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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金森的大海与爱情

2017-09-12汪汉利

世界文化 2017年9期
关键词:鲍尔斯洛德狄金森

汪汉利

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是美国著名诗人、现代主义诗歌的开拓者。她与惠特曼一起,被誉为19世纪美国诗坛的双子星座。与后者不同的是,狄金森生前只有几篇作品发表,可谓寂寂无名,无所建树。然而历史对她非常公正。20世纪中期以来,狄金森受到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以致被誉为“19世纪美国最杰出的女诗人”。她留下的1800多首诗歌,成了美国乃至全世界人民的宝贵遗产。其中一些诗歌,还走进美国大中学校的校园,成为学生们的经典教材。

狄金森是个神秘、怪异的诗人,身上有许多未解之谜。比如,为什么她在30岁以后只穿一身白裙,是要表明自己的纯洁,还是要反抗某些世俗观念;为什么她与周围的人交往,有时甚至是最亲近的人,也要通过信件的方式进行;当然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她为何离群索居,终身不嫁,甘心做“阿默斯特镇的修女”。下面,我们通过几首关于海洋的小诗,来看看狄金森的内心世界与人生选择。

事实上,狄金森一生待字闺中,终身未嫁,并不表明她是一个不懂爱情、不善于表达爱情的女性。其实,狄金森是一位感情丰富、内心细腻的诗人。据学者统计,在她遗留的1800多首诗歌中,关于“爱”、“爱与某人”、“所爱”和“爱人”的诗篇多达123首。狄金森的情诗“甜而不腻、苦而不酸、炙热而蕴藉”,曲折地表达了一位年轻女性的爱与哀愁。其中关于“大海”“海洋”的诗歌,《它是这样小的小船》更是情感真挚,令人动容。

它是这样小的小船

东倒西歪下了港湾!

何等雄浑壮观的大海

吸引着它离远!

如此贪婪强烈的波浪

拍打着它离开海岸;

未曾猜到这庄严宏伟的风帆

我的手工小船还是迷失不见! (江枫译)

这首小诗涉及小船、港湾、大海、波浪和海岸等意象:小船“东倒西歪”地远离港湾,一是因为小船对大海充满好奇,被大海的魔力深深吸引;二是因为小船受到海浪拍打,身不由己地离开海岸,最终消失在茫茫大海。大家知道,由于生活环境的拘囿,狄金森在创作诗歌中往往不会太过直白,而是喜欢采用暗示与象征手法,委婉曲折地表达思想情感。显然,这里的小船代表诗人自己,大海则象征着某位男性。诗歌通过大海吸引小船离开岸边,表达了一位情窦初开的女子对男性的向往。一方面男性的魅力吸引着她,让她“东倒西歪”,情难自禁;另一方面贪婪的波浪——内心的情欲,也令她一步步向“大海”靠拢。诗歌最后两句甚至说明,诗人受到惊涛骇浪的裹挟,在爱情之海迷失了方向。

可以看出,狄金森的“大海”并非自然界的大海,而是男性世界的象征。在另一首《我的河儿流向你》中,狄金森再次用大海喻指男性,但此时“我”已不再是一条“小船”,而是不顾一切地奔向大海的河流。

我的河儿流向你——

蓝色的海! 会否欢迎我·

我的河儿待回响——

大海啊——样子亲切慈祥——

我将给你请来小溪

从弄污的角落里——

说呀——海——接纳我! (江枫译)

在这首诗中,诗人的告白与前一首完全不同。前诗的爱情宣言像“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而后者则更为坦率直白、滚烫炽热。诗人用第一人称“我”直抒胸臆,但又无法确定对方的态度,就试探性地询问“蓝色的海”,等待对方给出回答。诗人用“亲切慈祥”来形容“大海”,可以看出,这里的“大海”应该是一位年长的男性。最后一句“说呀——海——接纳我”,反映诗人内心强烈的情感需求。短短几句诗行,诗人的情感一直处在变化之中。一开始,“我的河儿流向你”,似乎是不经意的情感流露,自然、坦诚,水到渠成。接下来,诗人的内心一波三折,产生了“会否欢迎我”的疑问与犹豫,最后她干脆采用以退为进的方式,急不可待地要“大海”亮明观点,接纳和包容自己。诗人的情感顺着诗行蜿蜒流淌,越流越急。如此一来,一位恋爱中女性内心的复杂变化也就跃然纸上。在诗歌《暴风雨夜》中,狄金森又一次用大海象征男性,表达她对爱人的深情倾诉:

暴风雨夜——暴风雨夜!

我若和你在一起

暴风雨该是

我们的欢娱!

徒劳——这狂风——

对着一颗泊港的心——

不用罗盘——

不用海图!

荡桨伊甸园——

啊, 大海!

今夜——但愿我泊在

你的胸怀里!(江枫译)

诗人宣称,只要能和自己的爱人长相厮守,狂风也无法阻挡她的脚步。对诗人来讲,停泊在大海的怀里是无比幸福的事情,就像在乐园中随风荡漾。大海此时隐喻男性的阔大怀抱,狂风暴雨则象征着爱的疯狂与激情。诗人不再使用第二、三人称,而是通过第一人称“我”的口吻直接表白,寥寥数语,情深意长,写出了准备为爱奉献一切的女人的内心世界。

狄金森的“大海”究竟是谁,有何魅力,竟然能让诗人如此一往情深?长期以来,评论界对些问题的看法并不一致。有学者认为,狄金森心中的“大海”可能是本·纽顿。纽顿曾在狄金森父亲的律师事务所工作过,两人的确有过一段深入的交往。纽顿向她推介华兹华斯的诗歌,还送她一本爱默生的诗集,对狄金森的诗歌创作影响很大。她一直把纽顿看作自己的导师。狄金森后来写道,“跟父亲学法律的那个学生,教我触摸神秘的源泉”。纽顿对她评价很高,坚信她会成为一名诗人。然而纽顿最终迎娶他人为妻,不久就患上肺结核。纽顿在给狄金森的信中说出自己希望活下去的愿望——他想看着狄金森走向成功。最终,两人阴阳两隔。这对狄金森是个沉重打击。狄金森在1862年写道,“在少女时代,我有一个朋友,他告诉我如何不朽——但他走得太远了,再也没有回来”。据学者考证,从19世纪50年代中到1865年,狄金森经历了一场感情危机,不仅健康受损,诗歌创作也从1862年的366首锐减到1866年的36首,1867年仅仅写了7首。從此,狄金森性情大变,完全过起与世隔绝的隐士生活。endprint

1855年春天,狄金森与母亲、妹妹一起外出旅行。这是她一生中时间最长、路途最远的一次旅行。此后,她一直生活在故乡阿默斯特镇,过起了隐居生活。这次旅行中,她在费城遇到了著名牧师查尔斯·沃兹沃斯。有人认为,狄金森的“大海”就是查尔斯·沃兹沃斯牧师。狄金森的嫂子兼好友苏珊·吉尔伯特也持此观点。据说,狄金森在听查尔斯布道之后,被他的学识、才情所折服,对这位牧师产生了崇拜之情。狄金森以给“导师”的名义写过三首诗,在诗中哀求“导师”来看她。1860年,沃兹沃斯果然拜访了阿默斯特镇。狄金森在精神上受到很大鼓舞,她在这一年文思泉涌,创作了大量优美的诗歌。查尔斯比狄金森年长16岁,正像《暴风雨夜》中那位“亲切慈祥”的长者。狄金森盼望对方“说呀——海——接纳我”, 然而查尔斯此时已有家庭,两人的爱情之花注定无法结果。他们持续交往了二十多年,直到1882年查尔斯逝世。狄金森一直称他为“我的费城先生”“我的牧师”“我尘世中最亲的朋友”。也许正因用情太深,狄金森才会在查尔斯离世之后悲痛地写道:

今夜——我更老了

先生——

但爱却没变

……

我常想当我死去的时候——

我就能见到你——

因此,我愿尽快死去——(江枫译)

也有人认为,狄金森的“大海”是萨缪尔·鲍尔斯。鲍尔斯是Springfiled Republican报纸老板兼主编,也可以说是狄金森的伯乐。他长得英俊,颇有文采,狄金森爱上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19世纪50年代后期,鲍尔斯拜访过狄金森,此后也多次来访。狄金森给鲍尔斯写了几十封信,还寄去五十多首诗。鲍尔斯在报纸上刊登她几篇诗作。在此期间,狄金森至少写过三封“致先生”的信。这个“先生”似乎别有深意,可以有各种解释。总之,狄金森对他非常迷恋,引为知己。然而,狄金森这段感情注定是柏拉图式的,因为鲍尔斯也是一位有妇之夫,他与妻子玛丽感情不错,所以他并未回应狄金森的吁求。正是这种难以排解的苦涩相思,促使狄金森创作了数量可观的爱情诗。

狄金森的“大海”究竟是谁,恐怕只能留在后人的揣测中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狄金森在中年后期的确遭遇过一场爱情,还差点把自己嫁了出去。此时狄金森已经47岁。男方洛德是她父亲的好友,比诗人年长18岁。两人早就相识。洛德与妻子伊丽莎白常来做客。1858年,洛德在马萨诸塞高等法院工作,两家的联系更为密切。1877年伊丽莎白离世后,狄金森与洛德的关系迅速升温。诗人一些手稿表明,两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结果仍然非常遗憾。一个问题是结婚以后,狄金森是否要搬进洛德家里,与其家人生活在一起。另一个问题是,洛德的子女反对这门婚事。狄金森考虑到社会影响,当然也有故土难离的原因,最终只能遗憾地和洛德分手。不久,洛德大病一场,在1884年3月撒手人寰。狄金森心里非常难过,把洛德离世称作“我们近来的损失”。因为就在两年前,查尔斯也离她而去。至此,狄金森一次次与缘分擦肩而过,始终没有走进那片浩瀚的“海洋”。不过,狄金森本人并未完全绝望,她创作了诗歌《没有海图》,宣布自己仍然熟悉浪花的模样:

我从未见过荒原,

也从未见过海洋;

却知道石楠像什么,

也知道浪花什么样。

我从未与上帝交谈,

也从未游览天堂;

但却一定回到那个地方,

就像有海图为我导航。(屈儆聆译)

狄金森与“大海”失之交臂,最终选择孑然一身。评论界曾不断分析其中原因。有学者认为,这或许与诗人的女性意识和诗歌创作有关。在狄金森生活的时代,女性与男性并不处于对等地位,女性的人生宿命通常是结婚生子,为丈夫和家庭奉献出一切。狄金森对这样的生活感到恐惧。1852年,狄金森在给未来的嫂子苏珊的信中写道,“清早的花朵,惬意地享受晨露的甘美,然而,也仍是那些花儿,正午时分却在强烈的阳光下痛苦地垂下脑袋,想一想,你们这些干渴的花朵,此时除了露珠就再也不需要什么了吗?不,尽管会被灼伤,被烤焦,她们也会渴求阳光,渴望火热的正午,她们已平静地接受了——她们知道,正午的男人比清早更强大,她们的生活从此要随了他。啊,苏西,这太危险了。”狄金森不愿遵从世俗的规范,做一个依附于男人的女性。在她看来,“妻子”只是一个空洞的称号,并没有体现女性的真正价值。女性应该有自己的追求,而不能做婚姻的牺牲品。尤其是在她看到哥嫂的生活以后,狄金森对爱情的理解更加透彻。哥哥奥斯汀与嫂子苏珊一度相爱,但爱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奥斯汀移情别恋,与苏珊的关系极度紧张。狄金森对此深感失望,放弃了对婚姻和男性的幻想,宣布自己“生来就得独身”,所以才没有结婚,迟迟不愿把自己交给某个男人。

有学者认为,狄金森独身的深层根源,是因为她找到了自己灵魂的归宿——诗歌。狄金森在诗歌里发现了自己的价值,享受着创作的自由与愉悦,获得了精神的皈依与救赎。而这些正是她极为珍视的东西,她实在不愿丢弃。一旦结婚,她必然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会失去许多宝贵的东西。所以她决定继续进行诗歌创作,搁置婚姻。尽管浅吟低唱没有多少听众,但她唱出了自己心灵的歌聲,用诗歌记录下内心的感悟。诗人写道,“怀着选择或拒绝的意愿,/我选择的,只是一顶王冠——”。从此以后,她更愿意为诗歌奉献出自己,而不是世俗世界中某个男人。她已自觉不自觉地将诗歌升华为一种信仰,一种宗教,而婚姻则是她献出的祭品:“殉从理想的诗人,不曾说话/把精神的剧痛在章节中浇铸/当他们人间的姓名已僵化/他们在人间的命运会给某些人以鼓舞。”由此,狄金森在历经渴望、焦虑、怀疑和痛苦之后,终于以一个叛逆者的决绝姿态,向世界发出了自己的独立宣言:

灵魂选择了自己的伴侣

从此,把门紧闭——

她神圣的决定——

再不容干预——

发现车辇,停在,她低矮的门前——

不为所动——

一位皇帝,跪在她的席垫——

不为所动——

我知道她,从人口众多的整个民族——

选中了一个——

从此,封闭关心的阀门——

像一块石头——(江枫译)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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