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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嗣同对“康学”的接受与宣传*

2017-09-21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仁学谭嗣同梁启超

贾 小 叶

谭嗣同对“康学”的接受与宣传*

贾 小 叶

谭嗣同虽非康有为的入室弟子,但却私淑于康有为。戊戌时期,谭嗣同与康门、“康学”的关系密切不只是康、梁的事后回忆,也是谭嗣同的身前自白。通过分析谭嗣同与康门弟子的交往、初识“康学”之后的学术转向、谭嗣同《仁学》与“康学”的异同,及谭嗣同在湖南变法中对“康学”的宣传与维护,以透视“康学”对谭嗣同的影响,及谭嗣同接受、宣传“康学”的历程。

谭嗣同; 康学; 《仁学》; 《湘报》

谭嗣同虽非康有为的入室弟子,但据梁启超说,谭嗣同初次拜访康有为不获见,及闻梁启超“语以南海讲学之宗旨,经世之条例,则感动大喜跃,自称私淑弟子”。而其《仁学》正是“冥探孔佛之精奥,会通群哲之心法,衍绎南海之宗旨”之作①梁启超:《戊戌政变记》,《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一,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06页。。对此,有学者认为,“享有烈士盛名的谭嗣同是弟子,若其遗著是依据康有为的学说所作的话,其师之地位就会变得无限之高了”②[日]狭间直树:《梁启超笔下的谭嗣同——关于〈仁学〉的刊行与梁撰〈谭嗣同传〉》,《文史哲》2004年第1期。,似有借烈士盛名之嫌。但如果我们对谭嗣同戊戌时期与康门、“康学”的关系作一深入研究的话,便可发现,梁启超此言绝非虚妄。早在戊戌年之前,谭嗣同与康门、“康学”的关系就很密切,不仅如其他康门弟子一样接受“康学”,而且锐意阐发,大力宣传,其在“康学”传播中所发挥的作用并不亚于康门的入室弟子。

一、初识“康学”与学术转向

甲午战后,谭嗣同的学术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向。对于此一转向,谭嗣同曾致函唐才常如是说:“三十以前旧学凡六种,兹特其二。余待更刻。三十以后,新学洒然一变,前后判若两人。三十之年,适在甲午,地球全势忽变,嗣同学术更大变,境能生心,心实造境。天谋鬼谋,偶而不奇。故旧学之刻,亦三界中一大收束也。”③谭嗣同:《与唐绂丞书》,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上,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59页。以“三十之年”为其学术转向之节点,是因为这一年发生了中日甲午战争,战争的惨败给谭嗣同以极大的刺激,其旧学开始动摇。但谭嗣同学术转向的最终实现是在“康学”的影响下发生的,其准确时间不在甲午,也不在乙未,而在丙申。

据梁启超所言,谭嗣同初识康门、“康学”是在乙未年,即光绪二十一年(1895)。但根据谭嗣同入京的时间判断,谭、梁初识当在丙申年。而且,戊戌政变发生后,谭嗣同的老师欧阳中鹄即有此说。皮锡瑞日记记载说,政变后,“与节吾谈复生事,节吾言彼丙申入都,见康而议论一变,颇不信其师说,今年几决裂矣”*皮锡瑞:《师伏堂未刊日记》,光绪二十四年九月十六日,《湖南历史资料》1981年第2辑,第141页。。“丙申”,即光绪二十二年(1896)。是年年初,谭嗣同北游京师。次年七月二十三日,谭在南返后写信给欧阳中鹄,说:“六月十八日出京,廿九日到南京,与舍侄分伴,独入官中矣。计北游迄此,几五个月,时不为不久,地不为不远,见人不为不多,于身心宜有长进。”*谭嗣同:《上欧阳中鹄》,《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第458页。“几五个月”,说明谭嗣同北游始于光绪二十二年二三月之间。谭嗣同此次北游,并未见到康有为,但却结交了康门弟子梁启超*关于谭嗣同认识梁启超的时间,梁启超在其《三十自述》中,有光绪二十一年始识谭嗣同之说(《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第17页)。《梁启超年谱长编》也采用此说。但谭嗣同入京时间为光绪二十二年,这可以从谭嗣同另一封写给欧阳中鹄的信中判定。光绪二十二年正月廿八日,谭嗣同写信给欧阳中鹄说:“旋因舍侄传赞二月入都考荫,江海孤行,放心不下,令嗣同伴送,此自应去者也。”(《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第457页)伴“舍侄”入京考荫是谭嗣同此次北上的主要原因,这与其回到南京后写给欧阳中鹄的信中所说“廿九日到南京,与舍侄分伴,独入官中矣”相吻合。其实,梁启超的记载,前后也有矛盾,早在戊戌政变后,他在《清议报》刊出的《谭嗣同传》中的记载,颇能补充上述不足,他说:“时南海先生方倡强学会于北京及上海,□下志士,走集应和之。君乃自湖南溯江,下上海,游京师,将以谒先生。而先生适归广东,不获见。余方在京师强学会,任记纂之役。始与君相见。”(《清议报》第4册,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十一日,第4页)康有为归广东,当在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而谭嗣同进京即在次年年初。。从梁启超那里,谭嗣同得知“康学”之梗概,“康学”遂成为促成谭嗣同学术转向的内在因素。正如梁启超所说,与谭相识之时,“嗣同方治王夫之之学,喜谈名理,谈经济,及交启超,亦盛言大同,运动尤烈”*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第61页。。对于梁启超的这一说法,今人颇多怀疑,认为此乃梁启超欲借重谭嗣同宣传“康学”的策略。但在笔者看来,梁启超此言不虚,谭嗣同生前的相关言论恰恰为梁启超的上述说法提供了佐证。

对于自己初识康门师徒及接受“康学”的过程,谭嗣同在其戊戌年(1898)所撰写的《壮飞楼治事十篇:治事篇第十·湘粤》中,有详细的记述。他说:

自南海康工部精探道奥,昌明正学,其门人克肩巨任,于斯有光。一洒俗儒破碎拘挛之陋,而追先圣微言大义之遗。湘人闻风,争自兴起,喁喁胶序,怀德慕思。几有平五岭而一逵之心,混两派而并流之势。其始虽由于一二人力为牵合,然亦会有天焉,岂初愿之遽能及此者哉?嗣同昔于粤人绝无往来,初不知并世有南海其人也。偶于邸钞中见有某御史奏参之折与粤督昭雪之折,始识其名若字。因宛转觅得《新学伪经考》读之,乃大叹服。以为扫除乾、嘉以来愚谬之士习,厥功伟;而发明二千年幽蔀之经学,其德宏。即《广艺舟双揖》亦复笼罩古今中外,迥非耳目近玩。由是心仪其人,不能自释。然而于其微言大义,悉未有闻也。旋闻有上书之举,而名复不同,亦不知书中作何等语。乃乙未冬间,刘淞芙归自上海,袖出书一卷,云南海贻嗣同者,兼致殷勤之欢,若旧相识。嗣同大惊,南海何由知有嗣同?即欲为一书道意,而究不知见知之由与贻此书之意何在。五内傍皇,悲喜交集,一部十七史苦于无从说起。取视其书,则《长兴学记》也。雒诵反覆,略识其为学宗旨。其明年春,道上海,往访,则归广东矣。后得交梁、麦、韩、龙诸君,始备闻一切微言大义,竟与嗣同冥思者十同八九。上年梁君告嗣同,有朱菉荪者,闻嗣同前在上海,问今去否?将不远数千里见访。嗣同益不测何因至前,旋即澹然置之。次年春,到上海,果晤菉荪,问其见访之故。曰南海教之也。以嗣同粗陋不学,而厚被知遇如此,古称神交,宁复过之?直至秋末,始得一遂瞻依之愿,而梁、韩及嗣同亦先后俱南矣。*谭嗣同:《壮飞楼治事十篇:治事篇第十·湘粤》,《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第445页。

对“康学”作“昌明正学”“一洒俗儒破碎拘挛之陋,而追先圣微言大义之遗”的评价,可见谭嗣同对“康学”的敬重、仰慕。而谭嗣同自己对其结识康门师徒与接受“康学”过程的回顾,更是清楚地展示了“康学”对他的影响:光绪二十年(1894),得读康有为之《新学伪经考》,“乃大叹服。以为扫除乾、嘉以来愚谬之士习,厥功伟;而发明二千年幽蔀之经学,其德宏。”不过,此时的谭嗣同“于其微言大义,悉未有闻也”。乙未,即光绪二十一年,谭嗣同得读康有为之赠书《长兴学记》,“略识其为学宗旨”;“其明年春”,当指光绪二十二年春,虽未能见到康有为,却“得交梁、麦、韩、龙诸君,始备闻一切微言大义,竟与嗣同冥思者十同八九”。谭嗣同的这一说法,再次补正了梁启超所说的光绪二十一年认识谭嗣同之误。“直至秋末”,即光绪二十三年(1897)秋末,才得见康有为。当时康有为途经上海,准备北上京师,梁启超、韩文举等人准备入湘执教。其后,谭嗣同也因陈宝箴的邀请回湘,是为谭所说的“梁、韩及嗣同亦先后俱南矣”。

据此可见,谭嗣同受“康学”之影响有一个较长的过程,其始当在光绪二十年得读《新学伪经考》之后,但对“康学”之微言大义并不知晓。光绪二十二年,与梁启超等康门弟子的交往使其对“康学”有了深入的了解,“始备闻一切微言大义”。这说明,此时的谭嗣同已基本了解了“康学”的核心内容,即创教、改制。与此同时,梁启超等康门弟子已经在协同其师编撰《孔子改制考》,尽管尚未完成,但对《孔子改制考》的主旨已有深入的认识,谭嗣同自然可以获知《孔子改制考》的“微言大义”。概而言之,康有为戊戌时期思想的“微言大义”,主要就是要复原孔教,还孔子以托古改制之教主的身份,发明“公羊”学、“三世”说等微言大义,倡导改制变法,即创教思想与改制思想。在康门师徒看来,孔教之所以衰微,除了刘歆作伪等原因外,还由于后世儒者不传教。因此,他们强调,要想复原孔教,必须发明孔教教义,大力传教。在《新学伪经考》叙中,康有为虽指出,正是为了“起亡经,翼圣制”、明“孔氏之道”,才“采西汉之说,以定孔子之本经;亦附‘新学’之说,以证刘歆之伪经”*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姜义华、张荣华编校:《康有为全集》第1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55—365 页。。但《新学伪经考》繁琐的考证形式遮蔽了其“起亡经,翼圣制”的主旨,因此,谭嗣同读后未能发现其中的微言大义,直到经过梁启超的点拨之后,才明了了“康学”的“微言大义”。“竟与嗣同冥思者十同八九”一语,说明此时的谭嗣同与“康学”产生了共鸣,其学术开始转向。最直接的成果便是他不久之后写成的《北游访学记》。光绪二十三年七月,谭嗣同结束北游返回南京后,写信给老师欧阳中鹄,对自己此次北游后的学术心得与思想转向,进行了总结,并自称此书为《北游访学记》。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康学”对谭嗣同的影响。

在此书中,谭嗣同首先强调了圣人、圣教对于挽回气数的重要性:“京居既久,始知所愿皆虚,一无可冀。慨然横目,徒具深悲,平日所学,至此竟茫无可倚。夫道不行而怨人者,道之不至者也;必倚人而行者,亦自必穷之势也。因自省悟,所愿皆虚者,实所学皆虚也。或言‘圣人处今日,苟无尺寸柄,仍然无济。’是大不然。”谭嗣同在对自己的旧学产生动摇、怀疑的同时,也找到了新的依靠,即先圣先贤,因为“先圣先贤,死而不亡。生人之善气,尤易感动,则冥冥中亦能挽回气数,此断断无可疑者,特患人不专精耳”。谭嗣同对圣人的肯定,实际上是在肯定圣人所创之教的作用。因为,在他看来,只有圣教,方能挽回今日之劫运。在政、学、教的关系中,教的作用无与伦比,苟不言教,言政、言学等于无用:“夫学亦不一,当以格致为真际。政亦不一,当以兴民权为真际。教则总括政与学而精言其理。至于教,则最难言之,中外各有所囿,莫折于衷”,“言进学之次第,则格致为下学之始基,次及于政务,次始可窥见教务之精微。以言其衰也,则教不行而政乱,政乱而学亡。故今之言政、言学,苟不言教,则等于无用。”中国的问题就在于圣教不明,“教之伦常,无过五伦”,而今之孔教,“君臣一伦,实黑暗否塞,无复人理。要皆秦始皇尊君卑臣,愚黔首之故智,后世帝王喜其利己,遂因循而加厉”。至于圣教不明的原因,谭嗣同将之归结为:“韩愈‘臣罪当诛,天王圣明’之邪说,得以乘间而起,以深中于人心。一传而为胡安国之《春秋》,遂开有宋诸大儒之学派,而诸大儒亦卒不能出此牢笼,亦良可哀矣。故后世帝王极尊宋儒,取其有利于己也。”韩愈之后圣教经义遂不复明。而西人不明圣教之本来面目,“因秘天为彼教所独有,转疑吾圣教之有缺,不知是皆吾所旧有也”。正是面对三代以降 “君权日盛,民权日衰……天子亦遂挟一天以制天下”的时局,“孔子忧之,于是乎作《春秋》。《春秋》称天而治者也,故自天子、诸侯,皆得施其褒贬,而自立为素王。《春秋》授之公羊,故《公羊传》多微言。其于《尹氏》卒云:‘讥世卿也。’卿且不可世,又况于君乎?诸如此类,兴民权之说,不一而足。且其战例,亦往往与今之万国公法合。故《公羊春秋》确为孔氏之真传。然其学不昌者,亦与君主之学相悖而已矣。孔子于《春秋》犹多隐晦”。谭嗣同对孔教谱系的建构,显然与“康学”有诸多相似之处,如其对圣人、圣教的肯定,对圣教不昌原因的探析,对孔子作《春秋》以改制,及其所说的孔子自立素王、《公羊传》为“孔氏之真传”、兴民权等说法都与“康学”有诸多相似。

这种相似之处还可以从谭嗣同对尊教、传教的重视中见及。谭嗣同说:“孔子教何尝不可遍治地球哉?然教则是,而所以行其教者非也。”孔教之行教者何以非也?在谭嗣同看来,世界各地,“无论何教无不专事其教主,使定于一尊而牢笼万有。故求财者往焉,求子者往焉,求寿者往焉。人人悬一教主于心目之前,而不敢纷驰于无定,道德所以一,风俗所以同也”。耶稣教之所以昌盛即由于此。反观中国,则不然:“各府县孔子庙,惟官中学中人始得祭之,至不堪亦必费数十金捐一监生,赖以升降拜跪于其间。农夫野老,徘徊观望于门墙之外,既不识礼、乐之声容,复不解何所为而祭之,而己独不得一与其盛,其心岂不曰孔子庙一势利之场而已矣!如此又安望其教之行哉?”这里,谭嗣同对孔教衰微原因的分析与康门师徒如出一辙,都认为孔教不能定为一尊、无人传教,乃孔教不兴的重要原因。对于如何创教、传教,谭嗣同认为当开学派,进行讲学:“道力不能骤增,则莫如开一学派,合同志以讲明心学……亦勿虑学派之难开也,患道力不足耳。各教教主,皆自匹夫一意孤行而创之者也。”*谭嗣同:《上欧阳中鹄》,《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第458—468,461页。这与康门师徒所主张的通过开学会、讲学以传教也是一致的。

《北游访学记》显示了谭嗣同的学术转向与“康学”的关联。此后不久,谭嗣同写成了《仁学》,《北游访学记》中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收入其中。可以说,谭嗣同的《仁学》即发轫于《北游访学记》。在《仁学》中,谭嗣同对孔教的学术梳理与其传教主张,都更清楚地显示出其与“康学”的关系。光绪二十三年正月,谭嗣同致函汪康年谈及《仁学》的写作,说:“去年吴雁翁到金陵述卓如兄言……属嗣同畅演家风,敷陈古义。斯事体大,未敢率尔,且亦不暇也。近始操觚为之,孤心万端,触绪纷出,非精探性天之大原,不能写出此数千年之祸乱与今日宜扫荡桎梏、冲决网罗之故,便觉剌剌不能休,已得数十篇矣。少迟当寄上。”*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4),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238页。据此可见,此时的谭嗣同正集中精力撰写《仁学》,而且已经完成了数十篇,并有“少迟”寄给汪康年的打算。梁启超在复严复是年二月间的来信中,也提及《仁学》,并谈及对谭嗣同的印象,说:“侪辈之中,见有浏阳谭君复生者,其慧不让穗卿,而力过之,真异才也。著《仁学》三卷,仅见其上卷,已为中国旧学所无矣。此君前年在都与穗卿同识之。彼时觉无以异于常人,近则深有得于佛学,一日千里,不可量也。”*梁启超:《与严幼陵先生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第110页。据此可见,谭嗣同的《仁学》最晚在光绪二十三年二月已完成上卷。光绪二十二年,谭嗣同于二月抵达京师,三月梁启超即因创办《时务报》离京赴沪,二人在京的交集时间很短,其学术思想交流很可能主要是单向输入,即梁向谭传授“康学”“康教”,因此谭给梁的印象是“彼时觉无以异于常人”。其实,谭嗣同研读佛学并非始于谭、梁相识之后,其在京即“晤诸讲佛学者,如吴雁舟,如夏穗卿,如吴小村父子,与语辄有微契”④谭嗣同:《上欧阳中鹄》,《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第458—468,461页。。正是谭嗣同对佛学的冥思成为其接受“康学”的媒介,以致于谭嗣同在得闻“康学”后不久,便写出《仁学》。

二、谭嗣同《仁学》与“康学”的同异

梁启超在为《仁学》所作序中如是说:“《仁学》何为而作也?将以会通世界圣哲之心法,以救全世界之众生也。南海之教学者曰:‘以求仁为宗旨,以大同为条理,以救中国为下手,以杀身破家为究竟。’《仁学》者,即发挥此语之书也。”*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第32页。这里,梁启超重点强调了《仁学》与“康学”之间的联系。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仁学》与“康学”完全一致,事实上,《仁学》在某些方面对“康学”是有所修正的。

关于《仁学》,谭嗣同于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十四日致函唐才常,说:“得廿二书,诵悉……来书所示,若出诸嗣同胸臆,而其微有不同者,非异趣也。乃嗣同蒿目时艰,亟欲如前书所云,别开一种冲决网罗之学,思绪泉涌,率尔操觚,止期直达所见,未暇弥纶群言,不免有所漏耳。”此信包含了大量谭嗣同与唐才常讨论《仁学》的信息:

首先,信中的“前书”当是指光绪二十二年九月的《报唐才常书》。信中,谭嗣同说:“别如许久,深念不可任!胸中结块,铓角森森然,欲倾江海浣涤以出之……七月朔到金陵,颇孤寂无俚,旋往苏州,今于九月返江夏……接九月初一日书,快慰快慰!”此乃谭接到唐九月初一日来书后的复书。此时距离谭嗣同北游南返仅两月余,他所欲向唐倾吐的自然是其北游后的学术心得,“欲倾江海浣涤以出之”。但由于唐才常的来书所及主要是浏阳开矿之事,及唐才常与刘淞芙为开矿事出现的矛盾,因此谭复书也主要谈矿事。加之谭不久拟回浏阳一游,因此对其学术转向并未展开,只是在信的末尾做了如是总结:“足下不求与淞芙详剖天下之事理而进及于教务,妄欲引嫌退避,见识于此,亦差一著也……若夫近日所自治,则有更精于此者,颇思共相发明,别开一种冲决网罗之学。”*谭嗣同:《报唐才常书》,《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上,第247、248、251页。从“别开一种冲决网罗之学”一语,可以大致断定“前书”即是此书。

其次,信中的 “廿二书”当是指二月二十二日唐才常看了《仁学》后的回信,可见光绪二十三年春天,《仁学》初稿写成后,谭便寄给了唐才常。谭嗣同该信即是回应唐才常“廿二书”对其《仁学》的评价,据此似乎可以证明《仁学》此时已经完成。尽管唐才常对《仁学》提出了一些意见,但在谭嗣同看来,那只是“微有不同者,非异趣也”。唐才常对《仁学》提出的“微有不同”的意见何在?因看不到唐致谭的信,其内容不得而知,但从谭嗣同复信的内容可以判断,唐的异议正在于谭之《仁学》与“康学”的关系上。信中,谭嗣同特别对自己的《仁学》与“康学”的不同做了说明,他说:“嗣同自束发治经学,好疏析章句,而不知拘于虚也。迩闻梁卓如述其师康南海之说,肇开生面,然亦有不敢苟同者。” “康南海之说”的“肇开生面”,给了谭嗣同极大的启发,因此而有《仁学》的写成。但谭嗣同的学术与思想又确有不同于“康学”之处。概而言之,谭嗣同自己所列举的其学术思想与“康学”的不同大概有三点:

其一,对《左传》的态度不同于“康学”。谭嗣同认为:“孔子作《春秋》,其微言大义,《公羊》固得其真传,顾托词隐晦,虽何休为之解诂,亦难尽晓。至于左氏之书,则不尽合经,疑后人有所附益,然其叙事详,且皆可稽。苟说经而弃是书,则何由知其本事,而孔子之施其褒贬,亦何由察其深意。此章实斋所谓道不可以空诠也。夫《公羊》既难洞其谹谊,而又弗考之于本事,则犹舍舟楫而欲绝江河,可乎哉。”尊《公羊》而不废《左传》,此乃谭嗣同与“康学”的绝大不同。在谭嗣同看来,《左传》的叙事详尽恰恰可以弥补《公羊》之不足。对于康门、“康学”尊《公羊》废《左传》的主张,谭嗣同虽不苟同,却表示理解,认为不过是“欲假之以行其道”,“贤于世之抱残守缺而翦翦沽名者”。他说:“然今之鸿升硕彦,争趋乎此而腾空言者,其意不在稽古,盖取传中之片言只字而引申为说,欲假之以行其道也,此固经意孳萌而冀有以辅时及物,则贤于世之抱残守缺而翦翦沽名者远矣。抑闻天地之道,一阴一阳,物之变者宜也,而物极必反,则变而不失物则也。今之治经学者,独重《公羊》,固时会使然,而以意逆志,意之肆而或凿空,奚翅达乎极也。意者将稍稍反于本义欤?夫诸子百家,其言道有不相入者,亦有道同而异术者,要在善取之而已。”

其二,对荀子的评价与“康学”不同。在谭嗣同看来,“荀卿生孟子后,倡法后王而尊君统,务反孟子民本之说,嗣同尝斥为乡愿矣。然荀卿究天人之际,多发前人所未发,上可补孟子之阙,下则衍为王仲任之一派,此其可非乎?”谭嗣同虽不满荀子尊君统,务反孟子民主之说,斥其为“乡愿”,但却对其在“究天人之际”中的作用给予肯定,这与康门的态度有所不同。

其三,对韩愈的评价与“康学”不同。谭嗣同认为:“唐之韩愈,倡君尊民卑之邪说,宜膺笔伐。然韩愈于中唐板荡黤黮之时,嫉中官之狼戾,诛其无良,愤藩镇之狓猖,躬从天讨。且立朝蹇愕,不附壬人,其节有足多者,而其跻工商于四民之列,不以为末而抑之,奏请勿困辱之,则庶几乎近世扶掖工商之道。至其论儒墨,以为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虽为迂儒非难,亦足见其尊孔子而不蔽于末流之詹言,诚非姝姝守一先生之说者所能企及,岂可以其一眚而掩其大德哉?且俟异日而持平论之。”据此可见,谭嗣同对韩愈否定之中不无肯定。他否定韩愈的是其“倡君尊民卑之邪说”,这与“康学”并无二致。但其对韩愈的肯定却是“康学”中所没有的,如中唐板荡之际,力挽狂澜;为人正直,保守气节;扶掖工商,不姝守一先生之说等。

上述三点是谭嗣同对自己与“康学”之异的自我剖辨,由此可以看出谭嗣同之学术较之“康学”更为严谨。从谭嗣同力辨其《仁学》与“康学”的不同中,可以推断出唐才常对《仁学》的质疑正在于谭嗣同与“康学”的距离过近。信中,谭嗣同肯定了“康学”对其学术转向之功,“然亦有不敢苟同者。戋戋之见,蕴而未发。今来书及此,不宜复默,请略陈固陋”*谭嗣同:《致唐才常》,《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第528—529页。。确如谭嗣同所言,其与“康学”之异不容否认,但从《仁学》中,我们更多的是读出了其与“康学”的相同之处,这也是谭嗣同何以要专门写信给唐才常说明其与“康学”之异的原因。

谭嗣同的《仁学》与“康学”之同在于:

其一,与“康学”一样,谭嗣同的《仁学》在学术上是以“公羊”学为基础展开的,肯定孔子作六经,强调素王改制及“三世”说,这是谭、康政治思想的核心内容。谭嗣同认为六经乃孔子所作,意在托古改制,《公羊传》得《春秋》微言大义,刘歆篡改古书以作伪:“夫孔子则不然,删《书》则断自唐、虞,存《诗》则止乎三百,然犹早岁从周之制作也。晚而道不行,掩涕于获麟,默知非变法不可,于是发愤作《春秋》,悉废古学而改今制,复何尝有好古之云云也。□□□曰‘《论语》第七篇,当是《默而》第七,刘歆私改“默”为“述”,窜入“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十四字以申其古学,篇名遂号《述而》矣。’‘我非生而知之者,敏以求之者也。’‘生知’与‘敏求’相反相对,文义自足,无俟旁助;而忽中梗‘好古’二字,语意都不连贯,是亦刘歆窜矣。世岂甘为莽、歆之奴隶也乎?则好古亦其宜也。”*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第319,335—348,333—334页。尽管素王改制说并非康、谭所独有,在当时的维新派中还有其他人相信此说,但像康、谭这样对其进行系统阐释并作为变法理论者,实不多见。

其二,与“康学”一样,“三世说”也是谭嗣同阐发素王改制政治思想的核心理论。“孔虽当据乱之世,而黜古学,改今制,托词寄义于升平、太平,未尝不三致意焉。今第观其据乱之雅言,既不足以尽孔教矣。况其学数传而绝,乃并至粗极浅者,亦为荀学搀杂,而变本加厉,胥失其真乎。”而在孔教失传的路上,谭嗣同认为荀学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一传而为李斯,而其为祸亦暴著于世矣”。他断言:“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二者交相资,而罔不托之于孔。被托者之大盗乡愿,而责所托之孔,又乌能知孔哉?”“大盗”与“乡愿”托孔子言事,孔教因此不得而明,因此,“君统盛而唐、虞后无可观之政矣,孔教亡而三代下无可读之书矣”。“二千年来君臣一伦,尤为黑暗否塞,无复人理,沿及今兹,方愈剧矣。”“君臣之祸亟,而父子、夫妇之伦遂各以名势相制为当然矣。此皆三纲之名之为害也。”③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第319,335—348,333—334页。

其三,《仁学》的核心是复兴孔教,试图通过创教、传教来挽回世运,这与“康学”颇为一致。谭嗣同将孔教视同与耶教、佛教一样的宗教,不仅如此,在他看来,“教主之不同,非教主之有等级也。众生所见者,教主之化身也,其法身实一矣”。当然,三教亦有先后,“佛生最先,孔次之,耶又次之。乃今耶教则既昌明矣,孔教亦将引厥绪焉,而佛教仍晦盲如故”。尽管“其差如此”,在谭嗣同看来,三教确有相同之处,“三教不同,同于变,变不同,同于平等”。并以三教“同一言天,而同受压于天”为例,他指出三教之教主如何从不平等变为平等。对于孔教,谭说:“中国自绝地天通,惟天子始得祭天。天子既挟一天以压制天下,天下遂望天子俨然一天……孔出而变之,删《诗》《书》,订《礼》《乐》,考文字,改制度,而一寓其权于《春秋》。《春秋》恶君之专也,称天以治之,故天子诸侯,皆得施其褒贬,而自立为素王。又恶天之专也,称元以治之,故《易》《春秋》皆以元统天。《春秋》授之公羊,故《公羊传》多微旨,然旨微犹或弗彰也;至于佛肸、公山之召而欲往,孔子之心见矣。后儒狃于君主暴乱之法,几疑孔为从逆,而辍遗经大义而不讲,彼乌知君者公位也……佛肸、公山之召而欲往,犹民主之义之仅存者也,此孔之变教也。”④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第319,335—348,333—334页。他强调,孔教可以遍治地球,关键在于传教,“然教则是,而所以行其教者则非也”,“教也者,求知之方也。故凡教主教徒,皆以空言垂世,而不克及身行之,且为后世诟詈戮辱而不顾也”*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第369,338页。。孔教的复原与传播有待于“孔教之有路德”:“故耶教之亡,教皇亡之也;其复之也,路德之力也。孔教之亡,君主及言君统之伪学亡之也;复之者尚无其人也,吾甚祝孔教之有路德也。”②谭嗣同:《仁学》,《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第369,338页。

总之,在创教、传教及依循“公羊”学统阐发孔子教义、提倡改制变法方面,谭嗣同的《仁学》与“康学”大同小异。《仁学》在谭嗣同生前并未公开刊发,但在其朋友中广为流传,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康学”的宣传。

三、谭嗣同对“康学”的宣传

谭嗣同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得以完成从接受“康学”到阐发“康学”的过程。之后,他便努力宣传“康学”,而对唐才常的影响即是其积极宣传的结果。光绪二十三年十月以后,以梁启超为首的康门弟子进入湖南执教时务学堂,谭嗣同也于次年年初归湘,随后谭便与康门弟子一道,在湖南宣传“康学”,从而使湖南的维新变法深深打上“康学”的印迹。

尽管初读《仁学》,唐才常尚“微有不同”,但随后在谭嗣同的影响下,唐才常的学术也发生了变化。此点可以从谭嗣同对唐才常及其主笔的《湘学报》的评价中见及。他曾致信唐才常说:“《湘学报》愈出愈奇,妙谛环生,辩才无碍,几欲囊古今中外群学而一之,同人交推为中国第一等报,信不诬也。《质点配成万物说》竟明目张胆说灵魂、谈教务矣,尤足征足下救世盛心,于世俗嫌疑毁誉,悍然置之度外,可谓难矣。得此则嗣同之《仁学》殆欲无作,乃足下于《湘学报》一则曰:‘绵《仁学》之公理’,再则曰:‘《仁学》之真铨。’三则曰:‘《仁学》大兴。’四则曰:‘宅于《仁学》。’五则曰:‘积《仁学》以融机械之心。’六则曰:‘《仁学》大昌。’转令嗣同惭惶,虑《仁学》虚有其表,复何以副足下之重许?然近依《仁学》之理衍之,则读经不难迎刃而解,且日出新义焉。”*谭嗣同:《与唐绂丞书》,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上,第262页。此书的写作时间可以从其中所引《时务报》的一句话来推断,中称:南昌沈小沂兆祉“言于《时务报》见嗣同著有《仁学》,为梁卓如所称,不知中作何等语?渠意以为学西法,惟平等教公法学最上;农矿工商有益于贫民者,亦不可缓;兵学最下。不审《仁学》颇及上一路否?此正嗣同蚤暮惓惓焉欲有事者也,不图小沂猛进乃尔”(《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上,第265—266页)。梁启超在《时务报》提及谭嗣同的《仁学》,见之于《时务报》第26期(光绪二十三年四月十一日)刊发的《说群自序》。据此可见,此书当作于光绪二十三年四月十一日之后。这也再次佐证《仁学》成书当在此之前。唐才常处处称引《仁学》,可见其对《仁学》之赞赏。在看到唐认可《仁学》后,谭嗣同便进一步行动,与唐才常商讨对孔教经义进行分类整理之事。

在《仁学》中,谭嗣同将孔教经典区分为八类:“《论语》专记圣人言行,为孔教之真源,群经之秘钥。方诸耶教,此其《新约》之福音。群经如《诗》、《书》、《仪礼》、《周礼》,其《旧约》乎?《春秋》、《王制》,为变从周改今制之书,亦新约之类。《周易》,其默示录。《礼记》,其使徒行传也。彼为耶教者,皆知笃信福音,而吾为孔教者,乃以《论语》为弋取科目之具。孔教不幸,莫兹为酷!今将区为八类:曰微言、曰雅言、曰大义、曰小学、曰大同、曰小康、曰阙疑、曰伪窜……如此分标于每章之下,间有新义,亦略为疏其滞晦,庶几吾孔教复明于世。”*谭嗣同:《与唐绂丞书》,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上,第263—264页。在整理孔教时,他建议以《论语》为先,然后他经,而鉴别权衡的标准则是“公理而已矣”。他建议唐才常以其精通之《春秋》《周礼》两经入手,并重申不必以《左传》为伪书:“《春秋》三传,《公》、《谷》为传经,《左》为记史,刘贡父已早著此义,国朝庄存与诸春秋家沿之,足为定论,不必竟废《左》为伪书也。”同时,谭嗣同认为《周礼》也不必攻其为伪:“若夫《周礼》,足下不攻其伪,特定为姫氏一朝掌故之书,尤为平允不激,而含意未伸之贬辞亦即寓乎其中。”对于公羊学在近代的赓续,谭嗣同认为:“吾湘魏默深本之以谈洋务。今四川廖季平、广东康长素及其门人弥宏斯旨,蔚为大国,皆与湘学派合者也。”谭嗣同强调“公羊”学乃湘学一脉,廖、康之学不过合于湘学而已,意在说服唐才常与自己一道弘扬此学。对于此一计划,谭嗣同深为得意,认为:“天假之缘,吾二人同堂讲习,得践此约,足下固精力过绝人,嗣同亦不惜躯命,即不能遍治十三经,当亦思过半矣……但不知此愿何日可偿?……倘得径归,则拟于《湘学报》竟增经学一门,本群教群国之义理掌故时事,汇而以澄吾已亡之孔教,仍依原例,逐条设为问答,俾皆晓然于莫不尊亲之非诬,自谓为经传别开生面矣。”*谭嗣同:《与唐绂丞书》,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上,第264—265页。

后来,谭、唐并未在《湘学报》增设经学一门,而是另办《湘报》,由唐才常主笔,《湘报》遂成为他们宣传“康学”的重要阵地。现将《湘报》中的相关文章择要列举如下,以现当日唐才常主笔下之《湘报》宣传“康学”的力度。

表1 《湘报》宣传“康学”相关文章一览表

第20号(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初八日)《谭复生观察南学会第五次讲义》谭嗣同 我既恨他传教,我为何不传我的孔子教?今耶教之盛遍满地球,而我孔教则不过几个真读书人能传之。其余农工商亦徒闻其名而已,谁去传孔教教他?每一府厅州县止有一座孔子庙,而一年中祭祀又只有两次,又惟官与阔绅士方能与祭,其余皆不许进去。孔子庙徒为势利场而已矣,岂有一毫传教之意哉?是我孔教尚不能行于本国也。传教第21号(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初九日)《论实力(上)》熊崇煦 岂复有衣冠万族,礼乐兆年,始为据乱世,进为升平世,再为太平世,优游乎文明,容与乎覆载,且将衽斯民于万国和平会哉!“公羊”三世说第24号(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十二日)《开诚篇三》樊 锥 读康工部五上之书,则不惟其偏安之不可得,恐求一噍类而抑不堪也……然而终不忍言者,切肤之痛甚,亡种之祸烈,而屠教灭国之事惨也……今日欲中国之必不亡,则舍有一策之外必无别倖……愿吾皇操五寸之管,半池之墨,不问于人,不谋于众,下一纸诏书……用明治之五誓,曰万机决于公论。公论者,遂起民权、撰议院、开国会,以尤违责之四万万而策群;曰四海一心。一心者使人人有自主之权,人人以救亡为是……曰内外一途……曰洗旧习、从公道……用孔子纪年,除拜跪繁节……曰求知识于寰宇。孔子纪年、除跪拜、开国会,并直接应用康有为之说第31号(光绪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一日)《恭拟密筹大计乞恳代奏折》唐才常 今日欲易危为安,图存于亡,当以收拾民心、疏通上下、改制新民为第一义,伏愿我皇上……下罪己之明诏……定议院之宏规……亟抚士民以同权之至意,特假督抚以变法之全权,由是张师统以孔子纪年,易官制以泰西为准,开国会以日本作则,改律例与公法相通,上规汉室和亲之典以融其隔阂,下宏瀛海大同之教以释其忿争,则耳目可新,国力可群,人心可固。孔子纪年、通婚、通教第35号(光绪二十四年三月二十五日)《治事篇第一·释名》谭嗣同 南海康工部以《新学伪经考》为一世所排,几构奇祸。嗣同常谓之曰:排君者何尝读君之书哉!特眩于伪经二字,遂诋为非圣耳。向使不名伪经考而名真经考,必皆相率而奉之矣!为康有为之《新学伪经考》辩护第43号(光绪二十四年闰三月初五日)《公法学会叙》唐才常 吾素王以春秋为公法,或与当世乖午,而诡其实以有避,五其比、屠其赘、微其词以有需,或治据乱世之律,治升平世之律,治太平世之律,纷然殽陈,要其微言宏旨,如重民、恶战、平等、平权,以礼仪判夷夏,以天统君,以元统天,与远近大小若一诸大端,则所以纳万世于大同之准的,舆天地相终始,彼西国布衣有能不戾吾素王改制之心者,乃全球之公理,而世界日进文明之朕兆。素王改制、“公羊”三世说

说明:此表根据《湘报》中华书局2006年影印本制作。

这其中的“平等”“民权”等思想可以说是维新派的共识,并非“康学”所独有,即使提倡“孔子改制”,在当时,除了康门之外也还有他人,但其中所宣传的孔子为素王、孔子创教传教海外等思想,却是“康学”的重要内容。《湘报》能够如此大张旗鼓、铺天盖地地宣传这些内容,说明谭、唐对“康学”的认同。这一现象很快引起了湘省官绅的注目,并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而从谭、唐对时人质疑的应对中,我们也可看出其与“康学”、康门的关系。

戊戌三月初三日,《湘报》第16号刊发《南海康工部有为条陈胶事折》(即康有为“上清帝第五书”),前附谭嗣同所写跋文。文中,谭嗣同给予康有为高度评价,尊称康为“先生”,并有“先生于是愤不顾身,伏蒲而谏,敬王莫如我敬,言人所不敢言,其心为支那四万万人请命,其疏为国朝二百六十年所无也”*《湘报》第16号(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初三日),中华书局影印本,2006年,第61页。之语。谭嗣同对康有为的赞誉引起了官绅的不满,王先谦曾致函毕永年说:“报馆之文杂袭鳞萃,或侈口径情,流为犯讪,或党援推奉,自召不平……而欲仆摄斋登堂,攒眉入社,附和既所难安,箴规又不敢出,徒然东涂西抹,与三五少年相追逐,岂复有善全之地邪!”*《王益吾祭酒复毕永年书》,苏舆编:《翼教丛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158页。其中,“党援推奉,自召不平”一语,黄彰健先生认为当是指谭嗣同所撰的跋文而言的*黄彰健:《论光绪丁酉戊戌湖南新旧党争》,《戊戌变法史研究》上,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年,第452页。。在王先谦提出批评的同时,陈三立等人也对谭文不以为然。欧阳中鹄为此致信谭、唐,规劝其在《湘报》的言论无论詈骂还是美誉都不要过激。谭、唐为此联名复函欧阳中鹄,说:

接读来谕,不胜骇异!所谓詈骂者曾未吐其千一万一,何况于过?然此犹得曰恶恶从短不欲闻人之恶也,岂赞美二字贤人君子之所用心而亦悬为禁令乎?既不许骂,也不许美,世间何必有报馆?第相率缄口为乡愿足矣。揆其命意,不过因南海先生传孔门不传之正学,阐五洲大同之公理,三代以还一人,孔子之外无偶,逆知教派将宏,垂泽必远,自揣学不能胜而又不胜其忌妒之私,于是谤之讪之,妄冀阻其教力,及终不能阻,则禁人之赞美,而斥之以为过,其用心何其艰深而迂苦也?然向之所赞,不过只就其一疏而言,于其微言大义,一字不曾赞及,既以为非,此后只好专赞其大处耳……请转语伯严吏部,远毋为梁星海所压,近毋为邹沅帆所惑,然后是非可出,忌妒之心亦自化。即从此偶有异同,亦可彼此详商,不致遽借师权以相压。嗣同等如轻气球,压之则弥涨,且陡涨矣。

此时的欧阳中鹄是湘抚陈宝箴的幕僚,也是谭嗣同、唐才常的老师。据此信可见,湘人不满谭嗣同跋文者大有人在,远不止王先谦、陈三立。而对于各种批评,谭、唐不但不接受,而且大为反感。对于那些批评“嗣同等非其门人,何为称先生”的言论,谭、唐反驳道:“不知一佛出世,旷劫难逢,既克见圣,岂甘自弃,不以师礼事之,复以何礼事之?且普观世间,谁能禁嗣同等之不为其门人者,忌妒者又将奈之何哉!”*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增订本下,第475页。将康有为比作“一佛出世”、圣人,可见谭、唐二人对康有为与“康学”的敬服,“不以师礼事之,复以何礼事之”又可见二人对康门的认同。既如此,谭、唐二人在《湘报》大力宣传“康学”便不足为奇了。

而谭、唐与康门、“康学”的亲近关系,还可从其对康门弟子在时务学堂传播“康学”的支持与保护中见及。戊戌年春,康门弟子梁启超离开时务学堂赴京会试,唐才常被引入时务学堂接替梁启超。此后不久,由于康门弟子在湖南时务学堂大肆宣传“康学”之事暴露,引起了湘省官绅的不满,陈宝箴遂决定更换时务学堂教习。在这次风波中,谭坚决地站在了康门弟子一边。戊戌年闰三月十二日,邹代钧致函汪康年,提及谭嗣同等人在时务学堂风波中的立场,说:

考功,指陈三立。可见,在戊戌年闰三月之际,变法派内部谭嗣同、熊希龄已与邹代钧等人在时务学堂问题上有了矛盾。而矛盾的焦点是因时务学堂教习的言论激进,导致了陈宝箴产生更换时务学堂总办的打算,其人选不是王先谦,而是邹代钧,而邹代钧的支持者正是陈宝箴与陈三立。尽管谭、熊力助康门弟子,陈宝箴还是调阅了康门弟子在时务学堂的批劄,并决定更换时务学堂教习。陈宝箴更换教习的目的在于抵制“康学”对湖南变法的影响,而非反对变法。而谭、熊却因此被时人视为“康门”弟子,邹代钧曾致函汪康年,如是说:

鄙人为时务学堂事,竟与谭、熊为深仇,谭虽得保而去,熊则仍踞此间,动辄以流血成河为言,且行同无赖,似难与计较。学堂事渠虽交出,费尽许多心力,实一言难罄。右丈委汪颂年与鄙人接办,而熊怒未息,其无状竟及于义宁乔梓矣。湘中万难相容,势必走附康门,求一出身也。公以恬退责我,我不受也。苟不恬退,谭、熊必以洋枪中我矣。此二人者,鄙人向引为同志,本有才,从前作事尚为公,一旦陷入康门,遂悍然不顾。吁!康徒遍天下,可畏也。*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3),第2757页。

在邹代钧看来,谭、熊做派的改变缘于其“陷入康门”,可见当时康门师徒在部分湘人眼中的形象极其恶劣。而谭嗣同虽未曾入室康门,但已经被人视为康门弟子,其与康门关系之密切不言而喻。

而后,谭嗣同北上京师,与康、梁的关系更为密切。身为军机章京的谭嗣同,与康、梁里应外合,一道对光绪帝的维新变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据康有为说,北上之后的谭嗣同,“实馆于吾,林暾谷亦日日来,上意有所欲传,吾有所欲白,皆藉谭、林通之”*楼宇烈整理:《康南海自编年谱》(外二种),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55页。。虽然康有为所说的“谭嗣同实馆于吾”尚无法证实,但谭与康此时关系之亲近却可以得到他人的佐证。杨锐在致其弟肖岩信中,曾说:“事体已极繁重,而同列又甚不易处,刘与谭一班,兄与林一班,谭最党康有为,然在直当称安静;林则随事都欲取巧,所答有甚不妥当者,兄强令改换三四次,积久恐渐不相能。”*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料丛刊”《戊戌变法》(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72页。也正因为这种非同一般的关系,谭嗣同才得以与闻康、梁围园密谋,并成为康党的核心人物。而谭之所以能成为康党的核心成员,又缘于其对康门、“康学”的认同、服膺。

结 语

上述分析清楚地显示了谭嗣同与康门、“康学”之间的密切关系。甲午战后,谭嗣同的学术转向是在“康学”的影响下实现的,他随后完成的《仁学》正显示了其学术思想与“康学”之间的内在联系。更重要的是,随着康门弟子入湘执教时务学堂,谭嗣同不避嫌疑,不仅与康门弟子相从甚密,对康有为褒扬有加,而且在《湘报》大力宣传“康学”,甚至为维护康门弟子及康有为的声誉,不惜与陈三立、邹代钧等湖南变法派官绅决裂,以至于被目为“康党”。戊戌年,谭嗣同进京后,与康门师徒的关系更加亲密,并成为“康党”的核心成员,参与围园密谋。如此看来,梁启超说谭嗣同的《仁学》是“衍绎南海”宗旨之作,并非为了借重烈士盛名抬高其师地位,而是确有所据。

自20世纪80年代故宫博物院发现《杰士上书汇录》后,学界开始怀疑康、梁所书写历史的真实性。近年来,康、梁作伪的观念更是深入人心,出现了凡康、梁之说必大加怀疑的趋向。怀疑无可厚非,但断语似不宜轻下,当以扎实的实证研究为基础,否则,无论相信康、梁还是怀疑康、梁,都无法取信于人。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杨海文】

2016—10—23

贾小叶,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北京 100006)。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5.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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