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本色》：为旧西部唱一曲挽歌

2017-09-12周宝东

世界文化 2017年9期

周宝东

1970年代中后期，作为美国特定类型电影的西部片数量锐减，似乎正在走向自己的末路。不过，西部片因为其“神话”特质，有着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在“各领风骚三五月”的影坛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佳片问世。1976年，唐·希格尔（Don Siegel）奉献了他的《英雄本色》（The Shootist，直译为《神枪手》），再一次挽回了西部片的颓势，只不过这是一部反类型片，里面融入了更多关于美国文化冲突的思考。

唐·希格尔于1912年10月26日出生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曾在英国剑桥大学接受教育。他一生结过三次婚，前两次以失败而告终，第三任妻子卡罗尔·里达尔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也许是前两次不幸婚姻的缘故，导致他电影中女性形象多成为“阴谋家”的代名词，因此他常常被指责有“厌女症”。相反，他影片中的主角常常是强力的具有英雄气概的硬汉，所以他对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情有独钟，二人合作了许多那个时代的经典电影，如著名的《肮脏的哈里》与《逃出亚卡拉》等。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也将他视为导师，以私淑弟子自视。伊斯特伍德经常说，他在电影制作方面的知識差不多都是来自唐·希格尔，因此在自己导演、主演的《不可饶恕》中，还特意向唐·希格尔及另一位贵人塞尔吉尼奥致敬，可见二人浓浓的师生情谊。

然而，《英雄本色》并不是由伊斯特伍德主演，而是由西部明星、年近七十的约翰·韦恩担纲主演。詹姆斯·斯图尔特客串霍斯泰特勒医生一角，他与约翰·韦恩的经典合作还要追溯到1962年的《双虎屠龙》。《英雄本色》是约翰·韦恩的最后一部电影。影片以约翰·韦恩饰演的布克斯生命中的最后八天为故事线，谱写了一曲文化冲突的悲歌。

最后的八天

布克斯曾经是叱咤风云的西部枪手，上了年纪后，被查出患了癌症，这让英雄愈加充满了迟暮之感。他不相信自己只有几周的存活时间，于是在1901年1月22日这一天，来到卡森市找自己最信赖的医生霍斯泰特勒做检查，依然是同样的结论，这让布克斯非常沮丧。他化名威廉姆·希考克住进了寡妇罗杰夫人的旅馆。寡妇罗杰夫人的儿子吉勒姆是一个西部迷，看多了廉价的西部小说，对曾经的西部生活充满向往，对西部枪手充满敬意。黑人摩西在马鞍上发现了布克斯的标志，吉勒姆非常兴奋，他知道布克斯曾经杀过30个人，是目前在世名气最大的西部英雄。他将这一爆炸性新闻告诉了母亲，没想到却引起了轩然大波。第二天一早，罗杰夫人想赶走布克斯，未能如愿，于是报警。警长来了后，本来没抱着能活着回去的想法的布克斯并没有伤害警长，反而以实情相告，并要求警长为自己的病情保密。可警长没有信守承诺。第三天一早，《呼吁晨报》记者多布吉就找上门来，要对布克斯进行系列采访，以增加报纸销量。布克斯用西部的方式将记者赶出门外。罗杰夫人很生气，认为布克斯是个野蛮人。布克斯说出了自己的病情，博得了罗杰夫人的同情，并答应次日陪布克斯去野外游玩散心。第四天，他们一起去玩，遇到一个叫麦克·斯维尼的人，布克斯曾经杀了他的哥哥。结果，晚上就有两人来暗杀布克斯，不过被他识破，将来人打死。第五天一早，因为昨晚的枪战，罗杰夫人的房客们都搬走了。吉勒姆则向布克斯请教射击技术。后来昔日恋人莎拉来房间找布克斯，二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第六天，布克斯与罗杰夫人在早餐时进行了交流，其实二人已经暗生情愫，但都克制住了。布克斯请吉勒姆帮忙，替他约三个枪法很好的歹人——考博、斯维尼和普尔福德，在后天决斗。第七天，布克斯做好了一切准备，吉勒姆也完成了约斗任务。第八天，也就是1901年1月29日。布克斯给罗杰夫人留下了一笔钱和一块怀表后，他做出了人生最后一次英雄壮举，去酒馆与那三位臭名昭著的枪手进行决斗。最终他依靠沉着冷静将三人一一打死。然而却遭到暗算，被酒馆老板从身后开枪打死。这时吉勒姆冲了进来，用布克斯的枪打死了那个卑鄙的家伙。

这个故事十分耐人寻味，而最先带给人冲击的，就是那带有强烈视觉效果的不同以往西部片中的城市景观。

由“荒原”到“花园”

《英雄本色》与以前西部片的区别在于视觉上体现出了新、旧西部的分野，也就是由“荒原”到“花园”的转变。前工业时代，西部本是一片不毛之地，后来的西进运动开始后，怀揣梦想的各色人等纷纷来到西部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只是当时条件极为艰苦。为了对抗自然环境和恶意的人，人们逐渐从零散的定居点集中到一起，形成了小镇雏形。西部荒原浪子在艰苦环境中经受磨炼和考验而生出的英雄气概，成为日后所宣扬的美国精神的底色。然而到了工业时代，西部的“荒野”特质已经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东部文明，也就是“花园”的兴起。影片多次有意识地对这两种时代的物质生活进行了对比。曾经的西部，一条尘土飞扬的路，两排低矮的木房就构成了小镇的全部，如果有旅馆、酒馆等也是十分简陋。这也是西部片里经典的场景设置。然而在《英雄本色》中，工业时代“忽如一夜春风来”，催开了千姿百态的物质之花。布克斯进城后，看到的是巍峨的水泥建筑、宽阔硬实的街道和林立的电线杆，还有那标着号码的城市交通车，这些视觉冲击让还处于马背时代的荒原浪子有些无所适从。

医生的诊所里摆满了各种药品，还有了专门的检查设备。女房东罗杰夫人向布克斯介绍环境的时候，更是一次现代工业文明的集中展示：宽敞的厨房、挂在走廊里的电话、专设的浴室，还有那充满艺术气息的客房，里面有质量上乘的铜床和柔软舒服的床垫。酒馆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探事人从酒馆大门一步不停地走到神枪手普尔福德身边用了30秒，这个长镜头的运用充分表现出酒馆的规模之大。布克斯与罗杰夫人出游的时候还碰到了驾驶着新型的现代交通工具的斯维尼。还有充满现代气息的刮脸房、拥有三层楼的殡葬服务公司。所有这一切都表明，旧西部已经一去不返，新西部的工业景观正在蒸蒸日上，“花园”已经彻底取代了“荒原”。endprint

在如此繁荣的工业时代，人们的精神状况是否也随之提升了呢？这种追问成为影片的深刻之处。

后维多利亚时代的价值观

布克斯进入卡森城这一天是1901年1月22日，正是维多利亚女王驾崩的日子。维多利亚时代以崇德修礼为特色，电影里将这一天作为分界线，象征着维多利亚时代道德和价值体系的崩溃，代之而起的是唯利是图与美国精神渐趋女性化。

在这个过程中，布克斯一次次遇到自己所谓的“棘手问题”。

首先是报社记者。报社的记者为了取悦东部的读者，想对布克斯进行系列跟踪报道，然而在他心里并没有将布克斯当成英雄，反而将他当成是一个杀人犯，要研究他为何走向暴力，以及杀人后的心理状况。布克斯以西部的方式赶走了记者——让他含着枪管退出房间。

第二个是昔日的恋人莎拉。他们曾经感情很深，但是因为马背上的牛仔不留恋家庭生活，所以他当时没有和莎拉结婚。莎拉的突然造访给正处于人生最低谷的布克斯以极大安慰。但随着谈话内容的深入，他就变得不那么乐观了。原来莎拉是受报社记者之邀，前来说服布克斯和她结婚的。如果成行，在布克斯死后，就能以“布克斯夫人”的名义出版关于他的作品了，至于作品内容當然是越吸引人眼球越好。如此一来，莎拉就可以获得高额经济回报。莎拉的假面被揭穿后，有些气急败坏，声称自己是花了3美元坐单程火车来的。布克斯沮丧至极，用双程的双倍票钱将她打发走。

第三个就是殡葬公司的老板。他路过刮脸店时，偶尔瞥见了布克斯，立刻抓住商机，要为他提供免费的丧葬服务。布克斯也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要把自己的尸体用防腐技术保存起来，就像以前人们对另一个西部枪手约翰·卫斯理·哈丁所作的一样，进行付费展览，从中获利。待人们失去兴趣后，再草草处理。这是一个如此精明的商人。不过布克斯还是答应了他，并从他那里当场得到五十美元现金。

人们只关心自己的物质富裕，而丝毫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只强调个人的价值，而忽略了对社会的义务。随之而来的就是整个民族精神的女性化，英雄气概被阉割。这一点最突出的表现就是缺乏骑士决斗精神的背后开枪。从酒馆里出其不意地攻击普尔福德的那个赌徒，到夜里前往旅馆暗杀布克斯的两个杀手，一直到最后从背后开枪射杀了布克斯的酒馆老板，这一系列缺乏公平决斗精神的事件无一不在述说着旧道德的消失和民族精神的枯萎。

好在还有一个吉勒姆，这是美国英雄精神留存下的一个火种。他向往西部，崇拜英雄，枪法不错，关键是能信守承诺，仗义出手。他成为唯一一个见证布克斯之死真相的人，也是他用布克斯的枪打死了那个背后杀人的酒店老板。所以布克斯在临死前，点了点头，对他的行为表示赞赏。美国精神在这生死之间完成了传递。正如《罗生门》结尾时那个啼哭的婴儿，被寄予了无限希望，从而彰显出电影深刻的文化内涵。

而约翰·韦恩本身也一直是那个时期美国文化的化身，所以由他来演布克斯，称得上珠联璧合。

约翰·韦恩

约翰·韦恩是艺名，是他的老搭档、导演约翰·福特给他起的。他一生出演过180多部电影，其中最有成就的当属西部片。1998年6月16日，美国电影协会（AFI）公布一百部最佳美国影片评选结果中，他主演的《关山飞渡》和《搜索者》榜上有名。2007年 6月20日，美国电影协会公布了新的美国百部最佳影片十周年纪念名单中，虽然《关山飞渡》名落孙山，但是《搜索者》却排到了第12位，也是西部片这一类型的首位。他本人也因为出演西部片《大地惊雷》中的独眼警长而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除了这些，其他如《双虎屠龙》《赤胆屠龙》等影片都堪称经典。在《英雄本色》开头导入部分，正是他以前电影的集合。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约翰·韦恩代表着西部片的一个时代。

而他在西部片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也让美国人将其等同于生活中的影星本人，他自己也有意无意按照影片中的角色来要求自己。演员和所扮演的角色在他身上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有如庄周梦蝶般难解难分。因此他及他的作品对美国人产生了很大影响。比如克里斯·凯尔就是他的忠实粉丝。

克里斯·凯尔出生于1974年，和约翰·韦恩生活的时代有交集。他的妻子塔亚曾经这样描述克里斯的童年。“就像许多小男孩一样，克里斯最初的正义感是在户外玩耍时培养起来的。他和他的兄弟杰夫会把一根根的棍子当作枪，并拿着它们在自家屋后的河床上和想象出来的坏人打仗。他们酷爱模仿老西部片中的牛仔以及约翰·韦恩在电影中塑造的英雄形象。”

正是受这种正义情结的鼓舞，克里斯成为美国海豹突击队队长，从事狙击，建功无数。他还从朋友处获赠了约翰·韦恩使用过的一把温彻斯特M1892步枪。不幸的是，这个狙杀过160多人的顶级射手，却于2013年2月2日遇刺身亡，令人不胜唏嘘。

由此也可见约翰·韦恩的影响力之大，在他那个时代简直无与伦比。因此他也被称为“美国泰坦”。1986年，影星杰克·尼克尔逊甚至在《名利场》上发文宣称：“约翰·韦恩作为一个演员，对人们的心灵的影响超过了任何一位美国总统。他的资历，他的穿透力，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最终影响了人类的行为。”这话虽有言过其实的成分，但也确实可以看出约翰·韦恩的影响力。

因此，由他来主演《英雄本色》是最合适不过了。值得一提的是，拍摄这部电影时，约翰·韦恩和男主角一样身患癌症，但他仍然亲自完成了剧中的全部动作戏，再一次体现出这个西部硬汉的铮铮铁骨。就像布克斯最终选择用自杀式的战斗来为城市消灭罪恶一样，约翰·韦恩用这部电影向西部的光荣岁月致敬，并对那永远失去的伊甸园投以深情的一瞥。1979年6月11日下午，约翰·韦恩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