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量:践行“无意于佳乃佳”的书法大家
2017-09-21文|王谦
文|王 谦
谢无量:践行“无意于佳乃佳”的书法大家
文|王 谦
如果要评选20世纪最具代表性的十位或二十位书法家,其中一定有谢无量的名字。可是,是否会有人相信,就在全国第一届书展的布展过程中,竟有多位老先生不同意他的作品参展?在常规书法家的眼里,他那种歪歪斜斜似不经意的作品确实难觅“颜筋柳骨”式的功力、法度,与未曾受过书写训练的“孩儿体”无异。事实上,这位书家——谢无量,其书法也确实与“孩儿体”难以脱开干系。
谢无量(1884-1964),四川乐至人。原名蒙,字大澄,号希范,后易名沉,字无量,别署啬庵。近代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1901年与李叔同、黄炎培等同入南洋公学。清末任成都存古学堂监督。民国初期在孙中山大本营任孙中山先生秘书长、参议长、黄埔军校教官等职。之后从事教育和著述,任国内多所大学教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川西博物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在学术、诗文、书法方面都允为一代大家。
幼年时代的谢无量是聪颖超众的神童一枚,3岁会背唐诗,6岁独立作诗,9岁读完“五经”。但接下来,他便迎来经历坎坷的一生,少年时代第一次出游,行程数千里,结果遇上义和团起义,目睹北方的民生疾苦,江山支离破碎,少年胸中于是充盈了挽救民族危亡的抱负。
1907年,他重游北京,担任京报馆主笔。当时北京有三个著名的八旗子弟:荣庆、那桐、端方;又有五大名妓:金凤、玉凤、魏大姐、魏二姐、万人迷,皆京华百姓口中之风云人物。小谢将这八个人的名字糅合一起,信笔撰联:“六部三司官,大荣小那端老四;九门五名妓,双凤二姐万人迷。”此联见于报端,一时风传。
谢无量从政始于1917年。这一年,他结识了孙中山。当时孙先生正草拟“建国大纲”,谢无量的许多意见都被采纳,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孙中山大本营的特务秘书。
但他实在不是一个热心的从政者,真正成为他一生社会事业重要部分的,是他的教学生涯。从1904年,在安徽公学教授,到1956年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在长达52年的教学经历中,谢无量先后担任11所大学的校长、院长、系主任、教授。
谢氏所治学问轸域颇广,用力颇深。如今他的学术著作,主要藏于图书馆、纪念馆和一些学者的书橱,而广泛为世人所知的其实是他的书法作品,近年在各大拍卖场越卖越火。作为书法家,谢无量在书坛独树一帜。因受山居生活及老庄思想研究的影响,他的字结体随性而起,听任自然,笔画的起迄也毫无拘束。人们称其为“孩儿体”,其实戏谑成分小,更多包含的是认可其归真返璞的天真意趣。
与谢无量同时期的于右任,将谢氏书风戏称为“干柴体”,并说谢的字“笔挟元气,风骨苍润,韵余于笔,我自愧弗如”。1923年前后,谢无量的书风有了明显的变化,由帖派面目而变得稚拙朴厚。谢无量自署“四十初度之作”的一批作品,笔画朴厚,筋力内涵,结体跌宕,一派碑学风范,从中不难看出其由帖学向碑学的演变轨迹。如果将谢无量书法与于右任二三十年代作品相比较,风格上确有相似之处。抗战时期是谢无量书法创作的一个高峰,这一时期他的书法以帖融碑,前一阶段的朴茂圆厚渐变为自然随意,少用长画,多用短画,用笔疾缓徐弛,结体造险而不失平正。
但是,一定要等到1940年前后,那种“孩儿体”的谢氏书法才开始面世。1957年以后,谢无量的书法进入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化境。此时,谢无量年事已高,万事通达,书法完全舍弃“烂漫”,更显得疏朗而宁静,颇为恬淡雍容。点画上一概删繁就简,不见起讫,既无纠缠曲折的回环,又无一丝多余的牵丝映带,就那样一笔笔平实写来,波澜不惊。到这一时期,谢氏的“孩儿体”书法真正“成熟”了,用孙过庭的话说,则是“人书俱老”矣。
谢无量写字尽管一任随心所欲,但却颇有几次凭着写字而释解经济困窘的难忘经历,坊间传为美谈。
其一,当年南京政府成立,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因与谢无量有旧,便请他出任监察委员。但谢无量长住上海一品香饭店,耗费太大,举债累累,只能以卖字收入补充。他又嗜赌,身上有了几个钱就去赌场一博,经常囊空如洗。有一回一个军官借给他500元,他输得精光。军官说,先生不必还钱,送一首诗好了。谢无量立即口占一诗相赠,中有佳句为人传诵:“健儿海上夸身手,何止田横五百人。”
其二,抗战胜利后,纸币贬值,物价飞涨,谢无量靠卖字所得不能糊口。这一年,蒋中正过生日,示意时任空军司令的周至柔在成都请谢无量作寿文。谢无量开出润笔费三亿元,在当时绝对是个天价。老蒋应允,谢无量很快写成一文抄送蒋中正。老蒋大喜,又提出请谢先生一并书写寿屏。于是,周至柔又奉上两亿元做写寿屏的润笔费。这笔买卖做得相当划算,谢无量拿到这笔钱还清了债务,尚有盈余,兴奋之余,对朋友们说:“他是出钱买寿文,我是出门不认。大家都在做生意,商场上往来,照例如此。”
谢无量书法作品
50年代,谢无量以无党派民主人士特邀代表身份赴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毛泽东亲自接见。席间,毛泽东问谢无量:“你写诗是学的哪一家?”他竟一时答不出来。毛泽东又问:“写字学的谁的?”谢无量照样没有答得出来。
在吴丈蜀先生眼里,当代书家中有两位最值得佩服,一是于右任,一是谢无量。在外人看来,吴丈蜀的字与谢无量在精神上有些仿佛,但吴先生说:“我的字跟谢无量的字有明显的不同,我是中锋多,谢无量多用侧锋,他是帖学,但是都是一个路子,追求意趣,追求神韵,这是最高的追求。”吴丈蜀曾撰文评价谢无量书法:“由于他博古通今,含蕴深厚,兼之具有诗人气质,襟怀旷达,所以表现在书法上就超逸不凡,形成了他独特的风格,在书坛独树一帜。从他的手迹中可以看出他对魏晋六朝的碑帖曾下过相当的工夫。从行笔来看,受钟繇、二王及《张黑女墓志》的影响极为明显。从结体来看,则可窥见《瘗鹤铭》以及其他六朝造像的迹象。”
邓穆卿说:“无量的书法,初看偏偏倒倒,似信手涂鸦;再看,在其偏偏倒倒中透出一股天真灵气,单个字苍劲挺秀,列篇成阵则绰约多姿,如再细细玩味,更会见出许多妙处,令人称绝。既有汉魏碑之锢健,又含晋唐帖之秀妮。一言以蔽之:无量那枝出神入化之笔,直熔各家之长于一炉。”
虽然谢无量颇有书名,在他本人,却似乎无意于书,也无心做书家。人们都注意到的一点是,他的书法作品,虽然楹联、条幅、册页、扇屏等款式皆有,但作品落款大多是不钤印的。关于这一怪癖,还有一个故事。有一次赴宴,谢无量喝了一斤花雕,已有醉意,人们就围着请他写字。大家你一张我一张,他都来者不拒。在作品的下款,他署着“梓潼谢无量”或“谢无量”。这时,有人对他说:“写字作画不盖印在作者名下,就好像美人有目无眉,大欠姿态了啊。”谢无量听了,说:“字画如果要用印章来证明它的真伪,或用来增加它的优美,本身就有问题了。”后来直到1938年他在香港卖字时,还是照例不盖印,虽然他身边有好些个名家所刻的印,他也只管懒得去用。
谢无量书法作品
曾有专家对谢氏书法作出评论,有人认为作品不钤印的随意性,很难保证他对每件作品都反复推敲,所以精品之作不多;有人认为能体现谢无量书法魏晋神韵的是其稿行手札,而“孩儿体”作品只能视为别裁,聊备一格而已;也有人说,观谢氏书作,一眼看不出其所宗,反复体味中便发现他同时继承了晋帖的气韵生动和南北朝碑刻书法的质朴自然,同时也受了些沈曾植书法的影响。
谢无量向来不以书家自居,他自认是学者本色,而将书法和诗都作为抒写自己胸襟的便利方式。即便也花了些时间在书法上,也多是用于读帖。也许正因如此,他的字才会写得超凡脱俗,恰到好处地体现出学养、天分和神韵。《沧浪诗话》说:“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以如此之语来评谢无量书法,大抵中肯。
老话说:“知子莫如父。”从另一角度看,儿子眼中的父亲是更真切的。谢无量之子曾撰文介绍父亲与书法相关的回忆,原来,以“孩儿体”骇人心目的此老在书法学习上曾经那样的一丝不苟!因出人意料,故不避其繁,抄录如下:
对于书法,我几乎是外行,所以只想把父亲刻苦练字的情形回忆一下。记得我们年幼时,每逢寒暑假,父亲晚上为别人书写对联或其他条幅横披时,总叫我们在旁边看着。一边要我们为他磨墨牵纸,一边告诉我们,写字应该笔对鼻梁,大拇指和食指执笔时要能放一杯水压在两指上,写时水不溢出才算合格。还要求手腕不能紧靠桌面,这样笔划才有力,字才舒展。每天一大早,父亲起身第一件事就是练字,院子里有一方大平石,约有桌面大小,下面有脚,他先在石上用笔沾清水写,说这是练手劲和笔法。他写后,叫我们也在平石上练写,他就在报纸上写字,每天好几张。如果哪里有字画展览,他老人家总是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去看,一边告诉我们,这里是工笔画,那里是铁笔画。他还经常叮嘱我们,要熟读各种字帖。他的房间里挂满了各种字帖,大多数都不认识,我看到其中有《兰亭序》《陋室铭》,我就说:“这些我们在学校都背熟了。”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你那是背书,不是背帖。我要你们熟记每个字的笔画,如怎样提笔,怎样顿笔,怎样运锋,怎样勾勒等等。背熟了,眼睛一闭,字的一切都在脑海里出现,练起字来就容易了。”我听了直伸舌头。这么复杂的字,怎么背法?!所以说父亲能写好字,决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是刻苦钻研,日积月累的结果。
谢无量书法作品
也正因有了这样厚实的功力打底,虽然谢无量晚年书作貌似“孩儿体”,但内在蕴含颇深,正如李一先生所说:“(其孩儿体)好奇者追逐仿拟,不遗余力,至无量书精义所在,则邈焉河汉。”
在众文人眼里,谢无量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大名士,从他写的字,便可见其豪迈潇洒的性格,果然是“字如其人”。不过也有人会有全然不同的印象。
学者吴宓,极性情中人也,《吴宓日记》向为学林珍重,其中对谢氏的记载似有不同:“访谒谢无量(原籍四川梓潼,久客芜湖,年六十四),肥而修整,无一丝白发,着鲜裘,于此接客甚多,均为求书来者。盖谢无量以名士鬻书,书法逸而肆,然今在成都最为人所推重,所入独丰。眷犹居渝,而在蓉得一少且美之女为其妻或妾,人羡其艳福。性好赌,恒作竹战,亦普通名士之收场耳。宓呈《五十生日诗》,谢君未及阅,遽以授其客汪某等,宓颇不悦,阻之未及。”这段记载见于1945年1月8日日记。
1964年12月7日,谢无量在北京病逝,终年80岁,葬八宝山公墓。挚友马一浮为其作挽联:“在世许交深,哀乐情忘,久悟死生同昼夜;乘风何太速,语言道断,空余涕泪洒山丘。”
责任编辑/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