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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截入土

2017-07-17邓星照

湖南文学 2017年7期
关键词:先祖村庄

邓星照

那些爱过我的人将会死去,

村庄的面貌也将衰老。

我将要启程,我会是孑然一身,

没有家园,没有绿树,没有白色的水井,

没有蔚蓝和宁静的穹苍……

而那留下的小鸟依然在啼鸣。

——(西班牙)西门尼斯《最后的旅途》

当我的先祖在这片狭小的山洼安营扎寨埋灶做饭的时候,周遭这些寂寞了千百年的山,若无其事地兀自高耸着,依旧看云观星,睥睨流年,不屑顾及山脚下袅袅升腾的人间烟火。

山没有意识到,就是從第一缕炊烟开始,这里已注定成为养育先祖及其子孙的村庄,成为后辈游子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疼和乡愁。

相对于山的懵懂,水的嗅觉是极为灵敏的。先祖们甩开膀子拓土开疆、建房筑路,在这里勤恳地营造家园。或许是铁器和土石的碰撞过于剧烈,或许是劳动号子喊得过于响亮,或许是浃背的汗水臭味过于刺鼻,反正,水知道了,这旮旯里来了一群拼了命也要在此安身的莽民。一个大雨滂沱的深夜,水突破某道屏障,从山边的豁口不期而至,咆哮着、翻滚着,迅疾而猛烈,像一把锋利的白刃,果断利索地把村庄一分为二。一边屋多田少,一边田多屋少,极不对称的两半,居然有了被画家称道的自然的原始美。只是,村子被挤得更加狭促了。

流水潺潺,波光粼粼。这条清澈丰盈的溪河从此四季不息地从村中流过。先祖们如获至宝,清早起来就对着远天九叩三拜,感谢上苍如此慷慨的眷惠。一个德高望重的先祖指着溪河,虔诚地叮嘱:“这是天赐的福分,我们要好好珍惜!就叫它赐溪吧。”于是众人欢呼雀跃,筑土为堤,垒石为岸,为这条母亲河举觞相庆。从此,浣衣洗菜浇庄稼,捉鱼捞虾抓螃蟹,惊喜连连,福利不断。更有炎炎夏日,大人小孩泡在里面洗澡嬉戏,一溪的大呼小叫,两岸的欢声笑语,热闹得仿佛要把村庄抬起来。在赐溪的滋养下,村庄日渐丰腴,人畜兴旺。

我常常梦见赐溪,它白闪闪的波光把我的梦境装扮得如同童话世界。梦见我在溪水里学扎闷子,呛得满脸通红,直喘粗气,逗得周围一片哄笑;梦见我在岸边死命奔跑,后面飞快追着我那拿着一根木棍要打我的哥哥,我记不清什么原因又惹他生了气,但他终究没有追上,我跑得比兔子还快呢;梦见我坐在溪边暗自垂泪,为着我那隐身于千里之外的茫茫雪峰山嚯嚯伐木而很少回家的父亲,为着躺在床上不住呻吟常年病怏怏的娘;梦见月夜和小弟在岸边秋收后的稻田游荡,兴致勃勃地玩着怎么也玩不腻的捉迷藏游戏……每次醒来我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不仅仅是伤悼那些流逝了的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时光,更是因了赐溪,这条生龙活虎的溪河,如今已是奄奄一息。

在田多屋少的这边,三座祖屋依山而筑,顺势而建。一座比一座陡,一座比一座高,远远望去,像一个被扯斜了的“品”字。

低处的是新屋场。一股泉水从侧山愣头愣脑冲下,没心没肺地轰然作响,一路汹涌,终于入彀渠中,倒伏在屋门口高大坚固的石基前,低声悄气地逶迤而去,在屋东头的竹林旁飞流直下,跳入赐溪。——那赐溪愈加浩荡了,一浪紧随一浪地流向远方。这里有一间房子是盖在梁上横架的石板上的。睡在这间屋子里,隐隐约约听得见淙淙的流水的声音,幽谧而又温馨。我最喜欢这间房子。可惜它的产权属于叔叔家的。在奶奶的协调下,我好不容易在那“蹭”睡过几晚,枕着流水的梦格外的香甜温润。屋东头善堂家的吊脚楼更是风雅别致。善堂是村里第一个国家干部,“文革”中被下放回家,天天与田土打交道比坐办公室强,他单薄的身材明显变得强壮。他是一个宽容而风趣的人,他欢迎我们一帮小孩上他家玩。我们喜欢夏夜在他家吊脚楼上乘凉。脚下泉水丁冬作响,对面稻田萤火飞舞,清风徐徐拂面而来,耳畔是他的笑话段子,此情此景,有说不出的舒坦、惬意。

大门口,一棵心高气傲的椿树,凭着山泉的渗透润泽,攒着劲儿没日没夜地疯长着,野心勃勃地要高于一切。慢慢地,它高过了水渠石坎,高过了房屋门窗,高过了屋檐房脊。但它还是气馁了,傻了眼似的怔住了,不再往上长了。——屋后山坡上,一株剥皮树挺着伟岸的身躯,伸着蝤劲的枝条,正以居高临下的目光嘚瑟地俯视着它呢!高高的枝丫间垒着一个硕大的鸟窝。一只喜鹊站在枝头上,一声接着一声地叫唤:啾——啾——啾啾!

“喜鹊叫,喜事到。”听到鸟声,屋里的人总喜不自禁地快步走出房门,眉开眼笑地站在晒谷坪侧耳享受这吉祥的叫声,心里估摸着是哪一桩好事即将临门。视线翻不过屋脊,看不到喜鹊在枝头叫唤的模样,目光不期然落在颀长的椿树上,然而已是熟视无睹了。在先人的眼里,椿树既做不了栋梁,也打不了家具,除了春天它新发的嫩叶子可摘下来煎蛋吃(蛮好吃的!一想起我就流口水。)一项外,它和水桐一样,是最没用最没出息的树。但这些丝毫也影响不了主人的美好心情,他们看椿树的目光自然也是笑意盈盈。

那一年,喜鹊在屋后叫个不停。奶奶听得心儿欢喜得直颤,踮着一双小脚屋里屋外跑个不停,过早爬上皱纹的额头也舒展开来。家中连降的几件大喜事,让这个二十多岁便守寡的苦命女人感觉自己总算熬出了头。她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三个孩子在这一年里各有所成。大儿子立本被坐落在县城附近的一家国有煤矿招了工,当上了会计。二儿子立业放弃了伐木,被水电八局列入了编制,在湘西大山深处修建水电站。两兄弟先后呷上了国家粮,端上了铁饭碗。但奶奶更欢喜的是她最疼爱的晚崽立民,他顺利考上了中学,成为家族中第一个丢开犁耙拿上笔杆子的人。

剥皮树骄傲的锋芒不得不为它左侧屋顶上一兜纤细的狗尾巴草而收敛。那屋顶之高,比剥皮树还高出一截呢!

这是高头屋。整栋房屋几乎是紧巴在岩石上,凌空而立,作势欲飞。我曾担忧它于某一个夜晚飞升到茫茫夜空成为一粒黄豆大的星星,但这担心只不过是痴心妄想。一百级陡峭的石阶,像一根粗大的缰绳,又安全无恙地把高头屋拴回地面。

小时候我热衷于掏鸟蛋。爬在高高的剥皮树上,有好几次,我都看见中年丧夫的涵二婶子在走廊上独自摇着小纺车,默默纺着纱。——多少年来,她孤独的侧影,如同一幅油画一样总镶嵌在我的记忆深处。村里丧夫的妇人寡居是守本分,改嫁则是不安分,会受到族人的唾骂。失去了男人顶天立地孔武有力的庇护,在现实生活中,孤儿寡母常被歧视,甚至招来侮辱。个中的艰难辛酸,涵二婶子没有说,但从她儿子松毛陀的眼里一览无余。松毛陀有着一双世界上最忧郁的眼睛,眼神孤苦无助,躲闪而迷茫。他常落寞地站在自家的走廊上,默默地注视着村庄小孩一切欢娱和游戏。因为失却了父亲,他似乎被剥夺了欢乐的权利,成为了生活的旁观者。

——无意中的一瞥,涵二婶子发现了骑在树杈上的我,惊得蓦地弹起,伸出枯瘦的手指着我,厉声喊:“快下来!快下来!你这个猛子,爬这么高的树做么子,会绊死的!”

涵二婶子和我娘情同姐妹,常凑在一块咬耳朵。她对我很关心,我却不领她的情,朝她挤眉弄眼,嗡声回道:“树还没你住的屋高。你住这么高的屋,不怕绊下去么?”

涵二婶子又急又气,直跺脚。

“我喊你娘来!”

我太怕我娘的藤条了,更怕她边打我边流泪的样子。涵二婶子抓住了我的软肋,常唬得我乖乖地从树上溜了下去,好几天不敢在她面前冒头。

越过一片空旷的凹地,高头屋的左前上方,是那面山的半腰。几间房子挤粘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趴在中间一块巴掌大的平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背倚峭壁,面临深壑,若稍分心走神,一阵风就可把它们刮上天,一场雨就可把它们冲下沟。这是单薄而执拗的老屋,凝神静气地悬挂在山腰,顽强地楔入大山。

老屋,顾名思义,应是村里房屋中年代最久、资格最老的,该是我的先祖来此地砌的第一栋房舍吧。土墙泥瓦,低门矮户,历经风雨和时光的侵蚀,老屋黯然无光,斑驳沧桑,散发出沉沉暮气。

建哈兴是一个性格孤僻的智障者。我们的祖坟地就在他住的老屋后头。那里坟丘相连,碑石林立,花草长得幽青,风儿吹得阴森。一般孩子不愿去的地方,却成为了他一个人的乐园。他喜欢在碑林间走来走去,喃喃自语;喜欢坐在石碑上眺望远方,咿咿呀呀。每次都是他那歪脖子母亲在屋檐下扯着嗓子喊他呷饭才离开。他是家中的独苗男丁,父母看得可金贵呐,捧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尽着他,姐姐妹妹是没有份的。有一天,他的母亲又扯起嗓子一顿好喊,既不见应话,也不见回家,急冲冲爬上后山去找,却在中途的一口山塘发现了他的尸体漂在水面上,面容煞白,却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未成年就夭折,祖坟是进不了的。他被葬到很偏的青四园子,那里已埋了好多夭童,没有花圈,没有碑。

一段时间的撕心裂肺后,他父亲矮小的身材显得更矮,走路常笼着袖,缩头缩脑。他母亲的脖子更加歪了,嘴边的涎水经常揩,经常流。与人说话,口齿也越来越不利落,含混不清,慢慢地也很少有人搭理她了。

新屋场。高头屋。老屋。山有名字,水有名字,每座房屋也都有自己的名字,与“某宅”“某府”相比,这些名字如同砌成屋墙的土砖一样,土气而又卑微,但都因房屋修建的地势特点或成屋时间先后而定,倒也简单贴切。对面街上,也是屋的名字。不同的是,以它命名的不是一座屋,而是一排房屋。

对门街上,属于田少屋多这边的。三四十间房屋靠着墙,檐连着檐,廊接着廊。廊上数十根粗细不一的圆木立柱,一字排开,矗在高炕最边沿,共同撑起房梁屋檐。高炕下方是一溜儿狭长的稻田,稻田下方就是日夜奔流不息的赐溪,对面也是一片梯次而上的稻田。没有山村农家屋前常有的禾场坪,对门街上实际上就是一条半边街。走廊不再属于“私人领地”,而是一条人人可走的“向天路”,不时可见陌生的路人匆匆走过。若沿溪流方向走,途经界岭街上,长沙城在千里之外等着;逆流而上,穿黑田铺,过洪桥,宝庆府就遥遥在望。从宝庆府到长沙城,盛行几百年的交通要道是东大路,对门街上,不经意成为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小段辅道。睡在屋里的山里人,深夜还听见脚步声嗒嗒地由近而远,看见火把光从窗前一闪而过,那一定是有急事的外乡人赶路经过呐。

满水读过一年初中,算是对门街上的知识分子,他的上衣口袋常别着两支钢笔,有时走路手里还捏着一卷书,神气活现,不屑与人交谈。但他的堂客肚子不争气,给他接二连三生下的全都是女娃。村庄里把没有男娃的人家叫“撬代古”,意思就是绝户。他不想当“撬代古”,不想被人笑话,把一肚子怨气全发泄在他堂客身上,打骂不断,有时深夜还从他家的窗口传出凄厉的惨叫。后来他堂客饭也不煮了,菜也不做了,衣服也不洗了,整日坐在自家大门的石墩上时而自言自语、时而号啕大哭、时而无目的地谩骂,安静时则怔怔地一言不发。——她疯了。不论谁家的男孩在她门口玩耍,她就伸手抱起,满脸乱亲,吓得孩子哇哇大哭。孩子的父母便冲过来抢,顺手还甩她二个耳光:“你这癫婆!”她便默默地坐回石墩发起呆来。满生后来从外地抱回一个男孩,没有人再叫他“撬代古”了。

在新屋场门前经过的山泉水汇入赐溪的地方,水流旋成半月状。建在半月状前面凸地上的祠堂,成为离赐溪最近的建筑物,也是村庄里“海拔”最低的房屋。——把供奉祖先牌位,办理族内大事的祠堂摆在低处,把埋葬死去族人的坟地设在山顶,这样的安排,是否有玄机和深意?村庄的人一般都不去深究这个问题,倒是祠堂前空阔的平地,是小孩嬉戏玩耍的乐园,抽陀螺、甩泥炮、溜铁环、打油板……山里孩子特有的游戏一个个在这里被演绎得淋漓尽致。当然,这也是全村晾晒谷物的重要场地,一到收获季节,这里摊满了谷麦。

边仁从对门街上搬到祠堂来住已有三十余年了,随着他三兄弟的长大成人,婚娶生子,位于对门街上的二间祖屋已狭小逼仄,容不下来这么多人丁。他的一家子就搬到祠堂借住,二弟边雄在赐溪下游的一个山坳里建了一座新屋,还没过火,新屋就被一场狂风暴雨摧残至墙倒瓦碎,一家五口人只得投亲靠友散居外地。三弟边左一家心安理得住在祖屋,身材瘦小的他常为了邻里间一点小事在对门街上跳脚叫骂。他们三兄弟都在山上的煤窑里上班,挣钱养家。一身干净窑服下到煤井,几个小时上来时全身乌漆抹黑,只剩牙齿是白的了。

“那是阴间挣钱阳间花”。我奶奶悲天悯人,说起他们三兄弟的事总是摇头叹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庄开办起了两个煤窑,分立在两个山头。因为煤质好,持久耐烧,远近的人们都络绎不绝前来采购。先是肩挑手提,后来是手扶拖拉机,再后来是载重货车。供不应求,每天买煤的车都要排起好长的队伍。有些车主性急想超车,或是因为倒车时技术不到位,每年总有几辆车子从马路上翻下山,运气好的人安然无恙,背时的则是车毁人亡。看起重车来吊翻了的车辆,成了村民们的一种消遣。如果是村里的窑汉在矿井里出了事,遇上塌方被砸死了,或煤巷穿水被淹死了,村庄的人心头上像压着一块巨石,沉甸而郁闷。这样的白天和夜晚,除了丧家的号哭声在村子上空飘荡外,整个村庄寂静无声。

每遇上翻车和死人的事情,奶奶天天不住地念叨:“造孽啊!造孽啊!”她长久地跪在神龛前,点香烧纸,叩头打卦,虔诚地碎碎念,拜请菩萨保佑一家大小平安。

奶奶是不知道了。在她死后的三十年,由于无止境地大肆开办煤矿,村庄山头一片疮痍。树木被砍伐,煤渣到处堆放,硫磺水恣意横流。有的地方井水干枯,房屋开裂。可怜的赐溪,更是造孽。一条细细的硫磺水,从上游开始,一直流到下游,曾经的清澈变成了浑浊,曾经的欢腾变成了呜咽。有些河段堆积着从山上不断涌落的黑黑的煤渣,形成了大半个堰塞湖。这黑和黄的叠加,像是村庄胴体上长出的已溃疡的毒疮。

山呢?几百年前,当山下第一缕炊烟徐徐升腾起的时候,就似乎已注定这些山必然遭遇今天的灭顶之灾。密林被不可一世的电锯伐下,山头被无不披靡的推土机推平。再也不能高傲地睥睨流年了,再也不能自在的观月看星了,山已成了一个个坦裸着的巨大伤口。它痛。它想喊痛,它想喊出膜拜它的我先祖的名字,它想喊出毁坏它的不肖子孙的名字,它想喊出心头的憋屈和愤怒,但它发不出任何声音,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哑巴。

当山顶最后一棵古树轰然倒下的时候,当利用煤渣制造红砖的作坊矗起两根高高的烟囱的时候,先祖遗留的村庄彻底沉沦。阴沉的雾霾取代了清香的山岚,终日笼罩在村子上空。空气也格外凝滞。

山脚下,“移民”运动在顺理成章的进行着。家境殷实的族人在城里置办房产,举家陆续搬离村庄;在外就业打工的年轻人,纷纷租房赁屋,将上了年纪的父辈们接了出去。村子里的人少了,地变得空旷了,连新修的小洋楼,也没带来多少喜气,倒像是钉在这个世纪村落上的一个崭新补丁。热闹的家园就这样半截入了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冷清而寂落。那些蓑笠和犁耙堆在屋角,或挂在墙上,似乎沉浸在过往的风雨和光辉里,一任红锈一层层覆盖。篱笆倾颓,庄园荒芜。似乎只剩下风,掠过陈旧败落的祖屋,掠过那碑石林立的坟地,掠过荒芜空荡的田野,日夜不息地呜呜吹着。

我知道,我的村庄已经凋落,好在祖先回不来了。

我在异乡高高的天空下面,时常把它念在心上,缅怀它已经入土的传奇,痛惜它现时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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