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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2017-07-22李胜利

飞天 2017年7期
关键词:母亲

李胜利

那个人根本不避人,在地垄的不远处就尿起尿来了。母亲有一次气愤地给我说。

那个人是我母亲的养父,也是母亲的大舅替母亲相中的女婿。面黑、粗胖,按说应该有一身的蛮力,大概庄稼活也是一把好手。可是母亲就是看不上他,因为那不是母亲对人生的想象和理想。

母亲是赵家的第二个孩子,赵家这时候总共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外婆生完第三个孩子,坐起月子,领着母亲回娘家的时候,母亲大概两岁过一点,但已经口齿伶俐,聪明可人。用母亲养父的话说,叫做人小心灵、千章不乱。尽管母亲的外公对这个伶牙俐齿、聪明活泼的孩子并不待见,时常用干瘦尖细的手指戳着母亲的额头,发出人生的感叹:“我把你主见!我把你主见!”但是,外婆的大哥,当时的一家之长,一边吸着烟土,一边说了句:“就把这孩子留下,给你嫂子做个伴,将来也好有个人给我们洗洗涮涮。”外婆就只好一个人回家了。半路上,有些后悔,在驴背上哭了一鼻子,回到家后又被母亲做地下党的生父数落一顿,但也就只好这样了。而且在外婆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宽慰和释然。

外婆心中的宽慰和释然是有原因的。外婆的大哥,这个家族的家长,在外婆眼里可是一位了不起但又不太幸运的人物。十几岁从省城中学毕业,二十岁就做了民国县城以西方圆百里的西区区长,由家中祖传,又得奇人指点的中医医术更是名播远近,不幸的是已经年届五旬而膝下无子无女,现在的老婆不仅年轻而且一直从娘家娇生惯养到婆家,今不仅不会做饭、做女红,顺带着不会生孩子。既然这样,外婆自然觉得大哥的这一要求不仅合理而且合情。

也是在这年的十月,地下党和彭德怀率领的西北野战军里应外合解放了这个地方。民国时期赫赫有名的区长,解放后自然不能再做,却因医术名振四方而被延聘,做了本地中心医院的大夫、院长。包乡绅做了包大夫,名头变了但思想变起来并没有那么容易。包大夫起码在家里依然是怎么想就怎么做,一俟千章不乱的母亲能干活,在这个解放前用惯了人手的家里,就做了合法的长工加短工。

母亲打小就如同假小子般长大。在后来我看到的母亲年少时的许多照片中,母亲都是圆脸,男式短发,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这个假小子承担起了家中的一应活计,砍柴挑水,洗衣做飯。

被掠养多年后,母亲的养父又把弟弟的大儿子正式过继到自己名下,而这个大母亲很多的哥哥的任务就是读书以光耀祖宗,娶妻生子以延续香火。所以在哥哥上大学后,刚上完初级中学一年级的母亲便被迫辍学照顾家庭。此时的这个家还真需要帮手,包大夫除去数量有限的工资外,还有个什么都不会的妻子,妻子的姐姐和孩子,上大学能花钱的继子等等血亲姻戚要张口吃饭,而唯一能干活,增加些收入的办法,就是让母亲去农业合作社劳动挣工分,以换取丰收后的口粮。

包大夫是一个相当威严的人,不说他当民国西区区长时的威仪,就是虎落平阳做医生的时候,也是有口皆碑的威严。他看病的时候,望闻问切倒是做的一丝不苟,但病人只可问什么答什么,至于什么病吃什么药,你绝对免开尊口。否则,不仅要挨一顿训斥,说不定还会有一团又粘又稠的痰飞到你的脸上。不过,大部分的病却能药到病除,患者也就只好忍辱就诊了。

在农业合作社干了整整一年后,母亲觉得自己必须想办法救自己了,因为养父一如既往的实施着他对母亲的人生规划。那个面黑、粗胖的人也就在这个时候成为母亲的烦恼。在威严的包大夫的安排下,这个无辜而以准女婿自居的青年人想必受够了母亲不公正的待遇、白眼、冷遇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灵折磨与挫伤。

母亲想尽办法,借养父的疏忽,从他那儿弄来了生父的通讯地址,带着既绝望又充满无限希望的心情,给生父——这个地下党的头目、一解放就在省城工作的干部,写了一封信。信中重点提及两件事,一件是不同意养父的婚姻安排,一件是想继续读书。接到女儿的来信后,母亲的生父也就是我的外公跟外婆经过商量、争吵和沟通后,毅然给这位外婆心中的家长和不幸的人写了一份措辞激烈的信件,要求大舅哥必须让女儿上学,学费和生活费由自己解决。这封信在母亲养父的怀中转辗腾挪了许多时日之后,被做家务的母亲机灵的发现,终于体现出来它的重要性。在与养父达成了必须保证家里的灶里、炕里、火盆里的烧柴,喝的、洗的、涮的清水供应的协议后,母亲终于又回到了学校。这时候,当时的班级已升到了初中三年级,母亲经过一年的奋力追赶,自修补上了二年级的所有课程,并在老师的指导下,报考了地区卫生学校,并如愿录取。

母亲以对知识的无比热爱、以坚定的人生意志,在外公的支持下,挣脱了养父强加的人生安排。同时,一个原本遥远的问题,在她经历磨难而早慧的心中日益鲜明,那就是将与一个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

人的一生或许有无数可能,但实际的人生轨迹却脉络分明。在这一时期,一个人的身影在母亲的心中渐次清晰,这个人就是我的父亲。父亲的家族在本地也算是老户,这个从陕西迁居的家族,亦商亦读,读书出过举人、点过拔贡。行商有两个字号:祥盛公、顺义诚,我们这一支属祥盛公。在民国统治的最后时期,疯狂的抓兵赎人已经使这个人丁兴旺的家族陷入崩溃,典当庭院商铺,唯以救子保孙,苟全性命于乱世。母亲对这家人的最早记忆来自老祥盛公,也就是父亲的父亲。母亲的养父包大夫尽管为人峻严威仪,但却和老祥盛公情意相合。母亲曾对我这样描述,你的爷爷身形高瘦、皮肤白皙、双眼迥然、面庞俊朗、衣衫洁净,尤其一双白色的布袜,永远是一尘不染。在镇北观音阁旁巨大的左公柳下,温和俊秀的祥盛公和峻严威仪的包大夫高声大气、爽朗快活地对弈的情形,想必在当时年幼的母亲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多年以后母亲讲述起来依然栩栩如生。

父亲是母亲在镇子上龙川学校的学长,而且应该说他们彼此之间自小就不陌生,因为他们之间早有过冲突和较量。

那时母亲还在小学一二年级,课间的时候,活泼好奇的母亲跟着同学到高年级的教室去玩。父亲正在聚精会神的写仿,母亲他们不小心碰到了父亲,父亲的毛笔在纸上弄出了相当难看的墨团,一向认真细致的父亲当然不高兴,顺手推搡了几个小孩一下。

“你敢打人!”一向好胜的母亲不干了,冲着父亲喊起来。

父亲被小女孩单挑,学长的、尤其是男子汉的脸面让他执拗起来:“我打你怎么了,你敢捣蛋我就敢打!”

“你打,你打!”母亲昂着头逼上前去。

“我打你怎么了!”父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顺手用手中的木戒尺狠狠给了母亲一下。

母亲万没想到这个高个子的倔强学长竟然真的下手了,被打疼的母亲一激凌蹦出老远。又不服气,又怕再被打,只好发挥女学生的特长,隔着老远开始叫骂。

“我把你李国栋的大大哎,你还打人咧!”

“我把你‘赵飞鬼的妈妈哎,你再捣蛋我还打咧!”高个子的学长也开始回骂起来。

两人你来我往的叫骂着,同学们则有劝解的,有鼓动的,有看笑话的,有看热闹嫌不过瘾的,有惟恐天下不乱的。

随着上课铃声,自知理不直气不壮的母亲,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偃旗息鼓。

我曾跟母亲开玩笑,你跟我父亲的第一次交手,是双重的失败啊。打呢,挨了人家一戒尺,这骂呢,还是没骂过人家啊!因为李国栋是我大伯的儿子,我的大哥,当然是我父亲的大侄子,尽管年龄只相差几岁,同在一个学校读书,跟我母亲一个班,但父亲终归是他的大大。而“赵飞鬼”是母亲的哥哥,因为调皮在同学们中间有这一绰号。母亲笑着跟我说,“我当时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只是知道他们有关系。再说小学生嘛,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堂课下来,早就忘的一干二净啦。”

母亲确实没有在意这次冲突中父亲打骂所占的便宜,但她心里确有在意的,那就是祥盛公家这个高个儿男孩的倔强、好学以及写的一手好仿。而在以后的岁月中,母亲还知道祥盛公家的这个男孩儿,和她一样砍柴刷荑,样样在行。

母亲还知道父亲的双亲先后亡故,多子的家庭也已溃散,成了孤儿的父亲被爷爷辈的亲堂收养。

母亲考上地区卫生学校那一年,父亲从地区师范学校毕业,并以第一名的成绩分配在本地区邻县的文化体育教育卫生局工作。也就在这年的冬天,父亲专门请他在师范学校的老师到镇上来帮他定夺人生大事,他们采用的方法更是别具一格。

一进腊月,龙川地区就日胜一日的笼上节日的气氛,作官的、远游的、打卦的、求学的、贩运的、打工的,都渐次回家。每个家庭的每个人在这个时候自动的从内心升腾起一股回家团聚的热望,无论天涯海角,无论赚欠成败,一根折筷子都要回家。腊八粥一吃过,家家户户打扫庭堂、杀猪宰羊、置办年货,一派忙忙碌碌、热气腾腾的喜庆景象。父亲就在这个时候和他尊敬的老师回到了家乡。

这一天,母亲在集市上摆置妥了她家宰杀好的半片猪肉,准备出售,猪娃还是春天里她在集市上买回来的。作为这个旱码头的儿女,尤其是在包大夫的家庭中长大的女子,母亲在买卖行里早就是行家里手,

在辍学务农的那一年,以及此前此后的每个假期里,母亲的买卖就没有停止过。母亲最拿手的买卖是经营炒面摊。母亲几次跟我讲,人家做买卖是全家分工合作,而自己只能一个人单打独斗。买燕麦、淘洗、翻炒、磨面、烧水、摆摊一个人全包。三天一集,逢集那天,先摆好摊位,在家里烧好一担开水,大锅里续上水,挑起开水来到市场,买卖就算开始。母亲为人公允大方,大老碗量的满堆的高,脚户麦客打工出力人吃的饱、耐得饿。母亲在集市上不用吆喝,炒面摊前经常是排着队挤着吃。母亲胸前围个大围兜,钱往兜里一塞,大老碗就在炒面笸箩里狠狠一舀,開水管饱。经常是母亲的炒面不完,别人的炒面摊开不了张。我曾经问母亲,开水完了怎么办?母亲洒脱的说,我把笸箩一盖,暂停营业,担子一挑就回家了,回来继续开张。母亲年纪轻,为人厚重大气,那些老顾客都乐意给母亲帮忙。有的帮着收钱,有的就回家挑开水去了。母亲青少年时期的潇爽干练,至今在龙川镇口口相传。

实际上,父亲作为祥盛公商号的子孙,对买卖活同样轻车熟驾,尽管到父亲辈时家境已经衰败,商铺庭院早已典当变卖。父亲主要干的买卖活是卖干面馒头。一斗三升的精麦是父亲和他寄居的家庭赖以生存的老本。怎样和面、发面、揉面、放碱、看碱、蒸馍、凉馍,父亲自然是行家里手。当然父亲他们是全家分工合作,父亲更多的是四面八方赶集卖售,因此,父亲更在行的是如何拾掇馒头,如何用水打湿大围布盖严馒头,使馒头不至于起皮掉渣卖相难看。

这年腊月的一天,母亲非常自然的扛着半片猪肉到集市上去卖。母亲刚刚和几个零称的顾客谈好了价钱,就要下刀割肉的时候,父亲突然和师范学堂里的老师挤过来,要用零售的价格买下整半片猪肉。这无疑是对卖家最优惠的让利行为,但却违反常规。一般的买卖原则是总买要比零买便宜,因为这样卖家可以省时省力。几个零称的顾客显然相当不满意但又无可奈何,因为总买优先。然而这桩在别人看来或许求之不得的买卖却被母亲断然拒绝。几个顾客的目光从遗憾、不满、无可奈何,变化成了吃惊、莫名其妙。接下来的事则是父亲执意要买,旁边师范学堂里的先生也极力劝说母亲,可母亲就是坚持不做这桩占便宜的买卖,最后干脆挑明,今天这片肉就是不能卖给祥盛公家的这个大个子。母亲说,肉市上有那么多肉可以买,而且价钱还可以商量,你们为什么不去买他们的!今天的这片肉绝对不能卖给你们!越来越多的赶集人,越来越糊涂的目睹着这一买卖场面。最后,还是父亲和他尊敬的先生,在这一意料之外的僵持中,在众人不解的注视中,颇为尴尬的离开了。

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当时之所以发生那样的一幕,是由于母亲感觉有些不对。有哪些不对呢?

那天,母亲扛着半片猪肉来到摊位上,准备开张的过程中,聪慧机敏的母亲已经看到有两个人站在不远处,既不往前,也不往后,就在那里冲母亲这边指指点点,好像在商量什么似的。其中的长者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而且一身干部打扮,年轻的那位母亲早知道他是祥盛公家在地区师范学校上学的高个子。但人家没有开腔跟她说话,母亲也不便说什么,做自己的买卖就是了。而当父亲他们挤上前要总买猪肉的时候,母亲不干了。之所以不干,原因在于父亲他们违反常规的买卖方式。如果这桩买卖成功,那是父亲有意让利给母亲,母亲好像占了便宜,但母亲向来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用母亲的话说,天下哪有这样做买卖的,这太不正常了。在母亲看来,平白无故的占别人的便宜那是要不得的,不正常的事就是不应该做的事。而且,母亲还有一重顾虑,如果这桩买卖做成了,不出半天工夫,整个龙川镇的人都会知道这档荒唐的买卖,威严的包大夫肯定要过问此事,要问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母亲不愿养父问自己为什么。所以,她绝不能做成这桩买卖。

母亲拒绝这桩不合常理的买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母亲以女孩子的直觉感到祥盛公家的高个小子对自己的关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还在夏天里,养父上大学的养子遵从养父之命回家娶妻的时候,母亲正穿着生父连同那封措辞激烈的信一起寄来的平日里根本舍不得沾身的新衣服,出出进进,忙前忙后,为这个平日里暮气沉沉的家撑体面哩!祥盛公家是这个高个儿的师范生来行礼贺喜的。当时,母亲在繁杂的活计中已经觉察到那双明亮的眼睛所流露出来的光芒和热情。然而,越是这样,母亲就越不能把这桩买卖做成,母亲跟我说,我从来就不愿占别人的便宜,即使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何况是这种情形呢?

父亲后来说,因为没有买上肉,家里只好精心做了一顿素面条来招待师范学堂里的老师。老师一边吸着精道的面条,一边说,这个女孩有性格、有气派,不仅漂亮,将来家里家外必是一把好手,且有主见,学生你可不敢松劲啊!

俗话说女追男隔座山,男追女隔层纸。尽管父亲不成功的沟通以尴尬结束,但在老师的指点下,下定决心要让上地区卫校的母亲知道自己的一片情意。万事开头难,即使是不成功的开始,也比不开始要强百倍,失败乃成功之母嘛。事实是,母亲在病重中当着我的面给父亲半笑着说,柜子里的那些信件你给烧了,要不然娃娃们会笑话我们的。我忍着泪低下头说,我要看看那些信件!母亲说,好吧,你要看你就看吧!我是想看看,想在没有母亲的岁月里,看看一个少人爱怜而要强的女孩子怎样走过步履维艰的人生道路,如何在风雨飘摇中设计自己的未来。母亲离开我们后,有一天说起这事,父亲说你母亲让我把它烧了,里面有我们的秘密。我尽管极其渴望见到那些信件,见到那些母亲离开后显得更加弥足珍贵的念想,但我亦不愿违背父亲的意愿。就让那些承载着母亲无数青春梦想的纸张化为灰烬,随风而逝吧!

那些我终归无缘看到但确实存在过的信件就开始于这一时期,内容不得而知,但我们完全可以推测到其中的青春驿动和人性中美好的图景。心灵的沟通与交流是人与人之间最短的距离,更何况母亲对祥盛公家高个儿男孩的倔强、腼腆以及学习的刻苦踏实早有好感,而且人家已经师范毕业,分配到邻县文教局工作,人们都尊敬的称呼他李老师啦!

母亲在地区卫生学校助产医士班学习的四年时光匆匆过去了。在起初的两年中,母亲的生活有了崭新的,甚至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方面是对开设的专业课程的学习,一方面是在与父亲的信件往来中对未来人生道路的无限美好的憧憬。而后两年,母亲刚刚舒畅的心里很快又蒙上浓厚的阴影,生活又翻回到压抑与苦闷之中。

随着政治生活越来越不正常化,整个社会时代的面貌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路狂奔,而此时寄身其中的人们正如骑在马背上的幼童,在跌跌撞撞中,惊慌而无助。母亲的遭遇正是这样,她的两位父亲双双遭难,在省城工作的生父不但被打成了牛鬼蛇神,而且该省的原地下党被定性为黑党,被扫进了不齿人类历史的垃圾堆。而做过民国区长的养父则早就因为是残渣余孽被批斗,威仪全无。母亲当时的压力可想而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母亲在此前因为学习刻苦、专业突出被吸收做了红卫兵,甚至作为串连代表在北京天安门前接受了毛主席的集体接见,再迟一点点,母亲就和其他老子有历史或现行问题的子女一样,只能做“狗崽子”了。

没等母亲从自己双亲的不幸遭遇中缓过气来,她人生中最后一缕美好的光芒也要熄灭了,那就是母亲与父亲这份情感,正经受着更为严峻的考验。文教局的领导开始找父亲谈话,告诉父亲,和母亲的这份情感,已经成为父亲日后政治发展上的一个沉重包袱。父亲这位出身祥盛公的子孙,也是机缘巧合,因为人丁兴旺而在民国后期疯狂的拉丁中家败人亡,土改过程中自然是解放的主人,是贫雇農,父亲自然是根正苗红,政治潜力无限广阔。而母亲玩转民国的养父,共和国初期大权在握的生父,此时却殊途同归成了母亲人生的两重枷锁,两重重轭。领导跟父亲已经谈了好几次,越来越透彻,不结束这段感情,这个偌大的文教卫生局他就呆不下去了,因为他要去拥抱双重的反动派,而不拥抱毛主席革命路线。

如果正如父亲所说的,父亲和母亲的信件里存在秘密,我想最大的秘密就在于此。他们来往的信件在这一时期无疑是沉重多而甜蜜少,他们疑惑,他们不解,他们相思而苦痛。以我对母亲的了解,大气的母亲肯定是劝父亲放弃自己,去追寻更美好的未来。毋庸置疑,父亲肯定有过痛苦的抉择,在工作和爱人之间,在党组织和家庭之间,但父亲没有退缩,没有放弃,而是顶住了压力,给了领导一个明确的答复,不会放弃这段感情,愿意承受由此而来的一切后果。事情果然如此,由此为起点,父亲随后从最年轻的主办干事调整为县城里一所全省重点小学的校长,直到我十多岁时,才在县委组织部和文教局长的亲自过问下,入了党。这时候,母亲的养父已去世多年,生父也重新工作。

这同时还有一个小插曲,值得一提,以供有兴趣探讨真实人生复杂性的研究者研究。也就在这一段时间里,有一位政治发展潜力比较好的女孩子对年轻有为的父亲心生欢喜。在今天的我看来,这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当时的母亲还是卫生学校的学生,虽然在那个时代中专生结婚生孩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母亲和父亲也只是在谈恋爱而已,而且母亲的家庭背景也不好。那位女孩子完全有资格有权利喜欢尚是单身的父亲,而且她可能已经向父亲表白过,父亲也向她讲述过关于母亲的事,但这位女孩子并没有死心,准备跟母亲来一番竞争。我非常欣赏这种情感观,人就要敢爱敢恨,心里有什么说出来,争取自己的幸福,争取不到,拉倒了事,天无绝人之路,天涯何处无芳草嘛。我觉得问题出在这位女孩子的策略上。当时她要是主打温情牌,这一番竞争的结果确实不好预料,因为母亲已经想过要给父亲一个光明的前程了。这位女孩子的策略是进攻性的,而且显得过于蛮横,可母亲一生中从来不吃这一套,结果不出意料,优势倾向于母亲这一边。过程相当生动,对今天的爱恋者不乏启示,我不避繁冗将之叙述于后。

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母亲来看父亲。吃过饭,俩人在一片宽阔的绿化林间漫步,一边谈论他们当前的处境和应对的办法。这时候,前面有位女孩迎面走过来,父亲看见这位女孩时脚下有些踌躇,大概父亲想选择拐弯避开。母亲心里有些感觉,正待要问父亲,这位女孩已经开口叫住了父亲,父亲和母亲就迎面站在了这位女孩跟前。只见这位女孩用挑剔鄙夷的眼光看着母亲,说,这位是谁呀?母亲自然不卑不亢的自报姓名,之后也没忘记缀上一句,怎么你是查户口的?这位女孩显然有点被激怒了,开始以牙还牙,但她却跟父亲说:“你居然想跟这样的女人结婚。”母亲马上来一句:“就你说这样的话,可见你也高贵不到哪里去。”女孩被彻底激怒了,这时她把火力对准了母亲:“总比‘牛鬼蛇神‘残渣余孽要高贵吧!”这句话一出口,母亲也给激怒了。

那时候的母亲并不知道什么狭路相逢勇者胜,但是崇尚人活一口气的母亲知道,做人的尊严是要维护的。母亲往前冲了两步,一只脚一绊,一手往前只一搡。女孩正要为自己的话击中敌人的要害而得意,不曾想已经被母亲击中要害,仰面八叉倒了下去。母亲顺势再赶一步,身子往下一蹲,就骑跨在只会斗嘴的女孩身上,她双眼圆睁,举拳就要砸下去。一时愣住的父亲这才反应过来,赶快冲上前拦住了母亲的快拳,一把将母亲从已经花容失色的女孩身上抱起来。刚才的唇枪舌剑中只有眼睁睁看热闹的父亲,这才来得及吼一声:“你们这是干什么?”

从地上爬起来的女孩不敢再口出狂言,一边哭一边说道:“你还敢打人,咱们走着瞧!”一跺脚一溜烟跑了。

母亲回她一句:“牛鬼蛇神、残渣余孽的女儿打你了,你去告!”

父亲转过身不认识似的看着母亲半会儿,说:“你也出手太快了!

母亲也看看父亲,笑了笑,没吭气。

多年以后,母亲偶尔说起这件事,笑哈哈的对我说,其实,她有什么错,都是你父亲惹的禍。我知道,那也根本不是我父亲惹的祸,都是青春惹的祸。

从地区卫生学校毕业的时候,公检法已经被砸烂,政府机关被冲击的七零八落,母亲他们的毕业分配已经不能像往届学生那样有组织有计划了,学校因地制宜要求学生自己联系接收单位。这倒方便了母亲,她跟父亲商量,也到父亲所在的县参加工作,当时人事部门也很欢迎。接收函随即发出,学校收到后,分配报到证就给到了母亲手上。母亲拿着报到证,背着行李卷就去了父亲所在的县,到人事部门报了到,接下来母亲就跟父亲准备结婚了。

结婚对父亲母亲来说相当简单,到民政局办个结婚证,两床被褥往一起一铺,就算成了家。

有了家,父亲这个孤儿心里美滋滋暖洋洋的,红卫兵把那些组织呀机关呀冲击的七零八落,也几乎冲散了盘踞在父亲母亲心头的关于政治觉悟与政治成分论的阴影。母亲在二十一岁的时候,找到了属于她的温暖的家,从此以后,母亲一直都是竭尽全力为这个白手起家的小家庭散发着无穷的光和热。

小日子没过几天,具体的分配方案下来了,母亲被分在离县城较远的一所中心医院,分配文件上母亲的名字后还缀着一个职务,代理院长。老大夫们或者有历史问题或者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大都靠边站了,而文攻武卫的派性斗争让年轻的大夫们几败俱伤,谁也服不了谁,谁也不服谁。母亲年轻且没有派性,或者说没赶上有派性,主管卫生的领导们意图很明确,让这位年轻又热情,各方面都能接受的新同志去当领导,消弭矛盾。母亲以行动证明了自己不负众望,工作一个月后,“代理”两个字被正式取消。

在全国一片大乱的情形下,父亲母亲的小家却得到大治。父亲去文教局上班的路上,头昂的更起,下基层在各级学校讲话的时候,嗓门更响亮。母亲则勇挑重担,带领医院的职工们访疾问病,救死扶伤,不长时间里,当地老百姓都知道,年轻的女大夫了不起,医术呱呱叫,态度更是叫呱呱。而医院职工们则知道,这位年轻的女院长既不兴风也不作浪,更不搞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一年过去了。父亲母亲忙乱而温暖的新生活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一夜之间发生了惊天大逆转。这就是著名的“七·一五”指示,社来社去,扎根农村,脚下两退泥,红心永向党,赤脚医生诞生了。具体落实到这个地区,就是让母亲他们这一届毕业的医疗卫生系统人员重新回到他们的出生地,去做“赤脚”医生。

刚刚脱离人生窘境的母亲又被命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母亲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开工作了一年多的中心医院回到县城的时候,父亲刚刚收到被派往县城里一所省级重点小学任校长的调令,刚刚淡化了的阴霾重新笼上父亲母亲的心头,巨大而沉重。

毛主席的指示被不折不扣的执行,没人可以违抗,另外,当时的户籍制度在票证供应的支撑下严格控制着人口流动和人口迁移,怀着身孕的母亲知道,如果不回老家去被编入农业社户籍,将来自己和孩子就只能是黑人黑户。

父亲母亲下了火车,背着行李,母亲腆着大肚子走过五十多里地的简易公路,重返老家。我知道父亲母亲当时心里有多灰有多愁有多苦。父亲母亲在老家真正是上无片瓦下无插锥之地。种种意料不到的麻烦和困难,在此后,就一一显现,并不断繁殖增长。

父亲母亲回到家乡,那个在外面被批斗的威仪尽失的包大夫,带着幸灾乐祸的口吻,嘲弄当年不接受他的安排的养女:我的话你不听,现在你也别埋怨我,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家里有的是房子,但你不能住。

母亲一扭头,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残渣余孽的房子,想让我住,我也不住。”

在父亲短短两天的假期中,父亲母亲终于找到一个远房亲戚的一间四处漏风漏雨的房子,就算重新安顿了这个小小的家。父亲走了,学校的工作要他去料理,年轻的孕妇母亲开始了艰难的“赤脚”之旅。那时候,农村户口是要分口粮的,父母的家乡龙川古镇从来都以商业闻名于陇上,土地是相当的少,相当的金贵。而这时候,商业被作为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禁止了,所有的人都要从土地上刨食吃。母亲在很长的时间内入不了户,直到生下我数月后,在母亲再三强烈的要求下,我们母子才在祖先已经生活了数辈人的这片土地上,又一次成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且倍感荣幸。

父亲每个月将工资四十一块五的一半寄给我们母子,自己留着二十一块五,他在学校要吃食堂、要抽烟、要应酬。父亲这一时期烟瘾大,一头浓密的头发也在这一时期日渐稀疏。父亲走的时候给母亲留下四百块钱,是父亲变卖了值钱的家当包括手表后所有的积蓄。多年以后,父亲说这是怕母亲心里空,也是防备母亲急需之用。这笔钱后来不见了,母亲也没给父亲解释,只说自己花掉了。以父亲对母亲的了解,他知道母亲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花这笔钱的。父亲说,这笔钱母亲一点一点花在了自己的养父身上。这时母亲的养父已经被造反派剥夺了行医的权利,只能偷偷摸摸在家看病糊口,而作为一个旧时代过来的人,他还有一帮相干的不相干的人要养活,他自己一生都没完全戒掉烟土。我完全能体味到母亲怎样一点一点补贴和照顾养父一家生活的难心,而母亲只给父亲说是她用了。这就是我心中仁慈而厚重的母亲啊!

在艰难和困顿之中,要强的母亲很快适应了新的环境。用母亲的话说,当农民咱也是好农民,咱又不是没当过农民。我们母子入了户,在翻年春天决算的时候分到了几十斤秕麦,百多斤土豆。母亲白天上工的时候背上用大围巾绑背着我,在农业社医务室干活,下了工依旧背着我,或者把我放在地垄边,就在地里忙活。母亲这一年在自留地里播种了小麦,点了大片烟叶,养着一头夏洛克猪,更重要的是买了一院房。镇上供销合作社的主任刚刚建起了一院房子,自己却因贪污被抓,房院罚没充公出售。饱尝无家可归之苦的母亲决计要买下这房院,然而没有钱,还是母亲的发小,也是父亲的二嫂“谭班长”帮的忙,分两次把二伯当兵的复转费借给了母亲。路途遥远,通信不便,等父亲知道时,母亲已经买下了房院。

生活,又一次在母亲眼中欣欣向荣起来。

母亲也很快得到家乡人民的认可,很多人说小包大夫的医术要比老包大夫还好,态度那更不用说。

母亲已经扎根故乡,成为一名有家有社的农业合作社社员的时候,命运又一次魔术般的改变了母亲人生的轨道。

就在这年秋天,正当母亲满心欢喜的串起一大片一大片金黄色的烟叶在田埂旁的木架上晾晒,颗粒饱满的麦田即将开镰、槽头的夏洛克猪膘肥体壮嗷嗷乱叫的时候,父亲又一次回到家中。他只有两天的假,是来领母亲重新工作的。原来中央又有新精神,为下放“赤脚”医生落实政策,重新分配工作,母亲已经被分配到父亲所在县的一所中心医院。做领导的父亲说,公家已经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这样自留地里的作物就不该我们收获。第二天,父亲母亲给农业社交了自留地,充公了金黄色的叶烟和夏洛克大肥猪,锁上买来时间不长的院落,肩上扛着行李,怀里抱着不满一岁的我,走过五十里简易公路,坐火车去单位报到,又一次成为公家人。

临走的时候,父亲母亲抱着我,去看望了日益衰老的养父。临出门的时候,这个昔日峻严苛刻的包大夫,破例将父亲母亲一直送到门口的大街上,两腮沉陷,眼噙泪花。母亲对他说:爸,你放心,我会经常来看你们,我还要给你养老送终哩!

母亲一贯说到做到。

母亲到新的工作单位后,轻车熟路地开展本职工作。已经做过院长,领导职工工作过的母亲做好一个医生根本不是问题。没几年工夫,方周的百姓都知道,这所中心医院的包大夫给妇女、儿童看病那是一把抓。母亲以她一贯的工作热忱不仅赢得了百姓的尊重,而且受到组织的嘉奖,获得了地区医疗卫生系统先进个人的称号。

父亲安顿母亲在新的单位工作以后,回到县城,一刻也没停留,给组织打了请调报告。这位不到三十岁就几乎谢顶的校长,这个很小就失去父母双亲的孤儿,在经历了近两年的熬煎之后,毅然选择了家庭的团聚和相濡以沫。那个很多人盯着的位子父亲不在乎,自然有人在乎,父亲很快就被调到母亲中心医院所在地的学区任校长兼中心小学校长。

这是父亲母亲最忙碌最充实的一段时光。父亲不仅要管整个学区几十所学校以及中心小学的工作,还需要经常下队做驻队干部。

而母亲在获得地区嘉奖后不久,就被抽掉到地区巡回医疗队,在全地区做巡回医疗以及计划生育宣传培训工作。在巡回医疗队中母亲遇到了一位对自己医疗技术有极大提升的老师,她是医疗队的队长,有极高专业水平的计划生育专家季克宁。在“三线”建设中,北京天坛医院超过一半以上的专家学者被整体安置在地区医院工作,季克宁就是其中最优秀者之一。季主任开创的小刀口输卵管结扎绝育技术,在微创手术开展前,是最先进创面最小的手术方案,后来,这种手术还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母亲的这位老师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明亮,留着整齐的短发,瘦高个儿,一口京腔京韵,自己没有孩子,每次逗我玩,都是一副和善又威严的样子,我一般是红了脸一路逃开。母亲是季主任在巡回医疗队中最欣赏的本地年轻大夫,她夸母亲心灵手巧,干脆利落,悟性强。

这一段时光中,父亲母亲在忙碌的工作生活中又给我们的家庭添了两位新的成员,妹妹和弟弟。当时没有托儿所,父亲的工作居无定所,我们姊妹们几乎都是跟着母亲,在巡回医疗队叔叔阿姨的肩上、背上、怀里,在严寒酷暑、在和风暴雨中长大。

巡回医疗队的后期,母亲得到一次极好的发展机会。母亲的老师季主任被指定为一期“援非”医疗队的队长,并着手组建医疗队,季主任希望她最喜欢的年富力强的同事兼学生随她一起援非。当时的条件非常优厚,工资报酬是国内一份,国外一份,“援非”结束后,在全国范围重新安排工作。母亲跟父亲商量这件事,父亲说:“孩子们都小,你走了,他们谁来照顾?”父亲说这件事时,上小学低年级的我就坐在旁边的小饭桌上写作业。母亲没再说什么话,第二天就回绝了季主任。过了几天,季主任专门来我家,给母亲父亲做工作,最后,还是失望的离开了。后来,季主任援非结束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再后来,有一次母亲指着报纸上的“季克宁”三个字,告诉我她的老师做了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副主任。母亲一直关注着她尊敬的季老师,但从没有主动联系过。母亲选择了放弃,就是选择了一种宁静平凡的生活,选择了与父亲在平凡的生活中的厮守。

平静生活的选择使父亲母亲又拒绝了一次进省城的机会。随着国家政治生活逐步走上正轨,母亲的生父在政治上彻底恢复,重新走上领导岗位。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较少关爱、现在离自己数百公里之外的女儿,他想为她做点什么,他希望父亲母亲到省城到他的身边来工作。母亲的工作比较好安排,很快就联系好接收单位,父亲的工作要困难些,但老人家还是给父亲找了一家工读学校,去做校长。父亲和母亲商量起这件事的时候,父亲跟母亲说:“我们已经在小地方生活了很多年,也习惯了这种小地方的生活,再加上我们的工作都很合意,去一个全新的地方不见得比我们现在要好。让我去工读学校那种教育问题青少年的工作我并不熟悉,再加我们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中生活对成长也不利。”确实,当时父亲母亲的工作环境都非常好。父亲在整个学区,好几个学片、几十号校长、几百号教师中非常有威望,他主抓的中心小学教育质量相当的好,连续数届的全学区小学升初中考试我们都占尽了前茅,我自己就是八一屆小学升初中的全区第一名。父亲和母亲商量的结果,是继续现在的生活,感谢老人家的关爱。

父亲母亲执著地走着属于自己打拼出来的道路,享受着凭借自己的双手建造的生活。然而,人生的道路经常无迹可寻,人的力量太小,外界的力量太大,任何偶然的因素都可以让生活中的人们啼笑皆非。

这年冬天,全地区的计划生育工作正如火如荼的展开,母亲和她们的巡回医疗队被安排到各地指导计划生育手术,有时候则直接作为突击队帮助地方完成计划生育手术任务。有关父亲的好消息不断传来,大概是父亲多年工作有方,正被组织部门列为文教局长的人选进行考查,走各种组织程序。这一天,有人送来一份公文,然而这封公文并不涉及父亲的升迁,而是将母亲从原单位调到相距很远的另一所中心医院,并限期报到。这一纸调令顿时如同给父亲母亲头上浇了一桶凉水,真是凉透了心。震惊之余,母亲还是慢慢理清了其中的因果关系。

原来,这件事果真跟母亲有些牵连。就在前几天,巡回医疗队在一所医院做计划生育手术,母亲主刀的一台手术是结扎绝育手术。备皮、消毒完成后,就要麻醉开刀时,接受手术者突然强烈要求解手,母亲苦笑着暂停了手术。没想到的是,她从卫生间出来直接就跑了。母亲等不到人,派人去卫生间找,早已没有踪影。母亲叫人给地方上带队的人通告了一声就继续做下一台手术了。对地方带队的人来说这是天大的事,这可是破坏计划生育的大好形势呀。地方上马上汇报给上级领导。一位上级领导听说是母亲主刀,也可能是想抓典型,就在午间的通气会上直接点名批评,在手术台上把人放跑了,你安的什么心,你是干啥吃的?

工作不输人后,最讨厌粗暴不尊重他人作风的母亲腾的站起来:这位领导你放尊重点,你问我干什么吃的,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是医生,我是做手术的,不是公安局抓人的。至于我安的什么心,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安的是为人民服务的心。一扭头,就出了联合通气会现场。这就是这纸调令从天而降的唯一可能根源。

一心想着和母亲平静厮守的父亲一看自己的追求就要变成一厢情愿,也不汲取母亲不给领导面子的教训,也不给母亲讲讲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也许父亲母亲的一生,心中从来没产生要大谋的原因吧,一转身就乘车去找县委书记了。

据说,那时的县委书记非常好找。果然父亲在县委大院里见着书记,还没等父亲开口,书记就问:怎么啦,老李,有什么急事?以前从来没见你这样心急火燎的样子啊!

父亲说,我请你让人事局给我两口子开个商调函。

县委书记忙问怎么啦。父亲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书记当然不同意,说,老李,这件事有关部门的做法当然是不对,我们可以让他们改正过来,那位领导是地区的一位处长,工作有热情就是方式粗暴了点。你们夫妻还是忍忍吧,我们最近正在研究你的问题。

父亲答道:“我没什么问题,我爱人的问题如果没犯法的话,我们想落叶归根,到老家去工作,这也是迟早的事嘛!”

书记当然不能同意,他没见过这样的人,把提拔升官没看在眼里,更没放在心上,这可是别人挤破脑袋梦寐以求的事啊!领导的一两句不太客气的话他们就受不了吗?

然而,父亲,这位当年还不满四十岁的人,这一天突然因为一件偶然事件的刺激,使他有了一种望峰息心的感受,一种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感受。这种情愫一旦形成,并且在父亲的心中升腾起来,什么不公平,什么简单粗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和他的爱人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去!

上午父亲母亲接到一纸限期报到的调令,黄昏的霞光中父亲拿着两份商调函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看着父亲手中的商调函,平静地说:“好啊,咱们这就回老家,咱们的一院房子还空着哩!”

父亲母亲第三次回到家乡,在这里他们度过了二十余年平淡的生活。

龙川镇,这是父亲母亲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是父亲母亲放飞梦想灵魂安居的地方,是大清、民国时代便声震陇上的三大名镇之一。

一条宽阔的川道东西向铺展开来,两边是连绵奔腾的山脉,山上草木茂密,郁郁葱葱,龙山镇就紧紧依傍在川道南侧山脉中间的巨大豁口之中。镇子南侧的东西两条山脉,宛如两条巨龙蜿蜒而来,在這里聚首,青葱的山头东西相望,最窄处不足百米,形成巨大的豁口。据说这块地方是典型的二龙聚首,众龙呼应,气象万千,大有帝王之气。明代刘伯温为朱元璋云游天下尽斩龙脉的时候,斩断了由东而来的青龙龙头,从西呼啸而来的白龙没有接上东来的紫气,威风大减,失了帝王气象,但仍不失为一块风水宝地。沿着这一豁口一路南行,则是别有洞天,里面远处层峦叠嶂,次第升高,道路则左右盘绕,直达终年积雪霭霭的天爷岭主峰脚下,绕过天爷岭再往南,就进入了岷江地界,那里则是一望无际的泥淖和草滩。一条因地而名水量充沛的溪流南河,就从天爷岭主峰下的冰雪之地诞生,一路蜿蜒曲折,不断汇聚着冰雪融水和瀑布泉源,清澈冰凉,冲出龙山镇南的豁口,进入川道,由南到北,直直的冲进龙川河。龙川河是一条发源地更远,一路顺着川道奔涌千年的大河。而镇子的主体就在南河的东西两侧延展开来,并慢慢越过龙川河向北发展。在大清、民国时期,数不清的油坊水磨,沿着两条河流以及川道里纵横交错的人工灌溉水系星罗棋布,榨油磨粉,日夜不息。镇内则三省会馆高耸巍峨,戏楼秀丽奢华,观音佛阁精妙庄严,商铺林立,餐馆、车马店密集。刘伯温斩断的龙头,雄踞镇南中心,兀自耸立,构筑其上的地方神六位爷俯瞰着全镇的众生万象。每逢初一、十五的上香之日,地方信众自四面八方而来,络绎不绝,焚香燃烛,恭诚致敬,叩拜如仪,大殿的钟馨清脆悠扬,而晨钟暮鼓成为千家万户生生不息的节奏和鼓点。

父亲母亲抱着为家乡的发展做贡献的想法,开始了新的生活。父亲继续任学区校长兼镇上中心小学的校长,母亲任镇上中心医院的副院长、院长,在副县长的最后遴选中以一票之差落选,被公选为县政协常委。在这里,父亲和母亲享受到人生黄金时期事业家庭的甜蜜,同时也饱尝到人生多事之秋的苦痛。

父亲在学区校长的位置上干得风生水起,眼看就要赶上在邻县的辉煌的时候,病疼却让他的工作时断时续。在四十余岁的五年期间父亲得了四次大病,胃出血、胃穿孔、胃穿孔切除三分之二、术后脏器粘连引起的肠梗塞,父亲如同一个纸人,一有风吹草动,他自己就有了问题。母亲在这期间,以她的专业水平精心呵护着精神坚强而肉体脆弱的父亲,硬是用一勺子一勺子的汤汤水水把父亲又拉回了人世!到最后,父亲能吃的任何一种粗纤维蔬菜母亲都尽量切碎,并一再嘱咐父亲要嚼化。母亲把笑容把关爱展示给父亲,展示给惊魂甫定的我们姊妹,而把苦痛烦忧留给自己。我曾数十次观察到母亲一边干活一边自顾自的絮絮叨叨。父亲看着絮絮叨叨的母亲跟我说,你母亲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这一切没有压垮母亲,母亲依然如故地做好自己的各种工作。在她看来,生命中不该有的莫强求,生命中该有的推不掉,包括人生的种种苦难与不幸。母亲优秀的扮演着人生的各种角色,大夫、院长、妻子、母亲、女儿。对我,母亲没忘记给我适时添置了收录机、吉他、自行车、全身的新衣服。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母亲不动神色的爱,因为我在上大学,该谈恋爱了,我曾领着女同学看望过到省城开会的母亲,可惜都没能修成正果,让她老人家失望了。

数年的病榻消磨以后,父亲终于可以正常工作了,但组织已经不再考虑把更重的担子搁在一个多病的人的肩上了。终其父亲工作的一生,从二十余岁达到工作岗位的顶峰以后,就一直坚守岗位。父亲一直担任学区校长,五十岁一过,在年轻化的浪潮中,父亲以其基础教育工作行家里手的原因做督学直至退休。

父亲做了督学,除去必要的视察、督导外,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忙碌。这时候的父亲,把对母亲的好一点一滴融汇在对母亲日常生活的照料上。母亲其时在医术上声名远播,在妇科、产科、儿科疾病的诊疗方面成了一名理论和实践完美结合的妇幼专家。母亲一上班,慕名而来的患者摩肩接踵,中午经常不能正常下班,下午还要上班,有的病人甚至到家里来找母亲,母亲经常不能正常进餐、休息,父亲就做好午饭,自己急急忙忙吃完后,提着饭盒,穿越曲折绵长的街道,趁热给母亲送到医院去。

更重要的是,在父亲的支持和鼓励下,母亲在很早的时期,取得卫生主管部门的认可后,平静的开展了对医疗机构体制改革的实践。母亲率先在医院开展激励机制,把医院整体效益和医护人员的奖励工资挂钩,在主要靠财政核定工资吃饭的年代,一下子极大地激发起医护人员的工作热情。随后,母亲又在医院推行医德医风建设、推行技术团队建设等等工作,医院在其后十数年的时间里,一直是地区医疗卫生系统的先进模范集体,母亲也多次受到县、地、省几级卫生主管部门和政府的嘉奖,获得了各种各样的荣誉称号。

母亲迎来了自己人生最辉煌壮丽的时期。母亲的成绩,浸透着母亲的汗水,也包含着父亲的支持和爱。

佛说一切流转相,例分四期,曰生、住、异、灭。这实在是最唯物主义的人生本相,用今天的话说,那就是一切天地万象均摆脱不了这样的生、老、病、死的宿命。岁月最无情,曾经鲜活的终将腐臭,曾经温暖的终将冰冷,曾经无限美好的时光,最终只留下无尽哀痛的记忆。

父亲母亲爱情生活的最后时期过早地来临了。

母亲在五十七岁后,辞去院长职务,婉拒了医院返聘的邀请,办理了退休手续。退休后的母亲欣喜而充满期待,跟父亲商量着要去各地旅游旅游,享受享受。又准备着开办私人诊所继续发挥她的专业特长。用母亲的话说,给公家工作了一辈子,剩下的时光,她要给这个家,为子女挣点钱,改善改善生活了。

然而,这一切都只能是永远的遗憾了!

这年七月,母亲发现了血尿,此后便是三年中的几次大手术,长期卧病。病中的母亲,自然有无数的不甘不舍与不愿。这个时刻来得太早,太突然,如今人们活个七八十岁太正常不过,一百余岁的老寿星也不少见,而且母亲去世时也只有六十岁啊!比起我们父子的每每惊恐失措,母亲表现给我们的更多的是平静与安详。母亲说,大凡害病,就看是害病还是害命,害病则延医求方,害命则天命不可违。这是一个优秀的医疗工作者在数十年救死扶伤之后,自己面对疾病时,最为辩证最为通透的哲学思考。母亲在整个大病期间,除了麻醉、昏迷状态,一直平静、镇定、从容。一件件、一点点,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每一件身后的事。为了让远方的妹妹放心,每一次接打电话,甚至去世前一天,都是憋足了底气,声音清晰响亮,中气十足。

母亲唯有一次强烈情感的流露,发生在我们母子在滨河路上放风的时候。我经常推着轮椅上一脸病容的母亲,在中午阳光灿烂的时候,沿着美丽的黄河风情线漫步,同时找一些话题分散母亲的注意力。这次我给母亲说,你看这花坛里的花多美,多鲜艳啊!母亲认真看了一会儿,说:“这种花我不喜欢。”我很诧异。母亲很喜欢花花草草,只要有时间,有地方,哪怕是在她的办公室里,总能看见母亲务弄的那些花花草草。母亲爱花爱草也不讲究品种样式,只要有生命,她都能让它们生长的茁壮,充满生机。以母亲平日的性格,一般不会把话讲的今天这样绝对,我问母亲:“为什么呢?”

母亲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这种花是月季花,它远不及牡丹高贵。因为牡丹花一年才开一次,而月季花月月开放,怎能让人珍惜呢?”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这句话被母亲赋予了强烈的情感色彩,可这难道不是母亲一生真实的写照吗!正因为母亲知道人只能有短暂的一生,所以母亲特别投入,特别认真的度过了她的一生,她恪守着自己的生活靠自己創造的原则,度过了在我眼里那样平凡那样生动同时又是那样伟大的一生。

整个母亲病重期间父亲只跟母亲分开过一晚,那是我怕父亲太辛苦,坚持要求父亲离开病房,独自安心休息一晚。父亲在这一晚受尽煎熬,天不亮就赶回了医院。形影不离、细致入微的照顾着母亲,直到母亲去世,心脏大面积梗死的父亲输着液体办完哀伤的葬礼。直到一些天后,自己翻倒在老家堂屋的台阶上。

这就是我的父亲母亲。他们简单而平凡,质朴而忠贞,坚韧而从容,他们历经生活的艰辛和磨难。他们如同野草般朴素、简单、自然、普通、平凡,然而他们的心灵高贵而优雅。他们倾听着心灵的声音,遵循这心灵的呼唤,他们一直都在为心灵活着,与心灵同呼吸共振颤。

在他们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爱”字出口。但是,我在忙碌而平淡的生活中,在母亲护理父亲的一勺勺汤汤水水中,在父亲给母亲送饭的匆匆步履中,在离开母亲的充满无尽哀思的日子里,日渐体会到父亲母亲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那种深沉情感的汩汩流淌。父亲母亲不用虚言,不以妄证,而是以他们对家庭生活的无限热爱,对平凡生活的真诚拥抱,以他们的质朴、坚韧、勇敢、刚强、无所畏惧的品质,从懵懵记事起就引领着我们兄弟姐妹投身平淡而伟大的生命洪流,浸染其中,幸福无边,受用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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