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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茶销藏陆海通道的兴起及其背景*

2017-09-21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拉萨西藏茶叶

刘 志 扬

滇茶销藏陆海通道的兴起及其背景*

刘 志 扬

历史上销往藏区的茶叶主要产于四川、云南和陕西。作为销藏茶叶主要品种之一的滇茶,大多产于云南的普洱、佛海、景谷、缅宁一带。销藏滇茶兴起于明清,兴盛于民国。其贸易之路几经变换,与不同时期的国内和国际政治、经济环境的变化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藏地方与祖国内地及南亚、东南亚等国的政治形势和国际地缘格局的情形。尤其是滇茶销藏的海上之路,兴起于第二次英国侵略西藏战争后印茶向藏区倾销的危难之际,对于维系西藏与祖国内地之间的联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滇茶; 藏茶; 印茶; 西藏

历史上销往藏区的茶叶主要产于四川、云南和陕西。作为销藏茶叶主要品种之一的滇茶,其产地分布于云南的佛海(今勐海县)、车里(今景洪市)、景谷、缅宁(今临沧县)一带。滇茶销藏开始于明清,繁盛于民国,一直延续至今。

连接西藏与内地产茶区的茶叶通道被称为“汉藏茶马贸易之路”。历史上销藏茶叶之路是一个庞大的交通网络。它是以川藏道、滇藏道与青藏道(甘青道)三条大道为主线,辅以众多的支线、附线构成的道路网络系统,地跨川、滇、陕、甘、青、藏,向外延伸至南亚、东南亚、中亚和西亚。

唐宋时期内地与吐蕃之间的互市,主要是在西北地区,因此唐蕃古道也就成为了主要的贸易路线。这条道路东起唐都长安,经鄯州(今青海乐都)、鄯城(今青海西宁)、赤岭(日月山),过通天河尕多渡口,经列驿(玉树),翻越唐古拉山查午拉山口,从閤川驿(那曲)至逻些(拉萨)①陈小平:《“唐蕃古道”的走向和路线》,《青海社会科学》1987年第3期。;余脉向西越过喜马拉雅山脉,到达尼婆罗(今尼泊尔)和天竺(古印度)。宋代,吐蕃地区已经开始盛行饮茶,因为青藏高原不能产茶,吐蕃消费的茶叶全部来自于汉地。其时,宋与北面和西北的辽、金、西夏不断发生冲突和战争,为了取得战争所需战马,宋与吐蕃便通过以茶换马的贸易方式进行互市。今天的陕西成为当时重要的茶马贸易区域。明清以后,输往藏区的茶叶从以西北为主转移到了西南的四川和云南。于是,对于大多数的今人而言,所熟知的藏茶之路主要有川藏道和滇藏道两条:川藏道从四川雅安出发,经泸定、康定、巴塘、昌都到西藏拉萨;滇藏道从滇茶原产地(今西双版纳、普洱等地)出发,经大理、丽江、中甸、德钦,到西藏昌都,再经邦达、察隅或洛隆、工布江达,最后到达拉萨、日喀则等地。

在这两条主线的沿途,密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支线,如从雅安到松潘、甘南藏区的支线,由川藏道北部支线经邓柯(今四川德格)通往青海玉树、西宁、洮州(今临潭)的支线,由昌都向北经类乌齐、丁青通往藏北地区的支线等。这些四通八达的茶叶贸易网络把川、滇、藏紧密连结在一起,形成了世界上地势最高、山路最险、距离最遥远的茶马贸易之路。

销往藏区滇茶的主要品种有紧茶、圆茶、方茶和散茶四种。其中紧茶是云南边销茶的主要种类,产自云南佛海。最初的紧茶形状为“团茶”,因长途跋涉到西藏,曾普遍发霉。1912—1917年,佛海首先改制呈带把的“心脏形”紧茶,每七个为一筒,笋叶包装,每个紧茶之间有空隙,能持续散发水分,不致在长途运输中发生霉变。紧茶采用春尖、二水、谷花三种原料,分底、中、表三层配制,蒸压成团后包装*紧茶的制作过程是,从茶树尖到成品,先后要经过采摘、加工和包装。其中,采摘过程又分为采摘和集放;加工过程分为制和复制,包括筛选、配料、称量、气蒸、揉包、压制、解袋、再干燥;包装分为内包装和外包装。。

销藏滇茶的道路几经变换,与不同时期的国内和国际政治、经济环境的变化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可以说,滇茶销藏之路的兴起和变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不同时期西藏地方与祖国内地及南亚、东南亚等国的政治形势和国际地缘格局的情形。

一、销藏滇茶兴起的历史背景

(一)国内因素:滇藏交通的改善和销藏川茶的衰落

从明代开始,销藏茶叶的重心逐渐从西北转到了四川。四川西部藏茶产地雅安、灌县通往康区和西藏的川藏茶道主要有“南路”(黎碉道)和“西路”(松茂道)两条。一路从雅安、天全、荥经、名山等产茶之地,经过打箭炉,销往康区和西藏等地,称为“南路边茶”;另一路以灌县、什邡、平武等地所产之茶,由灌县沿岷江上行,过茂县、松潘、若尔盖,输入甘南和青海藏区,称为“西路边茶”。

滇藏之间由于道路遥远,交通梗塞,滇茶销藏时间较之川陕线为晚,大约在清朝初年才开始运入藏区。明末清初,四川地区遭受长期战乱,对当地的茶叶生产破坏很大,导致销藏川茶的明显匮乏。滇茶乘势崛起。顺治十八年(1661),“达赖喇嘛请市茶北胜州”*《皇朝藩部要略》卷17《西藏部要略一》,[清]祁韵土著,刘长海整理:《祁韵士集》,太原:三晋出版社,2014年,第317页。,于是清政府在北胜州(今云南丽江市永胜县)设置茶马贸易市场,允许民间自由贸易,官府不加干预。之所以在北胜州开设茶市,是因为此地处于云南与西藏相接之地,“孤悬江外,界接吐番,诚有抗吭拊背之势焉”*刘景毛点校:《新纂云南通志3》,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16页。。康熙四年(1665),清政府裁撤陕西苑马各监,“开茶马市于北胜州”*《清史稿》卷124《食货五》,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655页。,进一步提升了北胜州在茶马贸易中的重要性。自此之后,滇茶销藏快速发展,开辟了多条线路,成为藏茶的主要来源之一。

滇茶销藏的崛起缘于以下几方面原因。

明清之际云南种植和加工茶叶有了较大发展,从六大茶山扩大到澜沧江流域的哀牢山、蒙乐、怒山高地,形成了滇南若干产茶区。思茅茶山已有专门种茶的农户,这就为滇茶销藏提供了经济基础。此外,明末清初,由于西南边地连年战乱,民生凋敝,人口下降很多,大量土地荒置。从顺治十年(1661)起,清政府许以各项优惠政策,“无主荒地招民垦种,俱三年起科”*《圣祖实录》卷1,顺治十八年正月至二月条,《清实录》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91页。,招募内地汉族农民前往云南等省垦荒。雍正年间云南改土归流之后,原属于各土司头人的领地成为“新辟夷疆”*《高宗纯皇帝实录》卷54,乾隆二年十月上条,《清实录》第9册,第907页。。到了乾隆元年(1736),清政府不再对前往西南边地垦荒的流民进行限制,“凡边省内地零星土地,可以开垦者,嗣后悉听该地民、夷垦种”*《高宗纯皇帝实录》卷123,乾隆五年七月下条,《清实录》第10册,第811页。,于是又有大批内地汉人移民到云南产茶区。这些移民或从事商贸活动,或开垦田地定居于此,“历年内地民人贸易往来,纷如梭织,而楚粤蜀黔之携眷住居其地”*江濬源:《条陈稽查所属夷地事宜议》,方国瑜:《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233页。。内地移民的进入也带来了内地的制茶技术,从而改良了滇茶的品质。

另外,随着康熙、雍正年间征调滇军入藏,云南和西藏之间的交通条件得以改善,云南商人也随之进入西藏贩茶。特别是1888年铁路从印度海港城市加尔各答通到喜马拉雅山南麓的大吉岭后,从加尔各答到拉萨的时间大大缩短,费时不足一个月,而康定运货往藏,则需要六七个月才能到达*《一九三五年七月五属茶商呈》,四川省档案馆、四川民族研究所合编:《近代康区档案资料选编》,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47页。。

清末川茶的衰落也成为滇茶崛起的重要原因。清政府推行“以茶治边”政策,对入藏茶叶征收重税,加之吏治腐败,使得茶商无利可图,茶业凋敝,劣质茶充斥市场,导致川茶在藏区的信誉不佳。第二次英国侵略西藏战争后,印度茶叶倾销西藏,加剧了川茶销藏的衰落。另外,川茶从产地到拉萨后的价格奇贵。根据巴伯(E.C.Baber)在清末的统计,在荥经县每包11斤价值200文的茶叶,在打箭炉要售1 240文,而运到拉萨的价格则要高出打箭炉20倍*Edward Colborme Baber, Travels and researches in western China, London,: J. Murray, 1882, p. 193.。

清政府在打箭炉(康定)设关,严禁汉商入藏,汉商到打箭炉即不能继续前行,转由藏商购买入藏。“西康转运商全恃牛马,货无粗细,皆装置木箱,然后包以牛皮,亦有仅包以牛皮而内不用木箱者。惟无未用皮包即行转运之货件,因西康地属不毛,乱石载道,爬山涉水,易于破损。又毛牛进行,无有行列,任性乱挤,雨雪无常,不易遮护。”*《巡员张懋昭关于西康概况呈文》1935年7月13日,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编:《民国时期西藏及藏区经济开发建设档案选编》,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5年,第399页。而与此相对的是,清朝对丽江、中甸、剑川、阿墩子(德钦)一线控制较松,边卡亦少。与四川茶商相比较,滇商大多进入西藏贩运、销售,活跃在前藏和后藏各地。

由于以上因素的影响,滇茶开始大量销往藏区。清代和民国时期,运输滇茶的马帮可以直接进入西藏。民国时期,在拉萨的云南商号有20多家,主要经营销售沱茶*韩修君:《北京商人在拉萨经商略记》,西藏自治区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西藏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内部发行,1984年,第96页。。西藏和平解放以前,拉萨有云南会馆,云南商人把滇茶分两路运到西藏,陆路走缅甸,海路经过印度运到西藏各地*邢肃芝(洛桑珍珠)口述,张健飞、杨念群笔述:《雪域求法记:一个汉人喇嘛的口述史》,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200页。。滇茶除了销往迪庆藏区和西藏外,在康区也比较畅销。

(二)国际环境:印茶倾销的压力和不平等条约的签订

17世纪中叶,茶叶被引入英国。从18世纪开始,喝茶习俗在英国开始流行,英国人对茶叶的热爱超过了任何一个欧洲国家,茶叶的需求量以惊人的速度增长。英国人对茶不断增长的需求引发了世界史上的两个重大事件:一是美国独立战争,二是鸦片战争。

鸦片战争的爆发与英国茶叶输入量剧增有关。1790年,印度的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进口的茶叶量达到了1 469万磅。18世纪末,随着英国茶叶进口税的取消,1800年进口茶叶剧增至2 035万磅,1830年增至3 004万磅,鸦片战争爆发前的1839年又激增至4 067万磅。19世纪上半叶英国的人均茶叶消费量增长不大:1800年人均茶叶年消费量为1.5磅,到1850年增长到了差不多2磅,但是由于在这一时期英国人口迅速增长,因此茶叶的总消费量实际上翻了一番。而这些茶叶几乎都是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进口的*[英]罗伊·莫克塞姆著,毕小青译:《茶:嗜好、开拓与帝国》,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62页。。

与英国对茶叶不断增长的需求相对的是,中国除了白银之外,几乎对英国商品没有任何进口的渴求。这是因为16—18世纪中国赋役制度的变革使白银在国家层面有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也就是说,当时的国家机构要倚仗白银才能运转,而中国的白银几乎都是依赖进口的。英国人用美洲白银换取中国的茶叶等物资,使得白银的流入很快进入国家的财政体系,并有很大一部分为国库、皇帝和权贵囤积,因此,有学者认为,正是因为当时大规模的白银输入才没有引发物价的大幅上升*陈春声、刘志伟:《贡赋、市场与物质生活:试论十八世纪美洲白银输入与中国社会变迁之关系》,《清华大学学报》2010年第5期。。

由于英中之间存在巨大的贸易逆差,英国政府开始鼓励民间商人向中国输入在印度种植的鸦片,以抵消茶叶贸易带来的逆差。1840年中英鸦片战争爆发,1842年8月,战败的清政府被迫与英国签订了不平等的《南京条约》,其后法国、美国等列强也分别同清朝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鸦片战争之后,英国对中国的鸦片贸易量进一步扩大,对中国经济造成了极大的损害。这场战争尽管被称为鸦片战争,但是战争爆发的一个重要原因,却是英国国内对茶叶需求量的扩大以及英中之间巨大的贸易逆差。

从18世纪开始,为了打破清朝对茶叶的垄断,减少对华贸易逆差,英国东印度公司开始论证能否在印度种植茶叶的问题。1793年英国使节马嘎尔尼来华,途经江西产茶地时,征得当地官员的同意后,带走了几株连土的茶树,运回孟加拉进行研究和试种*H. B. Morse, “The Chronicles of the East India Company Trading to China, 1635-1834”, The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 No. 3 (Jul., 1926), p. 229.。1833年威廉·本廷克(William Bentinck)就任印度总督,开始论证在印度种茶的可行性。1834年英国成立了一个茶叶委员会,专门负责引进中国茶树和种子。

从19世纪开始,英国的东印度公司不断向喜马拉雅地区扩张。1826年英国人夺取了阿萨姆(Assam)。阿萨姆是雅鲁藏布江流域的一个河谷地区,林木茂盛,非常适宜植物的生长,而且英国人很快发现本地早已有野生茶树生长,于是印度总督本廷克派布斯博士(Dr. Bruce)来这里建立了第一个茶叶种植园。由于当地野生茶泡出来的茶味不佳,所以布斯博士尝试从中国种茶区偷运茶种和茶农。为了找到最好的茶种,从1843年开始,东印度公司派英国园艺师罗伯特·福琼(Robert Fortune)到中国产茶区收集植物标本和茶叶种子。福琼在安徽买了大量的上等茶苗和茶籽运到印度,并带回了一些茶农和全套制茶工具*Sarah Rose, For All the Tea in China: How England Stole the World’s Favorite Drink and Changed History, Viking Penguin Incorporated, 2010. p. 141.。19世纪中期,英国人在阿萨姆地区种植茶叶成功。从1860年开始,英国人在这里大规模开垦茶园,并且将茶叶种植扩展到了尼泊尔和斯里兰卡。其后,印度茶叶的产量不断增加,1859年印茶出口总值为60 533英镑,到1877年达到2 620 140英镑,增加了45倍*Romesh Chunder Dutt, Economic History of India under early British Rule, first published 1902, reprint Himalaya Publishing House, 1969, p. 347.。1880年,英国人在喜马拉雅南麓地区茶叶种植面积达到了843平方公里,其中四分之三都在阿萨姆。1888年,英国从印度进口茶叶的数量首次超过了中国,国内需求饱和,开始出现茶叶过剩*[英]罗伊·莫克塞姆著,毕小青译:《茶:嗜好·开拓与帝国》,第113页。。

为了将过剩的茶叶推销出去,在英国商人的鼓动下,英属印度开始琢磨起喜马拉雅山另一端那个爱喝茶的藏民族,盘算如何将中国西藏和西北地区作为其倾销茶叶的市场。早在1780年,被东印度公司派往扎什伦布寺作为使臣的乔治·比格尔(George Bogle)对藏人嗜茶习俗印象深刻。他这样描述道:“全部人民都照鞑靼区人民的方式饮茶,那些重要人物更是从早到晚都在喝茶。”*C. R. Markham, Narratives of the Mission of George Bogle to Tibet and of the Journey of Thomas Manning to Lhasa, London: Trubner and Co., Ludgate Hill, 1879. pp. 51, 119-120.这可能是英国人第一次注意到西藏人的饮茶习惯,并强化了他们对藏族嗜茶习俗的认识。

印茶入藏在西姆拉会议之前都是被禁止的,如1872年有大吉岭商人将印茶大量偷运到西藏,结果在西藏与不丹相邻的帕里(Phari)被扣留,并被关押了3年*Colman Macaulay, Report of a Mission to Sikkim and the Tibetan Frontier: with a Mmemorandum on Our Relations with Tibet, Calcutta: Bengal Secretariat Press,1885, pp. 89-91.。英国在第一次英藏战争取得胜利后,1890年与清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签订了不平等的《中英会议藏印条约》,1893年又签订了《中英会议藏印续约》。根据这两个条约,英国不仅将原来附属于西藏地方政府的哲孟雄(锡金)纳为保护国,也取得了在亚东开埠通商,进出口货物5年内免税的特权,为印茶在西藏的销售打开了大门*1890年2月,清政府派升泰到印度加尔各答和英国驻印度的总督兰斯顿签订了《中英会议藏印条约》,不但承认了锡金受英国保护,而且按照英国的要求以则列拉山为划分西藏和锡金的分界,使中国失去了从热纳宗到岗巴宗南部的大片土地和牧场。1892年升泰在仁进岗病死,1893年清政府派何长荣为代表到大吉岭和英方签订《中英会议藏印续约》,规定中国开放亚东为商埠,英国在此可以享受治外法权,并规定5年内藏锡边界进口的货物概不纳税。。但是在其后的时间里,西藏地方政府并没有遵守条约相关规定,汉藏商人被禁止来亚东经商。亚东位于春丕谷最南端,没有民房和居民,也无食物供应,只有一小块荒芜的河滩空地作为名义上的开放地带,始终未能形成集市。1894年从事羊毛生意的德国人考布(J. M. Korb)来亚东贸易,事先通知了藏商和地方官员会面,但无一人赴会洽谈,对此考布无可奈何地说道:“亚东不宜于作为商埠。”*刘武坤编著:《西藏亚东关史》,徐州: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62—63,63页。而西藏地方政府在真正通商的帕里设立税关,并阻止印度和锡金等地商人入藏贸易,尤其是坚拒印茶入藏贸易③刘武坤编著:《西藏亚东关史》,徐州:中国矿业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62—63,63页。,导致印度英商向英国政府不断投诉。清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还拒绝了英属印度总督寇松(G. N. Curzon)要求将通商地点从亚东移往帕里,并与西藏地方政府直接联系的无理要求*Alastair Lamb, Britain and Chinese Central Asia: the Road to Lhasa 1767 to 1905,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60, p. 241.。中英双方1903年在干坝会谈失败后,英国政府下决心以此为借口采取军事行动。寇松于1903年派荣赫鹏(Francis Younghusband)率英军进攻西藏。英军占领拉萨后,迫使清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签订了《拉萨条约》,从此打开了从印度通往西藏的门户,英国取得了在西藏的通商权。1908年《中英修订藏印通商章程》签订,“印藏交通,印茶之输入,为通商条约所必许”*赵尔丰:《致雅州道府清溪县等》,《赵公季电稿》卷1,手抄本。。从亚东、帕里至江孜、日喀则沿途所有关卡全部撤除,印度货物从此一路畅通无阻。尤其是英属印度对春丕谷的夺取,改变了以前从亚东进入西藏的路线,使得运输成本大大降低。荣赫鹏率军侵入西藏,其目的就是为了夺取春丕谷,控制贸易通道,以便印度茶叶进入西藏*荣赫鹏论及春丕谷的重要性时说:“春丕谷为入藏之门户,亦即藏印通路最困难之部分。吾人驻兵春丕,则藏印交通将异常便捷,盖位于分水线上之唐拉界岭系一广数英里之空旷平原也。而在战略上,自缅甸至克什米尔,东北边境一带最称险要者亦无如春丕。吾人欲求新约之切实履行,除驻使拉萨外,当以驻兵春丕为最可靠之保障,而此项保障之获得,自始即认为使节主要任务之一端也。”参见[英]荣赫鹏著,孙煦初译:《英国侵略西藏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243—244页。。其后,英国修筑了从春丕谷地通往江孜的道路。

1826年英国人夺取了阿萨姆地方,使英属印度与不丹接壤;1835年英属印度向哲孟雄租借大吉岭,作为入藏根据地及贸易中转站。1861年英国人打败了哲孟雄,取得哲孟雄全境的铁路权,从此印藏交通之中路通畅。英国人可以从大吉岭直达中国西藏边境。1865年英属印度又打败了不丹,不丹割地求和,于是不丹到西藏之间的道路也被打通了。

英国在征服缅甸和锡金后,马上修路进抵中国西南边疆。1879年英属印度修通了大吉岭到春丕谷南面日纳岭的公路。1881年西里古里到大吉岭铁路贯通,1886年大吉岭铁路正式通车。这样火车就能从印度加尔各答直抵中国西藏边境。在缅甸,1889年开通仰光至曼德勒铁路,1902年曼德勒至腊戍的铁路支线竣工。于是,云南产茶区的茶叶向西藏的销售便可由腊戍乘火车,经过曼德勒到达仰光,货物装入轮船后可直至加尔各答,再从加尔各答乘火车到噶伦堡,然后用骡马驮队将货物从喜马拉雅南麓运入西藏。

二、滇茶销藏陆路和海路通道的兴起

滇茶销藏之路分为陆路和海路。陆路滇藏运茶之路有三条:一条是从紧茶主要产区佛海经思茅、景东、丽江、德钦、昌都到拉萨;另一条是从澜沧江、双江、缅宁、云县、顺宁、蒙化、下关、丽江、德钦、昌都到拉萨;此外,还有一条滇康道是由昆明、元谋、会理转运至康定。

清代和民国时期云南运销西藏的运输方式以马帮为主,路线从普洱、思茅经大理、丽江、永宁(宁蒗)、木里至打箭炉(康定)。滇茶有的就在康定卖给藏商,有的仍继续运至拉萨销售。另外,藏族马帮也直接由西藏来云南购茶。每年春秋两季,到思茅、勐海的藏族马帮络绎不绝,有时多达四五千匹,他们卖掉一部分马匹,然后买茶驮运而归。滇西几个著名的大集市如大理三月街、丽江骡马会等,也是西藏马帮定期必来进行物资交流、购买茶叶的好机会。届时,规模宏大的西藏马帮驮来皮毛、麝香、鹿茸、贝母、虫草等藏区特产,返回时主要是购买茶叶运回。

陆路滇藏茶马之路大多位于崇山峻岭之中,云南西南部地区雨季气候炎热,瘟疫频发,人和骡马都极易染病,所以商队通常是在五月雨季到来之前通过这一地区。而从滇西北进入西藏地区,夏季多有蚂蝗,冬季大雪封山,不宜人畜通行。

辛亥革命之后的民国初年,川康一带局势恶化,战乱频繁和盗匪横行,使得商旅视从阿墩子入藏为畏途,陆路滇茶贸易之路开始衰落。于是大部分滇茶,多由佛海经过缅甸仰光,再从海路到达印度,然后入藏。这条道路成为滇茶销藏的海上之路。

1881年到大吉岭的铁路修通之后,滇商开始尝试取道上海、加尔各答、大吉岭和亚东赴拉萨。这条从云南绕道东南亚、南亚入藏的滇茶之路,是从茶叶产地思茅、西双版纳等地经缅甸景栋、洞举、仰光,再用海船运至印度加尔各答,从加尔各答转火车到大吉岭或噶伦堡,最后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用骡马驮队将货物运入西藏。这条茶道曾经是清末至民国时期“滇茶销藏”的主要通道之一。由云南(经海上)至亚东进藏的路线,除最后300英里之外,整个路程都可提供轮船或铁路的便利*[英]阿拉斯太尔·兰姆著,伍昆明译:《印度与西藏的贸易》,王尧、王启龙主编:《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第16辑,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78页。。1925年后,滇商由这条路线经营茶叶者开始逐渐增多。

从印度进藏的货物都要取道喜马拉雅地区的贸易中心噶伦堡。其路线为:先从加尔各答乘火车向北337英里抵达西里古利(Siliguri),再用小火车将货物运至其北29英里的宜里科拉(Geillekohla),然后用缆车运上噶伦堡。从噶伦堡进入西藏有山路两条*《外交部转军事委员会查藏汉关系及英对藏之企图报告中有关经济部分》,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编:《民国时期西藏及藏区经济开发建设档案选编》,第422页。:

一条路是经察利拉(Zalila)山口:自噶伦堡至察利拉(4天);自察利拉至那当(Natang)(4天);自那当至帕里(Phari)(4天);自帕里至拉萨(13天)。这条路是印藏之间的主要通道,人畜均可通行*李坚尚:《西藏的商业和贸易》,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社会经济所合编:《西藏的商业与手工业调查研究》,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0年,第92页。。

另一条路是经乃堆拉(Ladola)山口。这条道路要经过锡金,共计12站:(1)仁武(Jenbu);(2)锡金;(3)民登麦利(Bendenmeli);(4)浅细江(Jensigang),之后均为山路;(5)子马(Jima);(6)美美当(Bibidang);(7)亚东;(8)克利加(Glika);(9)日必冈;(10)干诺(Gano);(11)帕里;(12)拉萨。走这条路花费的时日,与第一条相差不多。第二次英国侵略西藏战争后的1904年,英军驻兵西藏的春丕,并将春丕辟为商埠,修筑了从乃堆拉山口到春丕的小道。1923年又修通了锡金到乃堆拉的商道,使得货物从锡金进入西藏更加便捷*刘武坤编著:《西藏亚东关史》,第160页。。

由噶伦堡运入西藏的货物,要用骡马驮运,每次至少一百匹结队而行。每头骡马可运140斤左右,分成二包放置在马背两侧,茶包覆以油布,以防风雨。每年10月至3月,便有藏商骡马队从西藏将羊毛、麝香等土产运到噶伦堡,待货物出售后,便在噶伦堡购置云南紧茶,再原路返回拉萨。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主要是为了避开雨季。

抗日战争爆发后,滇缅公路通车,滇茶可用汽车载入缅甸,然后由海路到达印度,再转销西藏。还可由勐海直接入缅甸,由铁路、水路抵西藏。由于运输量增大,使得成本大为降低。

由于当时西藏地方政府和英属印度都不征收关税*西藏亚东海关从1894年5月1日开关到1914年3月闭关,在20年的时间里始终没有对过往货物征收过关税。亚东闭关后,货物从印度进入西藏更是畅通无阻(参见刘武坤编著:《西藏亚东关史》,第40—41页)。另外,1940年5月9日外交部为驻加(加尔各答)总领事馆与印交涉免抽过境茶税事致蒙藏委员会公函称:“云南佛海茶砖假道缅印运销西藏,一向免税。”(参见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编:《民国时期西藏及藏区经济开发建设档案选编》,第293页),因此海路销藏滇茶成本还低于川茶。据记载,1936年滇茶在西藏销售150万斤。按照当时西藏100万人口计,平均每人每年消费滇茶1.5斤*谭方之:《滇茶销藏》,《边政公论》3卷第11期。。另据西藏自治区商业厅1954年档案材料,1942年至1954年,云南进藏的骡马数约2 000至4 000匹左右,运入茶叶约600至1 700驮左右,若以每驮110斤计,总共达11万斤。据西藏贸总在印度噶伦堡的调查,由噶伦堡经亚东进口的货物,1951年紧茶6 000驮,计66万斤*李坚尚:《西藏的商业和贸易》,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社会经济所合编:《西藏的商业与手工业调查研究》,第18页。。由海路入藏滇茶数量远远大于陆路。

表1 民国年间佛海滇茶销藏情况

资料来源:根据谭方之著《滇茶销藏》一文整理,《边政公论》3卷第11期。

1911年以后,内地销往西藏的茶叶几乎全为滇茶。四川边茶主要销往西康境内,只有少量高档细茶运入西藏供贵族和高级僧侣享用*任汉光:《康定锅庄调查报告书》,四川省档案馆、四川民族研究所编:《近代康区档案资料选编》,第260页。。1941年蒙藏委员会派驻西康调查组调查员王克训考察西康经济形势后称:“康境茶商过去鉴于业务不振,多半改营滇茶。”*《西康调查组组长唐磊等呈报康藏经济形势并附陈经济方式筹藏意见·附王克训签注》,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编:《民国时期西藏及藏区经济开发建设档案选编》,第421页。

上个世纪40年代,在拉萨经营滇茶生意的以云南商人为主*韩修君:《北京商人在拉萨经商略记》,西藏自治区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西藏文史资料选辑》第3辑,第96页。。据1940年代在拉萨生活的汉僧邢肃芝回忆,当时拉萨云南会馆的负责人叫张筱舟,他不仅在拉萨做买卖,在印度噶伦堡也开有分公司*邢肃芝(洛桑珍珠)口述,张健飞、杨念群笔述:《雪域求法记:一个汉人喇嘛的口述史》,第200页。。云南商户以马世元资格最老,年轻时就来西藏做生意,经营茶叶、首饰和羊毛等。其他云南商人和商号还有马连元、铸记、刘富堂、张小周、恒小周、恒盛公、洪记等*李坚尚:《西藏的商业和贸易》,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社会经济所合编:《西藏的商业与手工业调查研究》,第18页。。除了云南商人,还有一些四川商人在拉萨经营小宗茶叶生意。曾在拉萨国民政府驻藏办事处担任科长的李有义考察拉萨市场后指出,云南商人最多时有30多家,“他们主要的业务是进口茶叶、铜器、食品等。”*李有义:《今日的西藏》,天津:知识书店,1951年,第88页。

销藏滇茶主要用于烹制藏族传统饮茶品种酥油茶,由于味道醇厚,深受西藏人民欢迎。但是,自20世纪初开始,仿造康砖和云南沱茶的印茶挟价格优势也大量进入西藏市场。1940年代初,康藏贸易公司总经理格桑悦希在印度噶伦堡考察后发现,噶伦堡有数家印度人、英国人经营的销藏茶叶商号。其中规模较大的有两家:一是印度人西日让的商号,用仿造的康砖和云南沱茶换取西藏的羊毛,年产砖茶150担,沱茶700担;二是英国人邦卡巴任的茶庄,仿造的佛海沱茶每年产量可达2 000包*格桑悦希:《印茶销藏概况》,中国藏学研究中心、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合编:《民国时期西藏及藏区经济开发建设档案选编》,第336页。。

滇茶销藏并非一帆风顺,英属印度政府经常对旅居印度的中国商人往来印藏进行百般阻挠。1912年9月2日,在印度加尔各答经营天益商行的粤商陆兴祺*其时陆兴祺被民国政府任命为“护理藏办事长官”,但只是名义上的,无法进藏履职。致电大总统袁世凯,称“英使干涉藏事……不准华人由印度来往西藏,种种为难”*吴丰培辑:《民元藏事电稿》,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4页。。由于从印度进入西藏的商品只对藏族贵族和商人实行免税,所以汉族商人需要从贵族或藏商那里购买英国人发放的“免税证”。售卖“免税证”成为当时藏族贵族的一笔不菲的收入*邢肃芝(洛桑珍珠)口述,张健飞、杨念群笔述:《雪域求法记:一个汉人喇嘛的口述史》,第203页。。藏族巨商邦达昌、桑都昌、擦绒等在噶伦堡等地都设有商号经营羊毛和茶叶生意,其中桑都昌是英国大茶商邦卡巴任在西藏的代销商,酬金按售后价格的十分之一收取。

三、余 论

藏族是世界上最喜欢饮茶的民族之一,喝茶是藏族日常生活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据现有的藏汉史籍记载,藏区最早使用茶叶开始于吐蕃赞普时期,相当于内地的唐代。那时候茶叶在青藏高原并未普及。因为稀缺,茶只是王公贵族和僧侣阶层能够享用的珍贵饮品,甚至当作治病的良药。到了宋代,随着吐蕃与北宋茶马贸易的开展和加深,茶叶开始大量进入吐蕃境内,喝茶作为一种习俗和生活方式迅速普及到吐蕃社会各阶层。明清之际,茶叶已经成为藏族群众不可或缺的日常生活必需品,正如藏族谚语所说,“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但是,藏族百姓的饮用茶虽然被称为“藏茶”,藏区却不产茶。藏区消费的茶叶主要来源于四川雅安、平武及滇西南、陕南一带的产茶区。基于茶叶对于藏区人民生活的重要性,它被历代中央王朝作为“驭番”的重要手段加以控制。因此,从另一角度来看,茶叶在维系中央王朝与青藏高原藏区的关系上,政治意义并不亚于经济意义。

滇茶销藏始于明末清初,发展十分迅速,并开辟了多条马帮入藏线路。云南的大理、丽江等作为滇茶入藏的中转站和集散地快速崛起。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四川藏茶仍然是销藏的最主要品种,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清朝末年,特别是辛亥革命之后,在英帝国主义的武装干涉和挑拨下,西藏与中央政府的关系有所削弱,四川藏茶由于入藏道路不畅、价格过高,特别是受到印茶倾销的影响,在西藏的销量不断下降。与此同时,由于滇茶海上通道的开通以及根据清末签订的《中英滇缅通商条约》和《中英修订藏印通商章程》规定,滇缅印藏间不征税,这就使得滇茶由海路入藏成本大为降低,销藏数量不断增加。到了民国初年,滇茶取代四川藏茶成为内地茶叶销藏的主要品种。民国时期印茶与滇茶同时成为在西藏销售的主要茶叶品种,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1959年后才发生转变,即雅安边茶重新成为西藏茶叶的主要品种。

滇茶销藏的海上之路,兴起于两次英国侵略西藏战争之后的印茶向藏区倾销的危难之际,打破了英国企图独霸西藏茶叶市场的企图,在满足西藏人民生活必需的同时,对于维系西藏与祖国内地之间的联系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张慕华】

2017—05—26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重大项目“‘藏边’社会的族群、文化与历史变迁”(14JJD850001)

刘志扬,中山大学人类学系、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研究中心(广州 51027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5.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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