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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为什么这么迷人?
——苏北、徐芳对谈录

2017-09-28○苏

文艺评论 2017年7期
关键词:汪先生学养苏北

○苏 北 徐 芳

汪曾祺为什么这么迷人?
——苏北、徐芳对谈录

○苏 北 徐 芳

徐芳:您被人戏称为“天下第一汪迷”,这是夸张的说法吗?天下汪迷千千万,作为第一迷,第一痴,第一狂,粉丝团体里的第一人,总得有些特别的表现与贡献,请自报一些您以为重要的“迷”文?我看您这些年写的与汪曾祺先生有关的文字无数,但却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评论研究文章,而是以美文谈美文,以美文叹美文,那又是为什么?

苏北:说“天下第一汪迷”,也只是一句谑语而已,谁会去信以为真?我自己也不会去争什么“第一”“第二”,但有如此一个说法,总是有一点根据的。近十多年来或者说二十年来,我确实写了不少有关汪先生的文章,在内地和港台发表,说影响还是有一些的。至于“迷”文,我略点一二,即可以说明。

一、在多年前,我曾手抄了《晚饭花集》,抄在4个大笔记本上。那时我还在县里工作,我压根儿也没有结识汪先生的意思,只是想通过抄书,来学习他的写作技巧。古人不是说嘛,“抄书一遍胜读十遍”。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说他在北京京剧院工作,一冲动,就给寄了过去。寄过去的目的仅仅是想得到一纸回复,对我的创作多些鼓励,可是汪先生并没有给我回复,我以为寄丢了。1989年我得到去鲁迅文学院学习的机会,一次汪先生来讲课,我才得以结识他。其实当时我是问过他的,可他并不直接回答我,因此我还是不能知道他是否收到。直到1992年,他写了一遍短文《对读者的感谢》,发表在《文汇报》上,我才确定他收到了我的笔记本。故事至此还没有完,2007年5月,汪先生已经去世十年了,一次先生的小女儿汪朝对我说:那4个笔记本还在家里,她说,我回去找找,找到给你吧。才有了这4个笔记本经过二十多年的旅行,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二、我原来只知道汪曾祺小说迷人,并不能知道他更多的故事。是他去世后,一下子失去了这么一个“精神上的父亲”,我记得朋友龙冬曾说过:“汪先生去世了,我们也应该长大了。”他去世得很突然,我一直以为他不会死,因为他确实也没有死的迹象。一个人走后,你再细细地翻他的书,琢磨他这个人,才会有新的一些认识。之后的岁月,我不断地读他的书,收集他的资料,走访他生活过的地方,逐步学习,才发现他原来那么丰富。他的诗书画文,都那么富有魅力,他的一切文学形式,都是他全部学养的体现,所以越研究越有趣味,越研究越放不下。

另外,我非常赞同你“以美文谈美文,以美文叹美文”的说法。之所以我以这种写法,一是别的写法我不会,二是汪先生在世时,一次他手里拿着一篇别人研究他的理论文章,对我说:这,这,这叫啥玩意。不是说评论研究不好,而是汪先生更喜欢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而且,我自以为,以这种“美文”的方式,读者更愿意亲近,也更能久远。

徐芳:让文字去成就“审美性”,可以说是汪曾祺先生一向的文学诉求。我们同样迷恋“美”,愿意把它放置于一切写作的核心。即使在小说故事中,他也是沉思、挖掘和反问,运用属于文学的魔法使美成为了美。汪先生说过,写作就是写语言;而他的每一部作品里的语言,却都像在对读者说: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他写出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很难说明白的“气”——似有似无,朦胧成诗,感觉轻盈、轻逸、轻灵……我以为所谓的“极轻”,就是把“重”做到了“极重”才能够取得的效果,才产生出了某种气息。您以为他的文字魔法是怎么玩的?

苏北: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这也是我们多年来迷惑的一件事。汪曾祺迷人,他到底迷人在哪呢?一时没有理论上的论断,也没有形象化的概括,都是什么“最后一个文人”啊,什么“最后一个士大夫”啊,也只是符号化的标签,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我研究多年,只是从直觉上感到,说汪先生是注重传统吧,他是非常注重传统,可是他的文字,他的思维,又非常现代,他绝不是一个旧文人,他有非常现代的意识。说他雅致吧,他的文字那么雅洁,是雅致,但他又非常具有民间性,他的文字那么好懂。其实汪曾祺是非常注重向人民学习语言的。这里我举个例子,比如散文《夏天》,他写道: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这里的“栀子花开六瓣头”和“碰鼻子香”,就非常接地气,很生动、很形象,老百姓爱听这样的话,也爱看这样的文字。像这样的事例,在汪先生的作品中很多很多。但具体我个人的创作,你知道了方法,可是你肚里没有,也是白搭。所以我们要向人民学习,在生活中多留心,多听多记老百姓的语言,掌握得多了,在写作中就自然流淌了出来。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汪曾祺小说全编》,引起了文学界很大的反响。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织了一些专家座谈,产生了一些很好的见解,也解答了我多年的疑惑。王干提出汪曾祺是“被遮蔽的大师”,在坚守汉语的美感上,是“仅存的硕果”。他归纳出几个“打通”:汪曾祺打通了现当代文学、打通了中西方文学、打通了民间文学和严肃文学、打通了戏剧与文学,学者杨早补充说,在地域上,汪曾祺还“南北打通”。汪是南方人,但他常年生活在北京,他将南北方的文化糅合在一起,形成汪曾祺的巨大特色。我还想说,汪曾祺是将诗书画文“打通”的一个作家。这样算来,汪曾祺就是六个“打通”了。总之一句话,可以用“炉火纯青”四个字来概括汪曾祺。

说汪曾祺的思想基础或者说是审美基础,也是复杂的,或者是兼容并蓄的。说他主要是受儒家思想影响。这是没错的,他是非常赞成“仁者爱人”的,他特别喜欢孔夫子的一句话:“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说他受老庄思想影响,也有那么一点,他的“随遇而安论”就是明证,可是他又说,不“安”又能怎样呢?看来也是无可奈何的。说他是“士大夫”“最后一个文人”,也不准确,他的思想其实是非常现代的。他19岁到西南联大,他所受的教育,是“五四”新文化的教育,这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汪曾祺是复杂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汪曾祺是非常现代的。他喜欢中国文化中的爱、仁慈、宽厚、博大和对美的欣赏。他爱一切的美。正如黄裳先生所说“曾祺的一切,都是诗。”

徐芳:我读过汪先生的很多小品画,真的是读,而且是品读:一枝一叶,深的浅的,花乎?草乎?果乎?菜乎?竟然不分明的那么好看!就像他的文字“唯到神采,不见字形”,“诗性为本,神采为上”……中国传统的“文人画”,特别注重“境界”的营造。达到了一定的境界,也就达到了“气韵生动”的目的。所谓“境界”,指的是通过笔墨语言所创造的一种气象,一种意境,一种格调,有一种“画外之境”。“文人画”追求的不是绘画技巧本身,而是“画外之意”。这“画外之意”,便是“文人画”的文化含金量。画内之境可描,而画外之境难求,因为“画外之境”需要丰厚的学养、丰富的学识以及社会人生阅历,这些是不是才有了他的“最后一个士大夫”“最后一个文人“身份的多种证明?

苏北:我上面说了,汪曾祺是一个将诗书画文“打通”的作家。研究汪曾祺不能仅仅研究他的数量不算多的小说、散文,还应该包括他大量的诗文、字画。汪先生在世时,并没有把他的书画当一回事,都是随手写画随手送人。但是你真正去研究、阅读他存世的诗文书画时,你才发现他的学养是那么深厚。南京的两位先生对汪曾祺研究功莫大焉。一位是陆建华先生,陆先生开先河的汪先生研究以及一生的追随,使汪曾祺研究始终以民间的方式涌动着,他近年来的《私信中的汪曾祺》真是一本好书,里面布满细节,连汪先生上世纪80年代回乡省亲这么一件小事,都引出那么多复杂的心理、微妙的关系和暗藏的玄机。这是一本打开汪曾祺的书。另一位金实秋先生,金先生编了一本《汪曾祺诗联赏析》,这真是一件好事。汪先生去世不久,他的家人用他“全集”的稿费印了一本《汪曾祺书画集》。这些书加进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汪曾祺,原来汪曾祺那么丰富、那么迷人,他的全部人生经验、全部的学养、知识、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态度。可以说,更多地能从这几本书里找见。我正在给一家出版社编《汪曾祺书画和美文集》,选一幅书画、再选一篇美文,这样交叉起来编,也是一种趣味。我有时痴痴地看着他的那些画作和书法,那么地隽永、雅致、亲切。他的字十分地清秀,看起来那么美。他的画虽然不像专业书画家那么逼真,但其中的趣味,是许多人没有的,可以说少有的。他原来也说过,文人的书画,更多的在于题跋。那些题跋多不是“成句”,而是自己的,或一时感受,或一点感叹,总是那么妥贴,相得益彰,相应成趣。

以上这些,综合起来,这才是汪曾祺为什么会散发出经久不衰的迷人气息的原因。

汪曾祺的研究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我们更多的时候,是自己的知识、学养不足以支撑我们来研究他罢了。

徐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上海诗歌专业委员会副主任。现供职于《解放日报》文艺部】

苏北,本名陈立新,著有苏北作品精品集五卷(小说集《秘密花园》、散文集《城市的气味》《呼吸的墨迹》和回忆性著述《忆·读汪曾祺》《汪曾祺闲话》)等。曾获第三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小说月报》第12届百花奖入围作品等多种奖项。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第26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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