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学纪游
2017-09-12郭丹
郭丹,福建龙岩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古代文学博士生导师,福建工程学院苍霞杰出学者特聘教授。已出版学术专著、古籍整理和教材等著作二十余部,发表学术论文近百篇;大型文献丛书《福建文献汇编》主编,中宣部《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撰稿人之一。文章入选上海高三语文课本。获得国家级省级教学科研奖多项。
一
30年前,我研究生毕业前夕与导师外出访学,行经北京、洛阳、西安,终至武汉,此中行程甚值得记忆,故此称为“访学纪游”吧。
我的两位导师,刘方元先生和刘世南先生,其时一位71岁,一位64岁,都是老人了。刘方元先生,1944年毕业于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国文系,是钱基博、马宗霍和骆鸿凯等著名学者的及门弟子,与石声淮、郭晋稀、吴林伯诸教授同窗。另一位导师刘世南教授,虽未上过大学,却幼承庭训,跟着前清秀才的父亲读了12年的古书,学富功深。“文革”结束不久,钱钟书先生曾要推荐他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中华书局等单位工作,钱仲联先生也曾要调他去苏州大学协助整理清诗,可见世南师的学问是很得到大学者的认可的。因为种种原因,两位先生都极少外出过。由是我们商量,多到几个地方看看,“胜迹时贤俱所慕,承先访学两相宜。”(方元师诗)“行万里路”,读书做学问,是很有必要的。
二
北京下来的一站是洛阳。“河出图,洛出书”,周武王“迁宅于成周,宅兹中国”,这十三朝古都,承载着5000年的中华文明,一部中国古代文学史,有多少是在这块土地上隆重上演。洛阳当然是我们所向往的地方。
洛阳的王城公园,就是在东周王城的基础上建起来的。可是到了那里,见到的都是新建筑。站在公园中间,只能发发思古之幽情而已。反而是白马寺,让我们心生无限的感慨。白马寺本是汉明帝的读书处。据说他梦见有金人从西方而来,博士傅毅启奏说“西方有神,称为佛”,帝大喜,遂遣蔡愔等人赴印度,以白马驮经而归,因建白马寺。从白马寺发端,佛教在中国流布2000年,对中国的哲学、宗教、伦理道德、文学艺术甚至日常生活,产生过极其深远的影响。不过,在白马寺,我们也看到了令人煞風景的一幕。寺中广设神坛求布施,又多辟肆出售佛经、古玩、小佛具等物品,青年僧侣扮作坛头肆主以招徕香客。看来那时的佛寺,就以敛财为其营生了。
来到洛阳,当然会去龙门石窟。龙门石窟是与敦煌石窟、云冈石窟、麦积山石窟并称的四大佛教洞窟。敦煌太遥远,龙门石窟就在眼前,当然应该去看看。从白马寺到龙门石窟,虽然距离不远,然而我们好像是跟着佛教的流播走。从白马寺到龙门石窟,从东汉明帝到北魏孝文帝,又经历了400多年。
龙门石窟在伊河边上。记忆中所看到的伊河并不深,但河面好像很宽。这就是孕育了程朱理学的伊川吗?相隔这么多年,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规模最大、艺术最为精湛的奉先寺群雕,令人惊叹不已。看到奉先寺和其他洞窟的佛像,我们赞叹它的艺术魅力,也感受到佛教的力量,古代人礼佛、佞佛的执着与虔诚。不过,与此同时,也发现有一些佛像被斩了头、断了胳膊,据说是“文革”的“功果”!方元师留诗曰:“伊水潺湲日夜流,迎来送往几时休。龙门石佛留千穴,白傅祠堂距一丘。像貌莲心光日月,唐雕魏刻亘春秋。人间劫火谁能免?霹雳居然到佛头!”历史的遗恨,已由方元师的诗抒发出来了。方元师诗中所说的“白傅祠堂”,就是白居易的陵墓——白园,在伊河的东面,与石窟隔河相望,掩映在半山坡的绿荫丛中。白居易自号“香山居士”的香山寺也就在这里。可惜我们行色匆匆,未能细看,只是“到此一游”而已。
在洛阳,欣逢第五届牡丹花会。我们到得早了一些,花会刚刚开始。可是,在我们居住的宾馆里,全是来洛阳赏花的游客。房间早已爆满,走廊、过道,甚至楼梯旁,都是席地而卧的人。“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果真如此。“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洛阳城里到处是含苞待放或是抢先怒放的牡丹花。那种雍容华贵、国色天香的气质,成片成片的开放,化成了牡丹花的海洋,根本不是在其他地方种植的三株两株或者三五成群的少量牡丹所可比肩。姚黄、魏紫、鲁红、齐白,这些名贵品种对于一般观赏者来说无法分得清楚,也无须分清楚,因为只要你置身于花海之中,仿佛身边被名花的倩姿芳容包围了,那是怎样一种陶醉幸福的感觉!方元师兴致特高,拍了许多照片,并作诗曰:“欣逢洛下牡丹会,吐艳含苞正酿春。魏紫姚黄花自秀,鲁红齐白样翻新。天香国色争留影,百媚千娇似畏人。兴尽驱车归去晚,满城风絮浼轻尘。”
三
车过洛阳,到达西安。在西安,我们原来准备拜访陕西师大霍松林先生,不巧的是霍先生不在家,未能见面请益。西安古都呈现的面貌,似与洛阳有大不同。秦始皇兵马俑,半坡博物馆,华清池,显得更加雄浑,更加厚重,更有沧桑感!这或许是西安古都保持着更多的原始面貌吧。这些古迹,处处唤起我们对历史的回味,对沧桑变化的思索。
大师未得见,寻访古迹,也是访学。在秦始皇兵马俑展厅,我们赞叹秦俑的威武雄壮,想见“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雄姿。见到铜车马,近距离地看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的战车,想象着当年秦穆公是否也乘着这样的战车企图偷袭郑国呢?特别是那展出的铜带钩,那样的精致,令人惊叹。就是这神秘的铜带钩,挡住了管仲射到公子小白(齐桓公)身上的那一箭!小白不死,是何等的幸运!倘若不是这铜带钩,恐怕春秋的历史要改写。展厅展出的文物,有许多是《春秋左氏传》中的内容。刘世南师年轻时,近20万字的《左传》全部背诵过,他讲《左传》,就是先从《左传》的战争讲起的。回想刘世南师讲课的内容,再看看这些文物,对于历史的理解,无疑更加深了一层。这就是访学游历的作用吧。
西安半坡博物馆,是了解中华民族史前史的地方。博物馆中古朴的石器、骨器、陶器,似乎没给我留下太多的记忆,印象更深的是在博物馆门前看到的仿制的秦人乐器,其中就有用陶泥烧制的乐器埙。看见这些陶土乐器,才知道秦人在音乐方面是比较落后的,正像李斯所说的,秦人奏乐,是“击瓮叩缶(陶土乐器)、弹筝博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连打节奏都是拍着大腿来的。同时理解了《史记·蔺相如列传》中秦王叫赵王鼓的是瑟,而赵王逼秦王为之“一击缶”。看来秦人军事虽强大,音乐似乎比较原始低级,连乐器也比赵国的土气啊。endprint
华清池在骊山脚下。到了华清池,可惜池中并无多少水,但是你仍可以想象白居易《长恨歌》中的描写:“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尽管恩宠无尽,一旦国破,仍然是“君王掩面救不得”,“宛转蛾眉马前死”。这样的历史教训,不是仍然足以令今天的人们记取吗?当晚,方元师有诗咏华清池曰:“昔日玄宗休沐地,人亡池在玉泉枯。赏心妙舞今何有?赐客驼蹄早告无。南岭荔枝飞骑断,东胡烽燧虎狼驱。虚糜民赋常招眚,振臂何妨一疾呼!”方元师是深得白居易诗的深意的,又有很强的时代张力。
华清池还和20世纪的一个重大事件联系在一起,那就是“西安事变”。华清池北面,骊山的半山坡上,就是当年蒋某人跌跌撞撞地从五间厅后窗跳出跑到那里又被捉住的地方,后人在那里修了一座“捉蒋亭”(后改名“兵谏亭”)。我们爬到捉蒋亭上,仿佛听到当年那捉蒋的喧闹声,想象着蒋某人连假牙都来不及带而仓皇逃跑的狼狈相。华清池、捉蒋亭,两个历史事件,都与国家社稷的存亡有关。似乎有点奇怪,从公元8世纪到20世纪,如此漫长的时间跨度,遥远的历史距离,在空间上又如此的接近。它们仿佛在重复着一个真理:面对时代潮流,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四
访学的最后一站是武汉。到武汉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要到华中师范大学去拜会石声淮先生,请他来主持我们的研究生论文答辩。方元师在蓝田国立师院的同窗郭晋稀、吴林柏、石声淮几位先生,当时都已是声名卓著的学者。郭晋稀先生在兰州的西北师大,路途太遠;吴林柏先生其时已罹患癌症,不宜外出。于是拟请石先生。
当年的蓝田国立师范学院,国文系主任是钱基博,英文系主任是钱钟书。石声淮先生是钱基博的乘龙快婿,钱钟书的妹夫。石声淮先生住在武昌华中村的一栋陈旧的小楼里,这是华中师大20世纪50年代安置老教授的住房。钱基博先生住楼下,石先生住楼上。关于钱基博先生,我们先前就知道他的一些逸闻轶事,如钱钟书先生说家父读书不多,钱基博先生答曰,钟书读书横跨古今中外,是比他多。传说1957年钱基博被打成右派,那时钱基博先生已病重,所以他自己至死不知道,是石声淮先生代他去接受批判。再如《围城》中的“三闾大学”,其原型即是蓝田国立师范学院,等等。方元师曾告诉我们,石声淮先生人长得高大,但是其貌不扬。钱基博的女儿钱钟霞长得好看,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我们问,钱先生的女儿为什么会嫁给他呢?方元师说,因为石先生是同窗中学问最好的,钱先生首先看重的是学问啊。
钱基博先生堪称国学大师。关于他的著作,我们只知道他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史》几部,但是那时并没有重新翻印,未能拜读。今天来到师祖的旧居,缅怀先贤,让我们肃然起敬。石先生很健谈,方元师比较讷言,可是老同学多年未见,方元师与石先生似乎有谈不完的话题,最多的内容是当年在钱基博先生门下读书的情景。两位先生称呼钱基博先生,都是尊称为“子泉(钱先生表字)师”。我依然记得,当时石先生谈到子泉师时,对钱先生的遗著不能得到出版颇有不满,曾多次向有关部门反映未果。今天,钱基博先生的遗著全部得到重印,据说那栋小楼也辟为“钱基博故居”供人们瞻仰参观。这些,当可告慰两位先生的在天之灵。
石声淮先生谙熟经史子集,还会多门外语(据说他也会弹钢琴),教课非常生动。他还会绘画,讲课配画,惟妙惟肖。后来,在主持我们的论文答辩之后,中文系曾请他开一次讲座,讲的是《木兰诗》。具体内容已淡忘,只是记得,石先生讲《木兰诗》与众不同,有许多新见。石先生还有一绝,即他能用“楚声”读楚辞。石先生是湖南娄底市人,属楚地人,其方言当然是楚声。那时很多大学请他用“楚声”读楚辞,风靡一时。至今我还保存着一盒他吟诵《诗经》《楚辞》的录音资料,声情并茂,甚为珍贵。还有一事,足见石先生的师德和严于律己之风范。他有一位研究生,学习很好,但是在男女关系上屡犯错误,石先生给予严厉的批评,还取消了他的学位。随后,石先生主动向学校递交检讨书,检讨作为导师管教不严的过失,并声明从此不再招收研究生(此后他果真不再招生)。石先生亲口向我们讲述此事,大概也是要我们引以为戒。
访学之后阅月,我又到武昌华中村接石声淮先生到校主持我和同门刘松来君的论文答辩。按照旧时的规矩,石先生是我们的“座师”。
倏忽之间,30年过去了。石声淮先生于1997年仙逝,享年84岁。刘方元先生于2011年驾鹤西去,享年95岁。仁者寿,先生虽逝,风范长存!
责任编辑 林 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