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外来词的判定标准
2017-08-10王宁陈家宁
王宁+陈家宁
摘 要:汉语学界关于外来词的研究在其来源、所属范畴、分类方式和认可程度等方面基本达成一致,但对于意译词、仿译词、字母词和日源汉字词是否属于外来词范畴则存在分歧。经过梳理分析,本文认为意译词和仿译词不能算作外来词的一部分,日源汉字词可以算作一种特殊形式的外来词,而字母词能否算作外来词需要区别对待。
关键词:外来词 判定标准 外来语
一、关于“外来语”“借词”与“外来词”术语的区分
关于外来词的判定标准,学术界一直存在着争议。不同的学者采用不同的术语指称外来词,各自定义的内涵和外延也不尽相同。
汉语学界常把“外来语”和“外来词”混为一谈,不相区分。一般认为,“外来语”由章太炎从日语中借入。章太炎(1902)在《訄书》中提到:“如外来语,破纯粹之国语而驳之,亦非尽人理解,有时势所逼迫,非他语可以佣代,则用之可也……”[1]这说明“外来语”术语是在当时社会的特殊环境影响下而不得不使用的詞。受此影响,此后的一些著作使用“外来语”来命名,比如:胡行之《外来语辞典》、岑麒祥《汉语外来语词典》、胡晓清《外来语》等。此外,《国语日报外来语词典》“说明”部分提及“外来语”是“外来语词”的简称,认为“外来语”就是“外来语词”[2]。后来,史有为(2000)在《汉语外来词》中提到“外来词”也叫“外来语”,认为“外来语”与“外来词”是相同的[3]。各个学者说法不一,但都没有进行确切的区分。这与在引进时受日语的影响是分不开的,日语中的“外来语”就是“外来词”。
“借词”对应英文单词“loanword”。最初不少学者对“借词”和“外来词”进行了详细的区分。高名凯、刘正埮(1958)在《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中指出:“外来词是外语来源的本语言的词,而借词是借用外语的词;词还是外语的,只是拿来借用而已。在吸收外语的词的过程当中有的时候,先借用外语的词,再慢慢改造为外来词。”[4](P13)孙常叙(1956)也把外来词分为借词和译词两大类,认为外来词包含借词,借词是直接从别的民族语言借来,基本保存外国语词原有的语言形式的词[5]。但近些年来,学界逐渐淡化区分“借词”和“外来词”这两个概念的不同。许多学者将“外来词”和“借词”这两个术语不作区分,同等并用。黄伯荣、廖序东(2002)在《现代汉语》中指出外来词也叫借词[6](P312)。陈原(2000)在《社会语言学》中指出:“借词,有时称为外来词。”[7](P323)后来很多学者认为没有必要对这二者的概念作过多的区分。在汉语里这两者名称的不同,是因为其命名方式的不同。“外来词”是针对词的来源而命名的,“借词”则是针对词借用的过程来命名的,而两者的内涵大致相同,不用进行过多的区分。
“外来词”的说法大致是在20世纪50年代由学者们提出,在高名凯、刘正埮(1958)《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中正式使用。随后“外来词”广泛使用,并成为使用最广,比较占优势的一个术语,许多词汇学教材、论文以及专著都以此为名。此外,学者们出于不同的考虑和从不同的角度出发,提出了一些其他术语。但总的来说,学界对于这些术语的使用,最多的还是“外来词”和“借词”,其中“外来词”的使用最为广泛,占绝大多数。
我们认为,“外来词”比“外来语”的表述更精准,应用范围较广,且能体现词语来源的特殊性,因此本文采用“外来词”这一术语进行论述。
二、关于外来词研究的共识
总体来看,学界对于外来词的研究在来源、所属范畴、分类方式和认可程度四个方面达成了一致。
第一,从来源上看,学界普遍承认外来词是从外国或者其他民族语言里借过来的、本国或本族语里原先是没有的词。刘叔新(1990)指出外来词是从外族语言里某个词语借过来,并在语音形式上改造成符合本民族语音习惯的词[8]。符淮青(1985)认为外来词又叫借词,是从外国语言或本国其他民族语言中连音带义吸收来的词[9]。外来词之所以称为外来词,是从来源上定义的,外来词从根源上看是外国或者其他民族语言的,具有非本民族性和外来性。
第二,从所属范畴看,外来词属于汉语语言系统的一部分,是受汉语语法系统和语言材料支配的,都要经过不同程度的汉化过程。高名凯、刘正埮(1958)指出外来词的构成方式是:现代汉语在把外语的原词改造成本语言的外来词的时候,往往受现代汉语构词法的支配;外语的原词是依照现代汉语的构词法规律而被改造成现代汉语外来词的[4](P167)。史有为(2000)认为外来词是在不同程度上汉语化了的汉语词[3]。外来词是用汉语自己的造词材料和方法创造的地道汉语词。是来源于外国或外族语,并经过本族语改造过的本族语言,是符合本民族语音习惯的词,是汉语里的一部分。
第三,从分类方式看,学界普遍将音译作为外来词的一种划分类型,在语音形式上全部或部分借自相对应的该外族语词。吕叔湘(2014)在《中国文法要略》里指出译音的词,浑然一体,不可分离,属于衍声的一类[10]。并列举全部译音和部分译音的外来词。黄伯荣、廖序东(2002)主编的《现代汉语》里面将外来词分为了四大类:音译、半音译或音意兼译、音译前后加注汉语语素和借形,将音译的划分类别放在首位[6](P313-314)。学界普遍认可对外国或外族语词进行语音形式改造的方法,这也是最常见、最普遍的一种分类方式。但对于音译和意译结合的分类方式各家所持观点则各有不同。
第四,从认可程度看,外来词是从其他民族语中吸收进来并被本民族语言所改造的词语。外来词能进入汉语系统,一定是人们普遍接受并使用的词,受着时间和实践的双重考验。陈原(2000)认为外来词是指向别的语言借用一些它本来没有的,但是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要求它必不可少的词语[7](P293)。史有为(2000)在《汉语外来词》中也指出:“外来词还应具有在汉语中使用较长时期的条件,才能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外来词。”[3]这是从民众接受的角度出发的,只有人们普遍接受、认可并广泛运用的外来词才能算真正的外来词,否则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而逐渐淘汰。
三、对于外来词判定的争论
关于外来词判定的分歧,学者们围绕着意译词、仿译词、字母词和日源汉字词算不算外来词的问题展开激烈的讨论。
(一)意译词是否属于外来词
高名凯、刘正埮(1958)在《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中指出意译是运用本语言的人把另一种语言中所有的词,依照其所包含的意义,译成本语言的词的一种方法[4](P7)。“意译”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拿本语言现有的词去翻译外语的词。如“book”汉语翻译成“书”,“paper”翻译为汉语是“纸”,而“书”“纸”这些词都是汉语中原来就有的词,学界普遍认为这类意译词不是外来词。第二种是外语的词所包含的概念或意义是新鲜的,或是本语言从来没有反映过的,但是我们同样也运用本语言中所有的构词成分去构造新词来翻译它。比如,汉语中本身不存在“篮球”这个词,“篮球”最早是从美国传入中国的,由于“basketball”一词的意义是指投进篮筐的球,于是我们根据其意义,拿汉语原有的“篮”“球”这两个语素来构造一个新词“篮球”,去解释生词“basketball”。这种意译的词到底算不算外来词是有争议的,学界争议的焦点正是这类意译词。
学界的观点分为两派,一派认为意译词属于外来词,持这类观点的学者有罗常培、陈原、葛本仪等,陈原(2000)在《社会语言学》中就将意译看作汉语借词形成的途径之一[7](P298)。这类学者大多是从外来词的来源角度来定义,依据是“其意义是外来的”,认为只要是本族语里面没有反映过的,从外国或其他民族语里面借来的概念或者语音,都算作外来语。只要是在不同的民族交往接触过程中,受到其他民族影响而产生的新词都应该属于外来词。另一派认为意译词不属于外来词,持这类观点的学者占绝大多数,如吕叔湘、高名凯、刘正埮、王力等。高名凯、刘正埮(1958)指出:“把外语中具有非本语言所有的意义的词连音带义搬到本语言里来,这种词才是外来词,因为它是把‘音义结合物整个地搬了过来。如果只将外语的词所表明的意义搬了过来,这就只是外来的概念所表现的意义,不是外来的词,因为我们并没有把外语的词(音义的结合物)搬到本语言里来,只是它的概念所表现的意义搬过来罢了。”[4](P8-9)这类学者认为意译词除了词的概念意义是外来的之外,词的语音形式和书写形式全是汉语自己的,是用汉语自己的造词材料和方法创造的地道汉语词。我们认为词是一种音义结合体的语法单位,外来词作为词的一部分,应该同时引入外国或其他民族词的形式和意义,才能算是真正的外来词。“篮球”并不是外来的词,只是外来的意义。
(二)仿译词是否属于外来词
张清源(1990)认为仿译词是用本族语言的构词材料,逐一翻译别种语言中某个合成词的词素所构成的词[11]。例如“马力”即英语“horse-power”,“热狗”即英语“hotdog”。仿译词不仅引进其他民族语言中词的意义,且模仿原词的构词形式,但并不借用其语音形式。它和意译词一样采用汉语的词素,遵照原词的、同时也是汉语的构词方式构造而成。因此,可以将仿译词看作是意译词的一种特殊情况。仿译词作为一种特殊的意译词,有些站在意译词不属于外来词立场上的学者将仿译词特殊地纳入到了外来词的范围内,如王力先生。把仿译词算作外来词的学者还有张永言、岑麒祥、张德鑫等。张德鑫(1993)指出仿译词是半汉化的意译词,“是逐字直译的,适当保留了原词的意义结构形式……正是這种‘半汉化意译词,可以承认是外来词。”[12]但是其观点内容在现在看来都是站不住脚的。大部分学者把仿译词看作意译词的一部分,认为仿译词不属于外来词。武占坤、王勤(2009)在《现代汉语词汇概要》中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论述:有人认为从直译的意译词的结构形式上看,好像受到原外民族词的构词规律的限制(如“马力”),字面上的意义又有所引伸(“马力”不能理解为马的力气)[13]。其实这些特点也是汉语词本身所有,区别于外来词,体现汉语词固有的构词规律。
(三)字母词是否属于外来词
字母词是汉语中使用的部分或全部由字母构成的词。字母词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纯外文缩写字母词,如WTO、DNA、PS等;第二类是带字的字母词,如ATM机、AA制、4S店、A4纸等;第三类是汉语拼音缩略字母词,如RMB(人民币)、HSK(汉语水平考试)等。有些学者认为完全用字母表达的字母词不属于外来词,不属于汉语词,而属于外语词,是原封不动使用外民族文字写出来的词语,算是外文缩略语。持此观点的有王铁琨、胡明扬。有的学者认为字母词属不属于外来词需要区别对待,刘涌泉(2002)指出完全用外文表达的和带外文字母的词是算作外来词的,而用汉语拼音缩略的字母词是不能算作外来词的,他们虽然具有字母词的形态,但意义是由汉语而来,不属于外来词[14]。关于字母词属不属于汉语词的问题,大部分学者持肯定态度,他们是从使用字母词的情况来说的,字母词已经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并且被大众普遍认可,持这种观点的学者有曹学林、刘涌泉、沈孟缨。曹学林(2000)认为,当一个字母词语的读音是汉语语音系统中的音,其意义又能为我们理解时,我们没有理由不承认它是汉语词语[15]。还有的学者认为应该区别对待字母词,从字母词使用的具体情况、汉语系统的收入情况以及汉语语音情况等来进行不同层面的判定。王吉辉(1999)指出:“判断字母词语的性质应根据它们的具体音读情况,只有音读形式合乎汉语语言特点,才能认定它们是汉语词语。”[16]
(四)关于日源汉字词是否属于外来词的讨论
日本与中国有着复杂的历史关系,日本在其本民族文字产生之前曾经长期借用汉字,且存在着相当数量的汉字词。这些曾经从中国借走,来源于汉语,后又经过日语本族化的改造,再次传入中国的日源汉字词算不算是外来词的问题引起了学者们的讨论。有的学者认为日源汉字词从最初的来源看是属于中国的,虽然汉字词是日本人创造的,但其字形以及部分读音和意义都来源于中国,使用的是汉语词素和构词法创造的,所以日源汉字词不属于外来词,持此类观点的有王力、陈忠、俞忠鑫等。王力(2004)认为:“我们不应该认为是汉语向日本语‘借词。”[17]有的学者认为日源汉字词是一种特殊的外来词,属于外来词的范围之内,研究时不必追究其最初的本源,只要不是本民族的,是从外国或其他民族语言中借来的,就可以算作外来词。汉字词是日本人创造的,因此日源汉字词是汉语外来词。持此观点的有周祖谟、胡晓清、孙常叙等。周祖谟(2005)在《汉语词汇讲话》中认为这是“来自西洋、途经日本的外来词”[18]。
四、结语
外来词的判定标准一般都是学界争论的焦点,从不同的出发点和角度对外来词进行定义以及划分。我们比较赞同史有为(2000)对“外来词”下的定义:在汉语中,一般来说,外来词是指在词义源自外族语中某词的前提下,语音形式上全部或部分借自相对应的该外族语词、并在不同程度上汉语化了的汉语词;严格地说,还应具有在汉语中使用较长时期的条件,才能作为真正意义上的外来词。[3]这里指出外来词的条件范围,首先要求外来词的来源是外国的或其他民族语词,外来词从最初的发明来看,是外来的词,是由外民族首先发明并凝聚了词的概念。其次,外来词需要经过汉语在其语音形式上不同程度改造的过程,外来词是本民族语言的组成部分,既然是本民族内部的语言,当然受本民族内部语言规则的制约,符合本民族的语言习惯,在形式和内容上都需要具有不同程度的本民族化。最后需要时间的检验,外来词借入汉语之后,经过不同程度的再创造,融入汉语词汇,成为被人们普遍接受的汉语词。总体来说,这个定义的观点比较温和,争议不大,能够被普遍接受。
关于外来词的争议问题,我们有以下看法。意译词不是外来词。意译词只是意义是外来的,但任何语言都是音义结合体,意译词只是借义,语音形式没有任何关联,是完全按照本民族语的材料和规则去创造的,不能算作外来词。关于仿译词的讨论,我们认为仿译词是意译词的一种特殊形式,也是意译词的一部分,只是在意义之外,借来了结构形式,语音方面也没有得到相应的改造和借用,不能算外来词的一部分。关于字母词的争议,我们认为需要区别看待,汉语拼音缩略字母词从来源看是本族的,不能算作是外来的。而纯外文字母词因其形式和内容都是外来的,是外语词的缩略形式,不能算是外来词,其语音和语义并没有得到汉语语音语法规则的支配或者改造,只能说是外語词在中国普遍运用的现象。对于带字的字母词,我们认为是外来词的一部分,首先其字母的缩写是来自于外国或其他民族的词语缩写,其意义、形式以及发音都来源于外国或其他民族。其次与汉语的词素或语素相结合,构成汉语的词汇,是汉语与外语的结合,并得到本族的普遍认可和使用,是属于汉语系统的外来词。对于日源汉字词的讨论,我们认为不必追究其最初的本源,汉字词是日本人创造的,只要是汉语里面没有的,从日语里面借过来的,都可以算作是外来词,是外来词的一种特殊形式。
任何一种语言都有其独有的内部发展规律,无论在语音、语法或是词汇上都有它自己的特点。外来词从其他民族语中吸收进入本民族语的语音、语法、词汇体系里,符合本民族语言的发音习惯、语法规则和词汇特点。外来词只有拿本民族语言的语音、语法、词汇等语言规律去支配或改造的时候,才能成为所谓的本语言里的外来词。吸收外语的语法结构的个别成分或基本词汇的个别成分时,也是以其适合于本语言发展的内部规律为条件。
参考文献:
[1]章炳麟.訄书[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143.
[2]国语日报出版部编译组.国语日报外来语词典[Z].国语日报社,1981:11.
[3]史有为.汉语外来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4.
[4]高名凯,刘正埮.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13,167,7,8-9.
[5]孙常叙.汉语词汇[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56:307.
[6]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312-314.
[7]陈原.社会语言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323,293,298.
[8]刘叔新.汉语描写词汇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238.
[9]符淮青.现代汉语词汇[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184.
[10]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17.
[11]张清源.现代汉语知识辞典[Z].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164.
[12]张德鑫.第三次浪潮——外来词引进和规范刍议[J].语言文字应用,1993,(3):74.
[13]武占坤,王勤.现代汉语词汇概要[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205.
[14]刘涌泉.关于汉语字母词的问题[J].语言文字应用,2002,(1):86.
[15]曹学林.字母词语也是汉语词语[J].语文建设,2000,(7):11.
[16]王吉辉.字母词语的外来词语性质分析[J].汉语学习,1999,(5):36.
[17]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4:602.
[18]周祖谟.汉语词汇讲话[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53.
(王宁 陈家宁 天津大学外国语言与文学学院 300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