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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基博的古典文学研究*①

2017-04-14周远斌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关键词:基博韩愈研究

周远斌(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钱基博的古典文学研究*①

周远斌
(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250014 )

钱基博,国学大家,古文学家,在古典文学研究上成就卓越。受救亡图存思潮的影响,钱基博的古典文学研究有强烈的变革精神;另外,还志于教学,多讲论古籍、指导读法之研究。钱基博自诩“生平读书无一字滑过”,故于学术文章利弊得失,“多抉心发奥之论”。他强调治学要有方,重在能会异见同,即同籕异;治学除了贵在发明,亦贵在“化矜释躁”,增其学养。

钱基博;古典文学;研究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7.02.004

钱基博,国学大家,博涉经史子集,“务为浩博无涯涘”,而其中尤重文学;一生勤于治学,著述甚丰,成就卓越。20世纪末,曾有人征询钱钟书关于出版父亲遗著的意见,他复信说:“先君遗著有独绝处,然出版尚非其时,数年后必有知者,其弟辈尊师而无识务,急求刊行,弟于此事不敢置可否。”*钟叔河:《编委笔谈》(二),《钱钟书研究》第二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第47页。如钱钟书所言,数年后的今天,对钱基博不乏知者。虽然钱基博的遗著已相继出版,相关的研究方兴未艾,但对钱基博治学的成就、精神和方法等学界还未予以充分揭橥。本文仅就钱基博的古典文学研究蠡测管窥,希望有所发扬。

钱基博(1887-1957) ,字子泉,江苏无锡人。家世业儒,“虽家之华落不一,绩之隐耀无常,而休明著作,百祖无殊;典籍大备,灿然可征”*钱基博:《自叙》,《无锡光复志》,1913年铅印本,第68页。。钱基博早年之学甚富,五岁从长兄钱基成受书,九岁能背诵《四书》《易经》《尚书》《毛诗》《周礼》《礼记》《春秋左氏传》《古文翼》,十岁熟读《史记》、唐宋八家文选,自十三岁读司马光《资治通鉴》、毕沅《续通鉴》、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通鉴》和《续通鉴》均圈点七遍。*陈其昌:《著名古文学家钱基博》(《江苏文史资料集粹·教育卷》,《江苏文史资料》编辑部1995年付梓,第281页)一文述曰:钱基博11岁能背诵《四书》等书,13岁读《史记》及唐宋八大家文选,16岁读《资治通鉴》等。没有找到陈先生的依据,这里从钱基博《自传》中的自述。陈先生还言钱基博“幼承家教,聪颖异常”,但杨绛却在《将饮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37页)中言:“祖父认为钟书的父亲笨,叔父聪明,而伯父的文笔不顶好。叔父反正聪明,由伯父教也无妨,父亲笨,得请一位文理较好的族兄来教。那位族兄严厉得很,钟书的父亲挨了不知多少顿痛打。……钟书的父亲挨了族兄的痛打一点不抱怨,却别有领会。他告诉钟书:‘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忽然给打得豁然开通了。’”钱基博早年不但学富,而且才高,1905年即于《国粹学报》发表《说文》一文*钱基博作品的出版刊出情况,本文主要依据无锡市图书馆三钱数据库,另还参照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出版《钱基博学术论著选》一书中的《钱基博先生著作目录》。,虽然仿陆机《文赋》而作,但却“以己意阐发文章利钝”。可见,钱基博从事学术活动是比较早的。

1906年,钱基博应乡绅薛南溟之聘,作薛氏两个儿子的家庭老师,教授算学。1909年,江西提法使陶大均叹赏其文,以高薪招入幕府。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应同县顾忠琛之聘,任苏哲联军总参谋;后历任援淮司令部、陆军第十六师副官参谋。1914年,谢绝直隶都督赵秉钧、江苏都督冯国璋之招,回无锡任县立第一小学国文、史、地教员。从此以后,钱基博志于教学和学术研究,至死未渝,一生“博涉多精,以高文硕学负海内重望。从事教学四十余年,为多士所宗仰”*张舜徽:《学习钱子泉先生“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精神》,《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增刊(纪念钱基博先生诞生百周年专辑)。。

20世纪初,正是一个政治革命、文化革命及文学革命风起云涌的非常历史时期,何去何从、如何选择事业方向,是一个非常有挑战性的问题,梁启超在当时就有“随时转移,巧于通变”*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梁启超》载:胡适倡白话文,风靡一时,“启超大喜,乐引其说以自张,加润泽焉。诸少年噪曰:‘梁任公跟着我们跑也’”;民国初年,梁自日本归来后,“好以诗古文词与林纾、陈衍诸老相周旋者,其趣向又一变”;梁“亦时有不‘跟着诸少年跑’,而思调节其横流者”,“诸少年斥古文学以为死文学……而启超则治古文学,以为不可尽废。”之表现。钱基博也曾“随时转移”,一心向往过西学。19岁时,曾与同乡吴锦如、沈西苑、曹仁化等80余人,组织理科研究会,聘请讲师讲授物理、化学、日语等;后来,还创办理科学堂,自任讲师。数年后,却转到国学上来,似有些匪夷所思。其实,如果了解钱基博的志向,也就能理解他的选择。钱基博曾言:“十数年来,始之非圣反古以为新,继之欧化国语以为新,今则又学古以为新矣。人情喜新,亦复好古,十年非久,如是循环;知与不知,俱为此‘时代洪流’疾卷以去,空余戏狎忏悔之词也。报载美国孟禄博士论:‘中国在政治上,文化上,尚未寻着自己。’惟不知有己,故至今无以自立。”*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506页。他在《自传》中言:“议论异同,只以救世难而非以图身利”;“基博所至,则常思树立师范,以矫一世之枉”。显然,钱基博之所以弃西学、弃都督府之招,而从事国文教学和国学研究,旨在“矫一世之枉”,“救世难”,寻自立之本也。所以,黄毓英评价钱基博的研究道:“他把整个国学当作忧患之学,因而以‘国性之自觉’来研究国学。”*黄毓英:《编后记》,《钱基博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629页。

钱基博的古代文学研究,有为“矫一世之枉”、寻自立之本、“救世难”而研究者。1923年发表的《我之中国文学之观察》*钱基博:《我之中国文学之观察》,《国学丛刊》1923年第1卷第1号。一文,即属矫枉而欲自立之作。文中言:“自北大胡适之先生倡‘文学革命’以来,亦既数年于兹。有言俄罗斯文学者,有言爱尔兰文学者,有言英德法美各国文学者,博窃以为此可以言外国文学之介绍,而非所论于中国文学革命之大业也。苟欲竟中国文学革命之大业,不可不先于中国固有之文学下一番精密观察功夫。博鲁不能治外国文学;顾狂瞽之见,窃以为橘愈淮尚为枳,迁地不尽为良;何况文学为一国国性之表现,而可舍己云人,取非其有耶?此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所为不同于人云亦云者也!” 1933年出版的《明代文学》,为矫枉而作。胡适和陈独秀在倡导文学革命之初,将“明之前后七子及八家文派之归、方、刘、姚”定为“十八妖魔”*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1917年2月1日2卷6号。,此后十余年,明代诗文如“桐城谬种”一样声名狼藉。清代的诗文论“多侈谈唐宋,而罕及明代”,虽然对明代诗文没有像胡、陈那样贬损,但也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这在钱基博看来,简直是一大冤案,为明代诗文昭雪冤屈之意一直盘亘胸中,故言“仆怀此久,未有以发”。正值商务印书馆约稿,即撰写了这一部六万字的断代文学史。1939年出版的《孙子章句训义》,即属救世难之作。这一年,钱基博应国民党抗日干部训练班教育长李默庵之请,讲说《孙子兵法》。他熟悉古代用兵战守攻取成败得失之事迹,以古鉴今,撰成《孙子章句训义》。

钱基博志于教学,所以注重讲论古籍,指导读法,有《周易》《四书》《老子》《庄子》《名家五子》《离骚》《史记》《古诗十九首》《文心雕龙》《诗品》、欧阳修文、东坡文、《文史通义》《古文辞类纂》等之解题、读法、讲记类著述。诸作述考详备,论及作者、内容、版本、学术渊源、文章流别及后人的研究等。钱基博的《中国文学史》也主要是随教学而撰著的,在国立师范学院任教时,1939年春至1942年秋撰写了《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史》《唐代文学史》《宋金文学史》《元代文学史》。于华中大学、华中师范学院任教时,续撰了《清代文学史》,录于论学日记内,但未及成书钱基博就去世了。论学日记于1966年的浩劫中,被付之一炬。1993年,中华书局出版《中国文学史》,清代部分只好代之以杂志上所辑钱基博的《读清人集别录》。

钱基博“暇则读书,虽寝食不辍”,甚至路上也不失时机地看书。在私立无锡国学专门学校任教时,步行往来于学校、住所之间,路上往往手捧书本,边走边看。钱基博勤于读书,故对读书不多者往往给予批评,曾批评桐城巨子林纾读书不多,也曾批评“略披序录,便膺整理之荣;才握管觚,即遂发挥之快”的浮躁学风。在《读清人集别录》中有一段钱基博总结自己读书的话:“读古今人诗文集最夥,何啻数千家,而写有提要者,且不下五百家,唐以前略尽。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丁福保《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以及清修《全唐诗》、《全唐文》通读一过,人有论评。而于其人之刻有专集者,必取以校勘篇章,著录异同。”又据钱基博之女钱钟霞所记,自1937年任教国立浙江大学起,至1957年去世20年间,仅论学日记就达数百万言。*钱基博:《中国文学史·后记》,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144页。《读杜诗》《韩愈文读》《韩集籀读录》《读清人集别录》《江汉炳灵诗文谈》等著述,均是钱基博的读书录;《骈文通义》《版本通义》《桐城派文论》《国文研究法》等,均是钱基博在读书基础上的会通之作。因事窘己才,钱基博的古代文学研究情况不能一一细述,只好代之以概览。

钱基博古典文学研究成就中最显著的是《中国文学史》的写作。《中国文学史》规模宏大,用时颇多。从撰写《明代文学》开始,至《清代文学史》续撰完成,前后历时20余年。钱基博《中国文学史》的成就,在拙文《钱基博的文学史建构理论及其实践》*周远斌:《钱基博的文学史建构理论及其实践》,《文学评论》2008年第3期。中有论述,这里不再赘论。

钱基博在单个作家的研究上,成就最显著的是韩愈研究。建国以来,学术界对韩愈的研究仅次于对李白、杜甫的研究,*据王永波:《五十年韩愈研究著作述评》(《周口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一文的统计。但其中多是为研究而研究,而钱基博对韩愈却是因爱之深而研究之切。钱基博在《韩愈志·叙目》中言:方髫之年,“何尝不忾慕愈为人”。赵翼《瓯北诗话》云:“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钱基博生平所“心摹力追”的(主要指治学)惟韩愈一人。韩愈“平居虽寝食未尝去书,怠以为枕,餐以饴口,讲平孜孜,以摩诸生”(《韩愈志·韩愈行实录》录自皇甫湜《韩文公墓铭》)。钱基博在《自传》中言自己:“生平无营求,淡嗜欲而勤于所职;暇则读书,虽寝食不辍,怠以枕,餐以饴,讲评孜孜,以摩诸生,穷年累月,不肯自暇逸。”还曾言:“以韩愈之才,尚且‘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何况他人!”*李清怡:《向钱基博先生问学的点滴回忆》,《文史知识》1992年第3期。可见,钱基博对韩愈的“心摹力追”。钱基博不但“慨慕”韩愈之“为人”,而且也深爱韩之文章。他言:“余自十八岁,读《昌黎集》而橅仿所为,细诵而深思,长吟而反复,亦既三十年于兹”*钱基博:《韩集籀读录》,《韩愈志》,上海: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154页。; “彽徊往复,伟其议论文章”*钱基博:《叙目》,《韩愈志》,上海: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1—2页。。李清怡回忆听钱基博读《进学解》道:“先生朗读《进学解》,抑扬顿挫,韩愈的内心世界,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好象韩愈自读《进学解》(时人称先生为‘今之韩愈’)。”*李清怡:《向钱基博先生问学的点滴回忆》,《文史知识》1992年第3期。从钱基博读《进学解》上可以看出,他对韩文之爱好达到了沉醉忘我的程度。所以,在其研究的单个作家中,韩愈是他用时用力最多的,《韩愈志》《韩愈文读》(上下编)也是钱基博一生著述中的力作,是他几十年的研究积累所得。

研究古代文学作品,很难做到“不隔”。钱基博对韩愈的作品,以“会心不远”*钱基博:《韩集籀读录》,《韩愈志》,上海: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154页。自许,而“会心不远”正是其韩愈研究上的与众不同之处。钱基博注重朗读,张舜徽《学习钱子泉先生“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精神》一文记载:“有时走进他的住房门口,便听到书声琅琅,知道他正在背诵过去所读的经传子史,躺在睡椅上反复默诵如流,毫无阻滞。”他教诲学生也强调这一点:“古人说得好,读书百遍,而义自见。朗读时必须心到、眼到、口到。……只看而不朗读,是不行的,一定要读出声音来,读出抑扬顿挫来,读出思想感情来。……心到最重要,朗读时必须集中心思,好像身临其境,不仅要领会文句所明示的意义,而且要领会文句所隐含的思想感情。”*李清怡:《向钱基博先生问学的点滴回忆》,《文史知识》1992年第3期。从钱基博读《进学解》,可见他研究韩作所用的朗读之工。钱基博一年中有十个月读未读之书,两个月复习已读过的书。他曾对学生说:“《论语》第一句‘学而时习之’,‘时习’之者,按时复习之谓也。……‘温故而知新’,乐在其中矣。”*李清怡:《向钱基博先生问学的点滴回忆》,《文史知识》1992年第3期。经数十年的“细诵而深思,长吟而反复”,钱基博对韩愈作品的熟悉非一般研究者所能比。在韩愈研究史上,以“会心不远”称道的也只有他一人。

《韩愈志·韩集籀读录》《韩愈文读》,均是钱基博的“会心”之作,前者自己已言明,后者不言而自明。钱基博在《韩愈文读(上)·前言》中云:“今读《昌黎集》,亦有学古之文,蹊径未化者,自唐虞三代以迄汉魏六朝,无所不学。必先观其学于古有获者,然后视其不学古者之茹古涵今,亡有端涯,乃得窥其功力所至,而学有所从入。今录集中之有意学古者为上编,其无意略依所仿之古人原作为次第。庶几历古文章之由厚重而为雄快,由质奥而入轻隽,辙迹显然。而愈则以厚重出雄快,故不见其佻;以轻隽化质奥,斯不流于滞;堆垛化为烟云,所以探韩文之原也。”“探韩文之原”,并做“学于古”、“不学古”之分,非“会心”之境界不能为。

学术研究重独到之发现,钱基博因“会心”而多言他人所未言,发他人所未发。如《韩集籀读录》对韩诗参李、杜的论述:“愈文起八代之衰,而诗亦参李、杜之长,融裁以别开一派。盖杜甫诗有二种:一种气调高浑,珠圆玉润,而出以雍容;一种笔力拗怒,狮跳虎卧,而故为雄矫。愈则效其拗怒而祛其雍容,以想像出诙诡,以生剗为刻画,以单驶见奔迸,以排奡臻妥帖,学杜而亦参李。……盖以想像出诙诡,以单驶见奔迸,其源自李;而以生剗为刻画,以排奡臻妥帖,则得之杜也。杜工于刻画,而李富有想像。李任性自然,初非琢炼之劳;而愈则以生剗为雕镌,此其得之于杜,所以殊于李也。杜物态曲尽,工为写实之篇;而愈则以想像融事实,此其得之于李,所以异于杜也。李天怀坦荡,不为凄厉;而愈则凄厉而有殊坦荡。杜身世迍邅,多为沉郁;而愈则恣肆而不为沉郁。刘勰揭文心,而愈则尚诗胆;……诗之体,至杜甫而备;诗之胆,至韩愈乃大。”赵翼对韩愈追摹李、杜也有论述:“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唯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唯少陵奇险处尚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清赵翼《瓯北诗话》卷三)《唐宋诗醇》卷二十七也论及韩诗得之于李、杜:韩诗“风骨峻嶒,腕力矫变,得李杜之神而不袭其貌,则又拔奇于二子外,而自成一家”。通过比较,钱基博所论之独到和细入,显而易见。钱基博对此也有自负之言:“余发如此种种矣,会心不远,写之眉间,积久复视,时有独到,怡然自得。”*钱基博:《韩集籀读录》,《韩愈志》,上海:商务印书馆,1958年,第154页。在《韩集籀读录》中,诸如独到之言论俯拾即是。《韩愈文读》中每篇的评注“即解释其事典,又批点其文法,简而明,轻而妙,直得文中三昧”,“究韩文之阃奥”。*马厚文:《马厚文〈从钱子泉先生受业记〉》,《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增刊(纪念钱基博先生诞生百周年专辑)。《文读》上编还将“有意学古者”条陈缕析,评“形模”*钱基博:《韩愈文读叙目》(《光华大学半月刊》1934年第2卷第7期至第10期,又刊于《青鹤》1935年第3卷第5期、第6期):“知愈之茹古者深,自出变化。功深者泯其痕迹,下编所录是也。功浅者滞于形模,上编所录是也。”之短长,多出新意。

《韩愈志》是钱基博的知人论世之研究专著。他在《叙目》中言:方髫之年“何尝不忾慕愈为人,彽徊往复,伟其议论文章!既而齿差长,闻见稍广。读唐、宋人杂记,其中有涉愈者,微言讽刺,不少概见;而知言行之覈,相符实难;而愈之过不彰。又读陈子昂、元结、独狐及、萧颖士、李华诸家文,上承齐梁浮靡之习,始湔除繁滥,矫以疏朴。……盖独狐诸公之于愈,如陈涉、项羽之启汉高焉;而知文章之变,其渐有自。而愈之名独盛,诚窃叹知人论世之难!”钱基博有感于此,而作《韩愈志》:“因就睹记所及,自新旧《唐书》旁逮唐、宋、元、明、清诸家文集及稗官野记之属,其有片言只字及于愈者,靡所不采,互勘本集以验其信;旁涉诡闻以博其趣,成为是《志》,……庶几尽古文之流变,明韩氏之功罪。”古今对韩愈的传记批评,未见有过钱基博者。

陈衍评钱基博《韩文读语》*钱基博:《韩文读语》,《光华大学半月刊》1932年第1卷第1期至第6期。因没有找到该著作,故未置论,亦不知1935年出版的《韩愈文读》和《韩愈志》,是否收录了该著作中的内容。曰:“前日到校,始读惠函及大著《韩文读语》,亟携归细读竟,乃叹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今世尚有其人。一以喜吾道之不孤,一以决斯文之未坠。急当传布亿万本,嘉惠高等学子,受益者非复戡(“戡”字“戈”换“少”)浅。”*陈衍:《与钱子泉论韩文读语书》,《光华大学半月刊》1933年第1卷第7期,后收入1987年《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增刊(纪念钱基博先生诞生百周年专辑)。陈衍乃当代一等大学问家,而能如此赏叹钱基博的韩愈研究,可见其研究之卓越。

钱基博在《自传》中云:“生平读书无一字滑过,故于学术文章得失利病,多抉心发奥之论。”这里就钱基博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抉心发奥”之论,再做些举述。

《老子》成书的时间,不乏考论,但关于其是如何成书的,却论述者不多。钱基博《老子〈道德经〉解题及读法》言:“今按《五千文》中‘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数言,伪《列子》引为黄帝书。黄帝虽无书,而古来传有此说,后人仰录为书,则亦有之;《吕氏春秋》、贾谊《新书》皆有引也。又‘将欲取之,必姑与之’,此《周书》之辞也。‘强梁者不得其死’,此周庙《金人铭》之辞也。‘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东汉郎顗上《便宜七事》,引以为《易》之辞。则《老子》书,盖张前人之义而说之。”钱基博所论,不无见地。先秦有“志”、“记”体散文,《老子》体例同于“志”、“记”体,《老子》应如钱基博所言,乃张“前人义”之书也。

学术界对庄子散文风格的研究,往往就其一人的风格作论,而钱基博的研究并未局限于此。他在《读庄子南华真经卷头解题记》中论曰:“盖庄之学出于老子,而发以纵横家言;犹孟子之学出于孔子而发以纵横家言也。战国策士,纵横抵巇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虽儒者之纯实,道家之清净,吐辞为经,犹不能出纵横策士之囿焉。则甚矣,习俗之移人也!”钱基博之论广大开通,读之使人豁然明朗,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

对二十四史文章总体风格作论者,实不多见。钱基博《〈史记〉之分析与综合》论曰:“若以文章衡廿四史,可分两派,如陈寿《三国志》,姚思廉《梁书》《陈书》,李延寿《南北史》,欧阳修、宋祁《新唐书》,欧阳修《新五代史》,托克托《宋史》《辽史》《金史》,宋濂《元史》,张廷玉《明史》,斯皆推本《史记》,文学史公者也;余如范晔《后汉书》,房乔《晋书》,沈约《宋书》,萧子显《南齐书》,魏收《魏书》,李百药《北齐书》,令狐德棻《周书》,魏征《隋书》,刘昫《旧唐书》,薛居正《旧五代史》,斯皆追踪《汉书》,文隶班固者也。前者辞体解散,于疏纵中见雄快;后者体裁绮密,于偶整中见凝炼,此固《史》《汉》文章之别,亦廿四史文章之两大派也。”二十四史一一读过不易,读过而且概括各自的文风,并做寻根索源之区分,乃更加不易。钱基博之论深入浅出,言简意赅,可见其学识之渊博精湛。

《古诗十九首》的内容,研究者多概括为游子羁旅情怀和思妇闺愁的抒写*如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即持这一观点。,而钱基博则概括为怀春、伤离、悲穷、哀逝“四事”:“二十首括以四事*钱基博认为:“‘东城高且长’一首,前后意若不属。‘何谓自结束’以上,秋士迟暮之感;‘燕赵多佳人’以下,有女怀春之思,截然两橛,不知何以并作一首?则十九首当作二十首。”。一曰怀春:凡五首,如‘燕赵多佳人’为处女;‘冉冉孤生竹’为聘妻;‘青青河畔草’为荡妇;‘迢迢牵牛星’为静女;‘西北有高楼’为寡妇,身分不同,而怀春同,写来各见情致。二曰伤离:凡七首,如‘行行重行行’为初别;‘庭中有奇树’为感春;‘凛凛岁云暮’为入梦;‘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为得书;‘明月何皎皎’为促归;‘涉江采芙蓉’为望乡;同一别离,而居人之念,行子之悲,又各不同如此。三曰悲穷……”*《〈古诗十九首〉讲话》,《光华大学半月刊》1934年第3卷第4期,又刊于《青鹤》1935年第3卷第4期,后收入1987年《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增刊(纪念钱基博先生诞生百周年专辑)。钱基博之概论简练洞达,今之作论者不能与之颉颃也。

钱基博对韩愈文章的熟悉,时人中无有能及者,对欧阳修文章的了解,也未见能与钱基博比肩者。钱基博论曰:“宋之古文衍韩愈一脉而自为变化,虽是急言竭论而无艰难劳苦之态,以自在出之,行所无事。此则宋人之所特长而开前古未有之蹊径。然有开必先,不得不推欧阳修。……宋自柳开、穆修以韩文为天下倡,往往涩僻蹇骜,诘屈不可读,宋祁《新唐书》其著也。至石介更益以狂荡,不中绳墨。及欧阳修而变为平淡闲易,文格一变。……独古文则学韩愈而自为变化。韩愈之不可及者,在雄快而发以重难;而修之不可及者,在俊迈而出之容易。韩愈雄其词,沛其气,举重若轻;修则舒其气,暇其神,以轻驭重。韩愈风力高骞,修则风神骀荡。欧阳修之文,特工唱叹,或低回往复,发人深慨……然亦有抑扬咏叹之作,优游缓节而特出于韩愈者……欧文之苍坚雄遒者,大多模仿韩愈。《集古录目序》仿韩愈《获麟解》及《杂说一》……《集古录目序》,(欧)强调健笔,作色张之,层折层紧,排奡跌荡,盖有意与韩争雄,略似《获鳞解》、《龙说》笔意。然韩用力轻而有余于力,欧用笔重而故张其势。盖一则境造浑化,一则力为雄变耳。”*钱基博:《欧文讲录》,吴忠匡记,收入1987年《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增刊(纪念钱基博先生诞生百周年专辑)。论欧文者多矣,但透脱如钱基博之论者,实属罕见。

钱基博对桐城派的论述,不但公允平正,而且多师心独到之见。如论桐城派文章之弊端:“桐城文弊,亦须分二期论之。自方氏至梅伯言之徒为第一期,自曾氏至吴闿生之徒为第二期。第一期文弊,曰‘空洞’。方姚家法,论辨第举大旨,不求矜作,而论辨文嫌空洞。纪述只取大节,刊落枝次,而纪述文嫌空洞。不善学者,遂不免内容愈为空洞。曰‘沿袭’。望溪以《左》《史》义法倡而结体近欧王,其气息究不能越八家范围之外,在望溪已是沿袭。后人由望溪以推八家,拟其间架,模其辞格,一篇既成,愈是沿袭。曰‘拘囚’。方姚为文,力求严洁。后人承之,愈趋拘囚。桐城派集中,皆中篇短篇,平事平理,其篇幅气魄,俱嫌拘囚。曰‘柔弱’。方姚为文,屏韩苏之雄奇,得欧曾之雅澹。效之者,若才短学薄,不能得雅澹,其气息偏嫌柔弱矣。曰‘狭隘’。文之风格已多,豪放雄浑,藻丽奇怪,亦各可存,安容放斥?而方姚惟取严雅澹洁以为准,其徒又各得其一严、一雅、一澹、一洁以为擅,文境愈嫌狭隘矣。曰‘累琐’。夫文本叙一人,忽称名,忽举字,忽呼号,忽而截其名之一字,忽而截其字之一字,忽而载其号之一字;忽曰某公,忽曰某君,忽曰某子,称谓不一,使人忙乱,是文之大弊也。若刘大櫆文,自称‘大櫆’、‘櫆’、‘刘櫆’;陈学受文,自称‘学受’、‘受’、‘陈受’,岂不谬乎!是嫌于累索一例也。至于第二期文弊,曰‘用字古弊’”;“‘曰造语靡丽’”;“曰‘修辞泛杂’”。*《桐城文派论》,钱基博讲授桐城文派时,梁堃记录最为详备,后来商务印书馆列入国学小丛书出版。此书未见,引文转引自马厚文:《从钱子泉先生受业记》。对桐城派文章之弊病,能剖析如此缜密,如此入木三分,令人叹服。

治学贵在有方,钱基博治学堪为有方者之典范。钱基博《治学篇·上》论曰:“治学有方,贵能会异见同,即同籕异;匪是无以通伦类,诏途辙。然而诸生之论学则何如?言周秦学派者,徒条其流别,而未观其会通;则会异而不知见同也。言清代学术者,徒言清儒之治汉学,而未明汉学清学之究何以殊;则是即同而未能即异也。夫会异而不知见同,则所知毗于畸零,而无以明其会通。傥即同而未能籕异,则用思嫌于笼统,而奚以较其大别。二者所蔽不同,而为失则均。”从前几部分的述论,可见钱基博对古代文学所做的“会异见同,即同籕异”之研究。*《治学篇》(上、下)对先秦百家和清代学术的论述,是钱基博“会异见同,即同籕异”之研究中最精彩者。因超出古代文学范围,这里不予举述。

治学贵在发明,亦贵在增其学养,钱基博亦堪为有学养者之典范。钱基博言:“真读书人,正当化矜释躁,征其学养。”(《自传》)从陶大均时,月薪白银百两,而钱基博“悉以奉父,衣冠敝旧,不改于初”。有人不解他何以自苦,答曰:“余年少,又自知嗜欲过人;稍一纵恣,惧回头不得;今手中不留一文钱,欲束身自救以不入于慆淫耳!”1914年,钱基博舍弃月薪二百多元的幕僚生活,而任教于月薪只有二十元的无锡县立一小,校长顾祖瑛因所给待遇菲薄而感不安,钱基博笑曰:“君何浅之乎测我也!”*两事例见钱基博《自传》。抗日战争时期,钱基博于国立师范学院任教,当时鼓励从教者“困心衡虑,动心忍性,以忧患增其智慧”。1944年,长沙、湘潭等地相继失守,师院由安化西迁溆浦,钱基博自请留守。当时,他在给吴忠匡的信中言:“我自念赴院未必能为学院有所尽力,不如留此以慰各方父老之意,非寇退危解,不赴院召,亦使人知学府中人尚有人站得起也。”*吴忠匡:《先师钱子泉先生学行记》,《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7年增刊(纪念钱基博先生诞生百周年专辑)。钱基博之做人,“仰之弥高”,转述一二事例,以与同仁共勉。

马厚文自称,对钱基博之学识“未能窥其万一”*马厚文的《从钱子泉先生受业记》中有言:“先师学识渊博,著述精密,门人仰之弥高,钻之弥深,宫墙万仞,未能窥其万一。”。笔者对钱基博的古典文学研究成就亦有“未能窥其万一”之感。李清怡对钱基博的治学有一段精彩的评价,这里予以引录,并以此作结:

先生研究问题,总是重事实,重考核,重训诂,重书证,重第一手材料,并对照异文,间或参考异闻逸事,务求弄清事情之来龙去脉、前因后果,从不掉以轻心。对于四书五经,不仅背诵正文,而且朗读注疏;关于诸子百家之书,常加批注;两汉以来之书,或详读,或浏览,有时加以评注。由此可见,先生学富五车,全从苦学中来,并非天资特别聪明。先生尝言:以韩愈之才,尚且“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何况他人!先生一向言行一致,弟子感受良深。先生一代宗师,才高学富,而仍虚怀若谷;日就月将,而仍自以为不足。先生之识可以鉴一世,而举世未能知先生之学力。我尝上观千古,横览五洲,深感凡有真才实学者,多困厄于一时而为后世之所慕,盖公论必久而后定也。此非区区门墙之私言,实公论之所归也。*李清怡:《向钱基博先生问学的点滴回忆》, 《文史知识》1992年第3期。

责任编辑:孙昕光

Qian Jibo’s Research on Classical Literature

Zhou Yuanbi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 250014)

Qian Jibo, master of Chinese national culture, and writer of ancient literature, made outstanding achievements in his research on classical literature. Influenced by the thoughts of saving the nation in peril and seek survival, Qian Jibo’s classical literature research had a strong revolutionary spirit. Besides, Qian was also devoted to teaching,and more to the research on the methodology of lecturing ancient classics and guiding reading. Qian praised himself by saying that he had not missed a word in reading in his life. Therefore, to a well-written or not well-written academic paper, he always expressed unique and insightful opinions. Qian emphasized that the right way to pursue study is to be able to see the different points of view and find the common ground, and find the common ground out the differences. Qian also stressed that besides creativity, another important thing in the pursuit of study is to dispel self-conceit and release impetuosity, and enhance self-cultivation."

Qian Jibo; classical literature; research

2017-02-26

周远斌(1969— ),男,山东泗水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

①本文为作者主持研究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域外《论语》学研究”(16ZDA108)的阶段性成果。

I209

A

1001-5973(2017)02-004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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