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回家(下)
2017-09-12刘昕蓉
刘昕蓉
主卧室里看四季
当我们拾阶而上,会穿过一个小小的早餐厅,从这里可以看到波琳改造的一个现代化小厨房,美国通用电气公司的电冰箱就在那里。波琳将葡萄牙式、西班牙式的瓷砖都镶嵌在墙上。而穿过这个厅时,有一个西班牙式的教堂执事的长椅静静地守在那里。
每户人家的主卧室里都有一张大床。不,这可不一定,很多人家连主卧室都没有,我当下的居所就是客厅兼顾餐厅兼顾卧房。一些极简主义者把床藏在墙里,或抬到天棚上,因为一间屋子就够了。我的巨型沙发可以秒实现床的功能,还内藏音响。没错,我喜欢多功能的家具,现在连房间也不例外了。
海明威的主卧室也同样是女主人做主,这张大床实际上是由两张单人床拼起来的,它们在波琳的出生地圣·路易斯定做。发现了吗?床头很像楼下走廊的西班牙式教堂执事的长椅,其实那是一所古老的西班牙修道院的大门。床的对面就是窗子,一眼可以望得很远。
我们参观时,一只黑色的猫咪正旁若无人地躺在那里,它从来只把旁人當作窗外的风景,躺在床上观看四季,真是一种享受,二层楼上的卧室正有如此的便利。突然发现,我以前的卧室和老海的写作间结构很像,同样是二层楼,同样有一张圆桌,同样有一把摇椅。只是他摆满书站在那里就开始写作,我安了张床关上门就与外界隔绝,他拥有四扇窗而我只有两扇。
每次我躺在床上,享受白日的阳光,可以看到楼下的各种树木和植物,也可以听到邻居孩子和宠物的叫声,还有老人每天喂猫的身影。雨天我喜欢把灯关上,打开窗,坐在地板上,听着雨声,幻想着各种各样。早上没有课的时候,我起得很晚,中午的阳光又会把我催眠几次,晚上我喜欢躺在床上端着电脑看惊悚片,窗外还有树影婆娑。
海明威卧室床头上方是亨利·福克纳的油画作品,据说他把一只叫做“爱丽斯”的宠物山羊画在了房子里,而我则只看到一只只慵懒相的猫。这幅画是1974年才被博物馆收藏。早在老海居住时期,这里挂的是米罗的《农场》,老海在巴黎时,从作者手中购买。原画在华盛顿特区国家美术馆收藏。
床脚有两个非常特别的小椅子,体积很小,不觉得可以容下老海的身材,也许只是为了搭放衣物。有趣的是,这两把椅子自是一套:助产婆的椅子和产妇的椅子,它们也来自西班牙。
靠墙的墨西哥式双层橱柜容积很大,里面有一只著名的雕塑猫,这是毕加索送给老海的礼物,记得他还送给老海一幅牛的素描像,但是不在这里。可是,这只立体主义猫咪是复制品。原作在地下室里被发现时,已经被小偷打破,无以修复。1974年海明威第一任妻子哈得莉来这里探望时确认了本尊。
穿过过道,可以看到主卫生间,地砖非常漂亮,据说里面有一个体重计,这是老海一生大部分时间与自己体重作斗争的见证。男人在乎自己的体重的现象也普遍存在于我的朋友中,他们喜欢通过健身来实现自律,而那些与体重抗争失败的男性,和那些需要躺在美容床上让别人卖力气实现瘦身的女性一样,最终只能靠智慧或其他品质来提升自己的魅力。
父亲和孩子们还有猫
本来是两个孩子的卧室,却作为博物馆最主要的部分,来展出老海一生各个阶段的纪念品和照片。柜子里摆放着他各种首版的著作,以及西部旅行时带回的各种皮靴和鞍囊。墙上是在奥地利的滑雪照,在古巴的捕鱼照,还有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身穿红十字制服的照片。另一侧墙边的橱柜雕刻精美,里面和墙面上,都是海明威非洲游猎的照片或相关书籍。
海明威的儿子们,换了几任母亲,却彼此交往甚欢,他的大儿子波比也参加了“二战”,海明威曾一度和他失去联系,后来在德军的俘虏营里找到了他。
海明威曾深爱的女护士阿格纽斯·冯·库罗斯基的照片也在,而10年后,他已经第二次结婚,才开始把这段恋情写进了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英文的武器这个词使用了arms,既代表武器,也代表爱人的怀抱。向战争告别,也挥别恋人。
小说结尾,恋人难产致死,而现实中的恋人并没有接受他的求婚。据说这对他内心造成了阴影,从此对女人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都说年轻男人的初恋会影响他一生,这种说法并无科学依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认为,男女恋情中的关系是一种儿童时期恋母恋父情结的转换,而那种欲求不满和童年的需求没有被父母满足有关,于是转移到对恋人的母亲化或父亲化要求上。父母对孩子的爱抚、拥抱、亲吻,是具有性暗示作用的下意识动作,而孩子们也很享受这种体验。
因此,如果亲子关系超越了夫妻关系,则会导致孩子产生恋母或恋父情结。其实正常的关系是真正把对父母的情愫转变为对恋人的角色的需要。从生理上说,则是从享受自体自慰的愉悦成功过渡到享受两性性爱的健康表现。
其实,我一直奇怪,这段初恋经历为何拖了这么久才写呢?原来这时,海明威认识到,好的作品需要在生活体验的基础上加上完美的想象力。他决定写一个故事,融入战争和爱情两条主线。作品结尾时,正赶上波琳分娩。7月27日,是波琳的大日子,充满了恐惧和希望。从腹部阵痛开始,18个小时过去了,孩子还没有生出来。多亏医生果断地施行了剖宫产,因为当时医疗器械还不是很发达,这样的手术给波琳带来了巨大的痛苦。
波琳难产的同时,《永别了,武器》这部作品也进行得很艰难,海明威的写作经常被婴儿的啼哭打断。可他突然从中得到灵感,在小说的结尾安排女主角凯瑟琳难产死去。这个落寞的决定并没有透露给波琳,其实这只是艺术在现实中得以升华的一个普通过程,却被读者渲染得、感动得、演绎得一塌糊涂。
我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女性主义者,也会因女人在怀孕、生育和养育中承受的负担患得患失。其实这在成熟女性看来也许很可笑,女性和男性的生理结构不同,男性在求偶和生育中的被动角色也很难改变。但是看过波伏娃《第二性》的人都知道,男权社会赋予女性的地位和角色,成功塑造了女性今天的形象。其中就包括愤愤不平、多疑敏感、自尊过剩、自信不足以及精神依赖等特点,即便是知性女子也难免会间歇性发作。endprint
有趣的是,被西方女性主义者启蒙过的女性很容易沦为不伦不类的女性主义者,如果波琳看过中国敦煌出土的唐朝“离婚协议书”,也许早就会践行上面写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古文,而不会对老海不依不饶,总是写信责备他。如果这成为学校的必读课文,相信很多女性也不會把男性简单地看作强者或弱者或对立者或不可沟通者,而是平等的同类。
其实人类精神文明进步的节奏一直很缓慢,在科技赋予人类尤其是女性更多自由选择的今天,很多人依然固守着原罪论和秩序观,而对人类史中更高级别的智慧和各种开明的案例视而不见。海明威可以通过艺术形式告别一段经历,而女性也可以通过一段经历来迎接一个成长的自我。
没有比这个猫的饮水池更著名的摆设了,这是海明威特意为他的那些猫来建造的。那只古老的西班牙的橄榄瓶也是来自古巴的收藏。但是地上的水槽却来自基维斯特的“邋遢乔酒吧(Sloppy Joe s)”。基维斯特有两个相邻的邋遢乔酒吧。其实那个饮水池是酒吧里的一个小便池,波琳试图在上面贴了很多装饰瓷砖来掩盖,但似乎无济于事,如果知道这个噱头而不去提上几句去致敬的话,那就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粉丝。
来这里和小猫握手拍照留念,趁机找找传说中的六趾,成为很多游客必做的功课。猫这种体型弱小的猫科动物,是孤独的行者,也是温柔的宠物,更是野性的化身。它们可以微妙地平衡顺从心和距离感,得以保护自己。
记得喜欢猎熊的海明威,曾买下一只性格顽劣不羁的小马菲格,并不是为了驯服它,而是打死了它当作猎熊的诱饵,因为菲格误伤了海明威,害得他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
从写作间到家的朝圣之路
下楼之后,在花园里可以看到一棵大无花果树,花园的小径上铺的地砖是从巴尔的摩运来铺城市街道的。1935年,海明威买下很多地砖,绕着他的房子砌了一圈围墙,因为他真的不想让自己的家庭暴露在旅行者眼中,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喜欢透过篱笆向内窥视。其实,老海完全可以走出庭院,在享受自然的同时,让好奇的游客扑个空。他曾这样描绘基维斯特:“……这是我到过的最好的地方,无论何时这里到处都是鲜花、罗望子树、番石榴树和椰子树。”
对面的二层楼一直被叫做马车库,原本用来储存物品。海明威把他的写作间建在二楼。现在这里有上下楼梯,以前,如果老海想去写作间,需要从老厨房到写字间的狭窄通道爬过去,因为他经常在早晨写作,所以起床后就可以爬过来。不幸的是,这个通道在1948年一次暴风雨中倒塌了。于是便有了今天的楼梯。
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写字间里保持着当时的陈设,两扇窗子中间是一个二层书架,前面是一张圆桌和一把古巴制作雪茄用的椅子,桌子上摆着皇家牌打字机,里面还摆放着他从各地收集的纪念品。他在这间写字间中创作了《午后之死》《非洲的青山》《获而一无所获》《丧钟为谁而鸣》《乞力马扎罗的雪》和《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这些作品,可惜我都没有好好读完。
海明威喜欢在清晨站在桌边写作四五个小时,他希望把最真实、最简练的语言奉献给读者,希望通过安静的写作带给读者心潮的波澜。
不过我确实匆匆读过了《有钱人和没钱人》这本书,这是以基维斯特这座小岛上的很多真实人物为背景的一次创作。书的英文为To Have and To Have Not,也被翻译成《获而一无所获》。题目取自《圣经·旧约·传道书》,表达了“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何益处?”这一思想。这本书备受争议和批评,有人认为书中线索混乱,缺乏整体平衡。实际是几部短篇的整合,加上新的创作并尝试了新的手法。但是我却对书中革命者和恐怖主义者的定义更感兴趣。
那时的海明威,并没有加入美国左翼作家的阵营,看到老海热爱狩猎、捕鱼、拳击、斗牛,他们甚至把他比作“在文坛上爬行的虱子”。但是真的有人比从战争中生还的海明威,更懂得什么是对国家的义务吗?
海明威曾写道:“作家就像吉普赛人,处在社会生活的外围……如果你是一个好作家,你就不会喜欢统治你的那个政府,甚至你会起来反对它……如果一个作家的天赋不好,那他就只有阶级的意识,而缺乏艺术的意识。如果他的天赋很高,那他的艺术才华就会为各个阶级所接受。他从他们那里汲取创作的素材,他所创造出来的作品变成为他们共同的财富……真正好的艺术作品是不朽的,不管它的政治色彩如何。”
那个时候就拥有私人游泳池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而老海的游泳池有65英尺长、9英尺深,目前为止,也是那里最大的居民游泳池。老海亲自设计了这个泳池,但在西班牙内战期间,不得不奔赴战场进行报道,于是波琳在1937底年到1938年初的那个冬季,监制建造了这个泳池。也有人说,是波琳为了挽留住海明威那颗喜欢漂泊的心而主动为他建造的,这些幕后原因真的不得而知。
有意思的是,老海从战场归来后,发现费用严重超支。两万美元呀!作为一个职业作家的他还是觉得很意外。他幽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便士给波琳说:“索性你把我最后一个便士也拿去吧。”现在,这个便士就埋在一个绿色柱子前的一块玻璃下。
这个马车库的一楼被波琳装修成了居室,波琳过世后,海明威和他的第四任妻子玛丽每次探望这座老宅时,就住在这里。虽然他们当时住在古巴,却也经常回到这里来,最后一次是1960年。
写到这里,终于提到了老海的第四任妻子,1946年3月14日,他们于哈瓦那结婚。玛丽有幸可以陪伴他走到最后,不仅仅是恋人间幻想坐在一个咖啡厅里,各忙各的,时不时相视一笑的那种短暂的美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