没有了“清晰鲜明的挑战”,也就丧失了生活下去的意义。于是卡拉选择了放弃,选择回到克拉克身边,因为与克拉克的婚姻是她在这个无助的世界中能抓住的唯一温度。
弗洛拉在小说中不仅作为卡拉的情感寄托,同时也是卡拉的化身,引导了卡拉的命运。从对克拉克的依恋到疏远以及出逃和回归,弗洛拉和卡拉的命运轨迹高度契合。门罗将弗洛拉在克拉克与西尔维娅对峙时出现的场景描绘的极具神秘色彩也是别有用心的。本来剑拔弩张的两人因弗洛拉的出现“在人性的共同基础上”“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联系在一起”(46)。西尔维娅看到弗洛拉的回归以及克拉克的反应,意识到他们也许依然是彼此依恋的,是自已误以为卡拉只有得到自由才能得到幸福,未必卡拉就不会在婚姻关系中得到幸福,于是她决定尊重卡拉回归的决定,并希望“卡拉的出走与感情上的波动能使卡拉的真正感情得以显现,而且认识到她丈夫对她的感情也同样是真实的”(45)。西尔维娅以为克拉克在这一点上与她是心灵相通的,但不成想克拉克却残忍的杀害了弗洛拉。克拉克杀害弗洛拉的理由也许是它象征了卡拉的自我意识,它的存在会唤起卡拉再次逃离的可能,于是象征男权的克拉克毁掉了他不可掌控的东西,这也印证了克拉克在这段婚姻中的施暴者形象。
西尔维娅的来信承载了真相,但卡拉却将其当作让人憎厌的东西烧掉并冲进马桶。卡拉选择逃避真相,选择找借口为克拉克开脱:“别的情况也可能发生。他说不定会把弗洛拉轰走。或者将它拴在货车后面,把车开出去一段路后将它放掉。把它带回到他们最初找到它的地方,将它放走。不让它在近处出现来提醒他们。她没准是给放走的呢。”但草丛里肮脏、细小的骨头以及那个“还粘连着几丝血迹至今尚未褪净的皮肤”的头盖骨让卡拉清楚的明白,“所有的了解,都捏在一只手里”(48)。
三、结语
门罗意识到婚姻生活中情感的纠葛与复杂,于是刻画了女性在婚姻中艰难痛苦寻找自我的复杂心理,同时也揭示了广大女性的生存困境。门罗曾在一次访谈中说到“有人还是认为女人会找到生活出路的。从前,结婚就是出路。近年来,离开丈夫成了出路……我没有这样的出路。在我看来,这样的出路很可笑。我的出路只是过日子,活下去……” (Hancock,1982)这是门罗的独特生存智慧,同时也是女性在夹缝中求生的生存策略 。
注释:
①转引自加瑞·R·布鲁克斯等: 《架起两性沟通的桥梁》,第30页。
②艾丽丝·门罗: 《逃离》,第5页。本文中凡出自该书的引文,只在括号中表明出处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参考文献:
[1] George Hancock. An Interview with Alice Munro[J]. Canadian Fiction Magazine, 1982(43): 102.
[2] 艾丽丝·门罗. 逃离[M]. 李文俊译. 北京: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09.
[3] 保罗·洛克里.走出婚姻暴力的阴影[M]. 刘稚颖译. 北京: 中国轻工业出版社, 2001.
[4] 黄芙蓉. 艾丽丝·门罗小说中的婚姻暴力与女性成长意识[J].当代外国文学, 2013(4): 98-104.
[5] 加瑞·R·布鲁克斯等. 架起两性沟通的桥梁[M]. 钱文,吴国宏,译.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