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佩列文小说《尼卡》中的后现代自我意识

2017-09-11冯雪

现代交际 2017年18期
关键词:自我意识后现代

冯雪

摘要:俄罗斯后现代主义代表作家佩列文的短篇小说《尼卡》充分展现了后现代语境下人的自我认知形式:主人公的自述排斥情节冲突,其独白式的话语,以互文编织的大文本为背景,从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中进行自我评价和认知。而这一认知模式其实也是作者话语的体现,是元叙述过程的体现。作者在这一过程中放弃对文本的统治,通过戏仿、游戏等后现代叙事手段,重新审视其作者身份,审视现实与虚构的关系。

关键词:佩列文 后现代 自我意识 元叙述

二十世纪对于人类社会而言是一个充满怀疑、困惑和迷茫的时代。尼采用一句“上帝已死”推翻了人类原有的信仰,让人们面对这个转折的时代,手中却一无所有。于是,“存在”成为人们最常提起的字眼,它的本质也成为人们最迫切的追问。20年代末,马丁·海德格尔以一本《存在与时间》交出了他关于这一问题的答卷。他认为,在这个已经无法明确区分现实与虚构界限的时代,人的思维、人的意识成为确定个体身份的唯一向度。后现代主义美学继承这一理念,再次将“人”推到历史舞台的最前沿。后现代视域下的人物形象变得模糊而不确定:人在现实中扮演的角色不断增加,其个性却悄然泯灭,不知所踪;加上网络时代的信息爆炸,个体被卷入浩大的信息浪潮之中,人仿佛成了电脑程序中的一个代码,机械地进行着数据运算,却永远跳不出操作系统。回望过去时他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迹,因为一切都已经被重新处理和整合。因此,在这个“终极悖论”的时代,如何确定主体、如何确定主体的价值便成为一大困境,这也是后现代主义作家的主要话语诉求。佩列文也不例外。

《尼卡》这篇小说是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典型代表。小说情节非常简单,其建构不以人物行动为基础,而是以人物关系的发展为向度,包括“我”与尼卡的关系以及不同时间节点(过去、现在和未来)上的“我”之间的关系。这符合后现代心理学中“关系自我”[1]的自我认知模式,即自我产生于话语环境中人的相互关系。而小说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叙事,使其话语环境更具主观性,甚至可以说,纯粹是作者话语的产物,加之作者对尼卡身份的游戏,使文本承认其自身的虚构,从而浓缩为一部“作者出面”的元小说。因此,这部小说中的自我意识可以主人公“我”和作者两个主体为对象进行探究。

一、关系式的自我意识

可以说,主人公“我”的自我认知来自于其所处的各种关系。首先,“我”与尼卡的年龄差距形成的男长女少的情人关系。小说《尼卡》的开头与布宁《轻盈的气息》(1916)的结尾:“如今这轻盈的气息重又在世界上,在白云朵朵的天空中,在料峭的春风中飘荡。”[2]高度一致。佩列文用人称代词“她”将两个文本巧妙地连接起来,奠定了小说忧郁悲凉的情感基调,暗示了尼卡如奥利娅般的悲剧命运。但与深谙女性魅力所在的中学生奥利娅不同,尼卡懵懂无知,她的一切行为表现完全出自无意识,出自内心的感受,“对于她而言,周围的人就像是会说话的衣柜,不知什么原因出现在她身边,又以同样的原因从她身边消失……物品对于她而言只有在被她使用时才是存在的,之后便会消失。也许正因此,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她的。”[3]。除此之外,尼卡不爱阅读,更不要说写日记了,因此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具有思想性的特质,她就是这样一种简单而纯粹、无法用理性去理解的存在。

与女主人公相对立,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一位孤独的、一直在寻找生命意义的知识分子。他的世界十分闭塞,没有几个朋友,独自回忆着过去,又为当下的生活忧愁。作者没有给主人公命名,而是让他以第一人称进行自我叙述、自我剖析。主人公“我”在故事之初便说明了自己和尼卡的关系:尼卡比“我”小很多,“我”的朋友不喜欢她,还常常劝“我”把她看牢。但尼卡特有的生活习性、她纯粹生理上的需求都让“我”感到新奇,“我”渴望从尼卡那里获取追求新生活的力量。因此,对于尼卡,“我”总是怀着深深的好奇并密切关注着她的一切,但这一关注却往往触发“我”对自己过往生活和过往时代的回忆,换言之,“我”时刻在讲述、在描画的与其说是尼卡,不如说是“我”自己。例如,尼卡不小心打碎家里一个糖罐时“我”非常震怒,因为“我”认为尼卡根本不明白,“对于我而言,这就像是一个存钱罐,储存了我过往生活的一切,是我存在过的证明”。而当“我”陪着尼卡站在窗台望向邻居的院落时,“我”对眼前情景的描述也有著浓重的自我色彩:孩童玩耍的场地旁边有一座小木屋,向着阳光,一个小姑娘懒懒地坐着。但落在“我”视线里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脚上那一双天蓝色的筒靴。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逝去的时代最美好的象征。而这些回忆,抑或联想,就像《夏伯阳与虚空》中彼得·虚空的“思绪遁飞”,实际上构成了小说的全部内容,使这部小说变成主人公“我”的心理日记。尼卡的存在成为主人公自我认知的一种方式:她就像一面镜子,让“我”全方位地审视自己,洞悉自己的内心。因此,“我”对于尼卡行为的所有反应和评价其实是“我”自己人生观、价值观的体现,这进而又影响和决定了“我”对周围世界、对尼卡的态度和看法。在“我”的透视下,与尼卡相关的一切都显得愚笨而无聊:尼卡不喜欢读书,从不写日记;她整日无所事事,被外面的世界诱惑着,想要挣脱“我”的束缚。两人的关系就这样时好时坏,直到尼卡与别人(其实是另一只猫)偷情被“我”撞见,两人的矛盾达到了顶点,并酿成了尼卡被汽车撞死的悲剧结局。可以说,尼卡形象的塑造完全以“我”的对立面来呈现,而成像后的尼卡又作为“我”审视自身的标准和对照。

其次,不同时间节点(过去、现在和未来)上的“我”之间的关系。后现代主义对历史的强力解构使得“过去”和“未来”不再拥有完整的存在空间,时间在“现在”停滞。但看似破裂的历史碎片之间并没有完全失去关联;相反,它们以记忆的形式不断钻入人的当下意识,从而维系着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从而使人之为人得以完满。

从这部小说的叙述声音来看,这是一篇第一人称主人公回顾性的自述,因此文本中首先就有两个时间节点上的“我”,即此时叙述着的“我”和被叙述的过去的“我”。小说共8个小节,没有完整统一的情节,而是撷取两人共同生活中的几个片段。在第一段的描写中,“我”怀抱一卷布宁文集,“沉重如一块硅质方砖。我不时将目光从书页抽离,望向墙壁,那里挂着一张偶然拍下的她的相片”,由此展开“我”对自己与尼卡共同生活的回忆。在这一过程中,叙述着的“我”和被叙述的“我”交替出现,彼此阐释,互为呼应。endprint

在小说第一节,有“我”对自己外貌的描述,“当她(尼卡)把头靠在我的胸前时,我会用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脖颈,把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肩头,这手瘦削而苍白,却随意地蓄着汗毛,带了一个骷髅戒指,还有船锚和日期的刺青”。这是小说中仅有的一段对“我”外貌的描写:这是一个脆弱却又极具个性的人。而“我”在打了尼卡耳光之后,想要道歉又觉得这一行为愚蠢,但仍然为自己的行为做了解释。但这在“现在的我”看来是做作、虚妄的。 这可以看做是“现在的我”对“过去的我”的一个评价,也表明了“我”对自身认知的改变。

而在尼卡车祸这件事上,“现在的我”在回顾当时过程之后也有了新的感受。在第5节,在交代尼卡车祸之前,作者有一处铺垫:“我”认为每个人的体内都有一副骨架支撑,但“我”没想到,尼卡也有这副骨架,因此“我”从没想过它会死,“我”只是把它看作一个无知无觉的生物,所以,虽然“我”没有亲手杀死它,但它的死是“我”促成的。这是“我”对过去不幸的重新审视,对过去自我行为的审视,“我”现在才明白,“寻找罪人是愚蠢的,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罪行的参与者,而所有的‘因都是不可知的”。所以,在小说结尾“我”淡淡地道出一句,“我知道,不论我以后的生活如何,不论我的明天怎样,不论我的喜恶如何改变,我永远不会再站在窗边,手抱另一只猫。”这在交代尼卡真实身份的同时也表明,“我”预见了自己的未来,那里再没有了憧憬,没有了希望。

二、元叙述中的自我意识

在短篇小说《尼卡》中,作者以主人公个人自述的方式刻画出一个“追问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展现出当代知识分子寻求新的自我、寻求新的生活的愿景。然而这一愿景却在后现代文本的游戏中化为虚空,小说中承载着主人公“我”对新生活殷切希望的“情人”尼卡实际上却只是一只暹罗猫,并死于意外的车祸。这一突转发生在全文叙述的末尾,让读者猝不及防,并不得不重新回顾和审视之前的情节和内容,而这实际上就是作者创作意图和创作过程的突袭式呈现。作者通过语言的游戏建构了一个完美的幻象迷宫,当真相大白之时,他高踞在读者之上露出得意的微笑。由此可见,在后现代主义解构的旗帜下,作者用游戏、互文、反讽等元叙述形式将现实与文学创作的新的关系展现在读者面前,让其可以重新认识文学、认识生活,从而认识自己。

小说《尼卡》中男长女少的人物关系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纳博科夫极富争议的作品《洛丽塔》(1954)。在纳博科夫笔下,洛丽塔像是一朵有毒的玫瑰,她年轻的胴体散发出撩人的气息,点燃了男主人公亨伯特内心尘封已久的对少女病态的欲火,并将两人引入万劫不复的命运。小说也是以亨伯特个人回顾性的自述展开的,而亨伯特的形象与《尼卡》中的“我”极为相似,“是一个从社会人的日常事务中解放出来的一种意识形象”[4],其个性是唯我主义的,甚至错误地以为周围的一切都是他的创造,因此这样的形象游离于现实之外,这也是为什么读者很难从两个文本中勾画出男主人公轮廓的原因。而洛丽塔和尼卡一样,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像《尼卡》的结尾一样,《洛丽塔》第二部最后一节也有一段非常伤感的文字,亨伯特在经过多年的抗争后,终于放弃了对洛丽塔的追寻,这时他回想起他曾在一块岩石上休息,听见山底下街区里一片孩童的笑声,于是他明白,“那刺痛人心的,令人无望的事情不是洛丽塔不在我身边了,而是她的声音已不在那和声里了”。那么洛丽塔和尼卡究竟象征着什么?可以说,两部小说中的女性形象都承载着男主人公的自我意识,承载着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追寻和探索,无论是亨伯特的流浪还是“我”的回忆,都在一个与现实脱节的理想环境中去思考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而洛丽塔和尼卡则是时间的化身,是一面镜子,是一架相机,映衬着、记录着这场生命的流放。

由此可见,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佩列文对俄罗斯经典文学形象和主题的戏仿,而除了戏仿,作者还运用了游戏的手法,进一步模糊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界限。小说中最大的游戏莫过于尼卡的身份。从对尼卡的描述,比如“她有着北方黝黑的肤色和自然的魅力”“我从不记得她手里拿过书”“当我向她道歉时,她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去,面对着墙”……这些都很难让读者对尼卡的少女身份产生怀疑。而这恰恰是作家的一种游戏策略。在小说第3节里,文中首次出现“по-кошачьи” (像猫一样的)一词,但这里并未点名尼卡的身份是一只猫,反而增加了尼卡如猫一般魅惑的女性魅力。最后一节交代尼卡生命的结束:“我”将死去的尼卡抱在怀里,奇怪的是,“我”感觉不到悲伤,“我”只知道,自己不会再养猫。这在揭示尼卡真实身份的同时,也让读者深深地怀疑,尼卡是否真的存在?作者的游戏打碎了原本流畅的叙述和读者预期的情感氛围,对叙述过程、叙事本身进行了彻底的否定。这里体现了佩列文后现代式的叙事态度。这是作者有意识的文字游戏,重新阅读文本我们会发现,作者对尼卡的每一处描写完全可以看作是对一只暹罗猫的描写:它那黝黑的绒毛,它那慵懒的躯体,它那纯粹生理上的生存需求……作者的叙述一点也不盛气凌人,他丧失了传统敘事中满满的自信,交出了自己对艺术世界的绝对统治权,让读者与其站在同样的位置,去面对文本,面对创作。小说变成了关注其虚构身份和创作过程的元小说,叙述变成了戏仿、游戏、拼贴的元叙述。由此,虚构就成了小说的本质[5]。这让作者创作的空间无限扩大,却也让他置于更加飘忽不定的境地,“作者”这一身份再也不会属于单一的个人。

三、结语

米兰· 昆德拉曾这样评价当下的时代:“笛卡儿那句著名的话:‘人是自然的主人与占有者。这位‘主人与占有者在实现了科学技术奇迹之后,突然醒悟到他什么都不占有,他不是自然的主人(自然正在消失),不是历史的主人(历史背离人),也不是自己的主人(他被自己灵魂中非理性的力量所驱使)。但是,如果上帝已经走了,人不再是主人,谁是主人呢?地球没有任何主人,在虚无中前进。这就是存在的不可承受之轻。”[6]

当今时代在解构了一切负重之后,人的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反而更加沉重。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这一时代中的人们必须面对的困境。佩列文用自己的作品表达了一种困境中自处的态度:回望过去是徒劳无益的,只有向着新生活负重前行才是唯一的出路。佩列文并不像西方后现代主义宣扬的自我观那样,彻底抛弃道德、制度的约束,而是积极地寻找适合当下环境的新的生活规范,虽然这一找寻也许耗时较长,困难重重,作家也不可能完全逃脱自身历史的局限,但他用自己的笔触引领人们朝着这一目标努力,在冷静面对现实的同时不失对未来的希望与向往。

参考文献:

[1]姜飞月, 王艳萍. 从实体自我到关系自我——后现代心理学视野下的自我观[J].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4(5).

[2]戴骢.蒲宁文集·第三卷短篇小说[M]. 合肥: 安徽文艺出版社, 2005.

[3]文中《尼卡》译文均为作者自译,原文参见: (俄)佩列文. 尼卡[M]. 章自力注释. 上海: 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10.

[4] 于晓丹.《洛丽塔》: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J]. 外国文学,1995(1).

[5] 朱栋霖.1949-2000中外文学比较史(上卷)[M]. 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9: 583.

[6]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95.endprint

猜你喜欢

自我意识后现代
符号像落叶般飘散
90后现代病症
不重样的千纸鹤
浅谈如何优化初中英语课堂教学
海男《关系》中人物情感关系分析
以女性主义视角分析《飘》中斯嘉丽的性格特征与命运联系
浅谈年画中人物的变化与人的自我意识觉醒
中国企业将会“后现代化”
第九届全国美展雕塑展的后现代思考
进入后现代陶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