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禾”人的月下城
2017-09-06陈凤霞刘江凯
陈凤霞 刘江凯
[摘 要]《高興》是贾平凹又一部关于农民的长篇小说,依然保持着作家对当下的社会生活,特别是农村生活的敏感关注,他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了当代中国的城乡变迁历史,以及中国人在当代的精神蜕变。《高兴》通过一系列人物形象的塑造,揭示了离开土地的农民,在城市中无根的漂泊状态,尤其是城乡身份之间转换的困难,带给他们生活的困境,透露出作家敏锐的艺术洞察力。
[关键词]贾平凹;《高兴》;农民形象;反思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2426(2017)06-0071-04
《高兴》是贾平凹继《秦腔》之后又一部关于农民形象的长篇小说。纵观贾平凹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长篇小说,就会发现他一直对中国社会生活,特别是农村生活的变迁,保持着高度敏感的文学关注。甚至可以说,贾平凹的作品客观上是一部形象鲜活的当代中国城乡变迁史,或者是中国人的当代精神蜕变史。《高兴》和《秦腔》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和呼应,二者某种意义上形成了“娜拉出走了以后怎么办”的提问与回答。应该说《高兴》在贾平凹的长篇小说中并不算是最优秀的,但把《高兴》放入到贾平凹代表性的长篇小说中综合考察,就会看出该作的可贵之处和问题所在。
一、城市迷思:作为转型期“中间物”的农民
对《高兴》的阅读有时候会形成一种奇特的视觉联想效果,甚至也有听觉的联想:一轮明月高悬在城市上空,城市又坐落在田野之上,浪漫、宁静、安详。一条从城中延伸出来的弯曲道路上站立着一个扛锄头的人,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走向哪个方向。耳边会不自觉地响起一首叫《城里的月光》的歌曲旋律,内心升起一股忧伤哀怨、迷茫困惑的情绪。这大概是因为小说调动起了储藏于内心深处的各类复杂的文化情绪体验,才能将反差如此巨大的不同生活弥合在一起。
我总以为月光是属于城里人的,而日头才属于乡下人。其实在《高兴》中,并没有出现城里人享用月光的场景,甚至月亮都没有正式亮相,小说中直接和月有关系的文字大概就是刘高兴用箫吹《二泉映月》。然而,阅读完《高兴》,我突然意识到《高兴》中有一片看不见的“城里的月光”,同时觉得“城里的月光”是一个意蕴很丰富的概念,让人浮想联翩。“月光”“城里”“乡下”和“人”之间构成了当下中国城乡生活变迁中某种深刻、丰厚、复杂的隐喻关系。当自然的“月光”被区分“城里”或“乡下”时,月光就开始变得凝重而意味深长起来,正如在“人”的前面加上种种限定词语后,人也将变得形形色色,难以琢磨一样。因此在本文“城里的月光”其实有一种特定的意指:乡下人对城市身份与生活的一种迷思与追求。
阅读《高兴》,我们看到的是“乡下人”追逐“城里的月光”时那种热切而无奈、艰难却又执著的影子。虽然刘高兴自命不凡,认为自己“和周围的人不一样”,觉得自己“不像个农民”“贵气”的很,似乎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天生和城市有约,“活该要做西安人”![1]5、6但他即使付出一个肾的代价,换来的也仅仅是在高级宾馆的地毯上留下自己的脚印而已。
城里人认可他了吗?谁又是城里人?如果仔细的考察一下小说中认可刘高兴不像农民的那些人的身份,就会发现他们也并非真正的城里人,只是身份不同的农民而已,如妓女孟夷纯,保姆翠花,其他诸如乞丐、保安、小饭店老板等。唯一可以算得上是城里人的韦达也被《高兴》中另一个情节所否定。四个公务员模样的人在饭桌上谈论城里人的话题:“凡是城里人绝不超过三至五代,过了三至五代,不是又离开了城市便是沦为城市里最底层的贫民”,“城市就是铁打的营盘,城里人也就是流水的兵”。半个多世纪以来城里的主体人群经历了两次变化,一次是四九年土八路进城,另一次就是改革开放后在各行业发财的老板。[1]116、117他们的这番讨论让刘高兴很受用,因为他们从理论上解决了刘高兴内心的困惑,打碎了城里人在乡下人心中高高在上的稳固地位。刘高兴灵魂深处闹了一把革命,这要比他受气后恨天怨地的希望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更实用。现在,刘高兴终于知道了:贴在厕所里的瓷砖有一天还可以被贴在灶台上。小说确实可以通过想象的方式给出各种解释、答案抑或出路,只是现实中那些真正需要答案或出路的人往往没有阅读,贾平凹虽然通过小说对城乡差别表达了他的透彻看法,但对于那些真实生活的农民而言,这番宏论甚至都难以有机会成为他们的心理安慰。
小说以悲伤的结局宣告了乡下人追逐城里月光的失败。然而,乡下人的“日头”和城里人“月光”在当代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中,是否存在交融会师的可能?联系贾平凹其他作品,就会发现他对这些问题一直有自己的观察和文学表现。从《商州》《浮躁》到《废都》《高老庄》,再到《秦腔》《高兴》,贾平凹以农民和知识分子为主要描写对象,以一个作家的敏感紧抓时代脉搏的最新动向,总能在第一时间以形象的作品勾勒出中国当代城乡的历史变迁。他从创作伊始就对农民、知识分子、当代中国的社会和精神结构给予文学关注,有些创作甚至具有预言性的特征。
“乡下”和“城里”其实一直是困扰贾平凹的心结。他的内心一直趋向于自己是一个农民,通过《高兴》的后记(一)也可以发现城乡人的身份转换其实是偶然的,并且区分精神上的城乡之别也是非常困难的,正如农民与乡村总是相互照应,知识分子往往和城市互为表征。贾平凹小说中的知识分子虽然表面上已经沐浴在“城里的月光”下,但在皮相之下,骨肉当中映照出来的却依然是传统农耕文化的影子。在贾平凹最具有知识分子代表性的《废都》中,作家庄之蝶能否代表城里人?而另一部作品《高老庄》中的大学教授高子路回到乡村后,农民的血液便被乡村的土地唤醒,城乡的冲突和矛盾接二连三的出现。
所以在贾平凹的作品中,在城里的月光下活动的大多还是乡下人。同时,贾平凹笔下的乡下人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下人,而是一种浸润在“城里的月光”下正在悄悄转变的“新乡下人”。月光还是那个月光,但城已不是那个城,乡也不是那个乡,人更不是那个人了,这正是《秦腔》和《高兴》在新世纪文学乡村题材作品中表现出来的独特价值所在。两部作品分别从不同角度,采用了不同的方式讲述了当下农村和农民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最大的变化就是改革及现代化对传统乡村生活及其精神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乡村城市化”在中国已渐渐成为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当“城里的月光”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侵入乡村后,难免会引起一系列城乡身份转换的“时差”不适症。正如贾平凹在一次访谈中所指出的那样:刘高兴作为一个农民形象已经不同于我们习惯的那些农民概念,也不同于诸如乡镇企业家,带头致富者等这样的新农民形象,他有文化,有智慧,只是生在乡下而已。小说中的刘高兴有知识(高中生),懂艺术(会吹箫),比起一般只会出死力的进城打工者(如五富),他显示出一些新的特征来,如自信、乐观、有自己的想法,更善于在城市中适应生活,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农民思想者的意味来。这样,我们就会发现在历史的变迁中,城里人,乡下人,其实都变成了精神上的异乡人。贾平凹对这类人物的塑造是对中国当代文学史人物形象的一个特殊贡献,甚至从中能体会到鲁迅“中间物”式的悲哀。
二、文學的底层和时代的先声:《高兴》的突破与延续
《高兴》最成功之处在于塑造了一个崭新的农民形象——刘高兴。在这部小说中,虽然也出现了诸如五富、黄八、孟夷纯、杏胡夫妇等传统型的底层人物,但这些人物形象和当代文学史上其他的文学底层人物形象相比并无本质区别。而刘高兴,无论是从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其精神性格的剖析来看,都显示出与一般文学底层人物形象不同的品质来:他是一个能把自己和其他同类型作品区分开来的人物形象,体现了作家卓而不群的艺术构思能力。
作为一种创作现象,所谓“底层文学”的出现可以说是必然的,但从文学作品的角度来看,大多数作品确实普遍存在艺术品质不高、抢占道德高地、人物和叙事模式化等缺陷。大概从2003年前后开始兴起的这股创作热潮,后来表现出一种自我调整、不断深化的姿态来。而令人困惑的是,这些“底层文学”作品,除去时代自然变迁的内容之后,和之前的“现实主义冲击波”“新写实”,甚至更早的无产阶级左翼文学这些反映底层民众生活的作品相比,在理论或者观念上却并没有新的突破。文学的底层始终是可以成立的写作对象,但新世纪以来所谓的“底层文学”则未必如一些批评家所鼓吹的那样成功。值得庆幸的是一些作家的创作虽然不一定属于这个范畴,却能给此类创作带来一些补偿和启示,如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范小青《父亲还在渔隐街》中的现代主义表现技法等,从艺术到思想都有新的探索。“底层文学”绝不是什么突然出现的事物,它在中国的渊源几乎从来就没有断过,它的创作也会持续相当一段时间,这其实是整个中国社会结构变化带来的必然文学表现。
现在再回到《高兴》,就会明白刘高兴这个有着强烈自主意识,敢于和城里人平起平坐,不卑不亢,能吃苦也会享受,有点文化也懂点艺术,生性乐观的新乡下人形象是多么鲜活独特。“底层”人民的生活确实很辛苦,但并不能因此剥夺他们剩余的快乐。《高兴》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呈现了“底层”生活的另外一种真实,除了悲苦,他们也有快乐的权力和能力,尽管这种快乐在另一些人看来仍然是可悲的。
《高兴》和贾平凹的其他作品一样也体现出鲜明的贾氏风格:敏锐感受并捕捉到时代变迁中人物精神、社会生活的最新动态,并用文学方式迅速表现出来。作品中残留较多作家观察思考的痕迹,艺术表现方面总会留下一些遗憾,但整体格局却并不显得低下。正因为作家有这样一种面对生活与文学的态度,所以他的作品不自觉却很自然地共同记录了当代中国的变迁史。也正因为这种创作往往很难得到时间的沉淀和淘洗,单凭作家的艺术直觉和创作经验,很难出现在艺术上经得起检验的经典作品来。同时,因为他的创作总能保持一定的艺术水准,并得时代风气之先,所以在当代文坛的影响和地位就显得很微妙。中国当代文坛其实普遍存在“有影响、无经典”的创作现象,当然,这是就单一作品而言,如果把贾平凹的作品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其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特别是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就另当别论了。
我们可通过《浮躁》《废都》《秦腔》《高兴》来进一步讨论贾平凹的文学表现,这几部作品几乎都准确地捕捉和表现了当代中国的时代变迁。《浮躁》主要塑造了改革开放浪潮中的青年农民形象,小说主人公金狗,历经了务农、参军、复员回乡、当记者、跑运河这样几个人生起落,商州的社会画卷也随着他的生活际遇渐次展开。“改革”是这个时代的关键词,小说把正处于起步期、充满各种机遇和希望的农村新气象准确的用“浮躁”这样一个词语概括出来。这是一部写实性和象征性成功统一起来的小说,通过州河上小小的静虚村、两岔镇,写出了中国社会特定历史阶段的时代情绪,也表达了作家对于改革开放初期农村变迁的思考。
《废都》是经济化背景下知识分子精神溃败、涣散的文学印证。作为小说,它是作家以职业的敏感捕捉并表现社会生活的结果,历史的发展已经证明这种“捕捉”是准确而深刻的。正如一些论者所指出的《废都》的灵魂在于它深刻地白描了当时社会变动期间一部分知识分子精神生活的历程,展示了他们的人格危机和价值失落,而庄之蝶就是知识分子开始“边缘化”的典型。该作准确地表现了八十年代以来,特别是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大潮到来后知识分子心灵的分化状态,为社会转型期的知识分子做了一次预言式的书写,是刻画当代知识分子人格危机的一个典型范本。当然,贾平凹在表现这一重大主题时还是存在很多艺术问题,如主题内容过分私化,艺术细节虚假杜撰,人物语言拟古失真,出版发行删字炒作等。
新世纪以后的《秦腔》是市场和城市化充分发展后传统乡村生活激烈变化的文学表现。贾平凹承认想通过这本书描述二十年来中国农村生活的变化,关注现在农村为什么有大量农民离开,农民一步步从土地上消失等问题,讲述了农民在当代社会转型期的生活与遭遇,表达了作家对当今社会环境下农村各种新情况的关注和思考。作品采用“密实的流年式的书写方式”,字里行间倾注了对故乡的一腔深情和对社会转型期农村现状的忧虑。贾平凹称“我要以它为故乡竖一块碑”。《高兴》则延续了乡下人进城的思路,同时也可以算是对新世纪“底层文学”创作现象的一种有益补偿和提升。贾平凹在《浮躁》序言二中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作品,我应该为其而努力。”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贾平凹确实是一个能够及时敏锐地以文学方式捕捉并表现社会变迁的作家,并往往通过塑造人物形象(如金狗、庄之蝶、引生、刘高兴等)来抽离和凝固这种时代的变化。贾平凹小说的人物谱系主要是农民和知识分子,并构成了自己的人物形象体系。虽然这些作品存在着一些不足,但在整体上却具有一种集团军冲锋的实力。他的这几部小说共同构成了新时期以来中国农民和知识分子的变迁过程,无论贾平凹在创作中是否有意为之,这些小说的内在思想或者说客观的人物塑造上具有某种一致性。坦白地说,我们认为他是一个勤于思考,敢于和善于表现的作家,其艺术的敏锐性和表现力还是让人佩服的。
三、惯性:作为写作与文化的一种反思
作家的惯性写作一方面可以帮助作家保持作品的稳定性,另一方面也造成了作家突破自己的困难。《高兴》本质上还是一个“农民进城”的故事原型,其精神的背景仍然是城乡差别。从概念和词源上去考察“城里”与“乡下”其实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然而在中国由“城里”和“乡下”引发的问题却极为复杂。城乡之别是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商州作为中国文学版图上农业历史最发达悠久的地区,因之闭塞、落后而表现出更加强烈的城乡意识也是可以理解的事实。从地域上讲,路遥、贾平凹等陕西作家笔下的农村和莫言、张炜等山东作家笔下的农村就有所不同,很值得深入研究。
“乡下人进城”是自中国现代文学就开始不断书写的主题,从“祥子”到“高兴”,这条路上的人一直络绎不绝。正如《高兴》中那几个公务员的谈论:城市是铁打的营盘,城里人是流水的兵。在城与乡之间,究竟有多少人怀揣着梦想日夜兼程地在赶路?在《高兴》中,我们看到了乡下人追逐着城里的月光,留下的却只是影子般的碎梦;我们也看到了不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渴望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最终却往往变成都市的异乡人。在中国人的文化想象与记忆里,“月光”似乎极易引起我们忧伤的情思和唯美的期待,因而对人们也总是充满诱惑。张若虚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也许张若虚道出了一种历史循环的真理:虽然每个时代的人都有他们期待的月光,终究不过是相似命运的一种重复,但有一片月光可以让不同时代的人循环期待也总归是一种安慰和寄托。
《高兴》最令我们感动的地方并不是刘高兴信守诺言,背五富的尸首回家,而是他对自己成为城里人梦想的那份自信地期待和执著的追求,是他在艰苦环境下依然努力追求快乐生活的态度。《高兴》给生活在底层的文学形象涂抹了一层亮色,同时也表现出强烈的错位感和不归属感,其中有对传统的眷恋之情,在看似决然叛裂的姿态中显露出一种深刻的文化恐慌。小说有一处情节表白了这种情形:高兴和五富一起去城外看麦田,当他们看见“海一般的麦田”时,五富“四肢飞开跳进麦田”“我也扑了过去”。
五富几乎是五分钟里没有气息,突然间鲤鱼打挺似的在麦浪上蹦起落下,他说:兄弟,还是乡里好!没来城里把乡里能恨死,到了城里才知道快乐在乡里么!
……
我说:城里不如乡里?
五富说:城里不是咱的城里,狗日的城里!
我说:你把城里的钱挣了,你骂城里?[1]227
生活和时代快速前行时产生的惯性其实只改变了人们最表层的内容,而深层的文化心理并不能很快地实现整体迁移。刘高兴和五富的这段对话正好说明了当下农民面对城市时的复杂心态。五富眷恋着乡下的老婆和麦田这很好理解,而对于刘高兴这个想成为城里人的农民来说,其实也暴露了他骨子里的农民意识和土地情结。由此我们也看到了中国民族性格里的一种缓慢惰性,即使面对非常有吸引力的对象,根本的改变也相当地困难。《高興》虽然情节简单,人物明晰,但当我们将其置于当代中国城乡变迁的社会心理结构中去阅读时,却感受到了蕴含在其中丰富隽永的复杂文化意味。每个时代都有追梦的人,但那片唯美的月光却不一定能照入每个人的心田。
参考文献:
[1]贾平凹.高兴[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 丛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