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寻找回来的记忆(一)
2017-09-12刘佳
刘佳
写写京都,这个想法已经产生了十年,却也延宕了十年。十年前,一个料峭的春日,我第一次离乡背井到陌生的城市打工。人地生疏,语言不通,还背负着无厘头的重担,那种孤单愤懑的感觉和古都缠绵不绝的细雨一样,令人茫然而无助。然而,就像流落孤岛能激发起强烈的求生欲望,陌生的环境反而令我更加用心去观察周围的一切,更加努力去学习各种生存技能,怎么上课,怎么使用各种教学设备,怎么买东西、认路、坐电车……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每天都不容易,每天也都有收获。不知什么时候,宿舍门前的玉兰树悄悄捧出一树琼花;不知什么时候,房前屋后腾起一团团粉红的云彩,微风拂过,更吹落亮晶晶的花瓣雨,那是樱花在静静地开放。京都,以她旖旎的春天温暖着我,此后的整整一年,从陌生到熟悉,从可怕到可爱,从难以忍受到难以忘怀……
十年,我无数次想再去京都看看,也不只一次获得过这样的机会,但都身不由己地放弃了。十年后,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再赴东瀛,故地重游的感觉既亲切又陌生,景物依然如故,而京都已由一座幽静得略带忧伤的古都变成了一座人潮汹涌的旅游热门城市。凡是有些知名度的地方无不摩肩接踵,以往悠闲的公共汽车现在忙得不亦乐乎,更有中国方言大荟萃,到处都能看到“免税”两个字。这还是京都吗?看来,一个既亲切又陌生的京都,等着我来重新感受和发现。
“不敢相认的”清水寺
小时候喜欢在家里探险,翻箱倒柜,往往有惊喜的发现。一次,寻得一套尘封多年的日本茶具,一把胖胖的小茶壶,几个奇形怪状的小茶碗,润泽的白瓷上绘着些淡蓝色的风景,旁边还题着字——“清水寺”“金阁寺”什么的。听大人们说,它们都在日本一个叫京都的地方。京都?就是一休、小叶子的京都吗,就是那个“钟声当当响,乌鸦嘎嘎叫”的地方吗?凝视着那若隐若现的蓝色,我不禁对这朦胧和恬淡有些神往。后来在画报上看过不少京都名胜,都是五颜六色、光彩照人,却始终没再看到瓷器上的京都,不想20多年以后才有机会亲身感受一下那个向往已久的城市。
我对京都的认识始于“清水寺”,第一次在雨中匆匆游历,后来闲暇时和小伙伴们去发发呆,再后来无数次给别人当导游,虽然已记不清去过多少回,但仿佛每次都是第一次,总有新的感受。那年梅雨季节,连绵不绝的小雨时缓时急,撑着伞,沿静悄悄的小路走上山来,一抹艳丽的红色映入眼帘,那一定就是清水寺的红塔了。加快脚步走到跟前,不仅没看到巍峨的山门,红塔也好象突然变小了。这时,一路捧着旅游手册的同伴又开始照本宣科:“雄伟壮观的三重塔,气势逼人……”这番描绘似乎与眼前的景象相去甚远,于是我们断定:这一定是清水寺的后门。“音羽瀑布,水质清冽、终年不绝,被列为日本十大名水之首,清水寺即因此而得名……”尽管旅游手册写得很清楚,可哪里有瀑布的影子呀。转了好半天,忽然看见一座依石壁而建的凉亭,三泓清水顺着房檐流下来,很多人挤在檐下用长柄的勺子接水喝,还用日本人那种特有的夸张语气说着:“真是太好喝了!”这就是 “音羽瀑布”?看来瀑布在日本人的理解中是“细水长流”,跟我们的“飞流直下”大不一样。书上提到的名胜古迹一一看过,又在寺里转了好几圈,却始终没找到“气势逼人”的三重塔,向工作人员打听,竟都露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神情,无奈只得原路返回。又看到那座小小的红塔,仔细端详一番,不是和旅游手册上的照片一样吗?只不过我们非得按照西安大雁塔的规模来要求,硬是对人家的“雄伟壮观”视而不见罢了。
第一次游清水寺刷新了我对“雄伟壮观”“气势逼人”等一系列形容词在不同语境中的含义,相信现在许多拥挤在这里的游客也和我们当年一样懵懵懂懂,名胜古迹听说了、来过了、挤过了就算功德圆满了。后来我才渐渐了解到,清水寺其实藏着许多故事和玄机。作为日本最古老的寺院之一,它是由奈良子岛寺的贤心法师于宝龟九年(778年)开创的。相传,贤心偶得一梦,神在梦中指示他到木津川的北流去寻找清泉,翌日清晨他果然在音羽山寻得瀑布与清流,并见到了在那里结庐修行的行睿居士。行睿将珍藏的灵木赠给贤心,叮嘱他一定要用这灵木雕刻千手观音像并好好守护这观音灵地,说罢就不见了。贤心这才悟出原来行睿居士就是观音的化身,于是谨遵菩萨之命,尽心尽意守护灵山。两年后,名将坂上田村麻吕为求夫人安产,猎鹿来到音羽山,夏日炎炎,山中却是一片清凉世界,他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不知不觉来到贤心的草庐。坂上田村麻呂听说了观世音菩萨的教诲,深感不可在灵地杀生,回家后与夫人一同皈依佛法,并将自己的宅邸献作寺庙,供奉十一面千手观世音菩萨像。清水寺,因为音羽山中的灵泉而得名,人们深信这潺潺清流源自观音菩萨拯救芸芸众生的慈悲之心,它会源源不断地为人间输送健康、智慧、财富和良缘, 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云集于此,“清水观音”的灵验也被广为传颂。在《枕草子》《源氏物语》等文学名著和能、狂言、歌舞伎、落语等传统艺术中,清水寺都常常出现。开创1200多年以来,清水寺几经战乱,几度重建,现在的庙宇是德川家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于宽永十年(1633年)重建的,并在1994年入选世界文化遗产。
与中国寺院相比,日本的寺院显得很简单,正殿规模不大,更没有层层殿宇。清水寺的正殿也不大,殿前就是最著名的“清水舞台”。无论何时,都有说着各种语言的游客兴致勃勃地挤在这里拍照。说实话,大名鼎鼎的“清水舞台”乍看上去不过是个很旧的木头平台,到底有什么惊人之处呢?过了正殿沿山路转到侧面,不经意间回头看看,这才发现:原来大殿是依悬崖而建,而这个“平台”竟是用许多根大圆木在悬崖峭壁上搭建出来的。清水舞台的高度相当于4层楼,面积约190平方米,其中起支撑作用的柱子最长的有十二米,整个建筑没有使用一枚铁钉。自平安时代以来,包括雅乐、戏剧、相扑在内的各种敬献给观音菩萨的艺能经常在此上演,现在这里仍然是举行重要宗教活动的场所。春秋时节,有了樱花和红叶的簇拥,悬空的舞台在五色祥云间熠熠生辉,一场场舞乐落幕,一场场繁华更替,从这里望出去,京都的街景变了又变,在菩萨眼中芸芸众生的欢喜与烦恼是否从未改变呢?endprint
日本有句老话:“从清水舞台上飞身跳下去!”这句话类似于汉语中的“不成功便成仁”,表达一种义无反顾的决心,可一直以来却经常有人真的采取这样的过激行为,其中不少人并非抱定了自杀念头,而只是为了表达信仰的虔诚,浮世绘和小说都描绘过这样的情节。据统计,从清水舞台飞身跳下的生还率为85%,因为这个不可思议的高生还率,几度获救几度再跳的也大有人在。历史也罢,传奇也罢,现在寺中僧侣对公众的希望是:“大家可千万别再跳了!世界各地的游人这么多,为了自己和他人安全,把雄心壮志放在心里,然后慢慢付诸行动就好。”
走出正殿没几步,依山崖斜面而建的是一座神社,鸟居下一个大大的“缘”字显得喜气洋洋,这就是祈求良缘的“地主神社”。沿石阶上去,迎面便遇到主祭神大国主和他的助手——兔子,注视着他们的塑像,不同颜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样的虔诚和热切,而神始终含笑不语,兔子更是一脸的煞有介事。地主神社最出名的是两块石头,叫“恋爱占卜石”。它们相距十米,占卜者闭上眼睛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如果走得很直就预示着爱情会一帆风顺,而偏离轨道则表示会有波折。本来是平平常常的一段路,有了这两块胖墩墩的石头竟成了神奇的十米。看着来自天南海北的青年男女战战兢兢地走完这十米路,或欢天喜地,或懊恼不已,不知道石头们会不会互相做个鬼脸儿,偷着乐一通。千年的清水寺,竟还藏着天真的妙趣。
别看地主神社总洋溢着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其实它的历史比清水寺还要长很多,人们推算它的创建年代远远早于日本建国的时间,而近年来美国科学家的研究表明:那两块顽皮的恋爱占卜石居然是从绳纹时代(前12000—前300)流传下来的。在遥远的古代,京都盆地还是一片汪洋湖泊,地主神社所在之地是耸立于湖中的山丘,于是被人们视为灵山,得名 “名胜蓬莱山”,成为古老的祭祀场所。两块石头沿东西向摆放的特点,也与日本古代自然崇拜信仰重视东西方位的传统相符。而清水寺正殿、地主神社拜殿、正殿呈三点一线沿南北排列的特点,则与佛教信仰和日本长期以来的“神佛合流”有关。日本佛教来自中国,所以也有人说:这东西、南北两条线,分明勾画出中日两国古代文化交流的轨迹。明治时期(1868—1912),政府下达《神佛分离令》,尽管日本神道教的800万神祇、中国传入的佛祖菩萨早已习惯了共同歆享人间的香烟,但政府一纸令下,还是让包括清水寺在内的众多佛教寺院受到冲击。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由于神道教无法让人与神祇“面对面”,很难给战后彷徨无助的人们带来有力的安慰,使得人们更倾向于去寺院祈祷。一时间,清水寺的山门都快被挤破了,而与它同处一园的地主神社却门庭冷落,濒临荒废。神职人员们只好给文部省写信寻求支持,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神社建筑在1966年被认定为文化遗产,得到保护和修缮。清水寺和地主神社這对“神佛合流”的典范历尽劫难,终于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携手走进新的世纪。
或许“姻缘”始终离不开“人缘”,或许日本人也相信技艺精湛和健康长寿都是艺术家享有盛名的重要保障,所以地主神社还供奉着主管长寿和艺事精进的大田大神,令古往今来无数艺人心向往之。其中,能乐大师世阿弥(1363—1443)的名作《田村》《熊野》就是以这里为舞台创作的。世阿弥自幼随父亲观阿弥(1333—1384)从事能乐演出,12岁作为神童,得到以将军足利义满为首的王公贵族的瞩目。他在创作中,继承了父亲表现人与自然相生相伴的主题,又向个人的深层心理探寻,开创了充满幽玄之美的“梦幻能”这一戏剧题材,提高了能的艺术性和人文情怀。他的作品《田村》就是一出典型的梦幻能,描写一名来自东国的僧侣在阳春三月登上樱花盛开的音羽山,花谢花飞花满天,只见一个少年独自在树下清扫着如雪片般堆积的花瓣。僧侣与少年交谈,得知此地与已故的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麻吕渊源颇深。暮色渐起,花影婆娑,二人沉醉在如梦似幻的景色中。僧侣深觉少年并非凡人,待要细问,少年却消失在月光中。僧侣在花下诵读经文,坂上田村麻吕的灵魂浮现,将自己生前经历的战事娓娓道来,感叹:“胜利、功勋,皆因观音的庇佑而得。”剧中出现的这棵樱花树就是大名鼎鼎的“地主樱”,弘仁二年(811年),它的美丽让嵯峨天皇三度折返御驾,因此也叫“御驾折返樱”。不管来时是否正逢花期,人们总要来寻访一下这株载入史册的樱花树,就像《田村》中所唱的那样:“京都的樱花数不胜数,而地主樱分外妖娆,它的美丽中闪耀着观音菩萨慈悲的光芒。”
还记得第一次走出清水寺的时候,薄暮时分,淡淡的雾气悄悄将古刹围拢起来。雨中三重塔娇艳的红色、七色花淡淡的幽蓝,让人分不清是细雨点染了寺院的清净,还是古寺为细雨凭添了灵动的精神。眼前的景色竟有些似曾相识,那氤氲在雨中的色彩与线条不恰似瓷器上的朦胧与恬淡吗?此刻,不禁对自己先前的失望感到好笑,京都的魅力,原本就不是雄浑壮阔,换个角度去欣赏,从细腻婉约中同样可以发现惊人的美丽。从那一刻起,我被京都的魅力深深打动了……十年之后,当我再次来到清水寺的时候,山门内外已是人山人海,买票要排队、进门要排队,而接一勺清泉甚至要排一个小时的队。名胜古迹往往为盛名所累而失去它最吸引人的东西,这时的清水寺和旅游旺季的苏州园林一样,失去清幽也就失去了灵魂,与其挤进去进行一番误读,不如留美好的想象在心里。清水寺近旁有两条名为二年坂、三年坂的坡道,两旁是一家家鳞次栉比的老店,高高低低的石板路、悬在窗前的竹帘、撑开的油纸伞,让人觉得这仿佛是《清明上河图》里的一条路,沿着它走下去就能穿越回北宋。当然,北宋是回不去的,却能走到一个像当年的清水寺一样适合发呆的地方——高台寺。
高台寺,是丰臣秀吉(1536—1598)的夫人北政所宁宁(1548—1624)出家修行的地方,建于庆长十一年(1606年)。营造之际,德川家康(1543—1616)为笼络丰臣旧部曾给予大力支持,因此寺院建造得极为壮丽。霸主与风云同逝,美人独留人世,静看庭前春去秋来……有人说,高台寺是女性开创的寺院,是寄托美人哀思的地方,所以特别能唤起人们心底的一丝柔情、一丝凄婉之情。因为没有清水寺那么出名,加之门票略贵,高台寺还不是很拥挤,坐在回廊上歇歇脚,对着枯山水出会儿神,喧嚣不知何时已渐渐远去。在春、夏、秋三季,高台寺会有一段时间特别在日落以后开放,那时来看看樱花、绿树与红叶参演的灯光秀,眼前是难以言传的美景,心中却涌起复杂的情感,是暗自感慨爱情比霸业更长久,是默默祝祷美好的缘分,还是忽然参透了观阿弥、世阿弥父子在歌中所唱: “人啊,岂能独自生存” “人啊,被自然赋予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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